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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棄后翻身第一仗
景安十年,季春。
清晨的曦光透過寬大的窗稜照進幽靜的寢殿,將錯金博山爐裡燃出的悠長繚繞的雅清煙氣渲染得愈加縹緲灑逸。
忽的,一陣陣時輕時重的交談聲打破這靜謐,穿過重重軟紅紗帳,將睡眠輕淺的人吵醒。
嚴靜思不耐煩地從床榻上坐起,還未下床,帳外當值的小宮女聽到動靜手腳麻利地打起紗帳上前伺候,「娘娘,您醒了?」
嚴靜思情緒不佳地嗯了一聲,揮退欲上前伺候她更衣的宮婢,問道:「外面怎麼回事,吵得人心煩。」
小宮女苦著臉回道:「是徐貴妃率著各宮的主子們來給娘娘請安,挽月姊姊見娘娘好不容易睡下,就在殿外攔了一下,不想被徐貴妃跟前伺候的齊嬤嬤當成大不敬的罪過揪了住,現下紺香姊姊和鶯時姊姊都在外面求情呢。」
「大不敬?」嚴靜思清亮的眼眸裡掠過一絲陰冷嘲諷,「去將我的鳳袍金冠取來。」
「是。」小宮女壓下心頭的震撼和小小興奮,疾步出了寢殿內室,不消一刻鐘就返回,雙手謹慎恭敬地捧著個玄漆木托盤,托盤上整齊地擺放著華麗奪目的鳳袍和金冠。
「娘娘,奴婢們伺候您去沐浴吧……」小宮女見自家主子逕自動手扒掉了身上的罩衫僅穿一身中衣,卻沒有半分挪動腳步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出聲道。
嚴靜思淡淡瞪了她一眼,「沐什麼浴,就這麼穿吧。」
這……這不太合規矩吧……按部就班慣了的小宮女偷偷瞄了眼主子,默默將嘴邊的話嚥了回去,伸手招呼在旁的宮婢們上前一同伺候主子洗漱盤髮、穿戴鳳袍金冠。
在嚴靜思不甚耐煩地開口催了兩遍之後,廣坤宮的宮婢們平生第一次在一刻鐘內伺候主子穿戴好了繁複的鳳袍金冠。
「娘娘,保公公求見。」通傳宮女在屏風外稟道。
嚴靜思試了試頭上的重量,抬腳往外走,「讓他在外殿花廳候著。」
通傳宮女領命,片刻不敢耽擱地跑去傳令。
小宮女槐夏今兒是寢殿內室當值,打算目送主子出門後就帶著宮婢們收拾床榻、清掃內室,還有博山爐的香灰也要清理了。
嚴靜思已經走過了屏風,無意間掃了眼,發現沒有小宮女的影子,又退回到屏風處,衝躬身站著的小宮女招了招手,「杵那兒幹什麼呢,跟上啊!」
槐夏直到被人扯了衣袖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主子是在叫她呢,忙不迭一溜兒小跑奔了上去,瞪大的眼睛裡驚詫和受寵若驚還沒來得及掩飾下去。
嚴靜思將小宮女一連串的舉動盡收眼底,唇邊彎起淡淡的弧線。
「奴才康保拜見皇后娘娘,娘娘金安!」康保得了皇后娘娘的傳召馬不停蹄趕過來,絲毫不敢怠慢。當年他不過是司禮監下的一個小黃門,幾大秉筆太監為了爭權相互傾軋,他身不由己遭受波及,幸得皇后娘娘出手相救才得以從泥淖中掙脫,隨後調往內侍監,宛若重獲新生。
「讓你挑幾個驅策得力的人過來,可辦妥了?」
康保躬身回道:「已按娘娘吩咐辦妥,就在廳外候著呢。」
嚴靜思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灼灼看向康保,不疾不徐道:「待會兒我讓你們做什麼就儘管俐落去做,一切後果自有我替你們擔著。」
「但憑娘娘吩咐,奴才們萬死不辭!」
嚴靜思嘴角噙笑,「這宮裡我就你們幾個信得過的幫手,可矜貴著呢,要死也是該死的去死才對。」
康保心頭一震,隨之打心底湧上百般滋味,感動、欣慰、酸楚、受寵若驚,亦有憧憬未來可能態勢的興奮與激動。
嚴靜思察覺到康保的心境變化,再次確定他值得信任的同時,也不由得在心裡替自己現在這具身體的原主深深歎了口氣。
堂堂一國之母,上不能籠絡住皇帝的歡心,中不能抓穩主理後宮的實權,下不能威懾宮婢太監,深究到底,就是她這怯懦孱弱的濫好人性子鬧的。
思及此,嚴靜思微微瞇起眼睛,這是她思考時常有的小習慣。
數日前,飛機失事罹難的她陡然在現在這具身體裡甦醒過來,據說皇后娘娘是在春獵時不慎墜馬受的傷。
當時她所騎的那匹馬真的是意外受驚嗎?
總之不管意外也好,有人故意為之也罷,如今她成了這身體的主人,定然不會再過那蒸包子一般的受氣日子。
「眾位娘娘明鑒,老奴瞧著,今兒不掌掌這三個刁婢的嘴,娘娘們過來給皇后娘娘請安的拳拳心意是通傳不到皇后娘娘跟前了!」齊嬤嬤說罷,向一側點頭示意,立刻就又有兩個身形微胖的嬤嬤走上前來。
「放肆,我們是皇后娘娘身邊伺候的大宮女,豈是妳等能說打就打的?妳就不怕皇后娘娘怪罪責罰!」紺香不比挽月和鶯時,素來不是個能忍的好性子,現下皇后娘娘的傷尚未痊癒,太醫叮囑務必要精心修養,這幫子人卻七早八早地跑到殿門口鬧著要請安,請個屁的安!
平素也沒見哪宮的娘娘來請安,這回倒是來了個齊全!挽月姊姊不過是婉轉勸了兩句,就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嬤嬤押著跪在地上訓誡了好半天,她和鶯時過來幫著打圓場,結果話沒說上兩句完整的,竟也落了同樣的待遇,真真是太囂張了,明擺著是要攪和了主子的靜養,變著法子落主子的臉面!
不過,換做往日,紺香再是氣不過也會死憋在心裡,不敢發作一聲,甚至從一開始挽月就不敢出聲攔下徐貴妃等人,她們今日敢如此作為,說到底還是接受了自家主子性情大變的緣故。
從前那個溫軟善良又不免有些怯懦的主子一夕間就頓悟了一般,即便是不說話的時候也讓人覺得威儀凌厲……哦,保公公說了,這叫不怒自威。
何太醫說過,經歷過生死的人,心境總會有所不同。
改變後的主子讓紺香覺得有些陌生和敬畏,但更多的卻是欣喜,在這殿宇深深的宮牆之內,怯懦和多餘的善良無異於一道催命符。
「皇后娘娘若是知曉了妳們的所作所為,莫說怪罪,怕是還要獎賞咱們替她懲戒妳們這些刁奴呢!」齊嬤嬤說罷就高高揚起了巴掌。
「哦?本宮怎不知自己竟會如此下賤?」
齊嬤嬤的巴掌還沒有揚到最高處,就被嚴靜思乍然響起的聲音嚇得癱軟在地,又哆哆嗦嗦地掙扎著趴跪叩首,連連告罪。
「參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因為嚴靜思橫空而出的聲音驚愣在當場的各宮嬪妃很快回過神來,以徐貴妃為首,紛紛叩禮問安。
然而,左等右等,往日裡早該聽到的那句「免禮」卻遲遲沒有聽到。
即便後宮前廷人盡皆知皇后是不得皇上歡心的「棄后」,可廢后的詔書一日不發,她嚴氏一日還是這大寧王朝的國母皇后,任憑徐貴妃聖眷再隆,在嚴氏跟前依然得執妾禮!
「挽月,妳可將本宮吩咐的話轉述與她們聽了?」嚴靜思身著鳳袍傲然而立,看著跪伏在腳下的一眾嬪妃宮婢,冷然道。
挽月三人在主子出現的那一刻就恢復了自由,聽到問話,恭然叩首,回道:「回稟娘娘,奴婢們一開始就提醒過了,何太醫說您務必要安心靜養,尤其是睡著的時候千萬不能打擾,否則不利於身體康復。
「奴婢想著先請各位娘娘到偏殿稍候片刻,待您起身了再過去請安,誰知齊嬤嬤當即就斥責奴婢冒犯不敬各位娘娘,還執意要進殿通稟,紺香和鶯時見狀再次勸說,也和奴婢一樣落了同樣的罪名,懇請娘娘為奴婢們做主!」
「懇請娘娘為奴婢們做主!」紺香和鶯時跟隨挽月叩首道,極力壓抑的嗓音帶著微微的顫抖哽咽。
無令不敢僭越起身,徐貴妃就著跪拜的姿勢膝行上前一步,「皇后娘娘,此事——」
「徐貴妃!」嚴靜思當即出聲打斷她,冷眼看著驚訝抬起頭的徐素卿,冷聲道:「既然之前徐貴妃一直沉默不語,那麼,現在也還是保持緘默的好,免得被人誤會是妳在背後指使那刁奴如此膽大包天欺辱當今皇后!」
「妾身不敢!妾身萬萬不敢!」徐貴妃被皇后娘娘眼底毫不掩飾的殺意驚得渾身打了個冷顫,順著脊梁骨蔓延生出陣陣驚恐和戰慄。
交手多年,她從未想過會有對嚴靜思心生懼意的一天。
嚴靜思冷哼一聲,清冷的目光梭巡於跪在地上的眾人之間,最後定格在幾乎要抖成篩子的齊嬤嬤身上,開口道:「徐貴妃的謙恭之心,本宮自然是知道的,奈何奴大禍主,著實可恨,本宮今日就越俎代庖一次,替徐貴妃給這宮裡的奴才們警警醒兒,不知貴妃可有意見?」
「但憑皇后娘娘懲戒!」徐貴妃不敢遲疑,當即回覆道。
齊嬤嬤是她陪嫁的奶嬤嬤,身分情誼自不比旁人,徐貴妃有心維護,可不知為何,當下跪在皇后面前她本能地直覺不能開口求情,否則定會引火焚身。
偷雞不成蝕把米,真真是眼下的局面。與嚴氏對峙近十年,甚少有敗績的徐貴妃自認這次是大意失荊州,只得委屈齊嬤嬤受些皮肉之苦了。
看來傳上來的消息沒錯,皇后墜馬後果真傷了腦子,以致於性情失常,稍後還是不要有動作,靜觀其變的好。
嚴靜思瞟了眼低眉順眼跪在原地的徐貴妃,挑了挑眉角,語氣平淡地吩咐候在一旁的康保,道:「就在宮門口行杖吧,宮門敞開了,讓各宮伺候的侍婢們都過來瞧瞧,莫忘了自己的本分。」
「奴才領命!」康保領會到皇后的意思,應聲後指揮身後的四名行刑太監俐落地將癱軟在地上的齊嬤嬤架下去,前往廣坤宮宮門口行杖。
嚴靜思隨行其後,身後跟隨著一眾打著「請安」旗號的各宮主子侍婢。
「公公,開始行杖嗎?」行刑太監中的一人問道。
康保原本呈外八字站著的腳尖稍稍內轉,呈現內八字形狀,揮手道:「行杖吧!」
外生內死,這是死杖的暗號!
齊嬤嬤身為咸福宮的管事嬤嬤,平日裡沒少和內侍各司監的人打交道,對康保做出的死杖暗號自然看得懂,當即嚇得三魂去了兩魄,掙扎著從長凳上翻了下來,伏在青磚地面上大力磕頭,扯著哭嗓慟嚎著,「皇后娘娘開恩!皇后娘娘開恩!老奴再也不敢了!」
齊嬤嬤陡然抗刑,隨後而來的徐貴妃也始料不及,可當齊嬤嬤看過來,雙目赤紅著一邊朝她的方向膝行,一邊嘶吼著「娘娘救我」時,徐貴妃心神猛的大震,皇后竟是要痛下殺手!
「來人,給各位娘娘看座。」嚴靜思率先在小太監抬上來的黑漆金理勾彩圓背交椅坐下,抬眼望向形容狼狽的齊嬤嬤時眉峰微蹙,明顯帶著不耐煩之色。
康保忙抬手示意,四個行刑太監立刻動作,前兩根廷杖從她腋下穿過架起上身,後兩根同時擊在她後腿窩處,齊嬤嬤當即被架跪起來。
隨後前兩根廷杖往後一抽,她豐碩的身體便趴伏在了宮門前冰冷堅硬的青石磚地上,不待她再度掙扎,四隻腳立刻踩在她的兩隻手背和後腳踝上,不久前還在皇后娘娘寢宮門外有恃無恐的齊嬤嬤現下整個人呈大字形被牢牢踩住,如同被釘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生死之間的轉折,不過在皇后娘娘翻手之間而已,強大的落差讓目睹整個過程的各宮主僕心生畏懼,回想此行,莫不戰戰兢兢,後悔不迭,當中又以徐貴妃為甚。
徐貴妃絕不能眼睜睜看著齊嬤嬤被生生杖斃,一來兩人主僕情分擺在那兒,二來若是讓皇后得逞,那便是讓她在後宮立了威信,自己數年經營才建立起來的現有局面將會被輕易打破,後患無窮。
徐貴妃身邊的大宮女素問得了主子的暗示,派了個不甚引人注意的小宮女悄悄退出人群溜出廣坤宮。
這一切都被槐夏看在眼裡,然後悄聲報給了紺香。
「七早八早就被這聲音吵得睡意全無,到現在也不得消停,煩人得緊,紺香,去把那刁奴的嘴給本宮堵上。」
紺香站在皇后身側用低弱得只有她們主僕兩人才能聽清的聲音彙報完畢,聽到皇后如此吩咐,忙應聲上前,手腳俐落地將齊嬤嬤求饒哀嚎不斷的嘴堵了個嚴實。
天道好輪回,齊嬤嬤仗著徐貴妃聖前得寵又掌管宮務,明裡暗裡不知給她們穿了多少次小鞋,剋扣了錢物中飽私囊,如今算是報應到頭了。
四名行刑太監得令開始行杖,都是熟手,分寸拿捏準確地杖杖都落在受刑者後背腰間腎臟的部位,聽不到杖落的聲音,也沒有血跡滲透出衣裳,擊碎的都是內臟,鮮血從口鼻中湧出。
偌大的宮門口,人頭攢動,卻死一般寂靜,只能聽得到齊嬤嬤越來越低弱的痛哼聲,以及行刑太監揮動廷杖破開空氣的響聲,那一下下的廷杖擊打在齊嬤嬤身上,更似擊打在觀刑的每個人心頭。
這是皇后娘娘的殺雞儆猴。
不到二十杖,地上的人就沒了動靜,康保上前探了探鼻息,起身到皇后面前稟報,「娘娘,人被湧上來的血嗆死了。」
一旁的徐貴妃終是沒忍住,從交椅上滑了下來,跌坐在地上捂著嘴壓抑低泣。
嚴靜思餘光打量了眼坐在地上盡顯楚楚可憐之姿的徐貴妃,在紺香的暗示下站起身,剛要開口說話,身形卻陡然不穩,重重摔回了椅子裡。
在紺香等人焦急驚惶的呼叫聲中,一道更加尖銳的聲音凌空響起——
「皇上駕到——」
兵荒馬亂中,被鶯時虛攬在身前的嚴靜思不被人察覺地挑了挑嘴角,把握時機這種技能,前一世她可是用得爐火純青。
將皇后送回寢殿,趁著太醫院數位太醫共同會診的功夫,景安帝召來相關人等算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了個大概。
任是景安帝再偏寵徐貴妃,死的也不過是她身邊伺候的一個老嬤嬤,儘管皇后的手段激烈了些,可追究到底也是死有餘辜,並不算冤枉。
至於一個小小的主事嬤嬤如何能膽大包天在皇后寢宮門口得意忘形,景安帝並無意深究,只是不輕不重地訓誡了徐貴妃兩句,讓她日後嚴加管束宮人,而後跟著各宮嬪妃一起扣了半年的月銀。
各宮嬪妃看在眼裡,當中的感受很是複雜,對徐貴妃的怨憎嫉恨和忌憚更深了兩分倒是一致的,然而皇后娘娘今日帶給她們的震撼卻更甚。
「皇后的身體如何了?可有大礙?」太醫會診結束返回東暖閣,景安帝忙不迭問道。
之前皇后墜馬,就有不少言官上摺子參諫他怠慢皇后,可以想像,如果皇后這次被區區刁奴欺辱氣暈的消息傳到前廷,言官御史們的奏摺能把御書房的桌子堆滿了。
太醫院院使何太醫躬身上稟,道:「皇上放心,娘娘眼下並無大礙,之所以突然昏厥,是之前所受的傷尚未痊癒,體弱氣虛,又突逢急火攻心情緒起伏過大導致。」
察言觀色到景安帝舒了口氣,何太醫補充道:「然,雖無性命之憂,但娘娘的身體務必要安心靜養一段時間,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方可徹底無憂。切不可再受今日這樣的攪擾,不然,恐怕要落下沉疾,嚴重或要影響壽數。」
景安帝蹙眉,想到近兩年來在朝堂上數次被打壓的嚴氏一族,終是心有所愧,揮退太醫院眾人,自己進了寢殿的內室。
嚴靜思已經「甦醒」,見景安帝過來,作勢要下榻請安,被景安帝急行上前攔住。
「皇后身體未癒,還是好好休息吧。」
自皇后墜馬後,景安帝只匆匆過來探望了兩次,現在近處仔細瞧著,果真是憔悴清減了不少,眉宇間透著淡淡的倦色,想來應該是沒有休息好的緣故。思及此,不由得對齊嬤嬤的不知進退越發不滿了兩分,心下認定了她純屬死有餘辜。
挽月在嚴靜思身後塞了個鬆軟的靠枕,嚴靜思調整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主動請罪,道:「臣妾自受傷後總是睡不安穩,就連脾氣也浮躁了許多,今兒早上難得睡意朦朧,不料卻被殿門口的聲響吵醒了,一時焦躁,就嚴厲了些。本想著懲戒一番就算了的,怎料那齊嬤嬤看著體壯,身子卻是個虛的,這才釀了憾事。臣妾有過,還請皇上責罰,也好對貴妃有個交代。」
「一個言行無狀的奴才罷了,衝撞主子本就該罰,皇后也不必自責,貴妃那邊,是她自己管教不嚴,沒什麼交代不交代的,朕已讓她回宮思過去了。」景安帝打量了一番內室的擺設,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道:「南官窯那邊剛進奉了一批上好的祕色瓷,朕瞧著都挺不錯,稍後讓福海送過來給妳過過眼,撿喜歡的多留幾件也無妨,擺著看個樂趣。」
這批祕色瓷是難得的上上品,徐貴妃素愛金銀玉器的擺件,早在景安帝面前提了好幾次,奈何南官窯距離京城路途遙遠,瓷器易碎,押送途中不得急行,故而這兩天才送達御前。
景安帝本想著讓徐貴妃先挑,可今天這麼一鬧,再看看眼前面露病容的皇后和這簡樸的內室,心下一軟,順水推舟就在皇后面前賣了一次好。
說到底,景安帝對皇后是打從心底是有愧的。
他雖少年時期便傾心於徐貴妃,然受命平定河西四州時,困厄之際迫於形勢與河西門閥嚴家聯姻,以正妻之位換得了嚴家傾族相助,這才扭轉乾坤,為後來問鼎江山夯實了基礎。
景安帝始終對嚴家有所忌憚,登基後一面暗中打壓,一面刻意扶持徐家、馮家等外戚勢力,以圖制衡,對皇后表面上看是相敬如賓,實則除了規定的每月初一十五,餘下時間幾乎沒踏進過廣坤宮,一個月有大半個月都耗在了咸福宮,更是以皇后身體羸弱為由,下旨讓徐貴妃代掌宮務,從恩寵到實權,雙雙將皇后架空,讓她成了眾人暗中稱呼的「棄后」,若非嚴家在前廷威勢猶存,皇后在宮中的日子恐怕會更難過。
嚴靜思垂眸斂目,掩下眼底的嘲諷。
如果沒有原主的記憶,她可能會看在這位年輕皇帝臉長得還不錯的分上和他多周旋兩圈,現下卻是半分敷衍的心思也沒有。
慶幸啊,原主是個不得寵的棄后,往後不用和這個「癡情」皇帝「深入」打交道。
「多謝皇上厚愛。」不同於原主,嚴靜思對玉器瓷器等物極為喜愛,不要白不要,要了就是自己的家底,送到嘴邊的東西張嘴咬住了就是。
「有一事,臣妾思慮已久,還請皇上成全。」嚴靜思趁著皇上難得心軟,及時提出正題。
果然,景安帝今日格外好說話,「皇后但說無妨。」
「何太醫幾次三番敦促臣妾要安心靜養,所以,臣妾想到皇莊上暫住些日子,順便替皇上分分憂。臣妾家世代耕商,臣妾自小和母親也學了些皮毛,奈何始終無用武之地,若能成行,也算是靜養時尋些樂趣打發時間,願皇上成全。」
「這……」景安帝心有顧忌,今天剛鬧了一番,皇后前腳被氣暈,後腳就送去皇莊,明擺著要落人口實,刺激言官御史們的神經。
嚴靜思看透景安帝的顧忌,主動送上臺階,「皇上不必為臣妾擔憂,左右是靜養,只需有個太醫跟著就行。至於出宮靜養的提議,臣妾想著,還是讓祖父在朝上奏請比較合適,您覺得呢?」
「可。」景安帝再無為難,當即應允,「朕稍後就下旨給明泉,日後皇莊的管理就全權交託給皇后。」
嚴靜思心下一喜,表面上卻又推辭了一番,「臣妾資歷淺薄,怎堪如此大任,不妥不妥!」
景安帝輕笑,「皇后就不要推託了,只是此行靜養為重,切勿再傷神,具體事務交給下面的人去辦便是。」
皇上言詞懇切,嚴靜思便識相地不再推辭。
送走景安帝,嚴靜思神色一變,眉宇間的懨懨之色哪裡還見分毫,變臉之快讓近身伺候的挽月三人險些目瞪口呆。
「娘娘今日剛立了聲威,後腳就離宮,不是白白錯失了機會嗎?」紺香不解問道。
嚴靜思接過鶯時遞過來的參湯趁著溫熱連喝了兩大口,看了看面有不甘的紺香,又看了眼挽月和鶯時,問道:「妳們兩個怎麼想?」
鶯時想了想,回道:「皇上這次表面上看著是回護了娘娘,可說到底是因為娘娘傷病未癒,而齊嬤嬤言行又確實失狀的緣故。皇上若是不站在娘娘這邊說話,怕是又要被前廷的言官和御史們上摺子進諫了,是以,奴婢以為,皇上的回護並非全然,如今徐貴妃在宮中獨大,手攬大權,為娘娘身體考慮,咱們還是暫時避去皇莊的好。」
嚴靜思再飲一口參湯,點了點頭,看向三個大宮女中年紀最長的挽月。
「奴婢也贊同鶯時的想法,只是……」挽月見主子全然無往日的愁苦之色,舉手投足間還透著股豪爽,心下也跟著輕快了許多,直言道:「只是,奴婢覺得此時離宮,娘娘的處境怕是難以靜養了。一來閣老那邊定不好交代,二來,奴婢聽別的司監的宮婢們私下議論過,皇莊的油水多,管莊太監明公公也是個手黑心狠的,慣會欺上瞞下、為非作歹,很多莊頭不甘被奴役,鬧了好幾場了,雖說沒折騰出多大的風浪,但由此可見,皇上在這個時候將管理大權扔給娘娘您,定是還有旁的打算。」
嚴靜思哈哈一笑,豪氣干雲地一口喝光碗裡的參湯,讚道:「還是挽月眼光透澈,看賞!」
挽月福身謝恩,臉上的愁緒卻更甚,「娘娘,恕奴婢直言,閣老不會贊成您離宮去皇莊靜養……」
「放心,祖父他會答應的。」
第二章 自請離宮去皇莊
景安帝從廣坤宮出來後,立刻令福海通曉六宮:皇后娘娘舊傷未癒,需安心靜養,後宮諸人不得隨意打擾,違者以大不敬之罪論處。
嚴靜思聽到這個消息,只是無所謂地扯了扯嘴角,不管怎樣,離宮前這段時間應該是可以清靜了。
早上那一暈,八分做戲,另兩分是真的頭暈。原主墜馬那一摔,雖沒傷及內臟,但除卻手臂和腰腿上的皮外傷,腦袋也在落地的時候磕到了。
從前些日子的情況來看,嚴靜思推斷,腦震盪的程度應該挺嚴重,暫時沒有其他症狀,可也不能完全排除輕微腦出血的可能,這也是她今早祭出大招殺雞儆猴的主因,她現下的情況是真的需要不受干擾地靜養一段時日,別的都是扯淡,只有身體才是自己的。
嚴靜思不敢多走動,故而午膳用的不多,半倚在暖閣的軟榻上看挽月她們收拾箱籠,睏意上來的時候就午睡了兩刻鐘,醒來後開始要動筆給嚴閣老寫家書。
腹稿已有,可一提筆,嚴靜思才發覺不妙,這家書不能自己動筆寫,字跡會暴露的!
好在現下身體嬌弱,可以拿來扯大旗當幌子,於是代筆的差事就落到了鶯時身上。
嚴靜思最後檢查了一遍剛寫好的家書,心底慶幸,虧得原主心地純善,平素裡教導鶯時她們讀書寫字,她雖留了一堆爛攤子給自己,可同時也把福報留給了自己,譬如紺香她們幾個,譬如康保。
所以,善緣也好,孽緣也罷,既然有了這奇遇,我就替妳好好活一場吧!嚴靜思心中默念道。
廣坤宮現在的首領太監明德,慣會偷奸耍滑、陽奉陰違,大清早的殿門口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在嚴靜思出面之前,他身為一宮首領太監,竟然連面都沒露,儘管不能就此判斷他是徐貴妃的人,但靠不住是一定的。
給嚴閣老的家書,嚴靜思還是過明路,讓挽月按部就班遞了出去,效率可能會慢一點,但出宮也不急在這一時。更重要的是,外遞家書的事,無論如何是瞞不過皇上的耳目,與其讓他輾轉反側地猜測書信的內容,倒不如大大方方讓他知曉,皇上放心,她也省心,兩相得宜。
誠如嚴靜思所料,她這封書信極為順利地遞出宮去,隨後,皇上的恩賞下來,不僅能優先不限量挑選官窯供瓷,還有不少精美的金銀玉石首飾和擺件。
嚴靜思短期目標就是好吃好睡,養好腦袋,閒置時間最大的樂趣就是把玩景安帝剛賞下來的物件。
不得不說,將這些往日裡只能隔著一層玻璃窗隔靴搔癢觀摩的物件珍寶握在手裡細細把玩,感覺真不是一個爽字可以形容。
可能是景安帝太大方,也可能是嚴靜思把玩得太仔細,總之,還沒等她把新賞的物件賞看完,皇上的旨意就下來了。
嚴閣老在朝堂上懇請皇上恩准皇后移駕皇莊靜養,君臣打了一圈太極,最後皇上自然是准奏了。
除了恩准離宮的口諭,嚴靜思啟程時,身上還另攜了一份掌管皇莊的聖旨。不同於發給管莊太監明泉的那道旨意,她手裡這份是委任書。
「你又何必!」途中暫歇,嚴靜思看著忙前忙後為她張羅膳食的康保,蹙眉道。
明德與明泉是一個師父帶出來的,兩人私交甚好,這次出宮嚴靜思自然不會帶他。
她本想著帶幾個本分的,到了皇莊之後再慢慢調教,沒想到康保竟然主動求到聖駕前,棄了內侍監秉筆太監的位置追隨她去往皇莊。
「娘娘不必為奴才惋惜。」康保的心情從未這般輕鬆,言語間都透著愜意,「奴才堅信,跟著娘娘會有更好的前程!」
點滴恩,湧泉相報。
這樣的人,嚴靜思素來愛重。
「好,就衝你這句話,我也會傾力帶你們過上好日子!」嚴靜思承下好意,莞爾笑道。
紺香幾個也跟著笑成一團。
小宮女槐夏沒想到自己有幸能跟隨皇后娘娘出宮,這會兒還沒從突然而至的驚喜中緩過神來,又被眼前的情形猛擊了一下。
皇后娘娘冷著臉的時候好可怕,可對她們這些下人又是真的好。嗚嗚嗚,感覺跟著娘娘真的能過上好日子呢,好激動啊怎麼辦……
嚴靜思挑眉看著馬車邊猛拿帕子按眼睛的小宮女,不解地問道:「那小丫頭怎麼了,捨不得離宮?」
紺香抖了抖嘴角,認真回道:「娘娘,奴婢覺得,槐夏那丫頭是因為太高興才掉眼淚的。」
「是嗎?」嚴靜思不太相信,招手將槐夏喚了過來,開門見山問道:「怎的哭了?」
槐夏一雙水靈靈的紅眼睛兔子一樣看著自家主子,張了張嘴,擠出聲音道:「風沙迷了眼睛……」
她對面的主僕幾人立刻發射眼神齊刷刷刺向她,無聲譴責——謊話忒假!
有康保和挽月幾個人在,一路行來並不算難過。
皇莊位於京畿的湯平縣,馬車平穩緩行了五天,這日將近午時抵達了莊園正門。
管莊太監明泉得了消息,率著莊內數十名官校、莊頭、伴當早早候在門口,見到皇后的馬車後急忙迎上前來叩拜問安。
按規矩,車馬不得入內門,由明泉引著,嚴靜思換坐軟轎,暢行進了內莊的正院。
嚴靜思這次來得突然,但好在帝后專用的院落日常維護得不錯,接到宮裡的旨意後又裡裡外外徹底清掃擦拭了一遍,添置了一批裝飾物件,住起來也算舒適。
明泉身形瘦高,三十過半的年紀,耷拉眉,狹長眼,單從外貌看,真真是不討喜的長相。然而,能在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一眾乾兒子中脫穎而出,深得那位「老祖宗」的青睞,將皇莊這個肥差牢牢握在手裡,定然不會是個靠臉吃飯的人物。
對嚴靜思這位「棄后」,明泉的態度稱不上畢恭畢敬,但也算禮數到位,只不過沒那麼上心罷了。
當然,嚴靜思也沒指望他真把自己當盤菜,草草敷衍了兩句就打發了出去。
這一路上走得並不急,嚴靜思並無什麼不適,但保險起見,挽月還是先讓隨行的太醫沈遷來給她請了脈,得知確無不妥方才徹底放下心來。
「娘娘,皇莊的事還得從長計議,眼下還是先把身體養好了要緊。」康保早先在司禮監雖說是下等侍監,但關於明泉的傳言還是聽了不少,想要整肅皇莊,他是早晚要動的,只是萬萬不能操之過急。
這一路上閒來無事,嚴靜思讓康保講了不少明泉的事,對其性情和行事手段也有了些瞭解,她還給他取了個代號:毒蛇。
本就沒有聖寵加身,如今又離宮就莊,雖然打著靜養的大旗,但這「棄后」的名頭嚴靜思也算是坐實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是她在這個世界走的第一步,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步棋,而生死轉捩點便是這皇莊。
皇莊的沉痾是皇上的一塊心病,對嚴靜思來說,卻是一劑能讓她起死回生的靈藥,而整肅皇莊,第一件事就是要清掃蛇蟲鼠蟻,至於清掃的總原則就是謀定而後動。
「孰輕孰重我是省得的,你們無須替我擔心。」嚴靜思呷了口茶,抬手示意康保下首入座,問道:「出宮前讓你安排的事進行得如何?」
數日相處,康保也大略摸索出了娘娘如今的行事風格,摒棄繁複的虛禮,不見外地接受了娘娘的好意,回道:「娘娘放心,按您的吩咐,皇莊附近的二州七縣都已派了可靠的人過去,消息會陸續傳上來,奴才定不負所望。」
嚴靜思點頭,「你做事我是放心的。只一點,囑咐外面的人行事小心一些,進展慢些不妨事,身家性命可要顧好了。切記,靠得住的人永遠比差事矜貴,我這裡不時興『不成功便成仁』那套,達到目的的路不止一條,前提是人得活著才能走到。」
康保壓抑著胸口翻湧的情緒,鄭重回道:「奴才定會謹記於心。」
「好了,你也先下去歇歇吧,明兒開始有得你忙了。」
「那奴才就先告退了。」康保隨即退出了花廳。
一天四次的湯藥是嚴靜思現在固定的每日任務,熬得黑漆漆的藥汁味道刺鼻,口感更是苦得銷魂,奈何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不如早死早超生。
因為手裡這碗藥,嚴靜思覺得自己每天都要死上四個來回。
仰頭,灌藥,塞蜜餞,三部曲完成後,嚴靜思苦著臉靠向椅背,什麼淡定自若,什麼胸有成竹,什麼寵辱不驚,統統都看不到了,只有一臉的劫後餘生。
紺香的忍功比不上房裡其他三人,憋得好好一張俏臉幾乎變了形。
「想笑就笑吧,再憋著好端端一張臉都要變醜了。」
嚴靜思一開口,其他三人倒是被紺香的模樣給逗笑了。
「紺香,明兒康保到帳房那邊審帳,妳也跟著一道去見識見識。」
紺香雖然穩重不如挽月,細膩不如鶯時,但對數字的敏感卻是無人可及,廣坤宮的進出帳這兩年都是她在一手操辦。
「是。」紺香樂呵呵應下。
「槐夏也跟著去。」嚴靜思補充道:「妳的任務是看好紺香。」
「是。」槐夏沒想到娘娘竟然派她到外頭行走,既驚喜又唯恐辦事不力辜負娘娘厚望而心生惴惴,忙看了眼一旁的紺香,鄭重應道:「娘娘放心,奴婢一定會時刻跟隨紺香姊姊的!」
紺香忍著哀嚎的衝動,耷拉著肩膀如同霜打後的茄子。
別看槐夏年紀小,可那股子執拗勁兒和一板一眼的行事作風,簡直就是紺香的剋星,若說紺香在廣坤宮怕誰,除了主子,就數槐夏了。
挽月和鶯時本還擔心紺香心直口快,城府不深,在外面行走搞不好就要惹麻煩,現在聽到主子安排槐夏跟著她,心裡踏實下來的同時免不了幸災樂禍了一番。
槐夏小心翼翼打量著明顯不歡喜的紺香,捏著手裡的帕子搓啊搓,心裡非常糾結:紺香姊姊好像還是很不喜歡我,怎麼辦怎麼辦……
除了兀自苦悶的紺香,屋子裡其他三人都看出了槐夏的心思,可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作壁上觀,其心之壞,可見一斑!
「明泉敢主動提出來讓我審帳,那麼明兒給妳們看的定然是平補好的明帳。」
用過晚膳,挽月帶著鶯時和紺香坐在靠窗的八仙桌前做女紅,嚴靜思歪在軟榻上拿了本遊記打發時間,在看到手法露拙的紺香不知第幾次戳到手指頭後著實不忍,招招手將她叫過來給自己捶腿,這可是撥弄起算盤來翻飛靈巧的手指頭,被針尖戳太可惜。
「妳看帳的時候不用在意計算收支是否平衡,只需學學人家的帳目是如何做的,權當增長見識了。」嚴靜思交代道。
「奴婢記下了。」
「好了,妳們也都回去歇著吧,養足了精神,不出意外,明兒咱們還得接待一位重要訪客。」
鶯時放下手裡的活計,起身道:「槐夏那邊應該煎好藥了,奴婢這就去取來,娘娘您服過之後再歇息吧。」
嚴靜思身形一頓,轉過身看著鶯時已經走到門口的背影咂了咂嘴,心裡苦啊!
嚴靜思從幾欲窒息的夢境中驚醒,除卻胸口依然殘存的沉悶感,夢的內容竟然一星半點也記不得了。
「娘娘,夢魘了嗎?」當值的挽月聽到動靜穿過帳幔奔到床前,用帕子替她擦拭前額、脖間的薄汗。
「無妨,可能是換了新地方一時不適應,過兩日就好了。」
出了一身的汗,嚴靜思睡意全無,由挽月伺候著洗了個澡,再回來時床榻上已經換了新的被褥。
雖然依舊沒什麼睡意,但想到今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嚴靜思還是又躺回榻上,無事可做,便在腦內推演與那人見面後該如何應對,越想精神越是集中,哪裡還有分毫睡意。
忽聞得外間傳來低低推門聲,而後是鶯時壓低的聲音問道:「娘娘可還睡著?」
嚴靜思起身下榻,撩開帳幔走了出來,衝著外間道:「進來吧。」
主子覺淺,歇息的時候不喜歡房內有人伺候,沐浴後伺候娘娘上榻躺好,挽月就退到了外間,想著讓娘娘再睡一會兒,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鶯時面帶難色,來不及和挽月說明就急匆匆進了內室。
「娘娘,嚴府二管家派了人過來,說是有封急信要親自呈交給您,還說事關夫人和二房存亡,請求即刻拜見。」
嚴靜思神色一沉,「馬上帶他去前書房,我稍後就到。」
鶯時應下後片刻不敢耽擱退了出去。
不過盞茶功夫,收拾妥當的嚴靜思踏著夜色進了前書房。
來人身材瘦矮,身著夜行衣,面巾已經摘下,容貌平淡無奇,雙眼卻平靜無波。
康保帶著六名親信環伺在側,見到皇后推門而入越發警惕地行禮問安。
來人並不認識嚴靜思,但見到康保等人的動作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正主就是她,於是也不上前,原地屈膝抱拳,竟行了個武將的大禮。「末將京北細柳營千戶孟閶,拜見皇后娘娘!」
「孟千戶免禮。」
嚴靜思眼神示意,康保讓六名護衛退到書房外面警戒,自己站到了皇后身前一側。
孟閶並不在意康保的戒備,從懷裡掏出密封好的書信呈上,「嚴二管家再三叮囑末將,一定要將此信親手交給娘娘,末將總算不負所託。」
康保上前接過信,當著屋裡人的面將信拆開,確認無誤後方才轉呈到嚴靜思手裡。
康保對孟閶拱了拱手,「孟千戶,還請見諒。」
「職責所在,末將明白。」
嚴靜思沒有急著看信,看著孟閶,問道:「不知孟千戶和嚴二管家有何淵源,此行可會給你招來麻煩?」
「娘娘放心,末將尋了藉口告假,定不會洩露行蹤。」孟閶坦言道:「末將當年蒙嚴少將軍仗義相救,許下傾命以報的諾言。今夫人遭難,嚴二管家無奈之下才尋到末將,信任相託,還請娘娘及早瞭解詳情,早日助夫人脫困。」
「多謝孟千戶仗義相助,此恩此德,我會銘記於心,日後定當報答!」嚴靜思鄭重道。
「若非少將軍,末將早就沒命了,而今能為娘娘和夫人略盡綿薄之力,方不負少將軍當年的救命之恩。娘娘日後若有驅策,末將死生無畏!」
此時此刻,感念孟閶重恩重義的同時,嚴靜思突然對那位嚴二管家心生佩服。一為他慧眼識人的眼力,二為他一箭三雕的心計。
這個時候讓孟閶出現在她面前,既讓孟閶在恩人的至親面前表明了誠意,又讓「避宮而走」的她在困局中看到了助力,同時也將嚴府內的消息穩穩妥妥地傳遞了出來。
嚴靜思很慶幸,嚴府中有這樣一個人在幫助嚴二夫人,也就是這具身體的生身母親郭氏,也是這世上與她最親近之人。
靈魂雖易,但骨肉還是血脈相連,擁有原主完整記憶的嚴靜思兩世加起來第一次感受到父母親情,即使只存在於記憶的片段裡,她也相信,只要某一日和郭氏相見相聚,記憶就會再度具化為現實。
想要再見郭氏的心蠢蠢欲動,嚴靜思分不清是血脈的天性使然,還是她的靈魂對母愛的溫暖的渴望,可不管是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的她就是一個完整的嚴靜思,嚴澤和郭氏一子二女中唯一還尚存於世的血脈繼承。
有她在,今後誰也別想再讓母親不痛快,即便是嚴家人也不行!
孟閶婉拒了嚴靜思讓他稍事歇息的好意,匆匆告辭。
康保先行一步,早讓人幫他打點好了馬匹和乾糧。
書房內,嚴靜思一目十行飛快閱讀著書信,挽月和鶯時陪侍在側,只發覺主子的臉色陡然陰沉下來,眼神陰鷙得極為駭人,侍奉主子身側這麼多年,她們從未見過她這般表情。
忽然,嚴靜思猛然一揮手,桌上的茶盞應聲飛了出去,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挽月和鶯時以及剛返回書房內的康保見狀,齊齊跪地低呼,「娘娘息怒!」
嚴靜思的視線從書信中抽離出來,發現自己的失控,很快按捺住心裡升騰而上的怒氣,「與你們無關,都起來吧。」
「娘娘,恕奴才多嘴,可是夫人出了什麼意外?」康保起身,問道。
嚴靜思毫不掩飾眼裡森森的寒意,隨手將書信湊近身邊的燭臺,火苗晃動,雀躍著將單薄的紙張飛快吞噬。
「嚴侍郎執意要將他的庶長子過繼到我父親名下,傳繼我們二房的香火,甚至還要奏稟皇上,承襲我父親定遠侯的爵位。母親堅決不同意,悲憤之下一頭撞上了長房院門口的影壁,好在身邊的蘭嬤嬤及時拉了母親一把,母親現在傷勢不輕,但總算沒有性命之憂。」嚴靜思嘴角忽的噙上一抹嗜血的笑意,問道:「來人可有消息?」
「剛剛收到消息,嚴家的馬車昨日入夜進的縣城。」康保頓了頓,接著說道:「只是,這次來的不是嚴侍郎,而是閣老本人。」
「哦?」嚴靜思挑眉,「如此更好,我倒要看看祖父他是個什麼態度。」
看著盛怒至極而越發沉斂的主子,挽月和鶯時相視一眼,雙雙為即將到來的祖孫會面懸起了心。
前廷、後宮,本就互相依附榮辱與共,皇后娘娘本就聖寵不固,若是再和娘家生出齟齬嫌隙,那以後的日子恐怕就更加舉步維艱了。
這個道理嚴靜思豈會不知,可有另一件事情她更清楚,這也是她敢走出離宮這一步的最主要原因。
對會面的迫切,嚴閣老顯然絲毫不輸嚴靜思,這不,嚴家的馬車昨晚才進的湯平縣縣城,今日早膳時間剛過,前院就有人來報,嚴閣老求見。
嚴靜思早已整裝以待,聽到通稟後當即擺駕前院書房。
第三章 與嚴閣老撕破臉
「老臣嚴端,拜見皇后娘娘!」
嚴閣老一身常服,卻恭謹地行了個君臣大禮,屈膝時明顯頓了一下,預料中的阻攔並沒有出現,只得硬著頭皮完成大禮。
嚴靜思看著眼前的「祖父」,花白頭髮,長鬚髯,身形稍顯消瘦,一身素錦常服,看似樸素,腰間的那方價值連城的鏤空吉獸烏木掛佩卻低調奢華地彰顯了他的尊榮地位。
「閣老請起。」與嚴閣老不同,嚴靜思今日卻是鳳袍鳳冠的正裝打扮。
嚴閣老應聲而起,隨侍在他身後的大管家嚴梁起身後上前攙扶著嚴閣老坐到了一側。
「老臣今日前來,有些話想私下和娘娘說道說道,不知可否?」嚴閣老坐定後,看了看伺候在嚴靜思身側的挽月、鶯時和康保等幾個人,出聲說道。
嚴靜思微微一笑,揮手示意挽月幾人退下。
嚴靜思摩挲著捏在手裡的溫熱茶盞,狀似閒適地問道:「閣老不辭辛苦地從京城趕來皇莊,不知有什麼話要私下裡與本宮說。」
嚴閣老此時終於發覺到嚴靜思的反常。私下裡,她從來都是以嚴家女的身分自稱,而今日卻自稱「本宮」。
嚴閣老陰沉下臉,沉聲中氣十足道:「娘娘今日真是好大的威儀,奈何此處不是皇宮,稍顯遺憾!」
嚴靜思面不改色,淡淡看向坐在下首的嚴閣老,輕笑道:「在皇宮也好,不在皇宮也罷,本宮都是皇后。是皇后,就該有個皇后的樣子,不是嗎?祖父的訓誡,本宮從未敢忘。」
「難得皇后還認我這個祖父。」嚴閣老冷哼一聲,正色道:「離宮之事事關重大,娘娘但憑自己的心意行事,可曾為嚴家想過因為妳的任性之舉而要承受的後果?妳是否還當自己是嚴家人?」
「所以呢?」嚴靜思嘴邊的笑意漸漸涼薄,「為了告誡我,或者說,為了懲罰我,您就放任長房過繼一個妾生子到我父親名下,還要讓他承襲我父親的爵位,逼得我母親血濺長房門口!」她怒極反笑,「祖父您責問我是否還當自己是嚴家人,那麼,我也想問祖父您一句,可還當我、當我娘,甚至我二房一家是嚴家人?」
「娘娘這是什麼意思?翻舊帳?」嚴閣老臉色越發難看,「嚴家走到今時今日,流灑的不僅是你們一房的血淚,享受嚴家蔭庇的其中也有娘娘妳。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樣的道理娘娘難道不知?」
「沒錯,為嚴家流血流淚的不僅僅我們一房,可是,沒有哪房像我們這樣斷絕了香火,最後還落得被逼接受一個妾生子代繼香火承繼爵位的下場!」嚴靜思直視嚴閣老的眼睛,目光灼灼如炬,臉色卻陰冷如墜冰窖。
「昔年,我父兄征戰北疆為國捐軀,這是他們選擇的大義,我雖心痛他們的離去,卻也深以他們為榮。然,父親與哥哥屍骨未寒,姊姊的親事突然生變,大伯母所謂的『因緣巧合』迫使姊姊匆忙在熱孝期內嫁入了齊王府,而孝期將滿,大伯父又在祖母面前力爭,執意將我嫁入安王府。皇上尚未封王時,癡心傾付徐家女,人盡皆知,而我嚴家卻在他困厄之際以正妻之位相挾,祖父可曾想過,我該如何自處?
「三王之亂平定,齊王牽連其中,姊姊自戕於天牢,若非我以當年救駕之功挾恩圖報,為姊姊求得一寸葬身之地,怕是她在死後都不得入土為安。祖父您再清楚不過,齊王罪不及死,姊姊更不用死,可罪王之妻,出身嚴家,即便流放千里之外,皇上對嚴家難免心生嫌隙。我姊姊為何突然在牢中自戕,難道祖父以為我心裡就沒有數嗎?之所以吞針般隱忍,所為的也不過是祖父您口中所說的俱榮俱損,畢竟,我還有母親在這人世間。
「可我的隱忍、我的退讓又換來了什麼?只有更大的恥辱和更深重的傷害!」嚴靜思眼底浮上血絲,咬牙沉聲道:「我是死過一次的人,連帶著那些隱忍,那些求全,那些俱榮俱損的念頭,統統都死在了過去。往後,我只求自己痛快,只求我母親痛快。所以,祖父您之前與我提過的,讓七妹進宮之事,今日我便給您答覆——絕不可能!」
嚴閣老歷經兩朝,大風大浪中走過來,自認何種場面都能穩得住心神,萬沒想到今日竟被自己的孫女打了個措手不及,甫進門時的憤怒此時已被震驚、羞憤、難堪以及深深的憂慮和不安所取代。
不安的是,這些塵封之事究竟是誰告訴皇后的,憂慮的是,自以為牢牢掌控的人一經脫韁,將會給前路帶來多少變數。
長房長子作為嚴家下一任的家主,與皇后之間的嫌隙已無可修復,前途一時變得晦暗不明起來,饒是如此,有些事情嚴閣老還是硬著頭皮也要試一試的,譬如,送七丫頭入宮。
「送七丫頭進宮,固寵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妳也多了一個可以信任倚重之人。」嚴閣老低頭斂目,呷了口茶,潤了潤嗓子,道:「皇上現年已二十有七,膝下卻只得兩位公主,任是徐貴妃聖眷再濃,也抵不過無皇嗣為繼的現實。七丫頭自請入宮為妳分憂,妳們姊妹二人互相扶持,在後宮裡也能走得更穩些。」
嚴閣老復又歎息道:「妳父親當年若能納上一兩房妾室,膝下多添三兩男丁,妳娘也不至像現在這般孤寂清冷。妳大伯父做事是魯莽了些,然初衷確是為妳母親、為你們一房的香火傳繼考慮,總不能讓妳父親一脈自此在家譜上斷了承繼,至於這過繼的人選,咱們總還有商量的餘地,嚴家旁支也有不少優秀的兒郎。所謂多子多福,尋常百姓家如此,天家亦然。」
嚴靜思喚挽月進來換了壺熱茶。
滾燙的茶湯斟進釉色青潤的茶盞中,嚴靜思不飲,只是將茶盞握在掌中,感受著不斷升溫的杯壁由暖轉燙,熨燙著她的掌心,然後又由燙轉暖轉涼,再無法傷害她手掌分毫。
沉默就這麼持續了一盞茶冷掉的時間。
嚴靜思眼底的紅絲消散,恢復清明淡漠,她平靜地看著嚴閣老,道:「好,七妹入宮一事,本宮答應,不過也請祖父應允,過繼的人選由我和母親挑選,旁人不得干涉。」
祖孫二人四目相對,最後,嚴閣老妥協,歎了口氣,道:「就如此吧。」
自此,皇后怕是要與嚴家離心了!
嚴閣老思及此,心底驀地湧上一股悲涼無奈。
皇后雖不得寵,然而在宮中穩坐后位,其中固然有嚴家在前廷的助力,可最重要的是皇后於皇上有深厚的困厄之誼、救命之恩,皇上傾心徐貴妃,可在即位後仍毫不猶豫地冊立了皇后,信守當年與嚴家的承諾是其一,更根本的是皇上重顏面與世人評斷,故而皇后必須是嚴靜思。
當然,也只能是嚴靜思,若有朝一日后位懸空,皇上定會毫不猶豫扶徐貴妃為后。
嚴閣老深諳此道理,奈何長房勘不破,屢屢動作,為了保全長房,他不得不從旁善後,終究還是與皇后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如今再追究孰是孰非,已經全然無意義了。
院門口,嚴靜思目送嚴閣老的軟轎消失在視線所及,忽的眼前發黑,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失去意識前只朦朧感覺到自己被人扶住。
挽月在關鍵時刻撐住了場面,當即讓兩個隨行嬤嬤將皇后背進寢房,喚太醫,封鎖消息,一應動作忙而不亂。
嚴靜思昏昏沉沉中覺得自己走過了熾烈的荒漠,蹚過了冰冷的溪河,睏乏至極卻停不下腳步,直至力竭。
當她再度清醒過來時室內已是燭影斑駁。
「娘娘,您醒了?」鶯時趴伏在榻前,見主子終於醒來,忙低聲喚了守在屏風外間的幾人。
挽月囑咐槐夏趕緊去叫太醫,落後一步進到內室,就看到紺香站在床邊扯著帕子嗚嗚低泣。
娘娘幾番出事,著實嚇到了她們。
「別怕,我沒事。」一開口,嗓音沙啞得堪比破鑼。
鶯時將茶盞湊到她嘴邊,伺候著她潤了潤嗓子,「娘娘您暈倒了,還發了高熱,這會兒剛退熱,還是再歇歇吧。」
嚴靜思知道,自己這是氣的。陳年舊事裡的那些骯髒齷齪,都在她的記憶裡清晰存在,她無法想像,原來的嚴靜思是如何守著這些怨恨、不甘和無能為力在那後宮中忍著寂冷煎熬度日的。
哀莫大於心死,墜馬之時,原主應該就是因為這樣才放棄求生的念頭吧?
緊捂著的傷口今日被揭開,膿瘡剔除痛徹肌骨,卻也意味著新生肌骨指日可待。只是,嚴靜思沒想到,消化原主的情緒會如此艱難,蓋因積怨太深啊。
好在總算是熬過來了!
嚴靜思雖然現在體虛無力,手腳發軟,但心情卻格外輕鬆。
人一放鬆,胃口也回來了,沈遷在屏風外面就聽到皇后娘娘在跟丫頭們要飯吃。
誠如嚴靜思自己所料,沈遷請過脈後,說她突然暈厥,一是急火攻心所致,二是舊傷尚未痊癒,除了繼續服用現在的藥方,沈遷又加開了一份方子,固氣培元,滋養心肺。
挽月等人聽到這樣的結果喜憂參半,片刻不敢耽擱地按照沈太醫的囑咐,先伺候著娘娘用了一碗雞片粥,然後又接連灌了兩碗濃稠的藥汁。
嚴靜思咂了咂嘴,新增的藥方中添加了一味甘草,量放得挺足,喝到嘴裡苦甜苦甜的,味道極為銷魂。
「娘娘,您再忍忍,身體早日養好了,這藥就不用喝了。」挽月先一步堵住了嚴靜思的嘴。
嚴靜思歎了口氣,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
藥效沒有那麼快發作,嚴靜思本想看本書打發時間,卻被挽月攔了下來。
「娘娘,燭光下看書總是累眼,而且您現在的身體也不宜傷神,若是無聊,不如跟奴婢們說說話兒吧。」
嚴靜思想想也是,索性起身靠坐在床頭,鶯時取了個鬆軟的靠枕塞到她背後。
「今兒您暈倒的事,奴婢雖然當即下了封口令,可終究是在院門口,不少莊裡的人都看見了,想來這消息是瞞不住的。」挽月蹙眉說道。
嚴閣老來時神色不豫,走時臉色更是難看,想來和娘娘的談話是不歡而散。而他前腳剛走,後腳娘娘就暈倒,不用想也知道,外間的傳言定要大肆渲染皇后與嚴家失和,甚至決裂之類云云。
後宮之中,無論主子還是奴才,慣常捧高踩低、趨炎附勢,皇后娘娘在宮中不得聖寵,但好歹有嚴家在前廷的威望撐腰,雖背後裡少不了被人嚼舌根,但明面上卻沒人敢苛待。
可若是真和嚴家離了心,將來的日子恐怕要越發艱難了,皇莊雖遠離皇宮,幽僻清靜,但總不能一直住在皇莊裡吧?更何況這皇莊裡也不是那麼讓人自在。
這樣的憂心,就連平素大剌剌的紺香也想得到,更何況是挽月和鶯時。
嚴靜思當然知道她們的心思,打量了屋裡最信任的四個人,視線最後定在了一臉坦然從容、不見絲毫愁色的槐夏身上,「槐夏,妳怎的一點擔心也沒有?」
槐夏突然被點名,愣了一下,實話實說道:「有娘娘在,奴婢就什麼也不怕。」
「妳這馬屁拍得,我甚是喜歡!」嚴靜思哈哈大笑。
槐夏赧然,低聲替自己辯解,「奴婢說的是心裡的實話,並不是拍馬屁……」
「妳們啊,在心境上都該和槐夏學學。」嚴靜思調整了一下坐姿,長舒口氣,說道:「不出意外,我和祖父密談失和後暈倒的消息這會兒已經傳到皇上的耳朵裡了,這也正是我想要的結果。」
挽月幾人大感意外,不解其用意。
嚴靜思欣賞了一下心腹們吃驚的表情,「其中用意,日後妳們慢慢自會知曉。妳們要做的只有兩件事,相信我,辦好我交代的差事,這樣就夠了,剩下的儘管放寬心過日子。」
嚴靜思說得篤定,挽月幾人臉色轉霽,吊著的心也踏實下來。
翌日一早,明泉帶著下屬的四個官校前來給嚴靜思請安。
皇莊轄內,每個莊子設置一名管莊官校,官校下按照莊子規模設三至六人不等的莊頭,莊頭下設置十人左右的伴當,這些人由皇上委派,對皇莊進行「自行管業」,每年耕種經營所得的皇莊子粒和子粒銀皆收歸皇上的私庫,由皇上自行支配。
身為皇上的私人錢袋子,皇莊的管莊屬官們享有很大的自主權,便於他們行事的同時也滋長了他們的膽量和氣焰,譬如明泉。
恭而不敬,應而不從,擺明了是敷衍走個過場。
然而不管實際如何,明泉的表面功夫做得還算差強人意,嚴靜思順水推舟,除卻讓康保帶著紺香到帳房審了審帳,並無其他動作,竟然真的在皇莊裡過上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為靜養的悠閒日子。
「公公,方縣丞那邊又派人來催了,您看,這次咱們是不是先緩緩,待皇后娘娘回宮之後再繼續?」東莊管莊官校吳達請示道。
明泉端坐在太師椅上,呷了口茶,薄唇噙上一抹無謂的嘲諷,「皇后娘娘在又如何,皇上那道管莊聖旨不過是照拂皇后娘娘的顏面罷了,你還真當真了!再說,皇后娘娘這次來了皇莊,何時能回去還是個未知數,難不成咱們要一直拖著?年中查帳的日子說遠不遠,出了紕漏,那可是要掉腦袋的,孰輕孰重,你自個兒掂量掂量!」
「公公教訓的極是,那我稍後就去和方縣丞商討細情。」吳達忙應道。
明泉滿意地嗯了一聲,呷著茶慢悠悠補充了句,「告訴方知有,今年風頭緊,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打點關係,哪一樣不使銀子,所以啊,掛靠的『便利銀』得多加一成才行。」
「這……」吳達稍顯猶疑,但觀明泉神色,心知此事已是定局,遂應道:「下官明白。」
明泉看著吳達匆匆而去的背影,眼底掠過一絲陰霾。
據宮裡傳來的消息,皇上屬意已久的均田令很快就能通過廷議,推行之日必不會遠。他豈不知此時增加「便利銀」會引起不滿和非議,可帳簿下的那些窟窿總要想辦法填補上,否則年中盤帳出了紕漏,那就真的要大禍臨頭了。
嚴靜思這邊握著管莊的詔書不作為,明泉樂見其成,省了應付周旋的心力,只交代下邊的人好生伺候著內莊那位,要什麼吃的用的一應撿好的供應。
嚴靜思老老實實按頓吃藥,能躺著就不坐著,能坐著就不站著,鶯時更是換著法兒地給她補充營養,最後還是沈遷看不過去,囑咐她可以適量增加運動。
如此豬一般的日子晃晃悠悠過了小半個月,嚴靜思的身體基本康復,嚴家那邊也送來了回信:二夫人身體已大好,不日即可動身前往法岩寺進香。
「挽月,準備一下,三日後咱們動身法岩寺。」
法岩寺乃大寧三大名寺之一,坐落於皇莊西北約六十里外的雲岩山,寺內梵宮林立,香客雲集,緩步徜徉其中,蒼松古柏間彷彿都縈繞著縷縷禪意。
嚴靜思微服而來,並未驚動寺中任何人,輕車簡從地在寺門外下車,隨著香客們的腳步一路到正殿進香祈願,並在偏殿中請了一盞長明燈,並未道明名字,只留了生辰八字,是原主的。
郭氏以靜養為名,幾日前已抵達法岩寺,嚴靜思尋到法岩寺專門為接待香客而設的客院,母女兩人相見百感交集、垂淚執手的情形自不用提。
前一世裡,她是母親立身豪門的工具,是在父親面前邀寵的砝碼,更是母親克制外室子們的武器,在她的意識裡,親情寡淡,有的只是利用、挾制和怨憎。
可在被郭氏握住手的剎那,嚴靜思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被軟軟地撞了一下,胸膛中湧上的溫熱酸脹,陌生卻又讓人眷戀不已。
委屈,來得突然而熱烈,這種任性的情緒,只有在親近的人面前才會滋生、生長,然後想要傾訴。
血緣的羈絆真是神奇,儘管擺在她們寡母孤兒面前的路並非坦途,但嚴靜思更加有勇氣、有動力去開拓、去籌謀。
母女二人皆滿心委屈,但都將對方擺在自己前面,捨不得傾訴出來後惹得對方傷懷,彼此境況,兩人都大致瞭解,感傷過後便開始商議正事。
擺在眼前最關鍵的便是二房過繼子嗣一事。
郭氏出身泉州郭家長房,是郭老爺子的嫡么女,郭家數代經營船運、商行,現與齊家、謝家、婁家並稱為東南「大四象」,家資頗豐。
郭氏未出閣時頗受郭老爺子寵愛,近半數生意都交由她來打理,只可惜嫁與嚴澤後深鎖於後院,上面又有婆母和長嫂壓制,一雙點石成金之手就此被埋沒。
幸而原主性子雖怯懦,但自小生長在郭氏身邊,倒是將郭家的生意經學了個七七八八,且極有天資,嚴靜思心裡不免喟歎,巧合多了,便是命運使然。
郭氏見女兒盯著自己額頭上包紮的傷口神色黯然,笑道:「思兒莫憂,為娘心中還有妳牽掛著,豈會真的尋死,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罷了。」
嚴靜思一愣,繼而恍然地瞪大眼睛,「娘,您和蘭嬤嬤一早就商量好的?」
郭氏點了點頭,眼神驀地冷肅下來,咬牙道:「長房貪婪無德,厚顏無恥,老太太又偏心縱容,我也是逼於無奈才出此下策。妳祖父素來將嚴家的顏面和前程看得比什麼都重,我就是要讓他看清楚,長房若得逞,我就真敢撞死在他們院門口,屆時逼死侯爺遺孀的消息一出,嚴家還有什麼前程可言!」
郭氏冷哼了一聲,眼底劃過魚死網破的決絕。這一次是試探,是警告,若長房得寸進尺,那下一次恐怕就是假戲真做了。
嚴靜思握住郭氏的手,一時無語,心頭如墜重石。
今次見到么女,郭氏已敏銳察覺到她的轉變,雖說對女兒之前稍顯怯懦的性子有些憂慮,但今時今日親眼目睹到她的轉變,心裡又難免傷懷,若非經歷生死之痛,性情又豈會輕易改變?
郭氏安慰地拍了拍嚴靜思的手,聲音沉穩而堅定,「世人皆畏死而向生,我們的出路恰在於險中求存,死裡求生。有時候,絕境,正是另一條生路的起端。」
嚴靜思眼神一亮,「娘,您可是心中已有打算?」
郭氏從隨身香囊內取出一方黃紙,上面筆跡工整地書寫著一人的生辰八字。
「這是……」嚴靜思心念微動,隱約猜出了大概。
郭氏待嚴靜思看過後,反手將黃紙湊近香燭,點燃後扔進了香爐裡化為灰燼。
「這是太原旁支中三族公家的長房嫡三子,他母親因生他難產而亡,繼母不慈,兩個兄長年紀尚輕護不住他,三族公憐惜他們兄弟,輾轉聯繫到我。我私下已見過這孩子兩面,雖才六歲,但不驕不躁,伶俐自持,進退間雖露怯,但學得極快。」郭氏提及嚴牧南,眉眼間不掩滿意之色。
「看來娘您很是中意這孩子。」
郭氏淺淺一笑,眼神中浮上隱隱的追思感傷,「這孩子初初一看,和妳大哥眉眼間有些許相似,但性情恰恰相反,妳是沒看到,小人兒看著乖順,卻鬼精靈得很,被帶到京裡跟我見面就猜到了個大概,安安靜靜地淌著眼淚求我過繼他的哥哥們。」
郭氏說著說著不禁歎了口氣。
「娘,您可是有意成全牧南?」嚴靜思明眸微瞇,問道。
既然母親看重那孩子,那麼他們很快就會是一家人,嚴靜思不介意將他納入自己的保護地盤內。
臉皮已經撕開,過繼一個和過繼三個並無區別,但郭氏還是搖了搖頭,「三族公曾與我明說,對於牧南的兩個兄長,他自有安排,我估摸著,三族公是要親自教養著以備接管家業。」
既是如此,那就不能強人所難了。
「娘,您也不用為難,其中緣由您就悉數分析給牧南聽,他兩個兄長在太原府的日子雖會有些曲折,但有三族公扶持栽培,前途總是寬的,牧南得知當能參透其中得失利害。」
郭氏看著女兒澄澈的眉眼,心中既寬慰又酸楚,目光越發柔和親近,「娘在府中有蘭嬤嬤和二管家他們在,日後還有牧南,妳儘管做妳想做的,不用替為娘擔心。若有為娘能幫得上忙的,儘管開口,尤其是銀錢方面,妳外公和舅舅們幾次在家書中提及,叮囑我轉告與妳。」
嚴靜思心頭暖意融融,嘴角噙笑點了點頭,「娘,我身邊也有信得過的人,您不用為我掛心。」
母親在此時提及外祖家,顯然對她皇莊之行有更深一層的參透,只不過兩人默契,並未挑明而已。
遠離宮闈,嚴靜思雖說有一定的自由,但總不好太過僭越,母女倆秉燭夜談,將將睡了一個半時辰,天色就亮了。
陪著郭氏用了頓齋飯,嚴靜思依依不捨告別了郭氏,趕回皇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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