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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宮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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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20301-E120302

《娘子快來救駕》全2冊

  • 出版日期:202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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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夫君病殃殃,有事交給她這個皇后一肩扛!
皇帝:放朕下來,不是真叫妳把朕扛著走……


藍海E120301《娘子快來救駕》上
穿越成死在戰場上的五皇子沈奕白,他險些再次喪命,
幸好有個蒙面小兵救下他,讓他有命回去當少年天子,
四年過去,為了親政拿回大權,滿十八的他必須趕緊成親,
可他喜歡的將軍孫女華梓傾卻對他沒意思,
若非她家道中落又被紈褲逼婚,也不會同意與他假成親,
這姑娘單純沒心機,給點好吃的就開心,身手更好到能護住他,
然而沒放在眼皮子下看著就大鬧天宮,連太后派去的教習嬤嬤都敢惹,
他老是為這個甜蜜的負擔去救援,對方卻沒心沒肺只想出宮,
本以為兩情相悅要等到天荒地老,誰知一個意外的吻竟讓她開了竅……

藍海E120302《娘子快來救駕》下
有個長相貌美如花、武功出神入化的皇后娘子,沈奕白都要樂歪了,
對外她能擺平在宮門前鬧事的大將軍,解救三皇姊的性命,
對內她替自己喝下加料茶,阻止嬪妃們的爭寵算計,
不僅如此,他們默契絕佳,啥都不用講她就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願讓忠臣被冤枉是通敵賣國的奸細,偏又不能把人放了,
於是暗示她上演劫獄戲碼,他再裝作生氣的樣子把她貶到冷宮,
到這裡為止她都很配合,可當他為求逼真故意在她面前心疼別的女人,
她卻氣得摔茶具趕人……娘子,他現在跪茶碗來不來得及?
淺笑輕甜,女,工商管理碩士,一半理性,一半感性,能在冷靜的計算思考與狂熱的白日夢裡自由切換。
喜歡甜品,喜歡甜美系香水,喜歡甜蜜的愛情故事。
總會迷戀自己筆下的神仙愛情,愛上自己的男主,每寫一本就愛一個,被筆友戲稱為花癡。
相信理想和現實都是生活,寫的不是白日夢,是敢於追夢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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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人堆裡爬出個皇帝
他驀地睜開眼睛,黑沉沉的夜,陰森森的山林。
他抬手,艱難地搬開壓在胸前的一條血肉模糊的大腿,微側著身子,從橫七豎八地擠壓著他的屍體旁撐坐起來。
地上有散落的鎧甲、長刀弓箭類的兵器,還有倒著的、破布條似的旗幟。極目遠眺沒有絲毫燈光,只有山間薄薄的嵐煙縹緲,天空中懸著一彎清明的月亮。
腦子懵懂昏沉,他一時想不起自己叫什麼,自己是誰?但是有一點他很肯定,他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都市。
屬於他的世界裡,街道上車水馬龍,城市的夜空有五彩霓虹,高樓大廈,燈紅酒綠。可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樣一個詭異的地方?為什麼會躺在死人堆裡?
他踉蹌著爬起來,晃晃悠悠往前走了一小段,頭重腳輕,步履蹣跚。
前面就是一條河,皎潔的月光灑在河面,水流清澈見底。他蹲下身子掬了幾口水喝,喝完才看見自己的影子,驚得他呆若木雞。
這不是他的臉,雖然有幾分像,可是墨眉斜飛入鬢,雙眼狹長幽深,俊美陰鬱的五官在冷白的膚色和月光襯托下,竟顯出幾分莫名的妖冶。
斷斷續續的記憶宛如涓涓細流般湧進他的腦海,有屬於他自己的,並不完整,也有屬於這副身體的,源源不斷。
他震驚地、緩緩地攤開雙手,這副身體竟然還只是個單薄孱弱的少年,手腕蒼白的皮膚透著纖細的血管,十指纖細修長,動一動都有種陰柔的美。
他和死人堆裡的人一樣,穿著一身士兵的鎧甲,可他想起來了,他並不是個真正的士兵,而是大燕國五皇子沈奕白,一個和他同名同姓,嬌生慣養、胸無城府、百無一用的病秧子。
他正發愣,遠處傳來腳步聲,明晃晃的長刀指著這邊,伴隨粗聲粗氣的大喝——
「那邊有人!」
是敵軍,是兀彤兵!
他撒腿就跑,渾身都在使勁,然而先前不知道在死人堆裡餓了多久,這副單薄的身體實在太不給力。他明明已經拚盡全力了,可這種苟延殘喘的奔跑,真是……
大燕皇帝沈雍一共只有兩位皇子,這一次對戰兀彤,沈奕白本是不必來的,他這個病歪歪的身體待在宮中休養多好,可他偏偏聽了大皇子沈鴻昭的慫恿,仗著大燕兵強馬壯,也想建功立業,生怕退敵之功都被沈鴻昭獨佔了。
沈鴻昭是包藏禍心,指望用老五來分散敵軍兵力,最好讓他吃點苦頭,在將士們面前出醜,如此一來,班師回朝之日,便是自己將太子之位納入囊中之時。
沒想到朝中有人通敵,早早走漏消息,加上兀彤雖是北方小國,國人卻驍勇好鬥,尤擅騎射。
大軍出師不利,沈奕白遭遇敵軍圍困,只能換上士兵的衣服逃命,只是他也沒逃過,雙方打起來,他連刀都沒掄一下就被活活嚇死了。
原主是不自量力,連分兵的作用都沒起到就一命嗚呼,可原主自作自受不打緊,讓他這個乍一穿越的人倒了大楣。
穿越這種事也不能提前打個招呼,翻翻黃曆挑個日子,現在看來是非常重要的!
他沿河跑了一程,然後急轉彎,一頭扎進樹林裡,身後三五個追兵像是發現獵物的狼狗,緊咬不放,兇神惡煞,跟著奔進了樹林。
距離漸漸地縮短,危險的氣息在迫近,他實在跑不動了,附近連個藏身之處也沒有,他扶著一棵樹,喘得快要斷氣,腿腳發軟,兩眼昏花。
追趕的腳步聲踩著騰騰殺氣飛快靠近,他的餘光已經瞟見了星星點點的刀光。
老天爺這是要趕盡殺絕,把他往死路上逼,那麼又何苦讓他穿越這一遭呢?
他扶著樹幹默默閉眼,決定認命,反正他也不想當個草包加病秧子,這鬼地方窮山惡水,這個世界極不友好,他一點兒也不喜歡。
儘管這樣想,腿還是忍不住地抖,等下一刀砍來,腦袋掉了滿地滾,不知道身體還會不會覺得疼……
身後一道寒光揮來,在他耳畔劃破凌厲的風,一聲打碎寧靜的慘叫,然而慘叫的不是他。
沈奕白回頭,發現身後不知何時憑空多了個人,那人身材嬌小,一身素服,用布蒙著臉,頭上高高束著個馬尾,舉手投足間如行雲流水,髮尾甩起來有種肆意灑脫的飛揚。
方才提刀襲擊沈奕白的人這會兒摔倒在地,抱著胳膊起不來,他手中的刀已經到了素衣人手裡。旁邊還站著四個追來的兀彤兵,他們見自己人吃了虧,二話不說向著素衣人一擁而上。
四個打一個,刀刀奪命,連理論的機會都沒有,這就是亂世殺伐,這就是弱肉強食,沈奕白背靠大樹,清醒地認識到這裡和現代社會的差距。
他穿的是燕兵的衣服,兀彤兵自然視他為敵,這素衣人既然幫他,兀彤兵便不會手下留情。
沈奕白很替這位見義勇為的「兄弟」捏了把汗,對方個個人高馬大,這人身形單薄,看著細胳膊細腿,莫說挨刀,就是生挨上一拳,恐怕從此落下終身殘疾。
他覺得對不起這位兄弟,穿越過來二十分鐘就要死了,還要連累別人。
不過沈奕白很快發現自己的擔心很多餘。因為細胳膊兄弟雖然個頭不大,但是身手不凡,果然是沒有金剛鑽便不會亂攬瓷器活,敢出來救人,就該是這樣能打的!
四人不是對手,很快便搶先一步成了殘疾人士,個個抱著傷處,疼得在地上打滾。
那細胳膊兄弟連刀都是搶的,用起來卻得心應手,他撂倒四人,站在那兒想了想,突然飛身而起,長刀大力一揮,沈奕白只見血霧飛濺。
致命的一刀從四人身上劃過,他們齊齊喪命,素衣人眨眼間又站回了原處,刀尖滴著血,素白的衣角也被濺上一道血跡。
沈奕白心裡明白,若留下活口或許會招致追兵,可是他猛然親睹這樣的場面,空氣裡的血腥氣讓他胃裡一頓翻騰,腿軟得更厲害,幾乎要蹲不住,一屁股坐下。
素衣人走過來,一刀直直地戳進泥土裡,抱著細胳膊,歪著腦袋看著瑟縮在樹下的人,輕笑了一下,「怕成這樣,倒沒自己先跑。」
其實沈奕白不是不想跑,他扯了扯嘴角,說了句老實話,「腿……麻了……」
「……」素衣人無語地上前兩步,伸出細胳膊來扶他。
沈奕白藉著力,倚著樹,緩緩站起身。
他站起來了,可是素衣人在看清他的臉之後卻猛地後仰,一屁股坐下了。
這一次,換沈奕白居高臨下打量他。
臉被布巾蒙得嚴實,只露出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那眼睛裡有驚訝和惶恐,卻清澈明媚,就像這黑暗山林上高懸的月亮。看一眼,緊張害怕的心情就會安寧一點,連夜色也彷彿在那一瞬間變得生動了許多。
沈奕白略顯尷尬地摸臉,自己這張臉剛在河水倒影裡見過,即便在對方的審美中算不上絕世美男,至少也不該把人嚇得像撞見鬼一樣。
他愣了一下,這才意會過來,這位「兄弟」該是認識原主的,打了個照面,對方發現身穿士兵服的人竟然是五皇子,而五皇子已死,也不知這死訊傳出多久……
死了的人在這兒撞見了,不是活見鬼是什麼?
讓人受了驚嚇,沈奕白略感抱歉,卻無法解釋。
就在此時,不遠處那個被奪了刀的兀彤兵爬起來了,趁著他倆沒注意想偷偷溜走。
素衣人方才便不肯留下活口,何況此時認出五皇子在此,更不可能露了行蹤,他頭也沒回,從地上拔出刀,向後一揚,直插入那人的後背,那人晃了晃,倒地而亡。
「這裡不安全,快走。」
他拉起沈奕白,在林間穿行,沈奕白也想更快一點,這裡隨時會再次出現兀彤兵,若是運氣不好遇見大隊人馬就糟了。可是他真的跑不快,說他是累贅一點也不過分。
走了片刻,穿出了樹林,經過一個小小的山坡,前面一條很深的山溝攔住了去路。
沈奕白又累又絕望,望溝興歎,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是死路……怎麼辦?」
「我特意選的這條路,」身邊的人慢條斯理地說:「你走得太慢,只能走捷徑。從這裡過去,很快就安全了。」
過去?怎麼可能過去?沈奕白覺得體能消耗到了極限,若非今日要逃命,這副身體平時每天步行數恐怕過不了一千,是個能躺著絕不坐著的主兒。
素衣人已經從旁邊山壁上挑選了一根結實的藤條,將藤條的一頭繞在自己的右手上,他衝著沈奕白伸出左手,輕飄飄地說了句,「蕩過去。」
沈奕白看了眼邀請他的那條細胳膊,腳下像生了釘子似的站著沒動。
那雙清澈的眼睛彷彿在笑,不是嘲笑,而是一種藝高人膽大的爽朗。明亮的眼睛彎了彎,像極了他身後夜幕中的上弦月。
「有我呢。」
沈奕白除了信任,別無他法,在現代世界裡,印象中他是一個自信心爆棚、近乎自負的人,可是一來到這裡,只能柔弱無助地把自己的命交給別人。
細胳膊兄弟倒是沒讓他失望,用左臂抱住他,一提氣飛快地蕩了過去。
只是落地的時候出了點意外,細胳膊兄弟高估了他的體力,他沒站穩,藤條離開的同時雙腿一軟,結結實實地把這位「兄弟」撲倒在地。
幸好他是上面的一個,被他壓著的這人雖然很能打,卻非一身硬邦邦的肌肉,身體意外的柔軟,墊在下面……還挺舒服的。
沈奕白之前就覺得這人說話的聲音雖然刻意壓低,卻雌雄難辨,當時只以為這身形的男子應當還是個小小少年,與原主年紀相仿,男子在變聲期之前聲音不太好分辨,可是現在一個念頭從他腦中滑過,他頓時僵直了身體。
這位「兄弟」,莫非不是個兄弟!而是個女子,是個少女?
素衣少女被他撲得眼冒金星,若非顧忌他的身分,可能早就給他一腳把他踹下去了。現在她只能杏目圓睜,一副自認倒楣、啞巴吃黃連的樣子。
沈奕白頓時懊惱,沒摔疼的僥倖感瞬間蕩然無存。如果對方是個姑娘,他一個大男人,要人家救,還要人家當肉墊,這叫什麼事?今日若能活下來,他一定天天鍛煉,聞雞起舞!
他想飛快地爬起來,奈何身體虛弱,雙手又生怕碰到不該碰的地方,輕薄了人家,結果反而起得慢了。
他抿著薄唇不說話,害羞的心思全在臉上表現出來,俊美的眼尾染上點淺紅,平添一抹豔色。
他到底站了起來,垂眸掩飾著內心的無措,不知道該說「謝謝」,還是該說「抱歉」。
素衣少女麻利地跟著起身,撣一撣衣上的泥塵,然後抱起雙臂,用稍息的姿勢大剌剌地站著,高高的馬尾被山風吹動了髮梢。
古代女子行為舉止應該非常拘謹,名門大戶的千金更是知書達禮,生怕行差踏錯。這人既然能認出五皇子,便不該是平常百姓,可這副樣子又著實讓沈奕白疑惑,她真的是女子嗎?
不知聽見什麼動靜,她警覺地躍上樹去,朝著東南方向張望。
過了一會兒她跳下來,沈奕白已經能聽見一隊腳步聲,還帶來了一團光亮。
那一隊人穿著和他一樣的衣服,為首的服飾不同,是個小頭目。
幾支火把照上來,為首之人看清了沈奕白的臉,先是露出和素衣少女同樣震驚的神情,然後抱手一跪,所有人都跟著跪下了。
「末將參見五殿下,末將救駕來遲,請五殿下恕罪。」
沈奕白回頭,目光四下梭巡。素衣少女不見了,她既始終蒙著面,應該是不願意讓人看見。他心中湧起淡淡的惆悵,都還沒來得及問一聲她究竟是誰?
這一年,大燕與兀彤戰於樟州,大燕戰敗,割讓西北三城。大皇子沈鴻昭戰死,五皇子沈奕白離奇死而復生,數日後裕親王沈臻親臨樟州,將五殿下迎回都城青陽。
喪子之痛、割讓城池之辱,令本就重病在床的皇帝沈雍深受打擊,沒過幾日便龍御歸天,傳位於五皇子沈奕白。


大燕國新帝登基,轉眼已是四年。
沈奕白繼位時年十四,照理說大燕也曾出過幾位少年天子,然而到了他,先帝沈雍實在不放心,臨終前特意選定了三位輔政大臣。
朝野上下人人心知肚明,先帝如此放心不下,不僅因為繼位的這位五殿下體弱多病,說好聽了,是文治武功皆有欠缺,說難聽了,就是廢柴。
大皇子沈鴻昭雖也資質平庸,若是能活下來,他和五皇子比較,繼承大統的可能性倒略勝一籌。
沈奕白唯一強過沈鴻昭的,是拚媽,他生母謝淑妃家族勢力強大;而沈鴻昭的生母出身不好,早年只是先帝身邊的宮女,母憑子貴後來才升了位分。
只可惜人生如戲,烽火硝煙刀劍無眼,大戰之後沈奕白成了天選之子。
世人皆歎,富貴天定,命硬很關鍵,且不說才華和手腕,能把對手熬死而自己活著,這就是天命所歸的真諦。
朝臣們對新帝原都沒抱多大期望,只盼他在輔政大臣的輔佐之下,能振作勤勉,不胡作非為就好。
然而誰也沒想到,少年天子自登基以來,勵精圖治,賞罰分明,他肅清吏治,富國強兵,推行了許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舉措,就彷彿變了個人似的。
有人說,沈奕白四年前經歷一場生死,大難之後心智一夜成熟,懂得了居安思危;有人說,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職,只有重任在肩,將天下興衰繫於一身,他才會憂國憂民;也有人說,龍生龍鳳生鳳,先帝睿智無雙,淑妃出身名門,他們所生的皇子怎麼可能是個廢柴?從前不過是低調,沒有野心罷了。
雖眾說紛紜,然而沈奕白到底是皇帝,就算旁人心中有再多疑惑也只能忍著,哪敢多問?畢竟沒攤上個草包皇帝,這是舉國之幸。
四年了,眼看皇帝大婚後便要親政,朝堂之上雖暗流洶湧,表面卻是一團和氣,大燕百姓安享太平,百業俱興。
百姓們雖安享太平,卻也有家宅不寧的。
華府後院,兩棵桂花樹上茂密的綠葉間,早已星星點點地綴滿了黃色小花。兩棵樹中間站了個豐腴的婦人,一手扠了腰,一手指著內宅的槅扇門叫嚷。
「到了這一步,我聘禮都收了,妳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我當家,妳既在這家中一日,便由不得妳不肯!
「那京兆尹馮大人家的小公子能看上妳,是妳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這樣好的人家,妳若嫁進去,日後自是享不盡的榮華,總強過妳拋頭露面,做個芝麻綠豆大的主事,一個月掙的就只能喝西北風!我這也是為了妳好!」
「究竟是為我好,還是為了妳的親生兒子好?」屋裡的女子任她頤指氣使地說了半天,始終不理睬,此刻到底忍不住,華梓傾隔著門開了口。
「當我是傻子嗎?說白了,妳無非是賣了我,想去給楠謙謀個好前程。我娘死得早,妳素日厚此薄彼我都可以不計較,只是這婚姻大事,妳不該這樣作踐我。京城裡誰人不知,那馮家的小公子是個出了名的紈褲,平生做過多少缺德事?」
華楠謙是華梓傾同父異母的弟弟,她娘過世後,姨娘蔡氏便被扶正。祖父和父親都在的時候華梓傾的日子還強些,後來父親、祖父相繼過世,蔡氏幾乎掏空了府中值錢的東西,大多拿去貼補了她那個不善經營又吃喝嫖賭的娘家弟弟。
想當年華家也曾風光一時,祖父華凌風官拜雲麾將軍,麾下一支定遠軍,威震四海。
只可惜一代不如一代,兒子孫子都碌碌無為,先帝開恩,華梓傾的爹華修遠才做了個朝散大夫,從五品下。到了華楠謙這兒,更加不是做官的料,只在衙門裡當了個仵作。
唯有孫女華梓傾,頗有祖父之風,自幼習武,十一歲便跟著祖父行軍打仗,武功膽識皆不輸於男子。只是華凌風年邁,不願她一個姑娘家繼續過這樣的生活,她又不能安於閨閣,這才讓她在兵部做了個從八品下的小小主事。
而在四年前,華凌風遇刺身亡。
蔡氏理直氣壯地嚷道:「楠謙是妳弟弟,也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妳為了他就算做些犧牲也是應該的。別說是明媒正娶,馮家便是要妳做妾,那也是妳的福氣!更何況馮家多有錢啊,便是在嫁妝上我也不能虧了妳……哎喲!」
門突然開了,一隻鞋徑直飛出來砸在蔡氏的腦門上,隨後門又重重地關上了。
「做妻做妾,要去妳去!」華梓傾堅決地回道:「別打我的主意!」
蔡氏挽起袖子過來拍門撒潑,「妳個目無尊長的東西,滾出來,越發蹬鼻子上臉了,居然敢拿鞋扔我,我可沒法活啦……」
「娘,您這是做什麼呢?」華楠謙回來正好看見這一幕,伸手來拉蔡氏的胳膊,「姊不想嫁,您何苦逼她?」
「你這沒良心的,我還不是盼著你好?你說你當個仵作日後能有什麼出息?」蔡氏突然拍開華楠謙的手,向後縮了縮,「是不是剛碰過死人?洗手了沒?」
「洗過了。」他被娘嫌棄,撇了下嘴,「當仵作不是挺好的嗎?」
「好什麼好!娘知道你的水準,若得馮大人舉薦,當個正經醫官,月俸可高得多……」
華楠謙連連擺手,「不成的,醫官若治死了人,是要賠錢下獄的,還是當仵作好。」
蔡氏嚎了起來,「你個沒出息的!成天就知道躲在屋裡看些不著調的破書,這樣不長進,我日後還能指望誰?」
「娘若實在不喜歡我當仵作,我或許,也能當個獸醫……」
槅扇門猛地一下又開了,打斷了母子倆的對話,華梓傾氣洶洶地站在門口,臉色鐵青,她一隻手伸到蔡氏面前,另一隻手提著刀,「我娘留給我的首飾盒呢?還給我!」
「什麼首飾盒……」
「別裝!我知道是妳拿的。」
華楠謙也在一邊問道:「娘,是不是您?」
「是我又怎樣!」蔡氏當真懶得裝了,「一盒破首飾根本賣不了幾個錢,我這不也是著急要給妳準備嫁妝。」
「妳偷我娘給我的東西,拿去給我準備嫁妝?妳可真行!」華梓傾氣得發抖,眸中冒火,「妳憑什麼賣掉我娘給我的東西?賣哪兒去了?」
「妳若肯聽話嫁人,我贖回來還妳便是。不然,妳可再拿不回那盒首飾。」
「大花菜!」華梓傾每次憤怒的時候,都會管蔡氏叫大花菜,她一提刀,「逼急了我,我便一刀砍了妳,大不了給妳抵了這條命!」
「別呀,」華楠謙生性懦弱,此刻快哭了,「娘、姊,我可不想給妳倆驗屍啊。」
秋娘買菜回來,看這情形連忙衝過來,拉住了華梓傾。「使不得,莫要鬧出人命來。」
親娘死得早,秋娘是華梓傾的乳母,若換了別人也勸不住她。
華梓傾心裡明白,為這樣的人抵命不值得,她一扭頭回了屋裡,外邊華楠謙也順勢拉走了蔡氏。
她進屋便從箱底翻出個白玉牌,秋娘認得,那是御賜之物,華凌風周年忌日那天,新帝親臨弔唁後欽賜的。
先帝感念華凌風當年救駕之功,臨終時曾交代新帝日後要為華梓傾賜個好歸宿。
那日華家人都跪著,新帝對華梓傾說:「等有了看中的人,只管拿著玉牌來找朕,朕給妳賜婚。」
若非御賜之物蔡氏不敢動,只怕也被摸去當了。雖然不敢打主意,蔡氏也不是沒有牢騷,一樣是華凌風的後代,何以先帝眼中就只有華梓傾?倘若能給他們母子倆一根雞毛,他們也可以拿著當令箭得些好處。
秋娘見華梓傾拿出玉牌便猜到她的心思。「小姐這是要去求皇上?」
不然怎麼辦呢?蔡氏也知道她有這塊玉牌,若是收了聘禮,又和馮家串通好了,馮家上道摺子,只說她華梓傾與他家小公子情投意合,皇上不明就裡,萬一信了直接賜婚,那這事便是鐵板釘釘。
華梓傾說:「這門婚事我是絕不會答應的,但馮家的權勢我又鬥不過,除了去求皇上作主,我還能有什麼法子?」
秋娘明白,她這是被逼得狠了,小姐從小不愛珠釵脂粉,但那盒首飾是她娘留下的念想,蔡如錦拿這個逼她嫁人,實在是欺人太甚。
「依我看,妳索性挑個中意的人,求皇上為妳賜婚,想那馮家小公子馮光,欺男霸女,是個何等無賴之人,妳此時拒婚,他日後若找妳麻煩怎麼辦?還有,縱使妳出門便遮著臉,也不能遮一輩子,總得有一個能護得住妳的人。」
秋娘拉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我是知道的,小姐心上正有個適合的人選。」
華梓傾垂眸不語,秋娘說的那人,是今上的小皇叔裕親王沈臻,他執掌兵部,可以說是華梓傾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沈臻此人優雅華貴,玉樹臨風,文可安邦,武能定國,欽慕他的女子多得能從兵部衙門口一直排到城門外去。
華梓傾覺得他好,除了那些,也還有別的原因。
三年前,她曾在風華山獵場被毒蛇偷襲,當時她蹲在溪水邊渾然不覺,等聽見細微的動靜,回過頭去,蛇已經死了,被一枝羽箭釘在地上。
那箭比戰場上士兵們用的精巧許多,箭柄上有個特殊的標記,代表大燕皇族。
華梓傾順著羽箭射來的方向一路上山尋找,後來聽獵場的人說,方才裕親王來過。
沈臻在她的印象裡與別的皇族不同,性子溫潤隨和,而且同在兵部,無論是公事私事上都對她頗為照顧。
誠如蔡氏所說,燕國的兵部主事就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官,簡單地說,是個打雜的。兵部衙門裡,許多職級低下的人都在一個小院裡做事,辦完了差事,會聊幾句閒話,或者切磋下武功。
沈臻至今不曾大婚,處理公事之餘也常在院中逛逛,他在大夥兒面前從不擺官威,非常平易近人,有時還會點名叫華主事陪他練幾招。
華梓傾從前沒考慮過婚姻大事,眼下被逼到這個分上,細想,倒真如秋娘所言,唯有那人方能入得她眼。然而王爺縱然對她溫和照顧,卻不能說明什麼,她不能貿然求皇上賜婚,總該先弄明白王爺心裡怎麼想。
華梓傾是個直率的性子,與其在這兒瞎琢磨,倒不如孤注一擲,快刀斬亂麻。
她叫秋娘不必擔心,換了身衣服,將玉牌揣上,又戴上面巾,這才出了門。
第二章 終身大事被賣了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兵部衙門除了前頭正當值的人堅守崗位,後頭倒是清靜得很。小院裡沒什麼人,華梓傾去她那書案上隨手拿了份公文便出來,向右一拐,入了一處長廊。
廊下遠遠有扇門,門前站了幾個守衛,還有個青衫男子,生得眉清目秀。
那人叫方良,是王爺貼身伺候的人,他既然在此,說明王爺就在屋裡。
這算不算運氣特別好?華梓傾原本還擔心沈臻今日沒來,若是巴巴地跑到王府去追問,那還真是不方便。
方良看見她,笑著迎上來,「華主事今日不是休沐嗎?怎的跑來送公文?」
其實就算不是休沐的日子,也極少輪到她來送公文。裕親王跟前的差事,她職級不夠,若非王爺不嫌棄院裡那群「小嘍囉」,她恐怕和沈臻說上話都難。
她笑了笑,硬著頭皮瞎編,「有份緊急的,恰逢庫部司郎中不在,因此斗膽來面見王爺。」
方良瞟了眼她手中的公文,華梓傾有點心虛,他倒是沒多問。
方良進去了一會兒,得了主子示下,將華梓傾領進屋,說王爺有事,請她在此稍候。
他交代完便退了出去,華梓傾站在屋裡四下打量,沈臻來兵部時都是在此處理公務,閒雜人等不可入內。屋裡沒有過於華麗的擺設,倒有滿牆詩書字畫,像是哪家公子的書齋。
北邊是一整面的絹絲屏風,屏風上有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後頭不知是何所在。
她站了一會兒,不見沈臻出來,百無聊賴,於是她徑直去了桌前的太師椅上坐下,又盯住了桌上的四盤精緻小點,她今日被大花菜氣得連午飯都還沒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臻繞過屏風出來的時候,華梓傾正往面巾下塞點心,她兩腿擱在桌面上,椅子只有後腿著地,一前一後地晃著。
沈臻走路也不出聲,她冷不丁抬眼看見桌前站了個人,頓時吃驚不小,椅子朝後仰著沒晃回來,轟地一聲,人仰椅翻。
「哎喲!」
「……」沈臻看著地上的人,一時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素日手下人見他,都是一見面便跪下,他見的多是後腦杓,倒頭回看見個仰面朝天的。
他忍笑道:「不慎驚了華主事,倒是本王的不是。」
華梓傾苦著臉,揉著腰,爬起來行禮。她特意沒去扶那把笨重的椅子,她不是扶不起,是擔心萬一散架了,她賠不起。
沈臻倒也不心疼椅子,依然面帶笑意,溫潤如許,「方良說,妳來送公文?」
公文就放在桌上,他自行拿起翻開看了看,謄寫的部分正是華主事的筆跡。他認得她的字,與大多官場中人和閨閣小姐的字不同,不拘謹不刻板,行雲流水,如風寫意,像她的人一樣。
只是這公文算得上緊急?他從公文上方抬起半張臉,探究的目光悠悠落在她身上。
華梓傾低著頭,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一定看破了謊話,她其實只是找個理由來見他。
「見我何事?」
華梓傾硬著頭皮,豁出去了,「有些事,不知當問不當問。三年前,王爺可曾在風華山獵場西坡,射殺一條毒蛇,救過屬下性命?」
沈臻愣了愣,答得倒也乾脆。「若見華主事遇險,本王必不會袖手旁觀,只是對於妳說的這些,我並無半點印象。我想,救妳之人,不是我。」
她半晌沒作聲,澄澈的眸子又是意外又是失望。三年了,原來她一直認錯了救命恩人。
「那……斗膽請問王爺,這些年來,可有心悅的女子?」
這樣的問題存在於華梓傾和沈臻之間,無疑是僭越,可是沈臻並沒介意,依然是有問必答。
「沒有。」
他是沈奕白的小皇叔,一般的王爺在他這個年紀,早就妻妾成群,有兒有女了,他怎的連個喜歡的女子都沒有?
華梓傾管不住自己過於活躍的思維,不怕死地問了句,「那……男子呢?」
「……」
她又想到自己眼下這身裝束,兵部主事的制服又暗沉又老氣,像男子一樣束著髮,沒有半點女人味兒可言。
「嗯……半男半女的呢?」
「……」
沈臻本是好好地回答她的問題,這會兒再次忍俊不禁,「華主事,妳今日這是?」
華梓傾內心默默歎氣,今日本想成就一件大事,可現在……沒事了。
她自幼混在軍營裡,性子灑脫,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將情愛相思看得重。她之前覺得沈臻與眾不同,是從感恩和欣賞起的頭,才漸漸將他平日的好看在了眼中。
現在她既知沈臻無意於她,救命之恩也是誤會,很快釋然了,可是眼下的困境怎麼辦?
「誒,其實前面都是閒談。只因家中逼迫,我又不願嫁給馮光那個紈褲,所以,我想去見皇上。」
說到親事上,沈臻似乎明白了她之前的種種問題。他默了默,抬眼看她時,眸中意味不明,語氣卻更加溫和,「妳要見皇上,並無須我引見。」
沈臻知道玉牌的事,華凌風忌日,沈奕白親臨弔唁,那天他也陪同在側。
「玉牌我帶了。」華梓傾掏出來捧在手上。
沈臻心思通透,就算來找他的初衷瞞不住,可姑娘家到底臉皮薄,她總得硬撐著扯個別的理由。
「王爺最得皇上倚重,我就是想來問問,皇上幾時有空,幾時心情愉悅好說話,有沒有言語上的忌諱?有些事不知當講不當講,所謂君心難測,我聽聞皇上雖少年登基,卻雷霆手段,將朝野上下治得服服帖帖,除了三位輔政大臣,滿朝文武無不懼怕。還聽說,他面冷心黑,喜怒無常,心機深沉……」
沈臻以拳掩唇咳了兩聲。
華梓傾看著他,「王爺嗓子不大好?」
陡然從屏風後頭傳出個聲音,不疾不徐,宛如玉石清泠,彷彿和世間眾人都保持著疏遠的距離。
「他不是嗓子不大好,是擔心妳會不大好。」
華梓傾一怔,有種不祥的預感湧了上來,她偏頭看看屏風,再看看沈臻那難以言表的神情,就聽見裡面的人又在說話——
「難道沒人跟妳說過,不該隨意打聽朕的行蹤,還有,不知當講不當講的話,最好別說。朕從前並沒什麼言語上的忌諱,今日聽來,華主事的言語倒是句句都犯在忌諱上。」
話說得不客氣,語氣倒不兇,聽著像半開玩笑。然而華梓傾還是因著他的身分有些心慌。
她想見皇上,皇上就那麼巧出現在這裡,不知是及時雨還是下馬威。
華梓傾不知道,沈臻這兒的絹絲屏風很特別,外面的人看不見裡面,裡面的人卻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面。
沈奕白本是無意偷窺她的,誰叫她一開始就摔翻在地,弄出那麼大動靜,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三年前,沈奕白賜了她一塊玉牌,卻連她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他當時繼位不到一年,千頭萬緒,操碎了心,而華梓傾當時低頭跪著,還遮著臉。
他後來聽身邊的總管太監李成禧說,華梓傾從小舞刀弄棒,出入軍營,有回傷了臉,先帝還遣了太醫去瞧過,不知道是不是毀了容,從此便戴著面巾。先帝也對這個華家女格外開恩,無論何處,哪怕出入皇宮,都准她素紗覆面。
沈奕白隔著屏風想,天天遮著臉,轉眼又是三年,她不悶嗎?
一個小太監從屏風後頭走出來,「皇上請王爺和華主事入內敘話。」
華梓傾跟在沈臻的後面,發現屏風遮擋的地方遠比她想像中更大。
沈奕白坐在一張金絲楠木椅上,身前案上燃著香,擺著一疊文書。他身邊站著身材略顯臃腫的總管太監李成禧,遠遠的還杵著個白淨的小太監。側面有門,另有出口和房間。
沈臻原本就是從這兒出去的,此刻見過禮,又坐回下首的椅子上。
華梓傾不敢坐,驚了聖駕,自覺跪下謝罪。
沈奕白默了一會兒,並不叫起。
她低著頭抬眼,只能看見前方書案前繡著浪濤雲湧的袍角,像極了她內心難以平息的驚濤駭浪,沉悶壓抑的氣氛讓她後背繃直,腦門冒汗,半晌她聽見沈奕白終於開了金口。
「妳聽說朕,面冷心黑,喜怒無常,心機深沉……」他輕飄飄地問:「倒是聽何人所說?」
這事兒果然沒這麼容易翻篇,當皇帝的人如此小肚雞腸!
「回皇上,是馮光!」語氣之誠懇,與內心的吐槽截然不同,華梓傾說得義憤填膺,「京兆尹馮大人家的小公子馮光竟敢背後說皇上壞話,陽奉陰違,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樣的人,臣是堅決不能嫁他的,求皇上為臣作主。」
沈臻低眉含笑,她既與馮光不對盤,馮光又哪有機會在她面前說這些話?一聽就是鬼扯,倒叫皇上對她生不起氣來。
沈奕白果然審視她兩眼,不甘心地放棄了這個話題。「朕賜的玉牌呢?」
「玉牌在的。」華梓傾默默地吐了口氣,手捧著舉過頭頂。
李成禧接過去交給沈奕白,他也不過是看了一眼,便隨手擱在書案上,將目光重新投向華梓傾。
她剛好抬起臉在偷看沈奕白,一雙眼睛分外黑亮,像寶石的華彩直照進人心裡,清澈明媚的感覺似曾相識。
華梓傾發現沈奕白似乎和從前不大一樣了,還是那張俊秀昳麗的臉,還是冷白如玉的膚色,可是登基四年,他眉宇間多了沉穩內斂的氣質,眸底深邃無邊,倒讓同樣的容貌少了陰柔之氣,多了些深不可測的感覺。
「好大的膽子。再這樣盯著朕,就不怕朕懲治妳?」
華梓傾一個激靈,連忙又低下頭。「皇上恕罪。」
「起來吧。」他總是這樣,雷聲大雨點小,說話怪嚇人的,卻並不曾同她計較。
他一隻手放在案上,握著玉牌輕輕搓磨,緩緩地問道:「此事,皇叔怎麼看?」
沈臻想了想,當著沈奕白和華梓傾兩人的面,他的態度最是公允。
「皇上雖然說過要賜婚,然而眼下華主事與馮光確實是男未婚女未嫁,馮家若是三書六禮與華家說定了婚事,皇上師出無名,何以強行令馮家退婚?畢竟這是馮、華兩家的家務事。」
既是明媒正娶,而非無媒無聘,沈奕白手伸得再長,也不該阻止大臣家裡娶媳婦。
沈臻說得含蓄,所謂師出無名,便是說要插手此事,需得有個把柄。
沈奕白心領神會,「在朕看來,馮大人出任京兆尹多年,倒還算兢兢業業,恪盡職守。」
沈臻點頭,「馮家幾個兒子都循規蹈矩,唯有這位小公子馮光,因是中年得子,自幼嬌生慣養,十分縱容。」
華梓傾聽出來了,馮大人身上是沒什麼把柄,縱然教子無方也算不上大錯,她忍不住插嘴,「馮光素日橫行霸道,為所欲為,也由著他嗎?」
沈奕白看了眼沈臻,「就沒人告嗎?」
「誰敢告他?只要沒鬧出人命,馮家肯賠些銀子,沒人願意與當官的結下梁子。女子名聲要緊,那些受了欺侮的女子也忍氣吞聲,閉口不提。」沈臻歎氣,「所謂民不舉,官不究,若是沒人告他,皇上卻因這婚事突然懲治了馮光,一來是把華家推到了風口浪尖兒上,二來馮家的面子也掛不住。」
沈奕白沉吟了一下,李成禧躬著身子,輕聲提醒了一句,「馮家上一輩出過一位乳母,曾在宮中伺候多年,太后也曾讚過她,是位忠僕。」
「知道了。」沈奕白看向華梓傾,「妳先回去吧,這事兒朕自會處置。」
華梓傾十分猶豫,連太后都搬出來了,那馮家豈非動不得?這婚事哪還能有轉機?沈奕白連玉牌都沒還給她,只怕是要不了了之了,可是皇上金口玉言,他既發了話,再留下也沒用。
沈臻衝著她使了個眼色,華梓傾只得依命退了出來。
她走後,沈臻於心不忍地問沈奕白,「當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倒也未必,」沈奕白笑了笑,「朕最見不得欺負弱女子的紈褲,還能橫行於世。」
又過了一會兒,沈奕白起駕回宮。
只餘李成禧在身邊時,他問:「四年前樟州之戰時,華梓傾在哪裡?」
李成禧略一思索便答道:「那會兒她祖父過世不久,自然是在青陽城中治喪。」
他這一說,沈奕白也想起來了。四年前兀彤大軍壓境,兵部連夜商討退兵之策,在那個節骨眼上,華凌風遇刺身亡,定遠軍群龍無首。
後來沈鴻昭和沈奕白隨軍出征,大燕主帥是後來的輔政大臣之一,沛國公曹涵。
沈奕白一隻手依然握著那枚玉牌,另一隻手放在唇邊咳了幾聲。
當年是何人通敵?華凌風於大戰前遇刺,是巧合嗎?有些事弄不明白,恐怕終將會禍起蕭牆。
次日,馮光早早地到了華府,蔡氏像供菩薩一般,好茶好酒地招待,他就在華梓傾房前小院的石桌旁坐著,桌上置辦了滿滿的酒菜。
蔡氏與馮光輪著叫門,華梓傾就是不開,馮光喝了些酒,嘴裡越發放肆起來。
他衝著門喊,「妳遲早是我的人,不如早些出來同爺尋歡作樂。又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做些矜持的姿態給誰看?
「快些滾出來,讓爺瞧瞧妳的姿色!爺可是聽人說,妳生得美若天仙,神似花月樓的蘭香姑娘,爺才肯娶妳回家的。如若不然,憑妳也配高攀我馮家?少在這兒裝清高,妳家收的聘禮可不少,今日若不出來陪爺喝幾杯,妳信不信我拆了妳這破門!」
馮光仗著幾分薄醉,晃悠著上前,一手拎著酒壺,一手重重地拍門。
他拍了幾下,那門竟直挺挺地迎面砸下來,馮光動作不靈光,又喝了酒,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被砸倒在地,壓在門下,額頭上起了個大包。
十來個馮家小廝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人攙起來。
馮光捂著頭,衝著提刀站在門口的華梓傾大罵,「臭婊子!妳敢害爺!」
「笑話!」她一把大刀扛在肩上,「這是我家,這是我的院子我的房,我拆自己的房門,誰叫你沒事站在我門前,活該倒楣!」
馮光罵了句娘,伸手一指,「給老子上!把她押過來,先扒了面巾再扒衣服,看她還敢不敢在爺跟前橫!」
「慢著,」華梓傾問:「是誰跟你說,我長得像花月樓的蘭香?」
她這面巾戴了多年,只要離家便戴著,京中見過她容貌的人應該極少。
「秦府管家說的,」馮光答道:「旁人的話爺也不會輕信,可秦家人是何等身分,斷不會誆我。」
「哪個秦府?」華梓傾皺眉,在京城裡數得上的只有輔政大臣太傅秦開澤,可是她與秦家並無來往。看馮光今日之言行,談不上半點尊重,根本就是把她當成妓子了,他顯然貪戀蘭香的美色又嫌棄她的身分。
她冷哼一下,「你喜歡蘭香,就直接去花月樓給她贖身,我這兒可不伺候。」
「由不得妳!」馮光咆哮一聲,狗腿子們掄著棍棒衝了上來。
華梓傾一擼袖子,今兒可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哪怕拚個魚死網破,也絕不像沈臻說的那些女子們,甘願忍氣吞聲地活著。
「你們別亂來。」秋娘衝進院子,奮不顧身地擋在華梓傾前面,她張著雙臂,回頭說道:「小姐,快想想法子,不可硬拚啊!」
「我哪還有什麼法子?」得罪了馮家,以後再想相安無事地活著也難了,這一點華梓傾心知肚明,她昨天抱著滿腔希望去見沈奕白,看來沈奕白是不會管她的死活了。
「打!」
隨著馮光這一聲,十幾個人亂棍而上,華梓傾護住秋娘,一下撂倒了好幾個。
她直取馮光,秋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馮光要是死了殘了,此事再難收場。
只聽院門口傳來尖細的聲音,「太后懿旨——」
萬福是太后身邊最得力的大太監,他表示奉太后懿旨,五天後便是中秋賞花宴,特來接華梓傾入宮,小住幾日。
蔡氏抱了一小罈珍藏的好酒,從酒窖出來就看見有公公來傳旨,她跟著過來接旨,先看見自家房門被拆了,馮家家丁被打了,又聽見華梓傾要入宮了……
她沉浸在接連的意外裡,目瞪口呆,半晌沒說出話來。
馮光聽了懿旨,一來嚥不下方才的氣,二來擔心有了太后撐腰,這婚事要黃。他上前往萬福手中塞銀子,賠笑道:「公公有所不知,華家小姐如今已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倆婚期將近,這入宮之事能否緩幾日?」
「您說笑了,這可是懿旨,您若不答應,自個兒找太后要人去。」萬福滿面堆笑,卻沒半點誠意,「奴才勸您也趕緊回家去,馮府那邊兒正宣聖旨呢。」
「聖旨?給……給我的?」
「皇上隆恩,奴才給您道喜啦。」
馮光笑臉相對,滿懷期待,「敢問公公,何喜之有?」
「皇上瞧中您了,」萬福露著一嘴白牙,笑起來全是褶子,「馮家祖上出過一位太后嘉獎過的忠僕,如今您要成第二個啦!皇上即將大婚,待皇后娘娘入主後宮,得力的內侍便不夠用了,皇上想讓您去內謁者監,正六品下的差事,相當不錯了!」
「內謁者監?」馮光腿一軟,差點摔倒,「那不是要、要淨身的嗎?」
「這不重要,」萬福翹著蘭花指,是忠心一片的表情,「主子看重,才是最最重要的,您趕緊回去接旨吧。」
馮光哪裡還有心情接旨,一翻白眼,當場厥過去,讓家丁們抬走了。
華梓傾也怔了好半天,呆若木雞,之前以為沈奕白不管她,現在,不知道是該評價他真的面冷心黑,還是該誇他黑得好?
太后的中秋賞花宴從來只有皇親國戚、朝中重臣才可攜家眷參加,這回派人來接她,只能是沈奕白特意安排的。一來,她在家中日子不好過;二來,也讓馮家有所忌憚。
還有馮家的這門親事,她昨天聽見了,馮大人動不得,馮家的顏面也得顧及,民不舉官不究,沒有罪名,強行處置馮光亦非良策。
虧沈奕白想出這麼個損招,把馮光弄進宮去,明著是皇家看重,實際是斷了他再欺侮良家女子的根本。既全了馮家的面子和君臣主僕之情,又懲治了馮光這個流氓惡霸。
馮家多的是兒子傳宗接代,既是教子無方,便只能打落了牙齒和血吞,心裡再難過也得領旨謝恩。
華梓傾跟著萬福進宮前,沒忘記交代蔡氏,「趁早去將我娘的首飾都贖回來還我,否則,咱們沒完!」
蔡氏想不明白,太后何以會在這個時候橫插一槓,也不知事態將如何發展。她是圓滑慣了的人,不敢再隨便衝著華梓傾吆五喝六,一邊應承著,一邊笑得比哭還難看。
第三章 四年前人在哪
今日天氣不錯,藍天白雲襯著皇宮的碧瓦紅磚,萬福在前面引路,華梓傾抬眼就看見恢宏的殿宇,飛簷上歇著幾隻靈動的鳥兒。
她向萬福問道:「聽公公方才所說,皇上要大婚了?」
「不瞞姑娘,皇上大婚後方可親政,只是眼下這皇后的人選還沒定下來,太后正為這個發愁呢。」
她想想也是,選嬪妃容易,后位卻需謹慎。一個可與皇帝比肩,同看江山萬里、統領後宮的女人,太后和沈奕白自然是得精挑細選。
入了廣慈宮,穿過幾道殿門,走過一條長廊,她遠遠看見幾個太監站在一棵大樹下,正拿著長篙上竄下跳地撲騰。
「猴兒崽子,」萬福笑罵了一句,「這是在鬧什麼?」
跟前的小太監站住腳,還沒來得及答話,南霜走過來解釋,「都這個時節了,竟還有蟬鳴,吵得太后心煩。我叫他們趕緊黏下來,可這些不中用的,些許小事也做不好。」
華梓傾抬頭張望,這樹高大茂密,不怪幾個小太監撲不著蟬。
她彎腰撿了幾塊鵝卵石,揚手連擊數下,幾隻蟬直挺挺地掉落在地上,瞬間安靜,所有人都看向了華梓傾。
南霜笑道:「華小姐不愧是華老將軍的孫女,身手了得。」
幾人入內,太后半靠在一張貴妃椅上,身邊擺了各式果子和小點,伺候的宮女和太監們雖多,卻安靜有序。
太后原是先帝的淑妃,母家兄弟是興安郡王,手握兵權。她比華梓傾想像中還要年輕,皮膚保養得極好,雍容華貴,光彩照人,眼角有淺淺的歲月痕跡,仍能看得出她當年曾經是怎樣一個明豔的女子。
華梓傾恭敬地上前,磕頭請安,太后坐起身,叫南霜過去攙她起來。
太后笑著賜了座,又聽南霜加油添醋地誇了一番方才華梓傾是如何擊落鳴蟬。
太后說:「妳果然與那些閨閣女子們不同,哀家聽皇上說了妳的事,若當真嫁給馮光,才真是委屈了妳。馮家人做官做事都還算妥當,怎就教出這麼個不成才的兒子!」
華梓傾忙說:「太后和皇上救了下官,下官無以為報,願為皇上牽馬墜鐙,服侍太后打扇捶腿,太后莫嫌下官粗笨才好。」
「妳手勁兒太大,一顆石頭能從那麼高的樹上把蟬打下來,哀家可禁不住妳打扇捶腿。哀家有南霜她們服侍,已經足夠了。」
太后在笑,南霜她們也跟著偷笑,華梓傾略有些難為情,身為女子,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粗魯了點。
太后聽她自稱下官,想起她在兵部當差,又寬慰她道:「皇上已經和裕親王說過了,妳只管安心在宮中多住幾日,不必掛念差事。看這時辰,皇上也該過來了。」
她剛說完,門上的人通報皇上來了。
華梓傾起身站立,轉頭看去,沈奕白一身玄色的常服,膚白俊美,風度翩翩。他雖體弱偏瘦了些,卻不影響那震懾全場的氣度,自帶清貴,有種灼灼的風華。
兩下見過禮,沈奕白落坐,淡淡地對她說了聲,「來了。」
太后笑道:「你倆長大了就生疏起來,其實你們小時候就見過面的,可還記得?」
華梓傾兒時曾隨祖父入宮,她與當時的五殿下年紀相仿,先帝便命人帶了她去淑妃跟前,兩孩子一塊兒玩過,只是年深日久,那時他倆都太小。
「梓傾曾對先帝說,五殿下生得好看,我長大要嫁他。」太后說完,華梓傾默默地窘了。
太后又說:「後來再入宮時,她不說這話了。先帝問她,不喜歡五殿下了嗎?她說,五殿下不好看了,他掉門牙了。」
這話說完,沈奕白也默默地窘了。
一會兒,他抿了口茶,回道:「這些事,朕都不記得了。」
他自穿越而來,腦子裡裝著他和原主兩個人的記憶已經是超負荷了。國家安危,民生大計,他一下子要考慮的事太多,那些無關緊要的記憶他都懶得去想。最讓他遺憾的是,關於自己是怎麼死的、怎麼穿越的,還有些好像很重要的事,他至今都想不起來。
華梓傾悄悄舒了口氣,這些糗事她也想不起來,大家都忘了最好,不然太尷尬。
此時,李成禧進來稟報。安親王差人送來兩個美人,說是皇上大婚在即,理當多些準備。
這話說得隱諱,華梓傾沒聽懂,但太后和沈奕白卻是懂了。沈奕白耳根微紅,沒作聲,太后淺淺一笑,大有深意。
「安親王這個老狐狸,就數他心眼兒最多,倒也細緻入微,竟比哀家還想得周全。皇上的養心殿裡,也是該添幾個人了。」
沈奕白自幼體弱,為了讓他安心靜養,遲遲沒往他那兒派過教人事的嬤嬤。直到四年前少年天子登基,就像一夜之間換了個人似的,太后覺得,也可能是國家大事壓得他喘不過氣。教人事的嬤嬤去過了,也安排過暖床的宮女,但沈奕白對這些事兒,卻似乎是完全沒興趣。
如今沈奕白十八了,為了早日親政,他今年必須大婚。安親王最懂揣摩上意,人家瞌睡他就遞枕頭,沈奕白大婚前總該有些體驗,總不至於等到帝后圓房時,讓他手忙腳亂,全不得章法。
「什麼細緻入微,還不是揣著私心,」沈奕白冷淡地扯了下嘴角,「秦開澤和曹涵家的女兒都在選后的名單上,只有安親王沈梁是皇親,女兒當不了皇后,又沒個貼心的外甥女,只能送美人。」
太傅秦開澤、沛國公曹涵、安親王沈梁,正是先帝留下的三位輔助大臣,眼看沈奕白要親政了,大家都忙著搶后位,往後宮裡塞自己的人。
太后抬頭說:「叫她們進來吧。」
香風陣陣,兩名美人款款下拜,一個姓姜名浣雪,一個姓齊名映月。
華梓傾做為吃瓜群眾,坐在旁邊細細打量,還別說,這兩人長得挺不錯,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沈奕白豔福不淺,一下來倆,能左擁右抱。
太后問:「安親王送來的人必定不錯,妳倆都會些什麼?」
姜浣雪畢恭畢敬地回答,「琴棋書畫,歌舞烹茶,但凡能伺候主子的事,奴婢們都學過。」
與其說是伺候主子,不如說是取悅主子的事,還有床上的功夫,她沒好意思在這兒說。
安親王為了送她倆進宮爭寵,必定是下了苦功的,也不知道請人調教了多久。
齊映月料想皇上到底年輕,想必更喜歡些新鮮玩意,於是接話道:「奴婢們還會皮影戲。」
這話果然讓沈奕白有了點動容的反應,古代沒有電視,能看看皮影戲倒也有趣。
華梓傾愛熱鬧,忍不住說了聲,「這個好。」
太后微微一笑,倒不辜負安親王的盛情。「既然如此,現在就給妳們一個表現的機會,若能讓皇上開心,便是妳們的造化。」
宮人們把皮影戲的道具都搬上來,姜浣雪和齊映月就去了幕布後頭。她倆頭回能在皇上面前展示才藝,自是毫無保留,使足了勁兒地又說又唱,把兩個皮影小人兒演得活靈活現。
華梓傾被皮影戲的故事逗樂了,不自覺地往前湊,太后乾脆命人給她拿了個小馬紮,就坐在幕布跟前,身邊還為她放了盤葡萄。
沈奕白看著她一邊吃葡萄,一邊不錯眼的看戲,那個傻樂的樣子,忍不住衝著她的後背遞了個白眼。就她這言行舉止,到了宮裡實在不成體統。
太后對這個沒多大興趣,她看了一會兒便說:「哀家乏了,進去歇會,先前是樹上的蟬吵得很,現在難得安靜了。你們年輕人不必拘束,等玩兒夠了,南霜會領著梓傾丫頭去春暉堂安置。」
太后一走,沈奕白覺得他一個人擺出個正襟危坐的姿態,高高在上地看皮影戲,著實彆扭。好像比較傻的那個是他自己。這種接地氣的東西,還就得像華梓傾那般,隨意地坐著,歡天喜地地看,才有樂趣。
他也悄摸摸地叫小由子給搬了個馬紮,湊到前面,就坐在華梓傾的左邊。
做為皇帝,這樣坐著略有些不成樣子,好在華梓傾看得入迷,對身邊的事並未在意。
過了一會兒,盤子裡的葡萄沒了,沈奕白見她全神貫注的模樣,竟有點不忍打斷。他做了個手勢,讓小由子遞了串葡萄在他手裡。
他原想,悄悄放在她手邊的盤中就是了,不料華梓傾一邊目不轉睛地看戲,一邊就伸手來抓葡萄,葡萄沒抓著,她直接握住了沈奕白的手。
兩人都是一怔,她轉過臉來,和他大眼瞪小眼。
沈奕白偷偷地「做好事」,被逮個正著,看著她慢慢地紅了臉,再看她那呆若木雞的樣子,又覺得好笑。
沈奕白本就生得俊,臉紅起來一抹輕霞直飛上眼角,再添上幾分笑意,便如潑墨畫中神來的一筆,看著風流多情。
華梓傾早知他生得好看,卻從沒發現他笑起來能這樣動人心魄,他的眼睛那麼有神采,如果說,記憶中那是一片平淡的湖面,那麼現在就是一條璀璨的星河。
他真的,有什麼地方和以前不一樣了。
「妳這是在佔朕的便宜?」沈奕白的視線從兩人交疊的手回到她的臉上,還是那句話,「再盯著朕看,就不怕朕懲治了妳?」
華梓傾嚇得慌忙撒手低頭,連葡萄也不敢再惦記了。
皮影戲已經停了,姜浣雪的目光狠狠地從華梓傾縮回的那隻手上刮過,轉而化作淺笑嫣然,「方才的皮影戲,皇上喜歡嗎?」
「還不錯,妳們下去吧。」
兩個美人十分不甘,卻什麼都不敢多說,只能告退。
兩人剛出去,萬福便笑嘻嘻地湊上來。「太后走時留了話,浣雪和映月兩位姑娘,皇上看上哪個,今晚便可侍寢。若是都喜歡,今晚便一塊兒送進養心殿去。」
沈奕白臉上紅黃藍綠煞是好看,他擺擺手,「不必了,直接都封了才人就是了。」
萬福應著退了出去。
那兩人今日不過是演了齣皮影戲,還不曾侍寢便當上才人,皆是喜不自勝,沒想到皇上如此爽快,有了好的開端,日後必定是青雲直上。
這邊,華梓傾看出來,沈奕白不過就是拿位分來打發人,她很懷疑是因為自己杵在這裡,壞了沈奕白的興致,讓他不好意思招人侍寢了。
她問:「皇上不喜歡兩位才人嗎?」
沈奕白繃著臉反問:「妳喜歡?」
看來她是喜歡的,剛才看得眉開眼笑,連規矩都忘了。
「姜才人膚如凝脂,齊才人身材婀娜,臣恭喜皇上一下得了兩位佳人。」
沈奕白看起來並沒有一點喜氣,他冷淡地評價了一下,「一個太胖,一個太黑。」
簡單地說,膚白的他嫌胖,苗條的他嫌黑,可若真是如他評價的那般難以入眼,安親王又怎麼敢送進宮來?
華梓傾在想,他大概是做為皇帝眼光太高,既然話不投機,不如說點別的,於是她又提起馮家的親事,鄭重地向沈奕白道了聲謝。
這回,沈奕白倒不再冷著臉,他說:「馮光那樣的人,理應得些教訓。至於妳的婚事,父皇臨終前既託付於朕,朕便不會袖手旁觀。」
他說的挺輕巧的,但華梓傾心中明白,他雖然是皇帝,也有許多為難的事,更何況他尚未親政,方方面面的勢力都不得不考慮平衡。
在馮光的事上,沈奕白就是她的及時雨,她真的很感激,且她沒想到沈奕白會如此大費周章地幫她,兩邊傳旨,連太后都搬出來了。
沈奕白依然和她並肩坐在小馬紮上,自登基以來,他好像很久沒有這樣隨意過。
他幽幽說道:「朕願意幫妳,其實,也是因為朕覺得,女子不必依附於誰,家族、夫君、兒子,都不該成為世間女子的束縛。朕也並不喜歡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這番言論讓華梓傾很吃驚,真是標新立異,聞所未聞。不過……倒是很合她心意。
她轉念一想,沈奕白之所以這樣說,難道是因為立后之事讓他生了這些感慨?哪怕是皇帝,挑皇后也難由著自己的性子,大多時候娶的不是愛情,只不過是家族權勢。
「其實,臣倒也不急於嫁人。」
只要擺脫了馮家,以後大花菜不再隨便給她作主,她當個兵部主事每日裡辦差,再和同僚們扯扯閒話,和沈臻切磋切磋功夫,日子也還滿好過的。
「做媒的事,朕的確不擅長,所以朕把妳的婚事託給母后了。母后說了,中秋賞花宴,親王郡王、輔政大臣們都會攜家眷子女入宮,到時候,朕和妳的婚事……」
兩人都尷尬了一瞬,沈奕白淡定改口,「朕的婚事和妳的婚事,都一併解決。」
看來,今年的中秋賞花宴,實質上是個相親大會,沈奕白要從名門千金中挑皇后,華梓傾也要從官家公子裡選夫君。
和皇上一樣的選親規格,可不是誰都能有的,這是皇恩浩蕩,天大的恩典。
沈奕白起了身,「朕還要回明華宮,處理些政務。」
他走了兩步,又回頭叫她,「華梓傾,四年前樟州之戰時,妳在哪裡?」
華梓傾猶豫了一下,很快含笑答道:「自然是在京城。」
其實四年前,她曾在黑暗的夜,陰森的山林裡,見過登基前的五殿下劫後餘生最狼狽的樣子。
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私自離京出現在敵境,偏偏那一仗軍中有人通敵,如果她承認去過樟州,可能會被當成最大的嫌疑人,背上通敵的罪名。
她也可以為自己辯解,但是那樣又會給華塵雲惹禍上身。
事實上,當年她不顧祖父喪期,決意北上,是為了華塵雲。他是這世上除了祖父之外,待她最好的人。
沈奕白轉身走了,看不出什麼表情。
華梓傾還在發懵,事情已經過去了四年,四年後她不過見了沈奕白兩次,而且從未取下面巾,沈奕白為什麼會這樣問她?

華梓傾這幾日安置在春暉堂,就在太后的廣慈宮中,兩個伺候起居的宮女,一個叫恭喜,一個叫恭敬。
她每天閒來無事,就是陪太后說說話,然後被太后賞賜的南方貢果、御膳房新製的八寶鴨和水晶蹄膀,一日三餐撐得她行動困難。
沈奕白新封的兩位才人每天都會來給太后請安,看見華梓傾卻愛理不理。她甚至莫名地感受到她們對自己有敵意。
她有回聽沈奕白身邊的小由子和小開子說起,兩位才人每天都會變著法地往養心殿送東西,親手做的糕點、親手燉的湯、精心刺繡的帕子和香囊……
那天她不過是好奇,順嘴打聽了一下,「這兩位才人,皇上更喜歡哪一個?後來是誰侍寢?再不然,兩個都……」
她還沒說完,餘光就瞟見旁邊投來一片陰影,沈奕白抱著胳膊黑著臉,兇神似的杵在她旁邊。
後來沈奕白嫌她多嘴,賞了她兩盆葡萄,讓人把她送回了春暉堂,說是葡萄不吃完不許出來。


轉眼就到了中秋賞花宴的日子,晌午過後,入宮赴宴的皇親貴族和王公大臣們攜帶家眷,陸續到來。
御花園中奼紫嫣紅,百花齊放,除了合時令的花草,匠人們還為了這次賞花宴提前做了準備。他們將花棚中精心培植的各式奇花異草都搬了出來,在御花園擺成一道奇景,引得蜂繞鳥鳴,一派生機。
華梓傾閒著無事,來得最早,她今日午膳特意沒有暴飲暴食,留著肚子去吃賞花宴。
時候尚早,她躺在假山後頭曬太陽,聽見女子長裙拂過草地,蓮步踏來的聲音。
「那個華家小姐,絕對是個狐狸精,我那天可是親眼看見的,她光天化日竟抓著皇上的手不放。妳說說,這不是勾引是什麼?」
華梓傾梗著脖子,悄悄從假山空隙伸出半個腦袋,看見齊映月對姜浣雪做了個動作,提醒她小聲點。
「可別讓人聽見!她是太后請的客人,得罪了她,她會向太后告狀的。」
「我怕她嗎?我還是皇上親封的才人呢,她不過是個從八品下的兵部主事,若真有什麼了不起,能混成這樣?她敢向太后告狀,咱們就去向皇上告狀。」
「咱們?」齊映月底氣不足,「咱們雖然封了才人,卻連皇上的衣角都沒碰著。」
「那也比她強,」姜浣雪掛著幸災樂禍的笑容,「我聽說她天天戴著面巾,是因為從前受傷破了相!一個醜女竟還敢覬覦皇上,誰給她的臉面,讓她甚至可以戴著面巾出入皇宮,連太后也不怪罪!」
兩人捧著個琉璃盞,到了一棵桂花樹下。
「女子破了相,倒也可憐。」齊映月催促說:「咱們還是快些採花吧,待會兒所有人都要過來了。」
姜浣雪慢條斯理地上前,「慌什麼,我就是想讓太后看見,咱們這個時候還在辛辛苦苦地採集桂花,要為她老人家做糕點。」
她倆為了在太后面前圖表現,挑了一棵位置打眼的桂花樹,幾乎是一走進御花園就能看見。只是這樹位置好,高度卻不好,她倆搆了半天,只能抓到最下面的樹枝。
此時華梓傾不緊不慢地踱出來,面帶微笑地和她倆打招呼,然後熱情地問:「需要幫忙嗎?」
「需要需要,華主事來得正是時候。」姜浣雪換了張笑容可掬的臉,「南霜姑姑說要給太后做新鮮的桂花餅,我倆便來採些桂花。妳功夫好,能上樹嗎?」
「小事情,交給我吧。」
華梓傾五歲就會爬樹,憑她現在的功夫,更是輕鬆不在話下,她足尖點地,一手攀住樹枝,另一手穩穩地端著琉璃盞。
姜浣雪站在樹下,衣不沾塵地指揮她,「挑新鮮點的,挑香味濃郁的,那邊那邊……」
「好勒!」
華梓傾猛地往樹幹上一頓亂踹,就見黃花綠葉鳥糞灰塵,落雨似的紛紛而下。
姜浣雪兜了一腦袋樹葉,灰頭土臉。她仰頭剛想質問一句「妳是不是存心的」,一個鳥窩劈頭蓋臉地罩下來,砸得一地鳥毛,她光鮮的髮髻上還碎了幾個鳥蛋,臉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流著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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