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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模型的攻擊
吳昺鈞頭快炸掉了,昨晚喝太多酒,他都忘記自己是怎麼回來的。
揉揉太陽穴,他穿上拖鞋臭著臉進客廳,看見沙發前的桌面上放著一堆模型,他隨手抓起一個,是臉塗油彩、手拿長槍的士兵。
嗤,都幾歲了還玩這種東西。吳昺鈞不屑地撇撇嘴。
從口袋拿出手機,下午兩點多,那傢伙在上學吧,如果回來發現模型全部被丟掉,應該會大發脾氣吧?他惡趣味地揚揚頭,心裡蠢蠢欲動。
爸爸死掉後,家裡只剩下他和吳昺佑,兩人不是同個媽生的,年紀又相差近二十歲,話講不到一處,平日都是各過各的,比起兄弟更像同居室友。
爸爸的性格特質是花心風流,結過兩次婚,檯面下的女朋友約莫幾十個,對兒子沒啥責任,他很會賺錢,死掉後留下巨額遺產,身為合法繼承人的兩兄弟各分一半,足夠他們吃喝玩樂一輩子,不必為錢傷腦筋。
即使如此兩兄弟還是該工作的工作、該讀書的讀書,勉強在事業這塊版圖還稱得上努力。
他們從小到大都沒被人管過,野生野長大的,爸爸的死對他們而言就是戶頭多了一筆可觀數字。
吳昺佑還是每天騎著單車上下學,每天唸書到深夜,繼續維持他的資優生光環,而吳昺鈞拿到錢就馬上跑去買一台BMW 3 Series,從此香車美人,將他爸的性格特質發揚光大。
拉開窗簾,陽光從窗外透進來,亮得刺眼,吳昺鈞抓抓亂成一團的頭髮,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起汽水,上面貼著一張字條:吳昺佑的汽水。
他翻了個白眼,放下汽水拿起牛奶,上面有同樣的字條。
目光掃去,冰箱裡的東西十有八九都貼著紙條,吳秉鈞冷哼一聲,把牛奶上的字條撕掉,打開咕嚕咕嚕喝光,把空紙盒放回原處,再從口袋裡掏出百元大鈔,壓在底下。
滑開手機,十三通未接來電,一百多個訊息,全都是同一個人——蔣茹茵。
他不耐煩極了,看都不看就把訊息刪掉,他最怕這種黏踢踢的女人。
這時鈴聲響起,來電者又是蔣茹茵,他接起電話,口氣是很明顯的不耐煩。「喂,吳昺鈞。」
「我打了十幾通……」
「我在忙,找我有什麼事?」他截斷了蔣茹茵的滔滔不絕。
這一問,電話那頭先是沉默,然後喘了聲大氣,卻猶豫著沒開口。
「沒事我先掛……」
蔣茹茵急道:「我懷孕了。」
「哦,恭喜妳。」吳昺鈞面無表情,轉身打開櫃門。
「孩子是你的。」他的反應讓蔣茹茵心涼了半截。
「多少錢?」
「什麼意思?」
「妳要多少錢,才肯把孩子拿掉?」
吳昺鈞突然很想笑,幾個月前他才對另一個女生說過同樣的話,怎樣,這麼多人想投胎當他兒子?
可惜他清楚自己不會是個好父親,做不好的事就別沾手,這是吳昺鈞一力奉行的人生準則。
手機那頭傳來急促的喘息聲,他知道蔣茹茵快要抓狂,她是容易激動的女人。
慢條斯理從櫃子裡找出一碗泡麵,撕掉上面的字條,再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擺上,往電熱壺裡加點水。
「我可以承擔保險套公司的失誤,但如果妳決定把孩子生下來,我半塊錢都不會付,別告訴我什麼血緣骨血的,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任。」
「那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不是一份責任、一個麻煩!」蔣茹茵大吼。
他一臉不以為意,「對我來說他就是。好了,妳決定好之後告訴我一聲,我看能不能抽出時間陪妳去醫院。」
「吳昺鈞,你是人渣!」
他呵呵輕笑。「妳到現在才知道嗎?都是成年人,想出來玩就得拿得起放得下。」
掛掉電話,吳昺鈞將手機轉為飛航模式,繼續泡泡麵去了。
再次醒來,天色全暗,吳昺鈞不確定現在幾點,但是能聞到空氣中有淡淡的泡麵味。
他在沙發上翻身,透過窗外的路燈盯著桌上的模型人偶,它正舉槍朝向他的臉。
這沒什麼,就是角度問題,但他覺得很不舒服,低低詛咒兩句,手指一彈把人偶彈翻,接著視線挪移對上吳昺佑的房間,房門沒關緊,昏黃的微光從門縫透出來。
吳昺佑睡了,那表示現在已經超過凌晨兩點。
不同媽生出的孩子腦袋不同、性格也不同,吳昺佑是建中資優班的學生,而吳昺鈞從小就痛恨讀書,勉強上了一間沒人聽說過的大學,畢業後就跑去扛攝影機,這工作跟所學搭不上線,但他喜歡。
可能真的是天賦吧,他越做越好,認識越來越多的人,許多女星喜歡和他打交道,希望自己能把她們拍得美美的。
這是非常正確的觀念,在不紅之前,劇組裡面最不能得罪的除了導演就是造型師和攝影師了。
人脈廣,認識的女人自然就多,女朋友一個交過一個,截至目前為止吳昺鈞玩得很逍遙,他打算一路玩到老玩到死,並且對天發誓絕不會像老爸那樣玩出婚姻、玩出兩個對自己不屑一顧的兒子。
冷冷一笑,視線重新回到桌面,他發現剛剛被自己彈倒的士兵居然站起來了,還是同樣的角度,長槍依舊對上他的臉。
這是怎麼回事?
在他試著理解狀況時,一陣窸窸窣窣聲傳入耳裡,在悄然無聲的深夜像被放大千倍百倍,緊接著他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驚恐浮上他的臉。
因為士兵們紛紛轉過身用長槍對準他,像是有人頒下了號召令,它們在玻璃桌面上挪動、跳動,越來越靠近。
他是在作夢吧?吳昺鈞猛地往自己臉上一拍,可疼痛感讓他確定這不是作夢。
既然不是夢,那是……鬼?
倒抽口氣,吳昺鈞從沙發上跳起來,手機因為他的大動作從沙發掉到地上,他也顧不得撿,抓起抱枕朝那些模型扔去,許多士兵被打趴,但轉眼間就站立起來,在起身的同時體型還大了一倍。
「什麼鬼?」他瘋狂地用抱枕踢、打、甩、掃。
這些打不死的士兵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站起來,每次起身就長大一倍,沒多久它們一個個就長到了三、四十公分高。
五公分的玩偶再多都不會覺得怎樣,但一群三十公分高的玩偶群起發動攻擊,肯定會讓人深感危機。
吳昺鈞頭皮發麻,大步朝往吳昺佑的房間跑去,他從門縫中看見單人床上隆起的背影,急急地想開口求救。
然而像是知道他的意圖似的,原本微開的房門瞬間緊閉,鎖叩一轉,就這麼把吳昺鈞關在門外。
是吳昺佑做的嗎?不對,他看見吳昺佑在睡覺,但如果不是他會是誰?
吳昺鈞轉頭看見士兵漸漸走近,他嚇得拚命敲門,冷汗爭先恐後從額頭冒出來,「吳昺佑,快開門!」
房裡沒有半點動靜。
吳昺鈞氣急敗壞,恨不得把門踹出洞來。
這時一個士兵來到他面前,咻的一聲子彈射來,吳昺鈞手背一痛,他抬手望去,居然流血了?
他反射性地將踹門的腳往射中自己的士兵踢過去,它跌倒了,再站起來時已經有他的腰那麼高。
「什麼鬼東西!」他怒斥。
這時腹部一痛,吳昺鈞低下頭,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插在右下腹的刺刀,血汨汨往外流,一下子染濕了長褲。
疼痛像蛇般緊緊纏繞著他,恐懼揪住他的胸口,壓迫得他無法呼吸,他像被釣上岸的魚般不斷鼓著腮幫子,空氣卻無法進入肺葉。
眼看著又有刺刀往他身上刺,吳昺鈞下意識用手去擋,他清清楚楚聽見刀子插進肉裡面的聲音,明明白白意識到刀子入肉時的那份冰涼。
明明是炎熱的七月,周圍的空氣卻冰冷得嚇人,嘴巴呼出來的氣體還會在空氣中結成陣陣白霧,吳昺鈞無法思考,他只能憑借直覺,抓起掛在牆上的鑰匙往外衝,連鞋都沒穿就跑出家門。
關上門,冷汗涔涔,貼著鐵門的後背結出白霜,感受到門後的撞擊力道,等不及去按遠在其他樓層的電梯,他一個箭步從樓梯往下跑。
好險他家在二樓,沒多久功夫吳昺鈞就跑到地下室停車場,卻沒在停車場內找到自己的車。
昨晚……昨晚他喝醉了,車子……車子……
腦袋太亂,他根本想不起自己把車子停在哪裡,只能光著腳跑到大街上,他氣喘吁吁地彎下腰喘息,抬眼就看見自己的BMW。
深吸一口氣,吳昺鈞朝車子跑去,不顧柏油路上的石子刺得他的腳掌出血,他只想再跑快一點,好遠離這個鬼地方。
終於,他跑到車子前,卻發現車子裡面坐了一個……自己?
吳昺鈞呆掉了,他透過擋風玻璃和車子裡的自己對看,寒意從尾椎往上竄,直竄上腦袋時,他頭皮發麻,兩條腿不停抖著,抖得幾乎撐不起他的身體。
怎麼會這樣?媽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一點也沒有懷疑自己是在作夢,因為身上的血、腳底板的疼痛是那樣鮮明,這不可能是夢,絕對不是。
但如果不是夢又是什麼?幻覺嗎?吳昺佑在泡麵裡下了藥,他想毒死自己,好繼承他的遺產?一連串的問題從腦袋裡冒出來,卻沒有人給他解答。
車子裡的吳昺鈞轉動車鑰匙,瞬間車燈打開,刺眼的燈光照在臉上,吳昺鈞瞇起眼睛握緊拳頭,掌心的疼痛讓他發現鑰匙在他的手上,既然如此車子怎會發動?
他用手肘擋住眼睛,照理說在這麼亮的光線下,他不應該看見車子裡的情況,但是他偏偏看見了,看見自己和林宜卉正在車子裡說笑,看見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撒嬌……
油門不斷催加,下一刻車子朝自己撞了過來,就在快撞上之際,吳昺鈞跳起來往路旁跑去,險險閃開了。
他還來不及喘口氣,車子調頭再度朝他撞來。
「Bull shit!」大吼一聲,吳昺鈞轉身往大樓裡跑。
他飛快跑上樓梯,三兩下回到自家門口,卻發現鐵門在他眼前轟然倒塌,發出巨大的聲響。
該死!他沒法細想這麼大的聲音為什麼沒有鄰居聽見,只能繼續往上跑,當他跑到五樓時,聽見了行軍的聲音。
「一、二、一、二,向右轉、齊步走。」
整齊的腳步聲從樓梯處慢慢往上,聲音越來越近,吳昺鈞提起氣繼續往樓上跑,他沒有這麼累過,長年扛攝影機的人體力都很好,何況他耗在健身房的時間也夠多,但是他現在卻覺得快累死了,最後幾個台階幾乎爬著上去的。
終於到達頂樓,吳昺鈞拉開鐵閂、推開鐵門,進去後他迅速把門關上,後背頂著鐵門大口喘氣。
砰!砰!砰!撞擊聲一下接一下不斷從門板傳來,他咬緊牙關用力抵住,好幾次都感覺自己快撐不住了……
他分辨不出時間經過多久,眼看著天空微微亮起,東方的雲朵出現橘光,天終於亮了。
長長舒一口氣,與此同時身後的撞擊消失,吳昺鈞緊繃的精神鬆懈下來,頹然地坐倒在地上。
低下頭,他看見腰腹間的血洞,血已經止住了,右手輕輕撫上傷處,這時突然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控制住他的手,將手指戳進傷口裡,五指使勁撐大,硬是把他的傷口給撕扯開來,緊接著有東西從裡面流出來,那是血、是腸子……
「哇啊!」吳昺鈞放聲尖叫,伸出左手想拉開自己的右手,卻發現拉不動。
他掙扎著爬起身,捧著血淋淋的腸子盲目亂跑,當他跑到圍牆邊時聽見巨大聲響,定睛往下看去,那是他的車子。
就在這時,吳昺鈞被人推了一把,他連叫都來不及就被推出圍牆外,風從耳邊呼嘯而過,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越來越接近的馬路和那台變形的BMW 3 Series……
急促的門鈴聲吵醒了吳昺佑,他看一眼手錶,才五點四十,不禁無奈皺眉,今天要模擬考,昨晚他唸到兩點半才上床,沒睡飽怎麼應考。
翻了個身,他不滿地想著這麼早是誰?又是那傢伙的女朋友嗎?
他是不會喊吳昺鈞哥哥的,因為看不起,那傢伙和爸爸一樣是個花心大蘿蔔,每次出了事就會有人在深夜或大清早鬧上門,他真是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跟那傢伙住在一起。
吳昺佑拉起棉被把頭矇住,但是門鈴聲、敲門聲越來越急促,鬧得他心煩意亂。
那傢伙不在家嗎?不可能啊,昨天那傢伙才大剌剌吃掉他的牛奶和泡麵,還佔據他做模型的沙發睡得昏天暗地,按照以往經驗,不睡到太陽曬屁股是不會起來的。
敲門聲越來越用力,大有不把門敲破勢不罷休的氣勢,吳昺佑用力吸氣吐氣,最終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出房門,卻看見掉滿地的模型。
那傢伙發什麼神經,幹麼動別人的東西?吳昺佑不滿地望向空無一人的沙發,帶著幾分怒氣把門使勁拉開。
站在門外的不是吳昺鈞的桃花,而是鄰居陳伯伯、張阿姨、林叔叔……等一堆人。
「叔叔伯伯阿姨早,有事嗎?」吳昺佑滿頭霧水。
「你快點下去看看,你哥的車子撞上大樓牆壁,整個人從車窗裡面彈飛出去,肚子被玻璃劃破,腸子流了一地……」
接下來他們說的話,吳昺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能看見他們的嘴巴張張合合,像是在演默劇。
吳昺佑徹頭徹尾傻掉,他最討厭的吳昺鈞……死了?
第一章 鍾馗的剋星
「五分鐘後抵達。」對講機裡傳來聲音。
「知道了。」Miss鄭放下對講機,跑到葉子深桌邊說:「葉醫師,車禍病患馬上就到。」
「好,我過去接人。」葉子深眼睛盯住電腦,飛快敲著鍵盤,把患者的病況入檔。
敲完最後一個字,她從座位起身,轉身往外走,同一時間陳醫師也過來跟她會合,兩人一起跑起來。
他們已經合作得很有默契了,不需要多說什麼。
「病人情況?」葉子深道。
Miss鄭出聲報告,「女性,三十二歲,車禍陷入昏迷,腦部受到重擊、臉部有傷,左大腿、腰側還在出血,出血量不多,但血壓只有80的47,心跳微弱……」
三人到達急診室門口,恰好聽見救護車鳴笛聲,看著逐漸駛近的車子,葉子深和陳醫師臉龐凝上一抹沉重。
救護車停下,當後車門打開,陰風迎面襲上,吹得葉子深微瞇雙眼、瀏海翻飛,身上不由自主地冒出許多雞皮疙瘩。
從冷氣房出來面對熾熱豔陽是不該感覺寒涼的,但是他們感受到了,都是急診室待久了的老人,經驗教會他們這意味著什麼——這是重症病人,救回來的機率很小。
葉子深呼吸一窒,陳醫師、Miss鄭看不見的,她能看見。
那是一雙只有眼白的眼睛,正面無表情地與葉子深對視,濃密的長髮蓋住大半張臉,在短暫的對望後緩緩低下頭。
Miss鄭下意識往外橫一步,讓太陽光撫平皮膚上的雞皮疙瘩。
葉子深把目光放在病患身上,試著釐清這女鬼和病患是不是同一個,如果是的話,魂魄已經離開身體,搶救意義不大,只不過身為急診室醫師,該做的還是得進行。
然而她尚未分辨出是不是,就聽得Miss鄭驚呼,「心跳停止了!」
葉子深反射性爬上剛移至病床的病患身上進行CPR,Miss鄭接手甦醒球,透過不斷擠壓為病患打入空氣。
眼看事態緊急,陳醫師和救護車人員一起推著病床奔入急診室,行經之處人們紛紛避讓,傷者不斷滲出的鮮血染紅了醫師袍,葉子深用盡力氣做心外按摩,頭髮散亂、汗水直流,看起來狼狽極了。
一行人終於進入急診室,裡頭的工作同仁接手,為病患接上儀器,葉子深讀著儀器上面的數字,道:「推一毫克腎上腺素。」
「好的,一毫克腎上腺素。」護理師複述葉子深的話,動作俐落地取來腎上腺素,把針頭推進病患身體裡。
葉子深沒停止CPR,她腎上腺素高漲、汗水狂飆,身體卻感到寒冷無比,尤其是背部。
她雖沒轉頭,卻能清楚感受到女鬼正趴在自己身後,透過自己的視角望向昏迷不醒的傷患,右肩沉重,脖子僵硬得無法轉動,右臉甚至做不出半分表情。
這種情況下,葉子深只能推測出傷患不想死,正在用這種方式催促著自己竭盡全力,既然病人想活,她便會奮鬥到最後一刻,即使明白可能是徒勞無功。
病患的心率始終是零,葉子深的心率卻逐漸攀升,她的手沒有停下,目光持續盯著儀器上的指數。
早就過了搶救時間,葉子深越來越焦慮,她咬緊牙關,對著那張沾滿血汙的臉龐大喊,「拜託,再努力一次、再試一次!世間總有妳留戀的人事物,為了他們,妳再拚一次!」
不知道是不是葉子深的話出現效果,血壓竟然回升了,她忙道:「再推一針。」
「好的。」護理師再推一針腎上腺素。
她的過度專注吸引了某些「東西」的注意,原本分佈在急診室四周的他們慢慢飄到病床旁邊,一個接一個圍攏,他們盯著葉子深,滿臉的好奇。
有的拉拉傷者的腳,有的摸摸葉子深的頭髮,隨著他們的靠近,那種壓抑的、鬱悶的感受輪番襲上。
沒有指令,醫護人員一個個沉默下來,目光齊齊凝聚在傷者身上,不管能不能看到圍繞在病床邊的魂魄,他們都感受到死亡的氣息。
汗水從葉子深額頭滑到鼻梁上,過度施力讓她全身無力,她喘息著,卻仍堅持著。
「葉醫師,可以放棄了。」陳醫師道。
陳醫師沒說錯,已經搶救這麼久、是該放棄了,但念頭剛起,葉子深右肩那股力道瞬間強壓而下,她瞬間明白這是傷患要她繼續努力。
既然不願走入幽冥,身為醫師的她沒有第二個選擇,只能一路陪伴。
「準備電擊。」她吩咐道。
在電擊器準備期間,葉子深持續進行CPR,不停對傷患說:「加油,妳可以的!」
這時候儀器上出現令人興奮的嗶嗶聲,心率終於出現,所有醫護人員鬆一口氣,露出安慰笑臉。
右肩處的力道消失,葉子深鬆開手,下意識回頭,只見女鬼消失了,看樣子是已經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了。
太好了!大長腿從床上跨下,葉子深衣服濕透、全身黏糊糊的,無比難受。
「家屬來了沒有?」她對Miss鄭說。
「已經聯絡了,正在趕來的路上。」
葉子深點頭道:「知道了,先去照CT!」
「好的。」指令下達,眾人動起來。
方向盤上的手指不停顫抖,張瑋明試著忽略,他拿起礦泉水,咕嚕咕嚕喝掉大半瓶,一面開車一面對自己喊話,「鎮定,不要擔心,一切都會順利的。」
車子剛通過醫院前方的紅綠燈,張瑋明就發現聚集在醫院外的記者,他把車子開到停車場,下車之前再次穩住情緒,對著照後鏡的自己說:「可以的,一定會順利。」
握緊拳頭,他閉上眼睛冥想片刻,在走出車子那一刻臉上佈滿哀慟。
張瑋明低著頭,加快腳步想跑進急診室,但眼尖的記者發現了他,一窩蜂衝上前將他團團圍住。
「聽說方瑜晴車禍重傷,是真的嗎?」
「有人說你們吵架、分居,這件事是謠言嗎?」
「有記者拍到你私會小三,有這回事嗎?」
「你們正在辦離婚手續,是嗎?」
「對不起,請讓我先進去看看瑜晴。」張瑋明懇求道,他不斷揮開麥克風想脫出重圍,但記者們像吸血螞蝗般緊緊附上,讓他進退不得。「那些全都是捕風捉影,可不可以別這樣對待我們?」
「是你有外遇,還是方瑜晴有外遇?」記者又問。
「沒有沒有都沒有,我們夫妻的感情很好,你們不要想盡辦法破壞我們!」
「如果方瑜晴……」
張瑋明再也受不了,失控大吼,「安靜!」
記者們真的安靜下來。
兩顆豆大淚水從張瑋明眼底翻滾而下,他哽咽著無奈問:「你們媒體到底有沒有人性?從我們結婚第一天開始就不斷預測我們什麼時候離婚,還不斷製造假消息,外遇、吵架、分居……我們不辯駁是不想助長謠言,但這不代表你們的所做所為沒有傷害到我們!
「你們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嗎?是人命關天的時候啊!瑜晴出了車禍,躺在急診室裡面生死不知,她有多無助,我又有多恐懼?現在是她最需要我的時候,可不可以求求你們擠出一點良知,放我過去看看她?」
隨著這番聲嘶力竭的喊話,張瑋明哭得沒有半分形象,帶著怨恨的目光一一掃向在場記者,所有人都被他的表情給震憾了,下意識讓開一條路讓他過去。
張瑋明轉身迅速進入急診室,攝影師接連按下快門,拍攝他急促的腳步。
他驚慌失措地在急診室跑著,像隻迷途的兔子般既無辜又無助,正想著抓個人問時,他聽見有人揚聲問:「方瑜晴的家屬在嗎?」
張瑋明立刻排開眾人衝上前,高舉雙手急道:「是我!我是她的丈夫,瑜晴怎麼樣了?」
葉子深回答,「方女士目前的昏迷指數只有三,剛才做了電腦斷層掃描,看到左側硬腦膜下腔出血併嚴重腦腫現象,必須馬上接受開顱手術。」
「手術危險嗎?會不會有後遺症?」
「昏迷指數低於五的患者,死亡率接近五成,即使手術成功,將來也有很大的機率伴隨癱瘓、失語症、失憶等等現象,但如果現在不立刻開刀取出血塊,沒有保命的機會。」葉子深眉心微攏。
張瑋明痛苦地低下頭,許久方才抬起濡濕雙眼,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好吧,開刀,我簽字。」
「我馬上聯絡神經外科。」葉子深朝他點點頭。
就在她轉身之際,張瑋明突然雙膝跪地,一把拽住她的手,將額頭貼在她的手背上痛哭流涕。「醫師,求求妳一定要把瑜晴救活,她死了我也活不了……」
對於他的失控,葉子深有些驚訝,想抽回手卻被他抓得牢牢地,她只能道:「這是醫師的職責,我們都會盡力的。」
話剛出口,閃光燈亮起,葉子深瞇起眼睛,發現有記者混進來。
喀嚓聲不停響起,一名記者跑上前將麥克風對到葉子深嘴巴前,她還來不及開口,警衛快一步出現,架著記者又推又拉把他們趕出急診室。
搞什麼?這裡是救人的地方,又不是星光大道。
葉子深不滿地對著跪在地上,哭得滿臉淚痕的張瑋明說:「先生,我必須盡快安排手術,你這樣是在浪費我的時間。」
葉子深知道自己的口氣不好,但救命不是作秀,記者惹毛她,她只能遷怒於始作俑者,即使她心裡清楚對方只是個過於哀慟的家屬。
「對、對不起。」張瑋明連忙道歉,鬆開手。
看也不多看對方一眼,葉子深轉身離開。
「葉醫師下班了?」Miss鄭經過葉子深身邊時笑問。
「對啊,餓慘啦。」中餐沒吃,她可以嗑掉兩份牛排。
「快點回家吧,吃飽飽睡好好,明天又是戰鬥的一天,加油!」Miss鄭是個性情開朗陽光的護理師,她握緊雙拳,給了葉子深一個燦爛笑容。
身為急診室的一分子,每天都必須和死神拔河,這是他們的使命。
「明天見。」葉子深點點頭。
走過幾步,Miss鄭轉身問:「葉醫師知道方瑜晴的狀況嗎?」
「知道。」她打過電話問神經外科,聽說手術很成功,但後續還要再觀察,她猶豫片刻後問:「方瑜晴是什麼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記者守在外面?」
「葉醫師竟然不知道?妳肯定沒有在追劇。」Miss鄭笑答。
這句話不對,以前是沒有,但現在開始追囉,自從和紅透半邊天的凌以樹交往,她把他演過的戲一部部抓回來看。
「她是明星?」
「對啊,非常有名呢,最近她有一部電影上映,眼看車禍的消息上了新聞,票房肯定會衝高。」
「明星不是不能結婚?」
「哪有,結婚的明星多的是,國外明星甚至二婚三婚也不足為奇。」
意思是她和凌以樹交往的事情曝光,不會受到圍剿?葉子深眼睛一亮。
Miss鄭又接著說:「方瑜晴是實力派演員,接的戲超多,她這一出事不知道有多少工作停擺。」
「聽起來有點慘。」葉子深嘆息。
「跟她從小的經歷比起來這還不算什麼,方瑜晴可是真人版阿信。」
「……意思是不是有點慘,是非常慘?」
「對啊,網路上說她的爸爸是個商人,但經商失敗欠了一屁股債,她十六歲就放棄學業進入演藝圈,最高紀錄一年拍了七部電視劇,忙到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好不容易把債務還清,終於可以讓家人過上安穩日子,沒想到媽媽死掉,幾年前爸爸又變成植物人,家庭工作兩頭燒,妳說她阿信不阿信。」
「聽起來很辛苦。」
「不只如此,她叔叔在媒體上控訴方瑜晴不孝,不肯照顧奶奶,當時方瑜晴什麼都沒說,但是媒體很厲害,挖出了方家的祕辛,原來那個奶奶是繼母,在方爺爺過世後不但把方瑜晴一家三口掃地出門,還逼著方爸爸拿一筆錢當孝親費。」
「這麼狠?」這種親戚早該一拍兩散。
「對啊,後來方爸爸經商失敗,兩家就斷了聯繫,直到方瑜晴開始走紅,叔叔又想從她手上要到孝親費,大家都覺得方家母子很過分,他們在網路上被罵翻了。」
「後來呢?」
「能怎樣,還不是不了了之,聽說到最後還是方瑜晴拿錢出來解決。」
「唉,人善被人欺,那她丈夫呢?他看起來對她很好。」
講到八卦,Miss鄭興奮起來。「當初他們要結婚時,很多人都不看好。」
「為什麼?」那個男人可是還為方瑜晴下跪了呢。
「他是個藝術家。」
「藝術家不好嗎?」
「會賺錢的藝術家才叫好,不會賺錢的……」她聳聳肩,一臉的不以為然。「他是半張畫都賣不出去的畫家,不過歌喉不錯,方瑜晴曾經拿錢幫他製作一張CD,但就是紅不起來,聽說結婚後一直是方瑜晴在養家,這種女強男弱的模式,網路上都不看好他們。」
「可是今天……」
「他當然要哭,還要哭得無比淒慘才行,要是方瑜晴死掉,以後誰養他?」Miss鄭皺皺鼻子惡意說。
葉子深乾笑兩聲。「應該是真愛啦,方瑜晴願意對丈夫無怨無悔的付出,肯定有他值得的地方。」
「也對,感情這種事外人不會懂的。」
兩人閒聊幾句後,Miss鄭轉身去忙了。
葉子深走進更衣室,從自己的櫃子裡面拿出衣服和沐浴用品進浴室,脫掉衣服,打開蓮蓬頭,壓出洗髮乳搓出泡泡,這是她的習慣,離開醫院時一定要把自己從頭到腳洗乾淨,她不喜歡帶著血腥味回家。
而她之所以養成這個習慣是因為阿姨——爸爸的第二任妻子。
她的父母很早就離婚,兩人各自擁有新家庭,也各自生下一個弟弟,有過失敗經驗的他們在梅開二度之際都做出了正確選擇。
他們幸福了,輪流在兩個家庭長大的葉子深說不出自己是幸福還是悲哀,但確定的是,兩個家庭都沒有帶給她歸屬感,她經常感覺孤獨。
她的爸爸是田橋仔,媽媽是廣告公司老闆,她不缺錢只缺愛,所以她積極上進、努力學習,不為成就,只為父母的特殊看待,但似乎她總得不到想要的……
阿姨有嚴重潔癖,每次葉子深下課回家,阿姨那眼神就像看見大型活動式細菌培養皿,她走到哪裡阿姨酒精就噴到哪裡,逼得她不得不立刻放下書包走進浴室。
她很清楚那不是阿姨的錯,卻無法否認阿姨的眼神很傷人,最後爸爸在隔壁買下一間房,讓她下課後先過去把自己從頭到腳清洗乾淨再回家,習慣從此養成。
不過身為繼女的葉子深沒荼毒到阿姨,她卻被親生兒子荼毒了,不愛唸書的葉子淺每天的上學重點不是學習,而是把自己搞成泥人,阿姨不相信他的自我清潔能力,每天下課就親自把他拎到浴室剝殼清洗,一直到國中畢業。
對於一個男孩的自尊心來說,這種事簡直是世間奇慘。
閉上眼,葉子深享受著溫水由上而下沖刷的快感……一隻調皮的小手握在水龍頭上,一上一下扳動開關,導致出水量忽大忽小。
葉子深沒張眼,只在心底長嘆一聲,又來了。
她任由這種情況持續,始終不發一語,在斷斷續續十幾回合之後,熱水恢復正常供應,身體沖洗乾淨,血腥味不復存在,她擠出洗面乳對著鏡子清洗臉部,在臉上輕輕畫圈,細細清洗每個角落。
倏地,一張笑臉從後腦處出現。
葉子深心臟緊縮,反射閉眼,手上動作沒停,她在心底數了十五秒,確定自己能夠從容面對後才張開眼,無視那女鬼的存在。
女鬼像在挑釁般笑出滿口大白牙,頭髮很長卻糾結成團,亂糟糟的像雞窩,眉心正中有個血洞,血從洞中流出,順著鼻梁、臉頰一路往下滑。
女鬼抓起她濕漉漉的頭髮把玩,頭皮帶著微微的刺痛,葉子深滿心無奈地打開水龍頭,在臉盆裡蓄滿水,她只想盡快清洗乾淨,低頭卻發現水龍頭裡流出來的是血,她只能再度無奈,再次嘆息。
上大學那年她出了車禍,醒來之後開始能夠見鬼,對於時不時出現的鬼魂她早已經習慣,畢竟除殯儀館之外,醫院是最多鬼魂的聚集地,如果太把他們當一回事,那工作就都別做了。
但最讓她無可奈何的是出現在廁所浴室裡的這種,因為他們不但是鬼,還是侵犯隱私的冒失鬼!
幻覺,那是清水不是鮮血。她對自己催眠兩回之後張眼,很好,變回來了。
捧水把泡泡沖掉,葉子深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打理好,走出浴室後她看一眼手機,時間不早了,她背起包包往外走。
經過走廊,另一名長相清秀的女鬼悠悠哉哉地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走回這一頭,來來回回走著,不停穿過每個從她身前走過的人。
急診室門口,已經蹲在那裡好幾年的老伯伯叼著一根煙,還在碎碎唸個不停。
她不停歇地經過他們,嘴上和同事說「明天見」,心裡也在和這些平常人肉眼看不見的「同事」道再見。
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按下門鈴,葉子深靜靜等候。
這一戶是整棟樓裡坪數最大的一間,最早她看上的是這間房,但是翻開存摺算了算,如果不用爸媽的錢,她壓根負擔不起這麼高的房價,如果用了……最後的最後,她在自尊和傲驕面前低頭,選擇對面只有三十六坪的那間。
夠了,住太大間沒有時間整理會更慘——這是她在接待爸爸一家和媽媽一家人時所說的話。
媽媽讚美她的獨立精神,張叔叔拍拍她的肩膀,在塞給她一個超級紅包時語重心長地說:「依賴長輩沒什麼好丟臉的。」
媽媽家的弟弟張子慎抬高下巴,驕傲的模樣和她如出一轍,「將來我會跟妳做同樣的事,並且做得比妳更好。」
哇咧,連這個都要比,有這麼驕傲嗎?
阿姨知道她不拿老爸的錢買屋,不遺餘力地大加讚美,「時代新女性就該這樣,依靠自己才是王道。」
這種話從她嘴裡說出來非常沒有說服力,因為她是依靠爸爸才能生存的物種。
爸爸把葉子深拉到旁邊,偷偷塞兩張卡給她,低聲說服,「這邊太小,換一間大的,住起來比較舒服。」
而爸爸家的弟弟葉子淺則說:「有爹堪靠直需靠,莫待無爹哇哇叫。」
光看兩個弟弟天差地別的態度,就能歸納出她爸媽的價值觀,這樣天差地別的兩個人能夠在一起生活十年已經是極限了。
總之,最終她還是在對面住下了,而這個上百坪的豪宅她只能在每天下班經過時,握緊拳頭對自己喊話,表達這是她未來努力的目標。
但等不及她的努力,屋子在空置兩年之後被賣掉了,敲敲打打了三個月,屋主終於搬了進來,她還來不及刺探軍情就在樓下偶遇新鄰居,一個帥到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明星,凌以樹。
每次看見他,她都想大喊——米開朗基羅,你家的大衛跑出來了!
凌以樹有兩份工作,一是人人皆知的男演員,二是靈魂引渡人,負責將滯留人間的亡魂送入幽冥。
兩人真正熟悉起來是上個月的事,她給自己放長假到洪江旅遊,卻在那裡遇見正在拍宣傳照的凌以樹,他們有了共同經歷,意外解開前世之謎,他與她之間的緣分從前世就開始了。
她想,他們應該是男女朋友了吧。
當然這種認定範圍太廣大,身為二十一世紀的男女,光是在網路上多聊兩句就可以老婆老公喊不停,因此認不認定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歡跟他在一起。
門打開,她抬頭撞上一張笑臉。
「下班了?」
「沒出去?」
兩人異口同聲,然後兩人都笑開。
「進來吧。」凌以樹打開門讓她進來。
一百多坪真的是超級大,感覺比爸爸和阿姨的家更大,那裡雖然超過兩百坪,但透天厝的視覺效果遠沒這裡震憾。
超大的客廳,超大的臥室,超大的廚房,超大的健身房,只隔出三房兩廳的屋子,每個空間都能讓人翩翩起舞。
每次到這裡她都覺得呼吸特別順暢,當然這也許跟他種了一堆植物有關,是的,凌以樹有一個很大的陽台,讓她超級羨慕。
「你覺得我走演藝圈會不會紅?」她笑著往他身上靠。
「不會。」他想也不想就回答,拉著她坐進沙發。
「為什麼?我長得不夠漂亮?」
「跟漂亮無關,妳缺乏表演慾。」
「這是重點嗎?」
他笑著遞給她一杯溫熱的八寶茶,那是她前輩子最愛的飲品,以茶葉為底,加入冰糖、枸杞、紅棗、核桃仁、桂圓、芝麻、葡萄乾、蘋果片等沖泡的,有滋陰潤肺、清嗓利喉的功效。
「絕對是重點,怎麼突然想到改行?」
「要嘛出眾、要嘛出局,可以傑出,何必平凡。」
「誰告訴妳當藝人就能傑出不凡?」
「因為你傑出且不凡啊。」
繞著彎誇他?凌以樹承情。「在我眼裡,妳更不凡,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從閻王爺手裡搶人。」
這誇獎誇到人心坎裡了。「我不認為自己是從閻王爺手裡搶人,我只是把閻王爺不想收的人試著復原,把他們放回原來的生活裡面。」
這話百分百真實,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命數,能夠更改命數的不是醫師,而是你曾經做過多少好事、結過多少善緣、創造多少福報。
至於葉子深,凌以樹揉揉她的頭髮,她做過很多好事,留下無數善緣,她的福報滿艙滿屋,堪稱陰間好人好事代表。
「吃飯沒?」
「沒有,餓慘了,告訴你哦,我今天搶救了一個大明星。」
「哦?」他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從裡面找出食材。
「什麼嘛,只有這樣?我救回一個很厲害的明星欸,快問問我是誰?」
「方瑜晴。」他連頭都沒回直接給出答案。
葉子深愣住,「你怎麼知道?你派人跟蹤我?」
他呵呵一笑,打開掛在廚房牆壁上的iPad,找出網頁點開,說道:「妳紅了。」
蛤?葉子深傻掉,照片裡的她一臉漠然,張瑋明跪在地上握住她的手,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讓人見了為之心酸。
「短短一天就有四百多萬點閱率,妳真行。」
「什麼時候拍的照片?記者被警衛請出去了啊。」照片也應該被強迫刪除才對啊。
「人人有手機,各個是偵探。」
她垂頭喪氣,嘆道:「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不喜歡出門了。」
偶爾在鎂光燈下亮亮相,成為被關注的焦點會有興奮感,但要是時時刻刻生活在鎂光燈之下,應該只剩下瘋狂感。
「方瑜晴狀況怎樣?」凌以樹轉開話題。
「還在觀察中,不過這種手術能夠完全恢復的機率不大,我不確定她還能不能繼續當明星,幸好她的老公很愛她。」
對於這話,凌以樹不予置評。
將青菜在水龍頭底下沖洗,快速切好火腿,開爐火、下蒜頭……沒多久一盤香噴噴的炒飯,一碗紅白相間,漂亮得令人食指大動的番茄蛋花湯完成。
「妳先端出去吃,我再削點水果。」
「不要,我陪你。」葉子深找出湯匙舀一口放進嘴裡,夭壽好吃。「你要不要考慮到我們醫院附近開一間自助餐?」
菜好、老闆帥,自助餐店肯定會天天爆滿。
「明天開始我給妳送飯。」
「真假,你不用工作?」
一個躺在病床上的方瑜晴都能造成轟動,再加上一個能到處走動發送微笑的凌以樹,醫院還要不要做事了?
讓她想想啊,如果她驕傲地向大家宣傳,自己有了穩定交往的男朋友,那人還是大明星凌以樹,那會有什麼結果?
嗯,阿姨肯定會要求能不能請凌以樹搭個線,上上綜藝節目或是在影視劇裡軋一角,她家阿姨就是他口中有表演慾的那類人,光是她能在爸爸面前演出十幾年的崇拜萬分就不是一件易事。
啥?崇拜丈夫很正常?
不對哦,她家老爸啥事都沒做,成天騎重機到處玩,要找到崇拜點相當困難,早期他還需要挨家挨戶去收租,現在網路銀行很方便,連收租也不需要親自去了。
對了,她爸確實做一件值得阿姨崇拜的事——拿錢砸她!
就這麼一點破事兒,阿姨能從早到晚、一天二十四小時不休息演出,那得是對演戲有多大的熱忱啊。
「剛結束一檔戲,經紀人還在接洽新戲,這段時間我有空。」他十指修長纖細,削水果的動作優雅無比,和張瑋明相比他更像藝術家。
「演員不拍戲的時候做什麼?」
「健身、唸書、接接廣告、配合新戲宣傳,或者上點綜藝節目。」
「你不必上網更新FB之類的?」網路行銷很重要,最近連醫院都要搞這些,還分派醫師們定時寫稿,寫寫保健醫藥方面的知識。
「有請專門的人做。」
「所以你是真的有空?」不是客氣?
「我是真的有空,不是客氣。」凌以樹又使出心電感應,把她在心裡問的那句也一併作答。
「太好了,那你可不可以送飯之後順便幫我收幾隻鬼?」
「為什麼?他們擾到妳了?」收鬼這種事有分派責任區,每個引渡者各有自己負責的業務,就跟警察一樣,基本不會跨區行動。
「對,深深困擾了我,你可以想像我在做CPR急得滿頭大汗同時,他們卻圍在病床前指指點點嗎?」
「我以為妳早已經習慣。」
「不是早習慣,是不得不習慣,難道我還能跟他們對視,叫他們滾遠一點?如果我這麼做,精神科的周醫師肯定會立刻找我約診。怎樣,可不可以幫幫忙?我都快被他們弄瘋了。」
「我們也不是什麼鬼都可以收的,必須接到指令才能去某些地方收某些鬼。」
當然大Boss鍾馗也是有人性的,指令會配合引渡者的工作地點、時間,不至於讓他們疲於奔命。
「哦。」她鼓起腮幫子,噘嘴道:「那就沒辦法啦,急診室那些就算了,但老是偷看我洗澡的那兩隻實在是……唉,一言難盡,雖然我不是長得傾國傾城,身材也沒有前凸後翹,但老是赤身裸體被偷窺還是感覺挺虧。」
舀一口炒飯塞進嘴裡,葉子深咬得分外用力。
凌以樹手上動作略頓,有鬼偷看她洗澡?
他撇撇嘴沒回應,眼底卻透出一抹銳利。
削好水果,她也把炒飯和湯給解決掉了,他牽著她進客廳,往她手裡塞進一根叉子。「吃吧!」
「我不喜歡奇異果,太酸。」
「我挑的,試試,不酸。」
他挑的很厲害嗎?水果達人哦?她把叉子往盤裡一拋,摀住嘴巴直搖頭,「我吃奇異果嘴巴會破。」
「我挑的,保證不會破。」
說這樣,他不但是水果達人,還是口腔黏膜專家?鬼才相信。
「我吃太飽了,什麼東西都吞不下。」
他不理她的拒絕,拿起叉子把奇異果送到她嘴邊。
哪有這樣的啦,民主時代、民主國家,就連爸媽都要尊重她是獨立個體,他怎麼可以強迫中獎。
「乖,張嘴試試。」他好言好語哄著。
她面目猙獰地看著那塊綠色果實,一退再退,直至退到無路可退,目睹他眼底的堅持,她只能生無可戀地張開嘴將奇異果吃進去,帶著視死如歸的肅厲用力咀嚼……
咦?還真的不酸耶!葉子深轉頭,對上他的目光中帶著崇拜,跟阿姨表現出來的如出一轍。
贏了!他展開雙眉,笑容裡帶著隱隱的得意。
這種贏沒有太大意義,但他想要,往往問問題並非真的想知道答案,而是想知道別人對待問題的態度。
同樣的,他的要求並非為了強迫她吃下不愛的水果,而是想知道她對待「惡霸凌以樹」的態度,人類只有在面對自己喜歡的人時,才願意忽略對方的不夠完美,而她的態度讓他很滿意。
喜歡和愛的差別在於你願意為對方包容接納、妥協到什麼程度。目前自己的程度他很瞭解,而她的程度讓他很愉快。
凌以樹拿起叉子再餵她一口,沒好氣地道:「自己當醫師,怎麼會不知道均衡飲食的重要性。」
「理智和感情需求是兩碼子事,每個人都曉得反式脂肪對人體有害,但蛋糕店一家一家開,是賣給誰啊?」她痞笑回答。
誰敢說將所有健康理論百分百實現就能活到變人瑞,就算真的可以,痛苦的一百歲和快樂的六十年,怎麼選擇還很難說呢。
接過叉子,捧起水果盤,她將一塊塊長得很可怕的綠色奇異果丁叉進嘴裡,一嚼再嚼,嚼出了幸福感。
從今天開始,凌以樹親手挑的奇異果將歸納進葉子深可以接受的十種水果之一。
「明天給妳的飯盒裡面還是有水果。」
她皺皺鼻子,老實說:「我真的不太喜歡吃水果。」
「我知道,妳只喝果汁,但是裡面加太多糖。」
唉,對啦,不過成天忙碌,面對壓力,用糖分來寵寵自己不過分吧。
「妳最壞的飲食習慣是珍珠奶茶……」她的冰箱裡面冰了一堆沒吃完的珍珠奶茶,白天他全給扔了,但他也相信很快就會置入新貨。
「我改我改,為了健康,我改!」葉子深兩手立刻高舉做出投降手勢,她超級害怕被碎碎唸。
看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凌以樹失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問:「晚上出去走走?」
「不要,累慘了。」她比出五根手指頭。「我今天做三次CPR,兩個插管,骨頭都快散了。」
她縮起腳,整個人蜷進沙發裡,他笑著攬過她,用身體將她包裹。
「幾個救回來了?」
「哈哈,你問這個太外行囉,不曉得我的外號嗎?」
「不曉得。」
她拍拍胸脯,抬高下巴,指指自己的臉。「本人號稱鍾馗的剋星,有我在,牛頭馬面請靠邊站。」
是誰不久前剛說她只是把閻王爺不想收的人復原,把他們放回原來的生活裡面?矛盾的傢伙。
不過更矛盾的是,鍾馗的剋星竟然和鍾馗的屬下走到一塊兒,她這樣算不算身在曹營心在漢?
看著他笑,葉子深流口水啦,不是因為水果太甜或者口腔肌肉鬆弛,而是她家男朋友真的夭壽帥。
男人怎麼可以這樣笑啦,笑得人心花朵朵開,真的不是女人樂於主動,而是男人在勾引,他這個樣子教她如何不積極?
「妳是怎麼分辨能救或不能救的?」
「原則上不管能不能救,醫師都必須出手,但如果看到靈魂和身體分開的病患,通常都救不活。」
急診室醫師第一件必須學會的就是搶時間,常常她一點遲疑,就會有人搶上前,而那些救不活的往往是她遲疑之下的病患,長期下來經手的病患都存活了,於是鍾馗剋星的外號不徑而走。
「妳沒見過分離的靈魂重新回到身體裡面的嗎?」
「過去沒有,但今天見識到了。」當方瑜晴的心臟開始跳動,她猛地轉頭,再找不到那個魂魄。
「以後碰到這種狀況,不要太早放棄。」
「你……是在提醒我?」身為引渡人,他確實有資格說這種話。
「對,我在提醒妳。」
話音方落,聽見手機裡傳來鬼來電的音樂,她好笑地看他一眼,哪有人用鬼來電當手機鈴聲的,太詭異了吧。
凌以樹知道她在想什麼,但那不是他設定的,而是每回一有「特殊電話」打來,手機就會自動播放鬼來電的音樂。「我進房間接電話。」
「哦。」
待他進屋後,葉子深拿起手機來刷,點開醫院剛做的宣傳網頁,裡面有她所分享的健康新知。
螢幕上一片黑暗,不久七彩閃光滑過,蒼白的手指飛快打出字跡:新任務,茶玉。
他的目光停留在後兩個字上頭,不禁擰眉。
就這樣?會不會過於簡明扼要了?過去還會附上任務對象的背景與資料,這次怎麼啥都沒有?
凌以樹飛快打字:他是誰?
自己去查。
喂喂喂,這是增加工作困難度以惡整員工嗎?難道新上司對自己不滿意?或者說這是個很特殊的案子?
不過凌以樹很清楚,這些問題對方一個都不會回答,所以他也不在這裡糾結,眼前有更重要的事。
我想爭取一件任務。
什麼任務?
立和醫院,停留在醫護人員更衣室裡的兩隻鬼。
他耐心等候回覆,這次足足等了三分鐘,沒想到出現的答案竟是一串「哈哈哈哈」。
他瞪著那串哈字,低頭快打:不行嗎?
我先把資料調出來看看再給回應,不過以公謀私不太好。
去他的以公謀私!他淡淡看了一眼,回覆:知道了。
我還沒有回應之前,不可以先動作。
為懲罰對方之前讓他等了三分鐘,凌以樹聳聳肩,直接把手機掛掉。
鬼來電的音樂再次出現,他沒被嚇到,只是不耐煩地點開手機。
在還沒有回應之前,不可以先動作。
在還沒有回應之前,不可以先動作。
在還沒有回應之前,不可以先動作。
在還沒有回應之前,不可以先動作。
在還沒有回應之前,不可以先動作。
在還沒有回應之前,不可以先動作。
在還沒有回應之前,不可以先動作。
同樣的句子飛快出現,他翻個大白眼,敲下三個字:知道了。
另一邊,葉子深將吃完的盤子拿進廚房,順手把碗盤給洗乾淨後,手機響起,來電顯示是阿姨,她很少打電話來的,出什麼事了?
「阿姨,我是葉子深。」
「子深……那個……妳的……」阿姨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匆促間說的話葉子深半句都沒聽清楚。
「阿姨,妳別哭,有話慢慢說。」
手機被葉子淺接過去。「姊,小舅出事了,送到你們醫院的急診室,妳可不可以過來一趟?」
「他怎麼啦?」
「不知道,是路人將他送醫的。」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讓阿姨別太緊張。」
「好。」
直到手機掛掉,葉子深都還能聽見阿姨在手機那頭哭泣,她知道小舅對她很重要,畢竟那是她唯一的手足。
走到寢室前,她敲了敲凌以樹的房門。
「怎麼了?」凌以樹打開門,看著皺起眉心的葉子深。
「我必須回醫院一趟,孫孟白被送進……呃,他是阿姨的弟弟,我應該喊他小舅,他被送進我們醫院的急診室了。」她說著,不自覺嘆了口氣。
第二章 被鬼纏上了
凌以樹開車很穩,葉子深也有駕照,但技術只停留在考駕照那個時候,不想當啃老族的她在房子還沒養大之前,養不起汽車和停車位,所以截至目前為止她仍然是大眾運輸一族。
針對這點,孫孟白曾經萬分不理解地問:「姊夫覺得妳過得不好想資助妳,妳為什麼不乖乖聽話?」
她的反應是翻白眼,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吃軟飯吃得理所當然。
「如果姊夫給妳寄了瓶牛奶,妳收不收?在網站上看到一件漂亮衣服買了送給妳,妳穿不穿?如果這些都收,那給妳錢妳為什麼不收?」
她的反應依舊是翻白眼,她對孫孟白從來沒有耐煩過。
孫孟白苦口婆心勸道:「姊夫只是暫時讓妳啃老,又不是叫妳活到老啃到老,幹麼把自己搞得那麼清高,如果李安沒有老婆養,他當不了金馬大導演……」
截下他的長篇大論,葉子深冷眼看他。「啃老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別把你的理想加諸在我身上。」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
她知道自己把話講過分了,因為他啃的是阿姨的老,如果不是阿姨,將近三十歲的孫孟白早就離開演藝圈了。
葉子深心微慌,她猶豫很久之後才開口。「我很討厭小舅。」
「為什麼?」
「他和我沒有血緣關係。阿姨今年三十六歲,只比我大七歲,她的弟弟和我同歲,可是每次見面都追著逼我喊小舅。」
最可惡的是她默認了,為了阻止他不停追著自己跑,阻止他不斷在面前出現,怕麻煩的她還真的把小舅二字叫得朗朗上口。
凌以樹淡淡一笑,卻說:「妳不討厭他。」
他都聽見了,聽見她在心裡回憶與孫孟白之間那段啃老族的對話,聽起來那位小舅挺幽默的。
「蛤?」她沒聽懂。
「妳對他不是討厭,而是罪惡感。」他直指她的問題。
葉子深苦笑,對啊,她怎會忘記心電感應這種特殊能力是引渡人的基本配備,他隨時都能夠聽取任何人的心音,只不過比起外星人的溝通方式,她更喜歡人類習慣的口語溝通。
「他比我大兩個月卻活得像個孩子,沒有責任感,不懂得勤奮上進,小時候跟爸媽拿錢,阿姨嫁給我爸之後就改跟阿姨拿。我不是嫉妒他花我爸的錢,我是看不起他的生活態度。」
她很辛苦的,從小媽媽耳提面命要她積極學習,努力向上,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為了比人家的花更香,她卯足全力往前狂奔,但孫孟白這個在媽媽眼中足以被稱為廢渣的人卻過得比自己愜意。
凌以樹失笑,因為他又聽見了,她不是看不起而是嫉妒,嫉妒孫孟白的自由與任性,嫉妒年近三十歲的他居然能活得那樣海闊天空。
不過他明白,如果讓葉子深過孫孟白那種生活,不到十天她就會發瘋。
人生取決於性格,這句話再正確不過。
口是心非的傢伙,幸好他聽得見,否則肯定要被她高冷的表現給欺騙,凌以樹輕淺一笑,沒多說什麼,只是寵溺地摸摸她的頭,給她一個安撫眼神。
她才不需要被安撫!葉子深這麼對自己說,卻無法否認,他的動作和眼神確實安撫了她。
等通過這個紅綠燈,醫院馬上就到了,綠燈亮起,凌以樹踩下油門,車子正要往前時,一陣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傳來,凌以樹立刻緊急煞車!
左方有輛貨櫃車闖紅燈,差一點點就撞上他們,之所以說差一點點,不是凌以樹煞車踩得及時,而是有一道看不見的牆阻止了貨櫃車。
這種說法很難理解,但是他們找不到更好的說詞,他們眼睜睜看著貨櫃車撞上那堵距離他們只有不到一百公分的隱形牆,強大的撞擊力道讓它的後輪整個翹起來,接著重重落下,地面傳來劇烈震動,連坐在車子裡的他們都能夠感受到。
怎會這樣?她在心裡問。
凌以樹聽見了葉子深的問題,卻沒回答,只是道:「下車看看。」
她很清楚,這是有某個力量想阻止他們到醫院。
兩人迅速下車走到貨櫃車前,司機被震得腦袋一片渾沌,在凌以樹連敲幾下車門之後才回過神,想推門,因為車門凹陷,他試了好幾次,用盡力氣才將車門給推開。
司機長得高大壯碩,厚實的肌肉露在吊嘎外頭,兩隻手臂都有紋身,右臂是張著一雙銅鈴眼的鍾馗,左臂紋了舉世無敵。
場面很嚴肅不應該笑的,但是他的紋身讓葉子深想要捧腹,她看一眼正在打電話報警的凌以樹,提醒自己找機會問:你家大Boss眼睛真的長這麼大?
司機被撞傻了,明明長得一臉兇相,可是現在看起來居然有幾分萌,葉子深從包包裡拿出手電筒,撐開他的眼皮照了幾下,正常。
「你叫什麼名字?幾歲?家住在哪裡?手機號碼是幾號?」
司機一一回答了,回答得很清楚、有條理。
「很好,反應正常。」葉子深滿意點頭,又讓他動動手腳。「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有沒有暈眩、嘔吐感?」
「沒有。」
「那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不過還是到醫院看看比較放心。」葉子深道。
「哦好,謝謝妳。」司機終於回過神,他拉住打完電話湊過來的凌以樹手臂,憂心忡忡說:「我撞到你們的車子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發誓看見紅燈時我真的有踩煞車,不知道為什麼車子會暴衝。」
「沒事,你沒撞到我們。」凌以樹直視著他的眼睛說道。
他的眼神像是能鎮定心神,在短暫的視線接觸後,司機不擔心了。「沒有嗎?」
「沒有。」
「可是我真有撞到東西,你看,我的車頭凹了一大塊。」
這個很難回答,凌以樹只能說:「我已經報警了,你沒撞到我,我也沒撞到你,你在這裡等警察過來處理,可以嗎?」
「可以。」
「那我先離開。」兩人交換過電話之後,凌以樹帶著葉子深上車,繼續前往醫院。
立和醫院急診室門口,一個灰色身影咻地從凌以樹和葉子深面前晃過,那速度之快,並非常人能夠辦到。
凌以樹皺眉,朝灰影消失的方向望去。
葉子深愣了下,急忙拉住一個護理師。「Miss林,幫個忙好嗎?」
「葉醫師,妳不是下班了嗎?怎麼還過來?」
「我小舅進醫院了,妳先幫我打電話到病房部問問方瑜晴的狀況好嗎?」
「可以。」Miss林轉身撥打電話。
凌以樹發現葉子深表情不對,低聲問:「怎麼了?」
「我看見了方瑜晴的魂魄,你沒看見嗎?」
「剛才碰到的那個?妳確定是她?」
這個問題讓葉子深呆住,在救護車裡她並沒有看清楚女鬼的長相,畢竟她的臉幾乎被頭髮蓋住,但急救成功後女鬼就消失了,所以她才理所當然認為那就是方瑜晴,是她太想當然爾了?
見葉子深無法回答,他道:「先去看看妳小舅。」
葉子深皺皺鼻子,卻還是回答,「好。」
還沒看到孫孟白之前,她先遇到爸爸、葉子淺,還有哭得亂七八糟的阿姨,阿姨一看見她就撲了上來,葉子深這輩子就沒和阿姨這麼親近過。
安慰過阿姨之後,葉子深進入急診室,好半晌她才找到孫孟白,他就蹲在布簾前面,摀住臉低聲啜泣。
小舅不行了?心頭猛地一抽,她咬住下唇,低頭看著他一聳一聳的肩膀,眼眶翻紅,罪惡感急遽上升。
隨後進來的凌以樹握住她的手。「記得我怎麼跟妳說的嗎?」
是了,他說不要太早放棄。
她點點頭。「我進去,你到外面等我。」
「好,別急,一切都會好轉。」
「嗯。」她揉揉鼻子,拉開簾幕。
「葉醫師來了!」護理師道。
聽見「葉醫師」三個字,蹲在布簾前的孫孟白緩緩抬頭,悲傷的眼底透出一絲笑容,穿過布簾飄進去。
凌以樹走出急診室,手機在這時傳出鬼來電音樂,他滑開看見裡頭的訊息檔案整齊,和茶玉那筆完全不同。
飛快讀過後,心道幸好東西都帶來了,他熟門熟路地找到醫護人員的更衣室,確定裡面沒人,他先到葉子深的衣櫃前面打開門,裡面的衣服亂成一團,也不知道有沒有穿過,想著找個時間來整理吧。
從背包裡拿出銀製小鈴鐺,再將背包收進櫃子裡,關上櫃門往淋浴間走去。
在那裡的窗戶上蹲著一個七、八歲的鬼童,他的臉被燒掉了,身體有百分之六十的燒燙傷,傷口爛得很厲害,粉紅色的組織液不斷流出。
洗臉盆上方則盤坐著一個女鬼,她對著鏡子歪頭、側臉,細細看著自己,好像很滿意自己的長相,她笑出滿口白牙,長長的頭髮被血液黏成一團,眉心處的血洞又深又黑,還在冒血,鮮紅的血液在洗臉盆上匯聚,眼看就要溢出來,她卻毫無所覺。
站在門口,凌以樹雙手環胸,「你們想離開嗎?」
女鬼緩緩轉頭,在看見凌以樹同時,半聲招呼都不打就朝他撲來,尖銳的長指甲貼在他的脖子上方。
凌以樹一動沒不動,冷眼望她,輕飄飄問:「妳確定要這麼做?」
女鬼沒有回答,洞裡的血越流越多,到最後已經變成噴濺,腥臭而冰冷的血液不斷噴到凌以樹身上,他一點都不害怕,輕笑著反手握住她的手臂。
當他的手一碰到女鬼,就像被火燒到似的,煙霧從女鬼的手臂冒出來,女鬼嚇一大跳,立刻鬆開他,指甲轉而朝他的眼睛刨去。
「找死。」凌以樹低聲道,一個翻轉旋踢,帥氣落地。
女鬼被踢到牆壁上,雙眼圓瞠,顯然沒想到對方那麼厲害,她貼在壁上,身形迅速隱去。
可惜這會兒她願意放過凌以樹,凌以樹卻不願意放過她了,他拿出絆鬼繩朝女鬼身前甩去,轉眼間女鬼被金色長繩套住,她齜牙咧嘴不斷咆哮,一陣陣青色氣體從她嘴裡噴出,那味道之臭,直教人噁心想吐。
凌以樹諷刺笑道:「把自己搞得這麼醜,難怪讓人心情不好,真不應該。」
女鬼握拳踢腳,嘶吼尖叫,還想拿頭攻擊凌以樹,面對這些,凌以樹視而不見,反倒成竹在胸地笑開。
見狀,女鬼越發著急,頭上的血不流了,這回流出來的成了眼淚,如水般的淚滴刷過臉頰,沖出一方乾淨肌膚。
「我不甘心,憑什麼我死了,壞人卻能好好活著?」
剛才的鬼來電附上了女鬼的完整檔案,她活著時是黑道大哥的情婦,大哥性格粗暴,心情不好時常會打人,她起初是因為錢才跟大哥在一起,後來過膩了日日處於恐懼的生活想要分手,大哥不能容忍有女人挑戰自己的權威,一顆子彈結束她的性命。
「王俊良沒有活得好好的,他上個月死了,子彈貫穿胸部,死於黑道火拚。」
「他死掉了?」女鬼愣了下。
「對,妳走快一點還能在閻王面前告他一狀。怎樣,想離開了嗎?」凌以樹再問一遍。
心願已了,女鬼嘴角勾出笑容,輕輕點頭。
鬆開絆鬼繩,凌以樹拿出鈴鐺在她額頭輕晃,嘴裡唸唸有詞,隨著一聲聲咒語,女鬼額頭的血洞填平了,猙獰的五官逐漸平和,身上滿佈的血漬褪去,露出一張清麗臉龐,鈴鐺所到之處她的傷口也一一恢復。
放開女鬼,凌以樹走到小鬼面前。「你也願意離開嗎?我能讓你不再疼痛。」
這個建議相當有吸引力,但在片刻猶豫之後,小鬼還是決定搖頭。
「為什麼不要?你知道自己死了嗎?」
小鬼癟起嘴點點頭,低聲道:「我想跟媽媽說對不起。」
凌以樹又問:「是不是說完對不起你就肯離開?」
小鬼抬眉,眼底有著喜悅,「真的嗎?我可以跟媽媽說話?」
「先回答我。」
「是。」小鬼猛點頭,他就想和媽媽說話。
這個「是」字等同訂下契約,再無後悔空間,凌以樹一笑,拿著鈴鐺繞著小鬼慢慢轉圈,步伐緩慢,一面走一面輕唸咒語,低沉溫柔的嗓音讓小鬼擰緊的雙眉鬆開,抿直的雙嘴微微彎起,身上被火灼燒的疼痛漸漸消失,他又變回了可愛的小男孩。
「還痛嗎?」凌以樹問。
「不痛了。」
「給我你媽媽的手機號碼。」
小鬼唸出一串數字,電話撥出,在數聲鈴響過後,手機被接起。
「喂。」對方剛發出聲音,就發現螢幕自動轉換成視訊,可這通明明不是視訊電話啊。
「笑一笑,別讓你媽媽擔心。」凌以樹在旁提醒。
他點頭,接過手機朝螢幕裡笑著。「媽媽,是我,希希。」
看見兒子,女人控制不住地緊緊摀住嘴巴,淚水刷地淌下,滑過眼角、手指,凝在兒子送給她的那枚戒指上。
那是去年的母親節禮物,希希把壓歲錢兜在懷裡,讓爸爸帶他去百貨公司買的。
「天吶,我的希希,是我的希希!」女人失聲哭喊。
「媽媽別傷心,我很好,我要去天堂了,可是我有話想跟妳說。」希希看了一眼凌以樹,「天使叔叔借我手機,我想跟媽媽說對不起,我不應該玩火,不應該死掉,不應該讓媽媽那麼傷心……」
希希努力笑著,眼淚卻一顆顆掉個不停,最終說道:「媽媽把我生回來好不好?下次我一定會乖乖聽話,再也不玩火。」
女人在電話那邊猛點頭。「媽媽不生氣,媽媽原諒你,媽媽會努力把你生回來……希希,媽媽好想你……」
「我也好想媽媽、好愛媽媽……」
螢幕漸漸轉暗,直到再也看不見、聽不到,手機兩端的母子仍然緊緊抱住手機捨不得放,凌以樹沒催促,靜待希希情緒平緩。
終於,希希把手機遞到凌以樹跟前。「謝謝天使叔叔。」
凌以樹挑挑眉,他是鍾馗家族,不是天使,但是他沒有解釋,他希望每個魂魄都能帶著進天堂的幸福感離開。
一道光束射入浴室,兩隻鬼同時抬頭迎向那道光芒。
對他們而言,那道光刺眼卻也溫暖,頻頻吸引著他們靠近,由此可知每次拒絕光束必須下多大的決心、擁有多強的意志力,若非執念深刻,誰願意在人間徘徊。
當光束落地,一名身穿黑色西裝的長髮男子從光束中走出,在發現是凌以樹時還懷疑地點開掛在腕間的手錶,查看任務交接人。
「不是蕭默嗎,怎麼會是你?」
「加班。」
「才怪,我們這裡不是血汗公司,沒有加班這個詞兒,是你主動要求的對吧?為什麼?為了誰?」
凌以樹一笑,沒回答。
男子聳聳肩,也沒非要逼出他的答案,他領著兩個魂魄走入光束中,並在凌以樹臂間烙入金色星星。
孫孟白終於清醒,但CT照過、血壓量了、血也驗了,所有該做的檢查通通做過一輪,卻找不到任何問題,他壯得跟頭牛似的。
這樣的一頭野牛怎會被送進急診室?怎會生命跡象消失?
根據當事人孫孟白說法,他莫名其妙走在馬路上,莫名其妙暈倒,如果不是台灣濃濃的人情味,幾個人合力把他拖到路邊,他會死於被輪胎碾壓。
他是在進醫院那刻突然失去血壓心跳的,經過搶救後他醒了,卻一點都沒有劫後餘生的恐懼或者僥倖,甚至笑得亂七八糟,一開口就很欠扁。
「外甥女,我怎麼在這裡?妳家醫院生意不好,拉我來湊數?」
當下葉子深無比後悔,沒事幹麼把他救回來禍害自己的人生?
Miss鄭好笑地看著葉子深和病床上的年輕人。「他和葉醫師是……」
「我是她小舅。」孫孟白搶話,「小美女,我叫孫孟白,是孫中山、孟子、李白的綜合體,集愛國、道德、才華於一身的男人,能加LINE嗎?」
葉子深冷冷瞪他一眼。「別在急診室追護理師。」
「不能追護理師,追醫師沒問題吧?」孫孟白笑問。
痞子!葉子深對他越發不耐。「你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會突然暈倒?」
「這事不是應該由妳來告訴我?妳才是專業的。」
葉子深語塞,很專業的她確實無法回答為什麼一個身強體壯,找不出任何毛病的男人會突然心跳驟停。
「葉醫師,可以先讓病患辦理出院嗎?」Miss鄭問,急診室病床很多人在排隊。
「再觀察一下,如果沒問題就讓他出院。」
見Miss鄭要離開,孫孟白連忙說:「小美女,加個LINE,請妳喝咖啡。」
Miss鄭回眸一笑,「那可不行,我有咖啡過敏症。」
孫孟白噘嘴裝可愛,悶聲道:「是男人過敏症吧?奇怪,我這麼帥的男人怎麼會讓美女過敏?」
「你真心想追我?」Miss鄭偏著頭笑問。
才怪,這個男人的目光從頭到尾都黏在葉醫師身上,他肯定暗戀葉醫師。
「可以嗎?」孫孟白笑得痞上加痞。
「不可以!」葉子深一手攀上Miss鄭的肩膀,一手指他。「她是我姊妹,你若敢碰我姊妹翅膀,我必廢你整個天堂!」
說完,她視線不客氣地落在男人的重點部位,眼中的威脅再明白不過。
Miss鄭笑不可遏,深情款款地望向葉子深。「沒人可以碰我的翅膀,我的心只為妳閃亮。」說完還朝她眨眨眼,一副妳懂的模樣。
葉子深呵呵一笑,也還她兩個眨眼。
「我先去忙,妳家小舅舅交給妳啦。」Miss鄭道。
「謝謝,今晚辛苦大家了。」
「不辛苦,鍾馗剋星一到,大家都吞下定心丸。」
Miss鄭離開後,孫孟白還在演戲,他癡癡地望著她的背影,喃喃說:「真可惜,這麼漂亮的小姊姊。」
「夠囉,阿姨都快急死了,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聞言,孫孟白立刻回歸正常態度,「我姊呢?」
「檢查數據沒問題,你也恢復血壓心跳,我就讓爸爸先帶她回去了。」阿姨的哭聲極具影響力,急診室的氣氛已經夠緊繃了,不需要再增添壓力。「你想不想說,到底發生什麼事?」
從貨櫃車延遲他們進醫院的時間,再到疑似方瑜晴的身影突然出現,她猜測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孫孟白眼神微閃,又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臉,擺明了寶寶知道,但是寶寶不說。
見他堅持不透露,葉子深聳聳肩。「隨你,回去後注意一下身體有沒有出現異狀,發現不對就進醫院再檢查。」
想起過去她恐怖的靈魂式烤問,孫孟白笑著想掐她的臉,葉子深卻嫌棄閃過。
「好外甥女,妳終於學會不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長大和成熟的不同之處在於長大是知道原來不知道的事,成熟則是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道,她知道他的心意卻一直裝傻,在這種情況下,保持距離別惹出過深的相對關係是有其必要的。
退後兩步,葉子深刻意保持疏離。「命是你的,你有權支配,外人無權插手。」她說著還指了指自己。
孫孟白被堵得接不出下一句話,他目光微凜,嬉皮笑臉散盡。
確實不關她的事,他也不想拖她下水,他只是覺得心有點疼,她對他的冷淡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深深,妳很不喜歡我厚。」他刻意笑得沒心沒肺。
「嗤!」葉子深瞪他一眼,幹麼用這種深情溫柔的口吻說話,她又不是公主,他幹麼在她面前演王子?
她雙手扠腰,斜眼看人。「喜歡你的小姊姊那麼多,不缺我。」
「妳不滿意我姊嫁給妳爸爸嗎?」
不滿意父母再婚是兒童心態,她已經快三十了,要是她離婚再嫁,兒女敢多說半句話,她會一腳把他踢出門。
「你沒有更具建設性的話嗎?」葉子深問。
「還是妳看不起不學無術,一無是處的我?」
「葉子深沒有看不起誰,通常自認被看不起的,其實是自卑心作祟。」凌以樹拉開幕簾,站到葉子深身邊,視線迎向孫孟白,第一次有了危機意識。
在孫孟白玩世不恭的態度底下,他發現了藏著教人擔心的感情。
「你是……」孫孟白問。
「不認得?你們是同行欸。」
孫孟白撇嘴,紅透半邊天的凌以樹誰不認得,只有他不認得自己這個小龍套的分,哪有龍套認不得主咖的道理,他只是想知道兩人之間的關係。
葉子深勾起凌以樹手臂,把臉往他的手臂上貼。「他是我男朋友,第一個,最後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
她的強調順利踢掉凌以樹埋藏的危機感,這麼夠力的女朋友當然需要獎勵!
他在她耳畔說:「浴室那兩隻解決了。」
「你不是說並非什麼鬼都可以收,必須接到指令才能收?」她在心裡想。
「對,但我行使特權搶別人任務。」他打開心電感應頻道。
「你會不會被控訴?」她望向凌以樹,直接對話。
「不會,只是做白工,工作積分還是歸任務主人。」
「太虧了吧。」
「為女朋友做事,哪裡虧?」他碰碰她的臉,滿眼寵溺。
看不出心電感應,只覺得他們在眉目傳情的孫孟白非常辣眼睛,心情壞爆。「喂,我是病人,可以尊重一下嗎?曬哪國恩愛啊。」
「行,尊重!我們到外面去曬。喝咖啡嗎?」葉子深勾住凌以樹,依舊柔情無限。
「太晚了,喝咖啡會睡不好,我給妳買熱牛奶。」凌以樹全力配合演出。
她瞄了孫孟白一眼,刻意甩動肩膀……好吧,她承認胸部太小,甩不出波濤洶湧的壯闊與激盪,但還是硬甩幾下,就當肩膀運動。
「睡不著你給我講故事啊!」
孫孟白快吐了,他握緊雙拳恨恨捶床,「我要出院!」
送孫孟白出院,回到家裡已經凌晨三點,葉子深再過不久又要進醫院,這趟雖然有點累,但好消息有三個,一是孫孟白沒事,二是方瑜晴沒事,三是醫院的浴室沒事。
她幾乎是頭一沾枕就睡到不省人事,凌以樹幫她把門鎖好才回家,洗過澡躺上床後,他沒立刻睡去,滿腦子想的都是孫孟白。
他被鬼纏上了。
印堂發黑,明顯的黑眼圈,嘴唇暗紫,如果事情不盡快解決還會迎來下一次,並且凌以樹非常確定孫孟白明知道是怎麼回事,卻打死不肯說。
要幫他嗎?他是葉子深的小舅,也是葉子深心底的疙瘩,應該幫的,但孫孟白隱藏在嬉皮笑臉底下的愛慕讓他隱約不安。
想了半天,凌以樹還是沒做出決定,覺得這件事必須先和葉子深通個氣。
然後他又想起那個沒頭沒尾的任務,只有「茶玉」兩個字,沒有時間地點、身分年紀,完全沒有能讓他瞭解的檔案,人海茫茫他要怎麼找到對方?
聽說剛升官的引渡人都會得到新上司的特別青睞,待考驗過一輪,在上司心裡取得定位之後才能方便日後的任務分派。
那他這次的任務可不可以解釋為對他的考驗?
算了,別多想,還是想想明天要給子深做什麼便當吧。
她對吃不注重,有時一天三頓麵包優酪乳就打發掉,既不營養又不健康,年輕時還好,等年紀大一點什麼毛病都會跑出來,必須改。
現在他手邊沒工作還能親力親為,等接到新工作後她自己肯定不會在三餐上頭費心,還是聘個鐘點阿姨吧,一天固定做三餐,把她的胃給養好。
想到葉子深,只是很小的點就會讓他感覺愉悅,想著想著嘴角上揚,笑出滿眼幸福。
手機傳來LINE的提示音,他拿起手機,是葉子深。
深愛:星期天去看電影好不好?
小樹:為什麼想看電影?
深愛:聽說有一部鬼片很好看。
小樹:妳不是不喜歡鬼嗎?還選鬼片?
深愛:有你在我就不怕啦!好嘛好嘛,一起去看嘛。
小樹:知道了,哪一部?
深愛:屍憶,光聽名字就很恐怖厚,期不期待啊?
小樹:等查完場次後,我訂票。
深愛:太好了,愛你哦。
凌以樹輕笑,閉上雙眼,突地一陣心驚,猛然坐起,他確定葉子深一沾枕立刻熟睡,那麼剛剛那些訊息出自哪裡?
收起嬉皮笑臉,孫孟白看著自己慘白的臉龐,他似乎想說服自己,重複說:「不是我的錯,我只是無能為力……不是我的錯……」
但這樣的說詞蒼白而無力,在接連說過十次後眼淚淌下,一頭半長黑髮抓得凌亂,他頹然跪倒在浴室地板,掩面痛哭。
就是他的錯,如果他的反應不是那樣,也許事情會不一樣……孫孟白將頭埋進雙膝中間,哭得肩膀頻頻抽搐。
爸媽四十幾歲才生下他,在眾星拱月的氛圍下他被養成小霸王,從唸幼稚園開始爸媽就經常被老師請到學校瞭解狀況,回到家中,爸媽剛拿起棍子,姊姊就會攔在前面。
成績爛到爆、品格爛到爆的他,就在爸媽和姊姊的寵愛中順風順水長到十二歲。
那年姊姊嫁給姊夫,他在婚禮上遇見臭臉葉子深,她被打扮成小公主,卻從頭到尾不說半句話,只用一雙冷眼看著婚禮過程。
她和他都是十二歲,卻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常常參加這個比賽那個比賽,是永遠的學校代表。
他一向看不起書呆子,但刻意找她講話時她壓根不回應,只丟給他一張冷臉,人生首次嘗到被鄙夷的滋味。
葉子深每年在父母家各住六個月,雙方都希望女兒認為自己是更好的那個,因此她吃好穿好用好,零用錢花不完。
孫孟白認為這種生活就是在天堂了,她應該自在無憂、逍遙快樂,為什麼她卻像個陀螺一樣每天忙得團團轉,把自己逼到無法喘息?
一開始,他認真相信她是異次元生物,每當葉子深住到姊夫家,他就想盡辦法賴過去,抬頭不見低頭見,就算只是打招呼也沒關係,他故意在她面前展現自己多采多姿的生活,故意讓她羨慕自己。
但她到底有沒有羨慕,他無法從她冷淡的表情當中找到端倪。
不過對於刺激她這件事他樂此不疲,在她面前他永遠嬉皮笑臉,不管會不會把她氣到流鼻血,他想盡辦法和她鬥嘴,企圖鬥出她冷冷軟軟的嘴刀子,從此他們的感情越來越好,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誰說吵架不能吵出好交情?
高中畢業那年,她不負眾望考上第一志願的醫學院,而他也不負眾望地以十八分考上全台灣沒有幾個人聽過的大學,似乎是在那刻,他明顯感受到兩人的差距竟然這麼遙遠,她在喜馬拉亞山頂,他在吐魯番窪地,就算有手機也搜尋不到對方的訊息。
十二歲被鄙夷還能說她有眼不識泰山,十八歲的他卻已經連半句辯解的話都出不了口,只能在姊夫買回一串鞭炮慶祝時自告奮勇去點燃。
他以為這種行為叫做無視自己失敗,甘願為成功喝采,叫做心胸寬大,能夠欣賞別人的好,沒想到劈里啪啦的鞭炮聲響個不停的時候,她冷冷瞄他一眼,不屑道:「有什麼好慶祝,全台灣只有我一個人考上嗎?」
她轉身提著行李走出家門,那是她依附父母生活的最後一天。
看著她的背影,他不解,這樣的成就還不值得慶祝嗎?
他瞬間明白,她不是在喜馬拉亞山,而是身在火星,兩人的距離不能用公里計算,必須用光年。
那個晚上他認真思考「上進」這個詞彙的定義,認真思考自己有沒有可能坐上太空船追上在火星落地生根的她。
之後他有幸進入影藝圈加入偶像男團,紅了三張唱片,他認為有資格坐上火箭了,於是帶著滿滿自信和一堆簽名照走入她的校園,可也不知道是名校學生不追偶像,還是他們光忙著唸書,根本不知道誰是偶像,總之他沒有被吹捧而是遭到了冷落。
但他還是掛著滿臉笑容站在她的教室門口,大喊,「深深,小舅來看妳了。」
這回他終於募集到許多目光,卻依舊沒得到她的笑臉。
她走到他面前,寒聲問:「有事?」
他撥開瀏海露出帥臉,用最溫柔的聲音說:「想請妳吃飯看電影。」
「我不像你那麼閒。」她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
再次被打敗,他只能訕訕地離開。
他這輩子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追上她,她是他追逐的白月光,他因為她學會反省這回事,葉子深在他心裡是與眾不同的存在,可她與自己的輩分讓彼此一切不可能。
後來團體因為成員一個個入伍當兵解散了,退伍後他想盡辦法留在這個圈子繼續混,只是再也混不出以前的光暈,他只能憑藉勤奮耐操勉強得到一些小角色。
演藝圈複雜,不夠紅就會受委屈,不夠紅被吼被罵是天經地義,而從小被當成霸王來養的他確實不適合這種生態,但是為了心底那抹白月光,他梗著脖子承受。
一天天下來,他被演藝圈磨成一個小心翼翼、不敢亂出頭、不敢申張正義的懦弱鬼,而他的懦弱卻害了她……
「對不起,我錯了。」打開蓮蓬頭,溫熱的自來水沖下,他摀著臉靠在磁磚牆面,嗚咽低泣。
一隻透明的手在水柱中間來回滑過,碰觸到時水染上淡淡的粉紅,像稀釋過的血水,她看著啜泣不已的他面無表情。
過了許久,她踩過積累的清水來到鏡子前,充滿蒸氣的鏡面上出現一張模糊的臉孔,她緩緩抬起手指,在霧白的鏡面上輕輕劃過。
還我命來。
帶著戾氣的四個字浮現,然後從鏡面脫離,飄浮到半空中,直直飄到孫孟白面前,貼在了他的手臂上。
手臂一陣刺骨冰冷,孫孟白打了個激靈,抬眼望去,當他看到手臂上那四個字時,眼睛發直,全身瞬間僵住,溫水仍然在往下沖刷,他卻冷得像被關進冷凍庫裡。
一雙帶著汙泥的裸足在跟前出現,他看見了,卻垂著脖子摀緊雙眼不敢看。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我也不願意這樣,可是我無法……」他不停說著推託的話,從喃喃自語到聲嘶力竭,哭得聲淚俱下。
他不肯抬頭,但無形的力量掐住他的下巴,他用力抵制,卻依然被一吋吋地往上抬起,他甚至能聽見頸椎發出喀喀喀的聲音。
終於,兩人的雙眼對上,她一邊笑一邊對他揮手,張開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但他明白她在說什麼——
嗨,兄弟,猜猜我在哪裡?
孫孟白不斷顫抖,小幅度地搖頭,他張嘴想說話,喉嚨卻因為過度痙攣而吐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從嘴型辨認出是「對不起」三個字。
女鬼沒有回答,只是不斷笑著,然而下一刻,她嘴裡吐出一把又一把的泥沙,慢慢淹上他的腳踝、身體。
冰冷潮濕又伴隨著淡淡的腐臭味襲上孫孟白鼻尖,一隻碩大的白蛆從她的眼睛鑽出來,他們靠得那樣近,近到他能清楚看見白蛆張嘴一點一點啃食她的臉頰,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聽見咀嚼聲。
她的皮膚被啃掉了,露出紅色的肌肉,白蛆繁衍增生,在她的肉裡鑽來鑽去,將她的嘴唇、眼珠一一啃食,最終她的臉被啃得只剩下骨頭架子,眼眶變成一個黝黑深洞。
孫孟白死命盯住那張臉,一隻蛆蟲掉下來,掉在已經淹到脖子的泥沙上,順著泥土爬到他身上,起初他沒注意,直到被針刺到的痛覺鑽入,他才發現已經有數十隻蛆蟲爬上他的臉,牠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吃掉他的臉頰,疼痛感越來越強烈,他嚇得不斷吼叫,奮力跳起來,像個瘋子似的不斷轉圈跺腳。
她始終保持微笑,在孫孟白背對她時趴上他的背,雙手抱緊他的脖子,兩腿勾住他的腰……
第三章 神祕的茶玉
齊立松從會館走出來,左手抱著嫩模,右手攬著女星,兩個都是纖腰巨乳、身材高䠷的大美女。
他長得不高,身材渾圓,整個看起來像泡發的海帶,臉上戴著金框眼鏡,厚厚的嘴唇呵呵笑個不停,繫著皮帶的腰至少有四、五十吋,但昂貴的手工西服確實有達到修身效果,讓他看起來不至於過度臃腫。
他在嫩模耳邊說了幾句猥褻的話,惹得嫩模一陣嬌笑,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壓出一個口紅印。
齊立松滿意地打開皮夾,從裡面掏出一疊千元鈔票往她的乳溝塞進去,趁機摸上一把,嫩模嗲聲嗲語的又往他嘴上親一口。
「齊董,我先走囉。」嫩模揮揮手,轉身離開。
女星笑看嫩模,今晚她贏了。
這時候,一個男子搶上前,怒氣沖沖地揪住齊立松的衣襟。
齊立松不慌不忙地對女星說:「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說完,他掐了掐女星的屁股,和男人到一旁說話。
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麼,最後齊立松不屑地用手背拍拍男人臉頰,極端鄙夷的嗤笑幾聲,重新回到女星身邊。
不久,司機將凱迪拉克開過來。
「想夜遊嗎?」齊立松抓抓不多的頭髮,硬擠出一絲笑意。
女星發現他似乎有些不安,跟剛才那個男人有關嗎?
不過擅於看臉色的她是不會在這種時候破壞氣氛的,她意有所指地撫過他的胸口,笑問:「齊董還有力氣?」
她的勾引讓齊立松的情緒好轉,他掐掐她的臉,淫笑道:「試試囉。」
他走到駕駛座旁,司機會意下車,齊立松坐上駕駛座,女星也跟著上車。
發動車子的同時,女星半個身子靠到他手臂上,齊立松也不客氣,肥胖的手指直接往女星大腿摸去。
一路上兩人不斷調笑,女星在他身上到處點火,惹得他眼底慾望濃烈,他把車子往山區開,漸漸遠離人群,最後到達一個沒有光害的地方,螢火蟲在兩旁的草叢裡飛高飛低。
「美嗎?」齊立松問。
「美極了。」女星深吸口氣,轉頭看著忽高忽低的光影,心裡卻在盤算自己拿到新戲角色的機率有多大。
「喜歡的話,以後我常帶妳上來。」
女星柔柔回答,「喜歡,只要有齊董在的地方,我都喜歡。」
齊立松呵呵大笑,經驗豐富的他當然不會把這句話當真,但不妨礙他為自己的價值而開心,他抓住她的脖子往自己胸前一扣,說:「我也是,地點不重要,妳才是重點所在。」
兩個人都虛情假意,卻也都樂此不疲,都以為算計了對方,卻不知道對方同時也在算計自己。
車子在一處空地上停下,深夜的山區微涼,這裡沒有路燈,四周一片漆黑,寂靜無聲,只有引擎發出的輕微聲響,以及遠處傳來的幾聲蟲鳴。
齊立松興致高昂,關掉冷氣、打開車窗,夜風吹進車裡帶起涼意,他將車子熄火,在看不到任何東西的狀況下只能憑藉雙手摸索,新奇的感受讓他興奮不已。
「我們到後座。」
「好啊。」女星軟軟回答。
砰砰幾聲開門關門聲,兩人雙雙來到後座,齊立松什麼都沒說就往女星身上撲去。
女星沒有推拒,展開雙手回抱他厚實的肩背,任由他濡濕的舌頭在胸頸前滑過,用笑聲和喘息聲來表達自己的快樂。
沒多久,她的衣服盡數褪去,他摸索著也為自己解除束縛,烈火一碰即燃,微涼的空氣澆不熄兩具火熱的身體。
但是瞬間,齊立松的慾望被澆熄,因為女星突然安靜下來,她的身體變得冰冷而僵硬,自己溫熱的唇貼在像鐵一般冰冷的胸口。
他下意識推開對方,輕喚。「茵茵?」
「嗯……齊董,快一點啦。」她的聲音一樣嬌軟。
他鬆口氣,繼續肆意撫摸,但……不管是她胸前的山丘,還是任由自己擺佈的腰肢、手腳,全都是冷的。
他再次懷疑輕喚,「茵茵?」
這次女星沒有回答。
「茵茵!」他再喊。
女星依舊沒有動靜。
車鑰匙突然轉動,引擎發動的同時車燈亮起,齊立松看見茵茵還在前座,那……那被自己壓在身下的是誰?
他猛地坐起,車廂小燈亮開,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具冰冷的女屍,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手腳還維持著剛才的動作,張大的眼睛沒有焦距,但是下一刻,她的瞳孔慢慢集中,她看見他了!
當下像是有一隻手鑽進他的胸口,五指抓緊他的心臟,用力擰絞收緊,痛得齊立松狂冒冷汗,汗水一滴滴從他臉上淌下,落在屍體上。
屍體像海綿般瞬間將汗水吸進皮膚裡,她的臉頰肌肉微鬆,詭魅笑意從嘴角溢出,她的頭慢慢轉動,身子像蛇般扭動,纏上他的身子,發出一句句呻吟。
齊立松想尖叫,張嘴卻發不出聲音,而她也慢慢張開嘴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和黑色的舌頭,她的舌頭像蠕動的小蛇般鑽出嘴巴,在紫黑色的唇角輕舔。
這時,齊立松發現自己非但發不出聲音,連身體都無法動彈,他想離開,意識卻無法趨動四肢,想轉頭卻被無形力量控制住,身不由己地朝她靠近。
恐懼佔據了他每分知覺,他全身上下都在顫抖,汗水不停淌下,而她也不斷吸取他的體液。
一縷青色氣體從她嘴巴噴出,齊立松反射性閉氣,但氣體鑽進他的鼻子、眼睛、耳朵,他努力憋著,直到他再也憋不住,長吸一口大氣,那些青色氣體倏地直衝肺葉……
轉動汽車鑰匙的是茵茵。
她已經忍耐很久了,她很清楚跟齊立松到山上會發生什麼事,也很明白自己的身體是敲開演藝圈的入門磚,這很公平,想得到什麼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所以她不害怕,但是現在她開始害怕了。
自從車子熄火之後,齊立松就像消失了似的,她感受不到他的動作、聲音、呼吸,甚至是存在,好像在燈光滅掉那刻他就人間蒸發了。
她喊了齊立松很多次,始終得不到任何回應,她強忍著恐懼試著伸手摸索駕駛座,卻發現他不見了!
氣氛太弔詭,她撫著胸口平抑喘息之後,終於鼓起勇氣轉動車鑰匙,發亮的車頭燈帶給她一絲安全感。
舉目四望,齊立松不在車外,打開車廂內的小燈,她終於在後座找到齊董,他正以一種奇怪的動作趴在車椅上,像在找什麼東西,也像是在對某個人進行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問題是……後座只有他一個人啊!
「齊董……齊董……」茵茵連喊數次,齊立松才緩慢地轉過頭,只見他表情呆滯、眼睛沒有焦距,她形容不出這是什麼狀況。「齊董,你在找什麼?要不要我幫你?」
齊立松定格半晌,說:「妳回去吧。」
茵茵一臉茫然,他載著她開了這麼遠的車來到這裡,卻叫她回去?
但齊立松不打算理會她,打開後車門,他直接下車走到車子前方後,突然轉身朝她揮了揮手。
真的要她走?這傢伙是在整她嗎?
「叭!」茵茵憤怒地按下喇叭。
齊立松對刺耳的聲音毫無所覺,抬起腳往前方林子走去。
茵茵在副駕駛座坐了老半天,定定看著他離去的方向,確定他真的不會回來後,才坐到駕駛座上開車離去。
齊立松緩慢地走著,像失去了魂魄般,樹枝刮上臉絲毫未覺,被石頭絆倒也沒發出半點聲響,只是安靜地爬起來繼續走。
今夜沒有月光,樹林裡一片漆黑,任何人在當中走動都必須小心翼翼地摸索,才能緩步前行,但齊立松沒有,他越走越快、越走越篤定,他直視著前方的青色背影,似乎非要追上對方不可。
他的手朝前伸直,微張的嘴巴不停冒出帶著惡臭的青色氣體,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鞋子走爛、衣服刮破他也不在乎,彷彿唯有眼前那抹身影是他的明燈。
對於一個胖子而言,大量的運動是很辛苦的,汗水像打開的水龍頭般不斷冒出,衣服濕透了他不覺得黏答答的不舒服,手機響起他也沒聽見,他只是走著、走著、不斷走著,那是他的使命,一定要達成的使命。
一天、兩天、三天,太陽升起、落下,齊立松沒有吃任何東西、沒有喝半滴水,身體裡的每個器官都在跟他抗議,但他恍然無覺,持續在森林中走動。
突然間,青色身影消失,齊立松一個激靈回過神,在他終於打算停下腳步時,右腳已經不受控地往前踩去,但腳下是空的,踩在實地的左腳沒有力氣將他拉回來,於是他最後的感受是風在耳邊飛過,身子往極深的山谷墜跌下去……
凌以樹知道情況不對,但還是決定買票入場看屍憶。
對於這個決定,葉子深覺得很荒謬,看鬼片的目的通常是吃飽撐著想讓鬼嚇兩下,並尋求感官刺激,問題是這種刺激於他而言是天天上映的情景,比起電影還要更真實、更有可看性,這種假貨根本引不起他的半點興趣。
葉子深斜眼打量著他,噘著嘴,一下皺眉一下聳肩,古靈精怪的表情讓人想笑。
「看什麼?」凌以樹伸出手掌擋住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我懷疑你的目的不是看鬼片,而是進行兼差任務。」她推開他。
反手握住她的手,凌以樹笑得讓人心神蕩漾,葉子深覺得她的眼睛刻上了中國字,左眼刻花,右眼刻癡,他的存在是為了毀壞她的高冷人設。
「怎麼這麼想?」他掏錢買爆米花和飲料。
「你哪需要看鬼片啊,撞鬼就是你的日常。」
她沒壓低聲音,引得販賣部小哥多看兩人幾眼,很幸運的是,小哥沒有認出在鴨舌帽和墨鏡後面的帥哥是凌以樹。
接過爆米花和飲料,凌以樹領著她到沙發區坐下,接著拿出手機,打開兩人的LINE對話框遞到她跟前。
葉子深好奇地接過,讀完頓時大驚失色,舉起手朝天發誓。「我絕對沒發這個給你!」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假,她拿出手機點出兩人的對話框。「你看,沒有。」
在什麼情況之下,兩人互通的對話框裡會出現他有她卻沒有的對話?連某某某收回對話這種小字也沒有啊!
苦思冥想半天,葉子深問:「難道是冥冥之中有人希望我們來看這部影片?」
「我是這麼解釋的。」凌以樹點頭。
「聽起來有點恐怖。」
「不做壞事,就沒有值得恐懼的事。」
「意思是……天地有正氣?」
他輕笑道:「我喜歡妳的說法。」
又被喜歡了耶,一點點小害羞,葉子深兩手輪流玩著斜背包的帶子。
這是她人生第一個名牌包,不是很貴的那種,是孫孟白送的,她的大學畢業禮物。
她對名牌無感,會經常使用單純因為它不大不小恰恰好用,且百用不壞,與好不好看、會不會帶給她奢侈感沒太大關係。
她沒送過孫孟白禮物,卻從他手上收到不少禮物,為此他經常批評她沒心沒肝,血是冰的,她認為這應該跟自己的器官組織沒有太大關係,單純只是因為她不想討好他。
人之所以想討好某人是期待被喜歡,她對孫孟白沒有這種期待,她不但不希望被喜歡,反而希望他離自己遠一點。
她其實很清楚自己口口聲聲的討厭當中摻有雜質,那個雜質名為嫉妒,嫉妒一條不受壓抑、自在愜意的靈魂。
她不喜歡嫉妒的自己,因此希望被自己忌妒的因素遠離,但是她想討好凌以樹無關前世今生,而是喜歡他,並且期待被喜歡。
她覺得在他面前的自己,甜美可愛,值得被讚美,她總在他不經意流露出的目光中得到充分自信,所以她喜歡他,也喜歡他眼中的自己。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她在孫孟白面前高冷,卻在凌以樹面前溫暖。
她笑著搖晃起兩條腿。「你就沒有害怕的事嗎?」
有,害怕世世代代找不到她,害怕她想不起自己,不過他沒回答,只是對著她的眉眼笑意滿滿。
「咦?」葉子深揉揉眼睛,指著前方的看板。「那裡有東西,對不對?」
順著她的手指望去,看板前方確實有個鬼,但靈魂並不完整,只是他沒想到葉子深居然連那樣殘缺的亡靈都能看見,是她更敏感了嗎?
「妳看見什麼?」
「一堆黑黑的,飄浮在半空中不成形的粒子。」她試著把看到的東西形象化。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是天魂、地魂、命魂,七魄是天沖、靈慧、氣、力、中樞、精、英,有些人在死前遭遇到某種狀況,以至於魂魄分散,就會是妳現在看到的模樣。」
通常這樣的魂魄除了本體外,有些黑色微粒會分散在遠一點的地方,通常是散落在恐懼情緒比較深的幾處位置。
「遭遇什麼狀況?」
「不一定,但共同的因素是恐懼。」
「多數人對於死亡都是恐懼的。」
「對,但我指的是強烈的、巨大的、精神無法負荷的恐懼。」
「碰到變態殺人魔那種嗎?」
「也許。」
「那怎麼辦,他還能走過幽冥重入輪迴嗎?」
「可以,有專責的鬼差在做這件事。」那是更高難度的業務,在他升級之前沒有機會碰到。
「所以他現在……在哭?」
「多數人死後情感就會變得淡薄,除非有強烈的怨恨、執念或愛,否則都會跟著鬼差離開,而他缺了魂魄,情緒就更淡了。」
「所以你收的都是有執念,不願意離開人間的?」
「也有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亡,不曉得該離開的。」
交談中,影廳門口開始剪票,他們拿起爆米花走進廳裡。
這部鬼片特效做得很好,讓觀看的人有身歷其境的恐懼感,電影播放期間能夠不時聽見觀眾的驚呼聲,許多女孩摀起眼睛、壓住耳朵,嚇得縮在男友懷裡。
故事背景在幾十年前的山區,電影的主角是一個姓楊的姑娘。
那個年代因為戰爭連連,造成民心惶然,楊家為避禍選擇一處山區蓋起洋樓,舉家搬到人煙罕至的山區。
那裡有個名喚古槐村的小村莊,只有幾十戶居民,因為很少與外界交流,大家自給自足,發展出一套獨特文化,不管是祭祀、民風都與外界不同。
村裡有一棵百年老槐樹,每當有未成年的孩子死去,他們就會把屍體綁在槐樹的枝椏上,直到滿月之後才讓屍體入土為安,他們認為這樣孩子的靈魂可以得到滋養,並且重新投胎回到村子裡。
除此之外,他們相信若女子不貞將會妨礙村中風水,這時槐樹便會以枯萎的方式來提醒村民,而唯一解決的方法就是將不貞的女子吊在樹上活活燒死。
楊家有個威嚴的老夫人,老爺、夫人、大兒子夫婦、二兒子和大女兒,還有從山下帶來的幾個下人,另外他們還從村裡雇兩個年輕女孩負責漿洗工作。
當中一名女傭愛上楊二少爺,事發後長輩大為震怒,他們想盡辦法阻撓兩人的感情,但叛逆的二少爺決定帶著女傭私奔。
善良的楊大小姐知道後心疼哥哥及女傭的處境,將自己的首飾和金錢交給兩人幫助逃走,可惜他們最終還是被抓回來了。
這時楊老夫人想起村裡的風俗,想要借刀殺人,於是命人趁著夜黑風高在大樹根部挖洞、埋入生石灰,再往上澆水,生生將樹根燒死。
槐樹很快地枯萎了,於是奉行傳統的村民敲鑼打鼓踹開楊家大門將女傭綁走,活活燒死在大樹上。
女傭死後不甘心,化為厲鬼復仇,從此村子裡鬧鬼事跡一再傳出,楊家人一個個死去,最後只有楊大小姐和楊二少爺活了下來。
影片結束,觀眾都離場了,只有凌以樹和葉子深呆坐在椅子上,直到工作人員請他們離開,他們才緩步走出影廳。
葉子深猶豫片刻後說:「我知道為什麼要讓我們來看這部片子了。」
凌以樹也懂了,片子裡的女傭就叫茶玉,是這次沒有給任何背景資料的任務。
葉子深又說:「孫孟白在裡面演出雙腿殘疾的楊大少爺,而剛出車禍、腦部有血塊,至今仍陷入昏迷的方瑜晴飾演楊大小姐。」
「對,在急診室裡從我們身前飛竄而過的鬼魂……」
葉子深接話。「我錯了,我一直以為她是方瑜晴,原來並不是,她是茶玉,但她為什麼要害孫孟白和方瑜晴?是不願意故事搬上螢幕,或者是搞不清楚他們是演員,並非真正的楊家人?」
「不知道。」凌以樹搖頭。
「那現在怎麼辦?再去醫院找找?」她或許又去尋找下一個演員了。
「我們必須在下一個受害者出現之前把問題所在找出來。」
「怎麼找?從哪裡下手?」
他用手機搜尋屍憶的編劇,不久一連串的網頁出現。「找到了,編劇是李秋,我們去找他。」
「你認識李秋?」
「合作過一次,他是個老編劇了,寫過好幾部很紅的作品,我發訊息給他,跟他約個時間見面。」凌以樹一面說,手指一面飛快在鍵盤上操作,「約好了,晚上七點,還有好幾個小時,我們先去吃點東西。」
「好。」說完,她也拿起手機敲下幾句話,傳送出去。
他沒問她給誰傳信息,只是耐心等候,等她打完才說:「附近有家評價不錯的餐廳,要不要去試試?」
「吃什麼?」找出下一個步驟,兩人神情都輕鬆許多。
「日式料理。」
「好,我要點肉,超多肉。」她是肉食動物。
「吃青菜水果對身體好。」他握住她的手。
「電影太恐怖,導致我精神受創,需要大量蛋白質來補充營養。」她任由他像孩子似的,前後加大弧度甩著手。
「知道了,會給妳很多肉。」
他們一路走一路聊著茶玉,直走到餐廳附近,葉子深微愣,定在原地。
「怎麼啦?」凌以樹拍拍她。
「我看見一個熟人。」她揚揚下巴點向正前方。
凌以樹看過去,一時想不起來,問:「那是誰?」
「方瑜晴的丈夫。」
張瑋明正摟著一個長髮及腰、穿紫色短裙的女生,女生看起來很年輕,只有十幾歲左右,她黏在他身上說說笑笑,而張瑋明一臉享受。
凌以樹想起來了。「那個跪在妳跟前,求妳要把他妻子救活的丈夫?」
「對,後來我在網路上看到那則新聞,媒體把他說成世間無雙、獨一無二、愛家愛妻的深情好男人,哼!」
這才幾天,方瑜晴還躺在病床上呢,他已經和別的女人當街摟摟抱抱,渣啊,渣到底的戲精!
「方瑜晴脫離險境了嗎?」
「還沒,目前仍然昏迷中,如果腦壓沒降下來,還得再進一趟開刀房。」
凌以樹挑眉,「這樣的話,情況不太妙。」
「我知道,方瑜晴雖然還有個父親,但已經癱在床上多年,沒有行為能力,如果她無法清醒,那麼身為丈夫的張瑋明就有權支配妻子的財產。」葉子深沮喪道。
這種事他們幫不了忙,只能寄希望於找出答案,順利送走茶玉之後,方瑜晴能夠好轉。
「先別想太多,把飯吃飽,接下來有得忙了。」
「好。」她點頭應好,心裡卻不免唏噓。
葉子深拉著凌以樹繼續往前走,故意走到張瑋明和女孩跟前,惡意地朝張瑋明一笑。
張瑋明定住,他認出葉子深了,那張點閱率超過八百萬的照片讓他對漂亮醫師印象深刻,他下意識鬆開女孩的腰,尷尬地想和葉子深打招呼,如果可以他還想解釋幾句。
葉子深倒是先打招呼。「偷得浮生半日閒啊,方小姐病況好多了對嗎?」
兩句話說得張瑋明臉上青白交錯,葉子深不予理會,與他擦肩而過。
張瑋明怒火衝天地開著車子回到家裡,一路上闖了兩次黃燈,車子也沒有好好地開進停車位,隨便一停就上電梯。
他非常憤怒,不對,是惱羞成怒,偷吃居然被人撞見,那人還是方瑜晴的救命恩人!
誰讓那女人多事的,如果不是她,所有的事就全解決了,偏偏葉子深在緊要關頭橫插一手,害得他現在處於不上不下的情況。
電梯在五樓停下,他深吸幾口氣,在進門之前換上一張笑臉。
「先生回來了。」外傭Lily同他打招呼。
「待會兒我有客人要過來,妳能去幫我訂一些菜嗎?」
「可以。」
他給了Lily五千塊,她高高興興地走出家門,一路上想著先生真慷慨,他從不過問花多少錢,剩下的全是自己的小費。
Lily離開後,張瑋明把門鎖緊,先繞到廚房拿出一把水果刀,才進入房間。
張瑋明的岳父方彥廷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他得的是小腦萎縮症,剛發病時走路搖搖晃晃像企鵝一樣,經常摔跤,慢慢地他的臉部肌肉無法協調,說話口齒不清、吞嚥困難,連眼球轉動也出現異常,會不由自主的上下左右顫動,生活只能靠親人照料。
這種病目前沒有藥可以醫治,只會一天天退化直到死亡,因此有人說小腦萎縮症是一種禁錮靈魂的疾病。
方彥廷發病至今已經很多年,現在已經無法說話,連吞嚥都有困難,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生命即將進入倒數計時。
張瑋明笑咪咪地走到床邊,突然臉色一變,狠踹床角幾下,震動讓方彥廷從睡夢中驚醒,嚇得瞠大雙眼。
「生氣嗎?起來罵我啊,打我啊!不是說我配不上你女兒?不是看不起我?不是恨得想殺掉我?來啊!我就站在這裡等你,快動手。」張瑋明把刀子放在方彥廷手中,但他連握都握不住。
方彥廷氣到不斷喘息,胸口上下起伏不定,臉上表情滿是憤怒,眼球不受控地震顫,他好恨,卻連恨意都表現不出來。
張瑋明更得意了,他上前狠搧岳父一巴掌,在他臉上留下五個明顯的指印,紅腫的臉頰讓他的憤怒得到紓解。
他抓起刀子,刀刃從方彥廷的臉頰一路往下滑,直到脖子、胸膛。「你到底在堅持什麼?活得這麼痛苦、這麼沒尊嚴,怎麼不乾脆死一死,省得每個月得花那麼多錢照顧你這個廢物,你難受我們也辛苦。怎麼樣,如果你想死就眨眨眼睛,我保證讓你死得很舒服。」
不!他不想死!他要張大雙眼看張瑋明的下場,他就不相信老天爺會讓這個小人猖狂一世。方彥廷在心裡咆哮。
看他眼睛張那麼大,怒火在眼底燃燒,張瑋明笑得更歡暢了。
「對這個世界還有留戀嗎?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什麼意思?好吧,我告訴你一個消息,方瑜晴出車禍了……著急了?很好,會著急表示你的腦袋還沒徹底壞掉。
「真是可憐,方瑜晴的情況比你更糟糕,你還有意識,她卻連意識都沒有,嘖嘖嘖,活生生的一個睡美人吶,不知道有沒有王子想把她吻醒?
「這個年代沒有王子了,但流氓不少,如果問問有誰想玩大明星,肯定有不少男人想要報名,有意思,就這麼辦吧,明天我就去幫她辦出院,然後在咱們家門口掛個招牌,你覺得叫『明星小吃店』怎麼樣?還是『春風一度』?」
方彥廷氣急敗壞,他用盡全力蹬著腳,卻蹬不到東西,張嘴放聲大喊,卻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這幾天女兒沒出現、沒視訊,他就隱約擔心著,沒想到竟會是這個畜生……
張瑋明笑得越發囂張。「害怕了嗎?想死了嗎?我真的可以幫你一把,快!眨眨眼,告訴我你不想活。」
他蹲到床邊,壓低聲音在方彥廷耳邊說話。「再告訴你一件事情,方瑜晴的煞車是我動的手腳,她死了,你也死了,我就是唯一的財產繼承人,從此我就可以光明正大花她的錢了,怎麼樣?是不是覺得特別絕望?」
方彥廷氣瘋了,但是面對惡魔,他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他真的很後悔,後悔那年沒有逼女兒離開他。
怎麼辦?還有希望嗎?
眼淚從方彥廷的眼角滑下,眼神滿是悔恨。
李秋家裡,首先引起葉子深注意的是滿屋子的書。
客廳坪數不小,至少有十五坪以上,採光相當良好,光線從一整面的落地窗外投射進來,讓人感覺明亮而乾爽。
窗外是個大陽台,通常這樣的陽台都設有曬衣架,但是這個陽台並沒有,那裡釘著高高低低的架子,擺了許多綠意盎然的植栽,它們顯然受到相當好的照顧,奼紫嫣紅的在夏季綻放。
陽台上擺著一張小茶几,兩把長凳,茶几上放著一部電腦,螢幕還是亮著的,可見他們進屋之前,主人正在工作。
嚴格來講,這個客廳更像圖書館,整個屋子到處都是書,三面牆壁從地板到天花板都釘著書櫃,地上還有許多組合式的、高度及胸的櫃子,一排排將客廳隔出許多條走道,而櫃子裡擺滿了書籍和文件。
李秋說:「到外面去坐吧。」
客廳裡確實沒有可以坐的地方,就算是站著都覺得擁擠。
李秋是個三十幾歲的男人,長得相當高,略瘦,穿著白襯衫、西褲,在家裡腳上還套著白襪子,可以看出是個喜歡乾淨的男人。
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茍,皮膚白皙,像很少曬太陽般,但如果窗外那片陽台是他平常工作的地方,那麼上面那句話不成立。
他的眼睛很漂亮,笑起來很親切,會讓人想要與之親近。
凌以樹和葉子深坐下不久,李秋端來一壺花茶和一盤餅乾,餅乾做得很精緻,和白瓷繪花托盤一樣,顯然李秋是個生活得很細緻的人。
「怎麼突然想找我?」李秋一面幫他們倒茶一面問。
「想請教你一點事情,拍攝屍憶時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狀況?」
「你指的是網路上那些穿鑿附會的靈異現象?你也是做這行的,肯定知道這當中有多少是宣傳手段。」
「所以……並沒有?」
李秋斟酌片刻後道:「有幾件事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但就是聽說,我不確定真實性有多少,但我親身經歷過一件。」
「是什麼事?」
李秋緩聲道:「我記得屍憶是從鬼出現的場景開始拍,一路推回茶玉和楊二少爺的愛情,最後一幕是茶玉被吊在樹上,被村民用火活活燒死。在拍到鬼魂掐死楊老夫人時,片場天花板的燈突然掉下來,幸好沒有砸到人,但大家都驚呆了,當時我就站在鏡頭旁邊,在燈掉下來那刻攝影機畫面出現雜訊,而演員的臉突然變形。」
「你聽說的部分呢?」
「在拍戲當中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狀況,有人在休息室裡看到黑影,有蛇爬進拍片現場,演員陸續得到流感,嚴重拖延拍攝進度。原本趙導很排斥拜拜燒紙錢的,認為那會造成空氣汙染,但是問題一再發生,工作人員只好找他溝通,最後他讓步了,買回三牲四果和紙錢祭拜。」
凌以樹點點頭。「有件事還想請你幫忙。」
「說說看,我能幫得上就絕不推辭。」他略停片刻,補充道:「千萬別跟我邀稿,我的工作已經排到明年中了。」
凌以樹笑道:「不是為這個。」
「那就好。」他鬆了口氣,朝葉子深一笑,問:「女朋友?」
「對。」
「長得很漂亮,也是做我這行的?」李秋想差了,以為凌以樹帶女朋友來見他是為了讓自己指導編劇技巧,畢竟他在業界算是有些名氣,不少朋友都做過這種事。
「我是個醫師,你好,我叫葉子深。」葉子深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你好。」他輕輕和她握一下立刻鬆開手。
葉子深注意到他悄悄地在西褲上抹抹手心,嗯,他有潔癖沒錯,她家阿姨平時也會有這種動作。
「說吧,來找我有什麼事?」
他和凌以樹合作過一檔戲,合作期間雖然感覺不錯,但畢竟見面機會不多,充其量只是點頭之交,特地上門肯定不是來聊聊增進彼此感情。
「屍憶的劇本是你寫的?」
「對,聽說賣得不錯。」他對自己的作品深具信心。
「影片上說這是真人真事搬上銀幕,你從哪裡聽說這個故事的?」凌以樹問,順手遞一塊餅乾給葉子深。
他吃過李秋親手烤的餅乾,味道非常好,有濃濃的奶香和果香,就連外面賣的手工餅乾都比不上。
葉子深咬了一口,果然超驚豔,令人為之著迷,她驚訝地瞅李秋一眼,他不寫劇本可以改行賣餅乾,肯定會大賣。
於是她不客氣了,一口花茶配一口餅乾,根本停不下來。
看著葉子深的吃相,李秋想起另一個女孩也是這樣的,一口花茶配一口餅乾,明明肚子很漲了還捨不得停下來,那女孩長得並不豔麗,屬於耐看型,越看會越想和她親近,她說話聲音小小的,不太有自信,但舉手投足都可愛得緊。
他相當喜歡她,曾經想過帶她回家,讓她坐在陽台上曬曬太陽、吃吃他做的蛋糕,如果她也喜歡這樣的生活,也許他們能夠發展成為她做一輩子甜食的關係。
但是,她不與他聯絡了。
「這個故事是我朋友給的。」
「朋友?」
「對,一個不得志的小說家,這輩子只出過一本書,之後為了生活乖乖回去當公務員,每天接信送信,穿著綠色制服在陽光下奔來跑去。」
「你曉得這個故事是他從哪裡得來的嗎?」
李秋想過片刻後道:「他對生活充滿怨懟,當郵差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為了養活老婆孩子,他必須低頭,然而他很清楚不滿的情緒不管是對自己或家人都不好,所以他每個月會抽出兩天進行一個人的旅行,也會在深夜時分寫點東西。
「我跟他感情很好,我們都唸中文系,並且約定要在這行闖出名號,但是他太早結婚,責任上身無權任性,這個故事是他在旅途中聽到的,回來後便把它寫下來送給我。」
「你能把他的聯絡方式給我嗎?」
「這可能不方便,應該說就算給你也沒用。」
「為什麼?」
「他在送信時出了車禍,因公殉職。」
又一個人因為茶玉而死?餅乾停在嘴邊,葉子深和凌以樹互對一眼。
李秋自顧自往下說:「我是為了他才將這個故事改編成劇本,印了幾十份送到許多製作人和導演手上,希望能夠拍成電影,就當做送給他的最後一份禮物。十幾年前毛遂自薦送出第一部劇本之後,我再沒做過這種事。」
之所以沒做,是因為第一部電影就紅了,從此邀約不斷,他再不必為事業傷腦筋。
凌以樹又問:「電影強調故事是真人真事改編,確定嗎?」
「確定,朋友送稿子時說,那回他騎車到處亂繞,繞進一個偏僻山區,路小到只能容納一部小型汽車通過,路況又很差,他騎了將近半個小時後竟然發現一個村子,村子裡只剩下十幾戶人家,多數都是磚瓦老屋,至少有七、八十年歷史,那裡住的幾乎都是老人,最年輕的是開雜貨店兼賣自助餐的五十幾歲夫婦。
「除了一棟兩層樓、無人居住的豪宅之外,整個村子都是低矮平宅,他走近豪宅一看,院中荒草蔓蔓,高大的樹木遮蔽大部分陽光,讓人感覺陰森,好奇心大盛的他說自己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竟翻過圍牆闖了進去。
「他推開木門走進大廳,不知道是不是鄉下人性格純樸,裡面的東西都沒有人偷,雖然沾滿灰塵,但傢俱保存得相當完整,裡面的空氣不流通,到處充斥著腐臭味,他在樓下走了一圈,感覺相當不舒服,沒上二樓就離開了。
「出來後,村裡的老人家罵他不要命了,說那間房子鬧鬼,根本沒人敢靠近,他竟然敢進去,他不在意,在雜貨店喝掉兩瓶汽水之後,好客的老闆娘告訴他楊家的故事,他回來之後就把故事寫成小說送給我。」
說到這裡,李秋眉心微斂,片刻後接出下一句。「然後他就出車禍了。」
就是最後這句話,讓凌以樹和葉子深深信問題就在古槐村。「他有沒有告訴你,古槐村具體在什麼地方?」
「你等等,他的稿子後面有畫了幅地圖。」李秋走回客廳,先從櫃中找出目錄,再依著編號走到櫃子前,沒花太多時間就把稿子找了出來。
接過稿子,在李秋的指點下,凌以樹翻到最後一頁,作者非常用心地將地點標出。
「我能抄下來嗎?」凌以樹問。
「我房間裡有影印機。」李秋拿過稿子離開。
事情終算出現眉目,葉子深鬆口氣,又拿起一塊餅乾繼續努力,為表明不是自己貪吃,她晃晃手中餅乾,認真說:「超好吃的。」
「我知道,他做的餅乾味道很好,每次做多了就會送到劇組給大家分享,女明星因為他的餅乾紛紛放棄節食,聽說他的蛋糕做得更好,但是蛋糕他只做給女朋友吃。」
「他有女朋友?」
「不知道,目前為止還是單身。」
「我想會有許多女人願意為了餅乾蛋糕和他交往的。」
他挑眉看她。「那妳會嗎?」
葉子深一笑,勾住他的手臂,把頭往他胸口塞,嬉皮笑臉說:「你會做菜,會煮八寶茶,還會挑水果,不僅僅是當紅男星,身後的大Boss還是鍾先生,這是多大的價值啊,拿你和餅乾換?我又不傻。」
曾經的高冷美女被引渡人融化,連撒嬌這種事都能做了。
李秋做事周到,把地圖連同稿子都複印一份給他們。
「是個很親切的人呢。」
直到走出李秋家,葉子深仍然對他讚不絕口,聽得凌以樹頻頻皺眉。
他們離開後,一個清秀的長髮女孩從巷口飄出來,靜靜地站在方才他們停留的位子,仰頭望向五樓,喃喃地重複著葉子深的話。
「是個很親切的人呢……」她說著,身影漸漸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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