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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10601

《送上門的笨廚娘》

  • 作者七業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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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320
  • 優惠價:NT$ 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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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誤認夫君,該不該收?

自歹人手中救下的姑娘一張口就喚他夫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秉文很無奈,眼見她失去記憶,只能暫時收留她,以表兄妹相稱,
是說這姑娘傻乎乎的,滿心想報答他的恩情,卻總好心辦壞事,
得了鄰人贈魚,想燒魚湯的她卻因生火把廚房弄得濃煙密布,
上街買菜被人誆了不自知,還沾沾自喜撿了便宜,
出門買布料被色迷迷的官家子弟看上,使盡手段糾纏,
為了助她擺脫對方,他表面被害下獄,實則早用以往的勢力布局,
她為此心慌意亂,一句「擔心」打破他冷硬的外殼,溫暖孤身漂泊多年的他,
兩人的感情直線升溫,他帶著她逛街遊玩,她則會害羞、會吃醋,
誰想她卻在意外憶起往事後告知,原來她早已有了夫君……
七業,想筆名的時候糾結了許多,最終選擇了這樣一個簡單又普通的筆名。
九五後,水瓶座,鹹魚一條,遊戲少女,
最喜歡看的節目莫過於新聞台與紀錄片,
創作時總是要聽著歌,要在深夜時才能找到狀態。
寫文最喜歡的題材就是青梅竹馬,
這種小少年們青澀又甜蜜的愛戀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了!
一救成良緣

當遇到有人需要幫忙,小到扶老人家過馬路,大到挺身而出逮壞人,你是否會伸出援手呢?
碼頭工人周秉文在船上看見了被綁架的姑娘,心有正氣又身懷武功的他自是不願視而不見,他的出手相救讓那姑娘逃過接下來會遇到的無盡夢魘,免於受到蹂躪,然而他自己卻似乎攤上了麻煩……
當有人失去記憶,無助的對方只能抓緊手中唯一的救命稻草——你,只求有個安身之所,那你又該怎麼辦呢?
儘管無奈再無奈,周秉文還是收留了宋琇瑩這個失憶的姑娘,雖然她一開口就喚他夫君,搞得他這個單身人士黑了半張臉,困擾無比;儘管她總是好心辦壞事,還會傻乎乎的被人騙;儘管麻煩千千萬,但他確實無法放著她不管。
或許是保護慾作祟,也或許是她的好廚藝掌握了他的胃,他從一開始的沉默寡言到對她極盡呵護與包容,幼時所受到的傷害在她的嬌笑與貼心下撫平,那顆冷硬的心逐漸軟化,兩人相處甜蜜而溫馨。
然而人生總不可能一帆風順,更何況宋琇瑩本身就是個謎團,在這個前提下,他們前途未卜,未來的路到底該如何走下去?
隨著腦中淤血逐漸散去,她失去的記憶恢復,她的過去、她的身分、她流落在外的真相一一揭曉,帶來一個又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展開,這將給兩人的感情帶來什麼樣的壓力與危機?翻開下一頁,進入這個甜入心坎卻又高潮迭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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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撿到小姑娘
初冬的日子,天色黑得越發早了。
傍晚時分,畫眉縣碼頭處,昏暗的天光籠罩碼頭的每一處角落,天邊的最後一絲霞光隱入雲層,河水中的粼粼波光逐漸消失。
碼頭又停泊了一艘貨船,順路搭載的客人有的是到了目的地,有的是早已在船上悶了許久,趁貨船在此停留的時間,紛紛上岸來,或是透氣,或是返家,人們來來往往,熱鬧不已。
碼頭四處坐著休息的搬貨工人,如今已經有了許多涼意,然而這一群使著體力的漢子仍舊穿著薄衫,更有甚者光著膀子,叫下船來的姑娘婦人們瞧見了羞臊不已。
其中一人便叫她們見了不禁緋紅了小臉,卻又忍不住投去更多的目光。
男人大張著腿坐在裝著貨物的木箱上,高大挺拔的身形格外顯眼,因為方才搬貨出了汗,正擼起袖子敞著衣襟散熱,露出一片結實堅硬的胸膛,一手拿著一小罈酒大口喝著解渴,銳利的星眸微醺,劍眉飛揚,剛硬俊朗的面上生著鬍鬚,更為其添了幾分硬朗陽剛之氣。
他坐在那便叫人移不開目光,但周身散發的冷意卻令人望而卻步。
「周大哥,咱們該搬貨了!」見上岸的人漸漸走遠,遠處便有人呼喊。
男人放下酒罈站了起來,驚散了一群慢慢踱步的姑娘與婦人。
他的目光從迎面走來、神色謹慎的男人身上收了回來,眉頭微皺,將身上衣帶繫好,長腿朝貨船邁入。
工人們上了船,各自分開搬貨。因為是貨船,甲板與放置貨物的船艙都修得寬大,過道與住客的客艙則極為狹窄。
男人走下甲板入了船艙,行到堆放的貨箱前,雙臂一用力,胳膊上肌肉鼓起,一下便將木箱扛上肩頭。
不同於別的工人還需兩人協作,他隻身扛著木箱上了甲板,穩穩當當走上連接貨船與岸邊的木板橋,將木箱扛到了碼頭上。
如此往返了幾個來回,待他又進船艙搬貨,從過道走過時,忽見從前方的一間客艙裡出來一人,那人佝僂著背捂著肚子,轉身將門用力闔上,闔上後還動手推了推,發現輕易推不動後,便放心的轉身走了。
這人罵罵咧咧的朝男人這方走來,「該死的胡三,自己上岸快活去了,留下老子在這裡看人。哎喲,這船家給了什麼吃的,疼死老子了,等上了岸非得將這黑心的船家揍一頓。」
他捂著肚子快步走著,迎面便要撞上男人,男人往後退了一步,他抬頭,兇神惡煞道:「擋什麼路?滾開!」說著朝男人伸手一推,從男人身側擠了過去。
男人冷眼不理他,繼續往前走,待走到方才那人出來的門口時,忽然耳尖,聽到了一道女子嬌弱的嚶嚀聲。
他步子立即頓住,側耳細聽,聽到了軀體與木板碰撞的聲音。
回想起方才那人罵罵咧咧的情景,男人眉頭一皺,推開木門走了進去。


置身在一片漆黑的浩瀚中,宋琇瑩感覺自己像是一片無根的浮萍,隨著波動沉浮,無從依靠。
她向虛空伸手,探不清眼前一絲一毫的情景。
有不同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一同在腦海裡響起,吵鬧聲、哭泣聲、辱罵聲,堆疊哄鬧,紛亂嘈雜,直叫她頭疼不已。
女子慈和溫婉的聲音響在耳邊,帶著綿綿笑意,「咱們癡癡啊,以後肯定是最聰明的!」
然而轉瞬,笑聲變成了無盡的哀泣,濃濃的不捨繾綣難散,女子嗚咽哭道:「癡癡,以後便是娘不在了,妳也千萬喜樂無憂,不懼不愁。」
這個聲音戛然而止,她心底驀地生出慌亂哀痛來,想哭喊,想吵鬧,然後突然有人狠狠搧了她一耳光,怒斥道:「怎麼跟妳母親說話的!」
她捂著臉,委屈不止。
突然,年輕男子含情的低笑聲響起,訴道:「表妹,咱們就要成親了,妳可高興?」
成親?對於這兩個字,她只覺迷茫,滿身孤寂無處安放。
木梳梳過髮絲,帶來青絲被扯痛的麻意,老嬤嬤暖厚的掌心撫著她的頭頂,慈愛道:「大姑娘明日便要嫁人啦,嫁了人便有夫君護著姑娘了,有夫君在,咱們姑娘再也不用受委屈,以後呀,做個好娘子,安安穩穩的跟著夫君幸福過一輩子……」
嫁人?夫君?
穿著嫁衣的畫面在腦海中不停閃現,忙亂交錯的腳步聲迴盪在四周,一聲聲向她逼迫壓來,直讓她喘不過氣,她連忙掙扎,但身邊彷彿有一層桎梏,讓她伸不開手腳,她急得動作越發的大。
下一瞬,周身的壓迫散去,清涼的空氣灌入口鼻,她大口呼吸著,慌忙睜眼醒來。
映入眼簾的是男子彷彿帶著月輝的一雙星眸,濃密的劍眉微斂,眉眼如夜色之下的遠山原野。
宋琇瑩頭痛得十分厲害,腦子裡一片空白,就像初初來到世上的新生嬰孩,又像剛剛破殼而出的雛鳥,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
昏迷中腦海裡閃現的畫面在迅速消失,她慌張失措,像嬰孩一樣胡亂揮著手,抓住了一塊粗糙的布料,這小小的一片粗布給了什麼都不知的她無盡的安全感。
感覺到手中的布料要被人抽離,她慌亂的伸出另一隻手一起緊緊抓住,見男人皺眉,她睜大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漆黑的瞳孔顫動不止。
腦海裡又有聲音響起,但轉瞬即逝,她什麼也沒能抓住,腦海中只有男人的那雙眼。
良久後,她才輕啟唇舌,小心翼翼又隱隱藏著依賴,「夫、夫君?」
周秉文原本有些怔怔的神情迅速一斂,周身寒意聚攏,本就滿是冷意的臉頓時一黑,更叫人望而生畏。
他壓低聲音道:「敢問姑娘是誰?」
說著就要將袖子從她手中扯回,沒想到竟是扯不動,低頭一看,發現她細細的指頭緊緊攥著衣料,指節泛白。
宋琇瑩仍眨也不眨的看著他,怯生生,顫巍巍,聲音細不可聞,「我、我是娘子啊!」
周秉文習武多年,即便屋外人聲嘈雜,依舊聽得清楚她說了什麼。
不過是過來搬搬貨,他竟然多了個莫名其妙的娘子?
伸手將解開的麻袋套回宋琇瑩頭上,他冷聲道:「妳認錯了,我不是。」
船艙外人聲沸騰,工人們搬貨時吆喝的聲音時不時響起,打破這一室的寂靜。
被麻袋又套住的小姑娘忽的沒了動靜,周秉文心生疑惑,忙掀開一看,原是暈了過去。
年紀約莫十六七歲的宋琇瑩閉著眼,連昏迷時黛眉也緊緊蹙著,小臉蒼白,髮絲凌亂,被青絲半掩的額頭上生著十分嚴重的淤青,絲絲血痕布在其上,看著十分可憐。
他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脈搏,發現只是有些虛弱罷了,稍稍放了心。
這姑娘為何會被麻袋套著藏於客艙的角落中?
周秉文回想起方才遇見的那人關門時謹慎小心的神情,皺起了眉。
思索了片刻,他冷笑一聲,伸手將麻袋重新綁好,扛起人出了客艙。
這一扛發現小姑娘輕飄飄的,與他方才扛的木箱相比,根本沒有什麼重量,他微微訝異,面色平靜地踏上木板橋,往岸上走去。
四周皆是船工與碼頭的工人,都忙著搬貨,哪有人會分出精力來注意其他,周秉文將宋琇瑩扛至碼頭角落處藏好,又面色平靜的回了貨船上。
待他幾個來回,又扛著木箱經過過道時,發現方才那罵罵咧咧的男人正滿臉厲色地在船上四處尋找什麼,隨手拉住搬貨的工人,狠厲道:「你們誰進了老子的房間?」
被拉住的工人滿臉莫名,在這種糙漢堆裡幹著力氣活的漢子自然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一把甩開那人的手怒道:「老子忙搬貨還來不及,進什麼房間?滾滾滾!」
周秉文斂下眼,沉默的扛著木箱從那人身旁走過。
「站住!」趙伍厲聲呵住他,擋在他面前,瞇著一雙綠豆眼上下打量他,認出此人正是他出門時撞見的工人,面上狠厲更甚,「就是你!是你進了老子的房間!」
周秉文神色無辜,作痞子狀嫌棄的搖頭,「我就是進也是進青樓姑娘們的房間,你一個大老爺們的房間有什麼好進的,嘖嘖。」
這話引得周圍的工人們哄堂大笑。
趙伍臉上生起難堪之色,惱怒不已,「你!」
現在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貨船過不久便要再次啟程,因而甲板上難得點起了燈。
碼頭的工人們皆忙碌地趕著將這批貨物搬完,被趙伍一鬧,皆耽誤了進程。
「老子丟了大價錢的東西,快給我交出來!」
見趙伍不依不饒,眾人心中已生起不滿,有人擼起袖子走上前道:「我們兄弟雖在碼頭幹苦力,但做的可是正正經經的行當,這賊偷的營生哪個會做。」
「就是,你是懷疑我周大哥偷了你的東西嗎?」
船老大除了貨物以外,本不想管其他事情,但這事已經耽誤了貨物的裝卸進程,趙伍兩人上船時又是給了不少銀子的,而且更有一個他完全不想得罪的人。
本著和氣生財的原則,他忙過來,一邊招呼其他工人繼續搬貨,一邊與趙伍笑道:「我跑了這麼多年船,這碼頭的人我可以打包票,是不會做出偷盜的營生的,趙爺的東西是不是不慎丟了?說說是什麼,我可以叫人幫忙尋尋。」
「是銀子還是珠寶啊?」有人打量著趙伍一身粗糙衣料,嗤笑道。
周秉文在一旁補充,「趙爺說是丟了大價錢的東西,還懷疑我,為了以防萬一,再者我也要自證清白,不如報官如何?」
一說到報官,船老大與趙伍皆是面色一變,船老大是覺得報官麻煩,他這船卸完貨便要啟程,哪裡有時間跟官府的人糾纏,且少不得會吃虧,心中便對趙伍生出不滿來。
趙伍則是瞬生畏懼,一聽到官府二字便心中戚戚,方才還兇狠的氣焰一斂,訕訕道:「哪裡敢勞煩官府老爺來。」
此時外出的人陸陸續續回來了,船老大與碼頭老大急著指揮人搬運剩下的貨物,周秉文正要離開,又被趙伍攔住。
「不許走!」
周秉文不耐煩起來,眼中蘊起寒意。
趙伍對上他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抖,退了半步。
此時,在趙伍之前上岸的胡三也回來了。
見身邊來了人,趙伍底氣多了許多,「把東西給我交出來!」
胡三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拉過趙伍詢問,趙伍忙不迭與他低聲耳語。
周秉文見胡三面色大變的模樣,越發明白自己方才的事做對了。
「看來趙爺當真懷疑我偷了你掉的東西,為了自證清白,碼頭老大,勞煩你派一人去報官吧。」
有個最起勁的年輕小夥子舉著手,嚷嚷道:「我去我去!」而後一溜煙上了岸,往衙門的方向跑去。
船老大早已怒氣暗生,皺眉道:「趙爺到底丟了什麼東西?說出來我們尋尋便是,還勞煩官府,我這船馬上就要開了,可禁不起趙爺這耽誤的功夫。」
言罷,他見貨物已搬運完畢,幾個透氣的人也回來了,當即指揮船員動作起來。
趙伍咬牙切齒,正要開口,卻被胡三一把攔住。
他佝僂著背,嬉笑道:「是我這兄弟弄錯了,不過是丟了些小物件,他眼皮子淺,盡把那些沒用的當成什麼寶貝,鬧笑話了,鬧笑話了,各位兄弟勿怪,勿怪!嘿嘿!」
說完,他扯著趙伍離去。
周秉文無言,轉身下了船。
木板橋被收回,貨船慢慢離岸,船上兩個不甘心的人還在爭吵。
周秉文活動著扛完貨的肩頭,瞧見方才嚷嚷著跑去報官的小夥子正向他走來,開口道:「你倒是機靈。」
童青撓著頭嘿嘿笑道:「那當然,哪能讓周大哥受冤枉啊!」
「官老爺呢?」
童青瞪眼道:「周大哥說笑了,我哪裡敢真的去找官老爺來,不過是唬唬他們罷了。」
周秉文拍著他的肩頭,斂眸道:「官府的人跟咱們沒什麼不同,別總是見了就嚇得要尿褲子。」
童青臊得一下子紅了臉,抬著下巴結結巴巴道:「哪裡、哪裡尿褲子了!」
周秉文失笑,「你跟老劉說一聲,我先回了。」
「那工錢呢?」
「十六箱,算清楚了,一個子都不能少。」說完,他忽然想起,還有個麻袋呢!
周秉文下意識皺起眉頭,搖搖頭甩去這亂七八糟的念頭,轉身往宋琇瑩被安置的地方走去。
待見到宋琇瑩時,發現她的面色變得更為蒼白,呼吸也變得虛弱起來,他面色一凜,彎身將她打橫抱起,忙往家中走去。


老大夫檢查了一番宋琇瑩頭上的傷口,又凝神把了會兒脈,良久後收回手,指揮一同跟來的藥僮取來傷藥,為她包紮傷口。
待一切包紮好後,周秉文才開口問道:「她的傷勢如何?」
老大夫撫鬚沉聲道:「現在看來只是外傷,但她攝入過多迷藥,頭部遭受撞擊,不知醒後會如何,只怕會傷了腦子,於記憶有損。」
碼頭搬貨的工人時不時會有個肩疼臂酸什麼的,老大夫是縣裡治跌打損傷的聖手,眾人常常去尋他治傷,故而他與周秉文也有幾分相熟。
於是他便多了句嘴,皺眉道:「老夫方才把脈,她已經起碼兩日不曾進食了,你這夫君是怎麼做的?」
周秉文神色微微一僵,想開口辯駁,可宋琇瑩已從昏迷中醒來。
老大夫見狀忙上前詢問道:「這位夫人,妳感覺如何?」
宋琇瑩頭暈噁心,伸手痛苦的捂著頭,見他靠近,嚇得忙往後躲,餘光瞥見了周秉文,下意識伸出手,楚楚可憐喚他,「夫君……」
老大夫滿面了然,行醫多年當即明白自己又碰見了什麼人,心下感歎,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會多做什麼,只是盡著醫者本分,溫聲道:「夫人莫怕,我是大夫,夫人可還記得受傷時發生了什麼?」
宋琇瑩滿臉茫然,腦海裡一片空白,想循著老大夫的話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越想頭便疼得越發厲害,腦海裡人聲交錯,哄哄鬧鬧的,她忙去尋周秉文,下意識想依賴他。
老大夫又問了幾句,最後下了判斷,轉身與周秉文道:「看樣子令夫人是失憶了。」
周秉文腹誹,不僅如此,只怕腦子也壞了。
將老大夫送出了門,周秉文將寫好的藥方來回看了幾遍,而後疊好放進懷中,回來時便見宋琇瑩扶著床沿顫顫巍巍起身,想去搆桌上的茶壺。
見他進來,宋琇瑩似乎被嚇了一跳,本就軟趴趴的兩條腿再無力支撐,身子一歪便要摔倒在地。
她下意識閉緊了眼,然後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床上。
「喝吧。」周秉文倒了水遞與她,而後愣住。
家裡就他一個,平日裡想喝水時隨隨便便倒一碗便是,哪管冷熱,思及方才大夫說她很久未曾進食,當即想將手收回去,但宋琇瑩極渴,一把搶了過來大口大口喝著,甚至嗆了兩下。
他收回的手頓住,慢慢放了下來,好在這天也不是特別冷。
喝完水宋琇瑩才好似緩過一口氣,但這麼點水完全不夠,她捧著碗,睜著一雙鹿眼看他,眼中帶著還想喝的希冀。
此時她面色紅潤了許多,雙唇因沾了水而變得水潤嫣紅,在燈影下泛著微微光澤。
見他看過來,她忙露出了帶著討好的靦腆淺笑來,左頰露出一點小小的梨渦,與白皙的肌膚相映成輝。
心弦彷彿被人忽然撥動,泛起撩人的尾音,周秉文默了一瞬,接過她手中的碗,提起茶壺轉身往外走去。
「夫君!」宋琇瑩頓時不安的連忙喚他,聲音裡帶著恐慌,唯恐被丟下。
周秉文頭痛道:「我不是妳夫君。」
「我、我……」她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眼中泛起水澤,像是一隻被人丟棄的小奶貓。
「我只是去燒水,順便做飯,想必妳也餓了。」周秉文的心驀然一軟,向她解釋。
他話音剛落,一道綿延的咕嚕聲響起,在這安靜的環境下顯得響亮無比。
宋琇瑩小臉騰地紅了起來,帶著火辣辣的燒意,她忙捂住肚子,恨不得像隻蝸牛一樣把自己蜷起來。
周秉文不知怎的,竟被她這模樣逗得想發笑,抿著唇忙向廚房走去。
他點亮燭火,熟練的燒火、倒水、淘米、切菜,這是他十二歲之前做得最熟練的事。
就在他操起菜刀快速切菜時,身後響起女子輕盈的腳步聲,他停下動作,回頭看去,發現宋琇瑩正虛虛扶著門框,一隻腳已經跨了進來。
見他突然轉頭,她嚇得忙往後退,不防還有隻腳在裡頭,被門檻一絆,整個人往後倒。
周秉文放下刀,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忙將她扶穩。
宋琇瑩紅著臉小聲道:「謝,謝謝。」
周秉文挑眉,原來她還會說除了夫君以外的話。
「妳來這做什麼?」
「我……」宋琇瑩仰起頭看他,帶著十分明顯的依賴。
周秉文覺得太陽穴在隱隱抽痛,他抽過一旁的小藤椅,擺到宋琇瑩身旁,「既然如此,便坐在這吧。」
聞言宋琇瑩歡歡喜喜點著頭,迫不及待坐了下來。
周秉文回身給她倒了碗燒熱的水,見她雙手接過便要喝,忙道:「小心燙。」
這明顯的關懷叫她眸子瞬間一亮,周秉文則驚異起自己方才的反應來,默然回過身,接著方才的動作。
那道欣喜的視線一直黏在身後,叫他切菜的動作都不自覺慢了幾分。
昏黃的燭光照亮滿屋,燃燒的灶火發出劈啪聲響,廚房裡漸漸升起飯菜的香味。
宋琇瑩的肚子響得更加厲害,她早已餓極,不停地吞嚥著口水,鼻子近乎貪婪的嗅著香味,雙眼一直在周秉文的背影與他鍋鏟下翻炒的菜打轉。
周秉文將炒好的菜端上桌,宋琇瑩像個小尾巴一樣跟了過來。
他指了指長椅,道:「坐這。」
見她乖乖巧巧坐下,他又轉身去端碗筷。
一盤青椒炒臘肉,一盤炒青菜,賣相雖不太好,但噴噴香味直惹得宋琇瑩流口水。
即便如此,印在骨子裡的記憶卻還使她端坐著。
周秉文端了碗來,見她如此模樣,心下的猜測又確定了幾分,將碗筷擺至她面前,「大夫說妳久未進食,不宜吃太過油膩,喝些粥、吃點青菜即可。」
一碗白粥擺在面前,熱氣帶著米香,宋琇瑩端起碗來小小吃了一口,而後抬眸看他,笑道:「夫君做的真好吃!」
周秉文夾菜的動作一滯,不理會她。
今日在碼頭上累了一日,他早就餓了,就著菜大口大口吃著,足足吃了三碗才作罷。
見宋琇瑩吃完了一碗,看著自己表示還想要,他搖頭道:「餓久之後不宜吃太多。」
她滿臉遺憾,只得倒水喝。
趁此歇息的功夫,他才有空閒將她好生打量一番。
小姑娘玉口瓊鼻,眉眼精緻,面上還帶著稚氣,生得十分白皙細嫩,頭髮雖凌亂不成型,但髮絲烏黑柔軟,一雙玉手纖細修長,未見粗繭,一身紅色衣裙,布料雖然算不上極好,卻是普通百姓家輕易不會穿的。
更何況即便餓極也依舊舉止有禮,絲毫不見粗鄙,顯然是富貴人家養在閨閣中的小姐,不知為何落難於此。
「妳可認得我是誰?」他忽然開口問道。
宋琇瑩看著他,雙目滿是茫然,搖搖頭又點點頭,小心翼翼喊道:「是夫、夫君?」
周秉文搖頭,「我未曾娶妻,所以我不是妳夫君。」
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也不知是從哪學的,見了人就一口一個夫君的喊。
他又接著道:「妳受了傷,傷及頭部。」
宋琇瑩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綁著白紗的頭部。
「妳可記得妳是誰?」
這話問得宋琇瑩越發的茫然,「我是誰?」
她努力回想,想知道自己是誰,可腦海裡白茫茫一片,什麼都沒有,只有破碎的畫面在不停回閃。
女子盈盈笑聲一直在耳邊響起,「癡癡,叫娘啊,該會喊娘嘍!」
頭又痛了起來,她痛苦的捂著頭,嗚咽著,眼角流下一滴淚來,「我、我、我是誰?」
「人人都說我的癡癡是癡兒,可娘知道我的癡癡最是聰明,妳叫癡癡,便越是不癡!」女子的語氣帶著滿滿的驕傲與不服氣,伸出指頭在幼童鼻尖上一點,彷彿那是她世間最得意的寶貝。
「癡、癡癡?」宋琇瑩茫然地抬頭看著周秉文,下意識呢喃。
周秉文一怔,垂眸看她,視線便撞上了那雙濕漉漉的鹿眼,久遠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浮現——
東陽府這一年冬日比往常要冷上許多,七歲的孩童從未想過原來冬日能這麼冷,從踩於泥濘的腳一直凍上髮梢,胸腔裡灌滿冷氣,心臟在寒意裡打顫,人置身於白茫茫的雪地,一眼望不到前路。
他哈著冷氣,縮在牆角,雙目貪婪地盯著街口處那個賣包子的小攤販,每每對方手下的籠屜打開又落下,他眼中的亮光便加深幾分。
他要偷走籠屜裡的兩個饅頭。
為什麼是兩個饅頭而不是帶餡的包子?因為一個饅頭比得上兩個包子的分量,因為饅頭比包子更耐放,因為饅頭比起包子,能夠讓他不幸被攤販抓住後挨的打輕一些。
秀才爹教給他的那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全在饑餓面前成了雲煙。
若是他那秀才爹還活著,只怕會伸著那隻因常年握筆而生著老繭的手,憤憤然指著他呵斥,「不肖子!小小年紀不知廉恥,這般心中算計行偷盜之舉,還無一絲悔改之心,聖人的教誨去了哪?為父教你的道理去了哪?何做君子?不過無恥小人!有此子,我恥為人父!」
聖人教誨?端做君子?小小年歲的孩童即便不懂,也不由得心中生起了嘲笑。
秀才爹念了一輩子的聖人教誨,做了一輩子的端莊君子,為何到死也考不上一個舉人,連份家業也留不住,讓他被人趕出了家門?
肚子咕嚕咕嚕又響了,君子不君子,小人不小人的,全都比不上他的肚子。
孩童盯著籠屜的目光越發熱烈,伺機尋找著可以動手的機會。
從街口緩緩駛來一架簡樸的馬車,不遠處幾個打鬧的小兒在爭搶一支糖葫蘆,一個挑夫挑著木炭走得搖搖晃晃,竹筐的縫隙間掉落出一路的黑線,兩個背著包袱的旅人縮著身體往手裡哈著熱氣,走向正在吆喝的小販。
「四個肉包子,四個饅頭。」一人邊從袖口裡掏錢,邊跟小販吩咐。
小販興致昂揚,打開籠屜開始拿包子。
正當他拿了包子遞過去時,籠屜下方伸出兩隻小手,不顧籠屜裡的熱氣,快速而準確的抓起兩個饅頭,黑瘦的身影似箭一般飛快地衝了出去。
「哎?」小販猝不及防,看著那瘦小的背影愣神,倏地反應過來,齜牙怒道:「小兔崽子!偷到你爺爺頭上了!」言罷擼起袖子快步追去。
小小的人兒哪裡跑得過一個成年男人,更何況又是已經餓了許久,腳下虛浮無力,赤裸的雙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似被刀刮一般疼。
不過二十幾步的距離,孩童便被小販追上,衣領被人從後大力揪住,他整個人懸空而起,喉嚨被衣領卡得難以呼吸。
他拚命掙扎,張著牙口奮力地想轉頭咬人,即便如此,兩隻手依舊將包子緊緊護在懷裡。
「小兔崽子還想咬我!」小販惱怒地抬起大掌往孩童頭上搧去。
孩童瞬間被打得耳鳴眼花,那一瞬間簡直快要昏死過去。
「沒教養的狗東西,當老子是菩薩?老子賣包子不累?偷到老子頭上!」小販說著又要搧上一掌。
孩童緩過神來,朝著他的手掌一口咬了上去。
「哎喲!我的手!」小販吃痛,用力揮手,將孩童遠遠甩到一旁。
孩童咬牙睜開眼,險些被眼前的情景嚇得魂飛魄散,粗壯的馬蹄離他的腦袋不過幾寸有餘,他甚至能夠感覺到馬正在他的腦袋上方打著響鼻,若是再過來一點,只怕他的頭會被這馬當場踩爆。
一股無法抑制的懼怕從心底湧了上來,他駭得手腳止不住顫抖,牙口打顫,連方才緊緊護著的饅頭掉了也沒有發現。
「呵呵,小兔崽子,看你還跑!」小販一把將他從地上撈了起來,拍打著他的頭氣笑道:「今天你不給我幹一天活,休想老子放過你!」
言罷,強拉著他便要回去。
一道女聲忽然響起,帶著病弱的無力感,卻十分溫柔,「這位大哥,且等等。」正是從方才孩童跌在跟前的馬車裡傳出的。
「做什麼?」小販沒好氣道,斜向下的眼角裡帶著戾氣,待回頭發現從馬車裡掀開簾子的是個病弱的美婦人時,臉上不由得帶起了討好的笑來,「喲,這位夫人,喊住我是有何事啊?」
「你被偷的那幾個包子全當做我買了。」婦人讓旁側的嬤嬤遞了銅板給小販,「你既沒什麼損失,便把這孩子放了吧。」
小販接過銅板掂了掂,十幾個銅板,比他被偷的那幾個饅頭值錢多了,掌心的銅板還帶著似有若無的香味,叫他心頭有些蕩漾。
「好說!」他嘻嘻笑著,往那美婦人多看了幾眼,將手裡的孩童推了出去,「去去去!老子發善心放過你這回,下次再來偷,老子非打死你不可!」說完便回了攤位。
孩童雙目冷冷看著他,緊抿的唇裡藏著怒氣。
「孩子,過來。」
婦人在車內向他招手,聲音輕輕柔柔,很像小時候母親哄他入睡的聲音,叫這些時日一直警惕的孩童忍不住鬆開了繃著的那根弦,踟躕著朝前邁了兩步。
「上馬車來。」婦人溫和地笑著,伸手拍了拍墊在車上的毛毯。
「夫人,這……」一旁的嬤嬤忍不住出聲,但被婦人一眼看去,默默閉了嘴。
車夫伸手將他抱了上去,厚重的車簾落下,溫暖的車廂一下便隔絕了外頭的寒冷,竟叫他忍不住打了個顫慄。
「方才跌到馬車旁,可是嚇著了?」婦人湊近,想拉起他被擦傷的手。
孩童下意識往後躲去,跌坐在毛毯上,乾淨柔軟的毛毯帶著暖意。
他低頭看去,發現毛毯上髒了一團,正是被他光著的雙腳沾染的,他動了動,被凍得青紫的雙腳想往後退。
婦人見他局促不安的模樣,眸中心疼憐憫更多,伸手撚起几案上的糕點遞過去,「你是餓了吧?」
方才偷的兩個饅頭早在小販走的時候便被他一腳碾碎在地,此刻溫暖的馬車勾得孩童餓感更甚,再不管那麼多,伸手便想搶過那糕點。
婦人卻將手收了回去,端了一杯熱茶遞與他,「先飲些水,點心太乾了。」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喝過熱水了,從秀才爹死後,從他被人趕出家門之後,從入冬開始,餓了想尋吃食都是奢侈,更何況喝上一杯熱水。他更多時候是捧著破廟外流淌而過的冰冷溪水當做飯食,喝到肚撐,喝到肺腑都被冰得沒了感覺為止。
他小心捧過,像捧著一碗稀世珍藥,帶著陌生之感迫不及待地一口喝下,快得甚至被嗆了幾下。
婦人這才將糕點遞給他,見他接過糕點大口大口吃著,她一邊為他倒水,一邊像母親一般嘮嘮叨叨的叮囑著十分瑣碎的小事,「餓久了之後,再吃時不可吃太多,會傷了腸胃。」
孩童吃著糕點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眼眶裡有熱意在湧動。
一旁的嬤嬤小心地又開了口,「夫人若是憐憫這個孩子,給他一些銀錢不就行了,何必叫上馬車來,還做這些瑣事呢?」
「我若當街給了這孩子銀錢,只怕一會兒便會被人搶去。」婦人搖頭道:「不過是小小的善緣罷了,權當是為我的癡癡積累善報,只希望佛祖憐憫,在我去後,將我做的這些小小善事報於癡癡身上。」
婦人話音剛落,便有幼兒的聲音響起,她方才還憂愁的情緒盡數化為了欣喜,傾身抱起了一個幼兒。
孩童這時才發現,馬車最溫暖的角落裡還睡著一個粉粉嫩嫩的小女娃,許是方才的動靜將女娃給吵醒了,只是她醒了卻不哭不鬧,睜著雙眼,一雙漆亮的眸子咕嚕咕嚕轉動。
「姑娘醒了!」
婦人笑著,將幼兒抱到了孩童眼前。
被毯子包裹著的一個粉粉嫩嫩的小團子,看著兩歲左右,剛剛睡醒的雙眼還帶著濛濛霧氣,一雙鹿眼水潤無比。
「是哥哥在吃糕點呀!」婦人逗弄著懷裡的小團子,眉眼極盡溫柔,牽著她的小手,與孩童揮手打著招呼。
小團子睜著漆黑水潤的眼一錯不錯地看著他,又看看婦人,口齒不清地重複道:「癡,癡。」
婦人聞言更是笑意滿滿,「不是妳這個癡癡,是吃飯的吃!」她抱著小團子滿臉得意,自豪道:「誰說我的女兒癡傻?她現在會說話了,不是嗎?她只是學得慢罷了,咱們癡癡啊,以後肯定是最聰明的!」
婦人臉上那溫柔又自豪的笑讓孩童久久不能忘卻,時間久遠,那婦人的模樣他早已記不清了,但他卻還一直記得她當時的笑,為她的女兒,笑得溫柔至極。

周秉文從回憶中醒來,發現眼前這雙濕漉漉的鹿眸與記憶裡那個小團子的雙眼竟是相似的很。
「所以,妳叫癡癡?」
好像與那夫人喊的名字一樣,他一直很感激那個婦人,若非她當時的善舉,只怕他難以撐到後來遇見義父。
宋琇瑩看著他,愣怔許久,而後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迷茫道:「我、我不知道我是誰。」
周秉文凝神看了她許久,片刻之後才轉頭看著門外的天色,緩聲道:「先歇下吧。」
第二章 以表兄妹相稱
當四周一切都沉寂下來,窗外呼嘯的冷風吹得院中的桂花樹枝葉搖晃,燭火被滲入的冷風吹得明明滅滅,屋內光影晦暗不明,最終陷入了一片黑暗。
躺在床上的宋琇瑩陡然睜開眼,直盯著帳頂眨也不眨,亂了許久的腦子終於得以沉寂下來,初初醒來時的惶恐與無助散去,理智與自我意識開始漸漸回籠。
她抬起手在眼前搖晃,屋內黑暗以至於她只能看到一團烏影。
就像她看不清就舉在眼前的雙手一樣,在腦海裡翻翻找找,她同樣尋不到關於自己的任何一絲蹤影,方醒來時腦海中閃過的畫面也已經變得模糊了,她努力想抓住那一絲影子,卻使得頭又痛了起來。
宋琇瑩痛苦地蜷起了身體,將被褥拉緊,緊緊地裹住自己,好似尋到了一個保護自己的殼,叫她不安的心有了一絲慰藉。
「我到底是誰?」她喃喃自語,茫然至極。
被褥上帶著的男子氣息竄入了她的鼻尖,方才那個男人讓她今夜在這裡休息,想來應當是他將自己的房間讓給了她,自己另去睡他處。
想到此,她的雙頰頓時生出了熱意,同時,安心的感覺亦從心中升起。
她抓著被子將自己裹了裹,被褥裡那股男子氣息彷彿又濃了一些,茫然漂浮於空中的她好似落到了一個實處。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來於何處、去於何處,若前去探尋,只怕是孑然一身,尋不到落腳之地,沒有記憶的她能去何處?
將手中的被褥又攥緊了一些,宋琇瑩咬住下唇,垂眸思索了許久,而後抬眸,目光怯怯又帶著堅定往門的方向看去。
房門關著,什麼也看不見,門外相隔的是院子斜對的另一處房間。
她直直盯著,心中下了一個略顯得卑鄙的決定,帶著愧疚與安心,抓著被褥緊緊裹住自己,闔上了眸子。

翌日到來,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卻並未如昨日那般生起朝霞。
昨晚刮起了冷風,一夜之間天氣冷了許多,整個天都陰了下來。
宋琇瑩本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不想昨夜迷迷糊糊竟睡了過去,而且還睡得十分沉。
她於床上坐起,視線在屋內環繞了好幾圈,有些茫然。
天光已經大亮,所以她徹底看清了屋內的擺設,屋裡有一張大床,沒有掛帳幔,抬眼就能看到房梁,木紋一圈又一圈,還掛著一個殘破的蜘蛛網。
一套桌椅擺在屋正中,說是一套,不過就是一張桌子加張小凳子罷了,桌上隨意擺著茶具,同樣是一只茶壺配一只茶杯。再有的就是靠牆擺著一方大櫃,櫃門耷拉著一把打開的鎖,從門縫中露出來青灰色的布料。
整個房間看起來簡單又冷清,不像住人的屋子,唯一不同的色調是自己於被褥中露出來的紅色裙角。
良久之後她才回想起來昨日到今天發生的一切。
屋外忽的有了響動,她驟然回神,急急忙忙起身下床,額上又生了痛意,她捂著綁著紗布的額頭,忙打開門出了屋子。
一股冷風迎面吹來,登時叫她冷得打了個激靈。
她所處的院子不是很大,進門對面便是正屋,正屋用一扇小門隔開了內室與外廳,西側連著廚房,一間小房間坐落於東側。
院子裡堆滿雜物,還搭了半圈籬笆,西南角有一口小小的井。
「表姑娘,妳醒啦?」
一道婦人的聲音響起,宋琇瑩驚訝的抬頭看去,見院中站著一個年歲約莫五旬的婦人,一身煙色交領襦裙外罩薑黃褙子,衣料樸素卻十分整潔,頭髮梳得齊整,外包著布巾,露出了幾縷銀絲,面上滿是和善熱情的笑意,整個人精神奕奕,絲毫不見老態。
「我?」宋琇瑩慌忙將四周環視了一圈,發現不見那男人的身影。
劉氏是個熱心並且自來熟的人,今晨聽了周秉文跟她講述的事情,心中不由得對眼前這個頭上還帶著傷的嬌弱美人多了幾分憐惜,「可憐的孩子,妳額上的傷可還痛?」
說罷人便走上前來,拉住宋琇瑩滿眼憐惜的瞧她。
宋琇瑩連忙退了半步,被她這份莫名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大娘,妳剛剛是喊我表姑娘?」
「對呦!」劉氏和善應道,拍了拍她的手,又道:「妳喚我劉婆婆就行。」
宋琇瑩訕訕地喊了她一聲劉婆婆。
「我住在妳表哥隔壁前兩家,他一個大男人自己住,所以請我時不時來幫他收拾收拾屋子。今天大清早的,妳表哥便去請我來照顧妳,可憐的孩子,妳受苦了。」
宋琇瑩一臉莫名,不等她開口問,劉氏解下了背後的包袱遞到她手中,「這是我的衣裳,表姑娘妳莫嫌棄,先將就穿穿,今日天冷了,妳這一身太單薄,且先去換上,小心著涼。妳不知道呦,這驟然變冷的天可邪的很,一個不小心受了涼,那是要病上十天半個月的!妳頭上還帶著傷,更是要小心啊!」
劈里啪啦說了一大堆,宋琇瑩根本插不上話,懵懵懂懂的被劉氏推進了屋內。
她無措過後解開手中的包袱,拿出衣裳更換,衣服解到一半時突然停住,抬眸一看屋內的布置,發現正是那個救了她的男人的房間,原本被冷風吹得有些發白的小臉頓時紅了。
外面劉氏在問衣裳是否合身,宋琇瑩忙應了一聲,顧不上害羞,連忙將身上的髒衣服脫了,換上劉氏帶來的衣服。
許是因為劉氏的身量有些矮,宋琇瑩換上後,袖口只到腕間,兩條胳膊一伸便露出了細白的腕子,她有些不適應,攏著袖子忙出了門。
「哎喲,表姑娘生得好看,老婆子我的衣裳穿在姑娘身上,竟還好看了幾分哩!」劉氏許是江南人氏,說話結尾總帶著些語氣詞。
宋琇瑩靦腆的垂下眸子,柔柔道了謝,略有些不自在地道:「劉婆婆不必喊我表姑娘,妳喊我,喊我……」說到一半頓住,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又怎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見劉婆婆疑惑地看著她,宋琇瑩視線在院子裡轉了一圈,看見那院牆一側圍著半圈籬笆,忙道:「妳喊我阿籬就好!」
劉氏聞言蹙起了眉,心下暗道這名字可不太好聽,但面上並未表現,只笑道:「阿籬姑娘,這衣裙可還合身?」
宋琇瑩聞言將手往後藏了藏,點頭道:「合身,謝謝婆婆的衣服。」
劉氏道不算什麼,而後熟門熟路地往廚房走去。
宋琇瑩站在院中,朝對面屋子看了看,又探頭看向大門外,都不見周秉文的身影,她不知自己該做什麼,只得隨著劉氏走進廚房。
廚房裡劉氏在燃灶燒水,見她進來,邊繼續忙活手上的事邊道:「阿籬姑娘來投奔表哥,這一路上走得辛苦吧?可憐還受了傷,等我燒些熱水,妳洗漱洗漱再吃些飯。」
宋琇瑩站在一旁,踟躕道:「他……」
「妳是問妳表哥嗎?小周囑咐了我後便不知道去哪了,不過妳等等,他稍後應該就回來了。」
「表哥?」宋琇瑩一愣,腦海裡有一道清俊儒雅的身影忽然閃過,她忙捂住了頭。
她不知自己是誰,自然也不知那男人是誰,昨夜他說他不是她夫君,今日又出來一個表哥的身分,難道他是她表哥?
熱水很快便燒好,劉氏是個愛乾淨的人,拉著宋琇瑩好好洗漱了一番。
梳洗後宋琇瑩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不見昨日的蔫態,像是被水洗過的鮮紅果子,小臉紅撲撲水潤潤的,鬢邊的髮絲沾了水而黏在臉上,本來頭上綁著的礙眼紗布還因此而增色了幾分,越發襯得她嬌弱可憐,惹人憐惜。
周秉文回來時一抬眼便看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得一怔。
宋琇瑩望見是他,抿唇含笑,黏在臉上的髮絲陷進梨渦裡,櫻唇輕啟,聲音軟軟道:「表哥?」
他皺眉,倒是沒有反駁。
宋琇瑩見狀頓時欣喜,面上帶著雀躍追問道:「你當真是我表哥?」
周秉文頭痛扶額,嗓音有些沙啞,帶著一些鼻音,「不是。」
宋琇瑩呼吸一滯,瞬生無措,不知該如何接話。
還好這種氛圍沒有持續太久,劉氏從廚房出來,手往圍裙上擦水,開口詢問,「不是什麼啊?」見了周秉文,她笑道:「小周回來了,你吃過飯了嗎?我正好要做,你且等等,一會兒便能吃了。」
周秉文忙道:「不勞煩了,我從外面帶了些飯菜回來,劉婆婆,這些藥麻煩妳煎一下。」
他說完一手將藥包遞給劉氏,一手將放著早飯的食盒遞給了宋琇瑩,而後忍不住喉間癢意,咳了兩聲。
「哎喲,可是受寒了?」劉氏問道,她皺著眉看著他身上的衣衫,嘖嘖搖頭,「瞧瞧,這變冷的天衣裳還穿這麼單薄,你們年輕人啊,就是不注意身體,以為自個兒年輕力壯,到時候老了可就什麼毛病都找上門來了。」
一旁的宋琇瑩捧著食盒,暗暗咬唇,心生愧疚。他的衣裳還是昨日那身,昨夜他將房間讓給了她睡,自然不可能天寒了加衣,可不得受寒嘛!
周秉文面色不變,不甚在意道:「不過是小小的風寒,一下便會好的。」
劉氏嗔道:「可不能不在意,我去給你煮些薑湯去去寒。」
言罷轉身又進了廚房,留下周秉文與宋琇瑩在院中面面相覷。
見宋琇瑩滿臉的愧疚,周秉文忍下喉間癢意,道:「去用飯吧。」
十分普通的飯菜,兩個饅頭,一碟香菇肉絲,但比昨夜吃的清粥好多了,宋琇瑩昨夜便沒有吃飽,見他現在並未說什麼忌吃太多的話,當即敞開了肚子吃。
周秉文一隻手撐著膝蓋坐在對面,另一隻手拿著桌上的茶杯在手中打轉,茶杯與桌面碰撞發出細碎聲響。
宋琇瑩聽著,吃飯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我與妳並不相熟,表兄妹的身分是我尋劉婆婆來照顧妳時隨意編的。」
周秉文清晨去找劉氏時順口給宋琇瑩編了一個身分,說她是他母親那邊的一個表妹,家中敗落,故而遠道來投奔他,不想來的路上被人劫了錢財,還不小心跌了一跤,磕到了額角,人都有些不太清醒了,便請劉氏去照顧一二。
他轉動著手中的杯子,又道:「我昨日將妳從貨船上救下,妳被兩個賊人打暈綁於麻袋之中,不知是被他們拐來的還是受了什麼迫害。」
「迫害?」宋琇瑩喃喃細語。
「我已去官府問了,並未有人報案家中有女眷丟失。昨夜救妳時行事匆忙,也並未問船老大綁妳的兩個賊人是從何處上船的,現下貨船已經開走,少說也要三四個月才會再來一趟。」
還有一點他沒說,時間過去久遠,他也不確定她是不是當初對他有恩的那個婦人的女兒。那婦人在馬車上讓他填飽了肚子又穿了保暖的衣物後,塞給他一些銀子讓他小心放著,便將他放下馬車離去了,並未留下身分資訊,他就是想去找也無從下手,更何況他手上的人脈早就沒了。
「妳如今失憶……」
宋琇瑩吃飯的動作停了下來,腮幫子鼓著,忙抬起一雙鹿眼看他,莫名的有些可憐巴巴。
周秉文歎了口氣,腦海裡那個小粉團子睜著眼看自己的記憶又浮現上來,「大夫說妳傷勢還好,並未太重,仍有恢復記憶的可能,妳……」
他話還未說完,宋琇瑩提著心忙起身朝他跪了下來。
周秉文轉動茶杯的手頓住,被她這突然的動靜弄得有些懵,「妳這是做什麼?」
「我?」宋琇瑩同樣是一臉懵,方才她腦子一熱,心裡一慌,身體便不受控制的動作,這下反應過來,陡然生起了尷尬,一股火燒上臉頰,直燒得耳根子都紅了。
她垂下頭來不敢看他,垂在身側的手攥著衣襬,支支吾吾帶著小心道:「我、我知曉這個請求很是過分,但、但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還請恩人收留我一陣子。我、我會做很多事,幹很多活,不會很麻煩恩人的!等我記起了我便離開,恩人大恩,我、我也一定會好好報答的!」
說出這番話已是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氣,若讓她再說一遍,是再也不能了。
她垂著頭,從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周秉文的兩條腿。
他的腿很長,圈在這桌下顯得有些局促,兩隻大腳分開踩在地面上,布鞋許是有些不合腳,被撐得鬆鬆垮垮,粗布的褲腿上沾著泥點子,左邊的那隻還被刮開了一道口子。
這足見男人並不富裕,她還請求他收留自己,想到這,她的臉又紅了幾分。
周秉文垂眸看見的便是宋琇瑩白白細細的脖頸和削瘦的肩頭,看著瘦弱無比。
視線移動,轉到她紅了一片的耳根上,就連圓潤小巧的耳垂上也是一片嫣紅之色,叫人生出想捏一捏的心思。
他下意識搓了搓指尖,待反應過來自己的動作時,頓時冷了神色。
宋琇瑩久等不到他的反應,抬起頭時看見的就是他這一副黑著臉的模樣,配上他臉上的鬍鬚,同昨夜他黑著臉將麻袋蓋回她臉上時的樣子一模一樣,顯得有些兇神惡煞。
她頓時煞白了臉,忙低下頭,眼眶湧起一股熱意,眨著眼強忍著淚意打算起身離去。
「我姓周,名秉文。」他突然開了口,「姑娘若不嫌棄,暫住此處即可。」
大起大落之下,宋琇瑩竟有些呆滯,一時半會沒有反應過來,只呆呆道:「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好名字。」
「是嗎?」周秉文淡淡道,語氣裡帶著點點諷刺。
宋琇瑩沒有聽出,明白過來他方才說的話,忙不跌起身道謝,臉上又漾起了笑意,一雙眸子帶著閃耀的星光看他。
「多謝表哥收留!」說完她忙捂住唇,怯生生看他,「我、我可不可以喊你表哥?」
周秉文嗯了一聲,示意可以。
宋琇瑩頓時開心起來,表哥這種類似家人的稱呼,讓失憶的她多少能生出一些安心來。
見她莫名其妙對自己滿臉依賴,周秉文倒是有些奇了,一時生了逗弄之心,開口問道:「妳就不怕我像那兩個綁妳的賊人一樣,轉頭就把妳賣了?」
宋琇瑩臉上喜意一滯,左頰的梨渦消失,不安漸漸浮了上來。
周秉文見她這般模樣,突然有些後悔逗弄她。
她睜著一雙鹿眼凝神看他,看著看著,不安漸漸褪去,梨渦又浮現出來,她眸中蘊藏著笑意,淺笑道:「不會的,周大哥若是這樣的人,那你之前便不會救我。」
「妳怎麼不知我救妳是為了賣得更高的價錢?」那一點點後悔頓時忘了,周秉文忙接話道。
「這……」宋琇瑩反駁道:「若是如此,周大哥何必既給我請大夫,又請來劉婆婆照顧我?」
說到這,周秉文突然想起今晨去找那老大夫時對方拐彎抹角說的那語重心長的話,什麼能成夫妻是來之不易的緣分,若不好好善待會追悔莫及等等。
他抬眼看她,回想起她一醒來便拽著他喊的話,開口想問,但又突然止住。
她什麼也不記得,問了又有什麼意義呢?反正到時候治好了回憶起來,該去哪去哪。
說話間,屋外響起劉氏的喊聲,「小周,阿籬姑娘,薑湯跟藥都煮好啦,快些喝吧!」
宋琇瑩哎了一聲,正要迎出去。
身後響起男人疑惑的聲音,「阿籬?」
她回頭與他悄悄道:「劉婆婆喊我表姑娘,我讓她喚我名字,我不記得自己叫什麼了,瞧見院中籬笆,便讓她喊我阿籬。」
說完,她靦腆笑了一下,略有些羞澀。
周秉文奇怪的看著她,半晌後才「哦」了一聲。
藥與薑湯擺上來,宋琇瑩與周秉文皆沒有動作。
劉氏站在一旁,看兩人這般乾瞪眼的樣子,催促道:「快喝呀!再不喝這藥就涼了,那藥效也就不好啦。」
「妳若想恢復記憶,這藥是需得喝的。」周秉文跟著補了一句。
宋琇瑩訕訕一笑,看著黑乎乎的藥,很是踟躕的伸出了手,視死如歸一鼓作氣喝完藥,眼角被苦得激出了淚來。
她正難受著,便聽見劉氏拉住周秉文道:「小周,你這薑湯還沒喝呢。」
宋琇瑩聞言想起他因自己受涼的事,忍下苦意帶著愧疚與認真道:「薑湯要喝的,不然得了風寒怎麼辦?」
周秉文面無表情默了一瞬,而後快速端著薑湯喝了下去。
「我去上工了。」喝完,拋下一句話便走了。
宋琇瑩連著見了他幾次黑臉,已有些習以為常,忙快步追著他送他出門。
周秉文走到門口,突然間停住轉過身來。
她剎不住腳,直直撞在了他的胸膛上。
男人陽剛的氣息撲面而來,她慌忙往後退了兩步,抬頭看他,而後又垂下頭來。
他垂眸將她上下打量,見她露出頸後的一點白皙肌膚,兩隻手不安地攥在一起,由於袖子有些短,細白的一小節小臂便露了出來,今日天氣冷了許多,她的手被冷風吹得有些發紅。
宋琇瑩還在羞赧著方才的情況,懷裡便被丟進來一個錢袋,她來不及思考,手忙腳亂接住。
「拿去置辦兩身衣裳,還有其他瑣碎的東西吧。」
她詫異地抬頭,卻只看見周秉文離去的挺直背影。
劉氏在一旁笑道:「小周對妳這表妹還真好。」
卻說另一頭,周秉文出了門,轉身拐過巷角,面無表情的臉便再也繃不住,變成了菜色。
「這什麼薑味!」他暗自咬牙。
要說周秉文最討厭的一樣菜,那便是生薑了,偏偏老人家的好意不好推辭,那小姑娘還一口將苦藥灌了下去,他一個大男人如何好再做姿態。
他苦著一張臉,揉著胸膛大步離去。

宋琇瑩接了周秉文給的錢袋後,內心越發難安,只想著現在就報答他的恩情才好。
劉氏十分熱心的領她上街,知她初來乍到,便都領她走直路,並一路介紹過來。
宋琇瑩雖失憶了,卻沒傻,除了一開始醒來腦海一片空白滿是慌張外,這段時間足夠她緩過勁來了,藉著自己傷了腦子不清醒的由頭,一路同劉氏說話,也得了些許資訊。
原來此處為畫眉縣,位於東陽府轄內,因為坐落在沛江畔,故而比一般縣城更為熱鬧些,而那個「表哥」周秉文,年歲二十又一。
說到他年紀的時候,宋琇瑩明顯愣了一下。
周秉文周身氣質沉穩,面容冷硬,站在那就有一股無形威壓的氣場,再加上他臉上的鬍鬚,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弱冠不久的男子。
他是半年前才來這兒的,住進了那處小院子,一直在碼頭做搬運工,平日沉默寡言,相熟的不過是在碼頭做工的幾個工人。
他一個大男人孤身住著,難免有些邋遢,所以花錢請劉氏去打掃,因她做人熱心又實誠,一來二去的兩人也就漸漸熟了。
宋琇瑩一路聽一路記,在劉氏的帶領下去了成衣鋪子,買了換洗的衣衫,又去其他鋪子買了些女兒家用的東西。
轉著轉著,時間漸漸臨近午後,原本就是陰天,現在似乎又暗了幾分。
劉氏家中有事,與宋琇瑩逛完了便要回去。
兩人一道走出街巷,迎面是一條蜿蜒穿縣而過的清澈小河,河上架著一座青石板橋,濕潤青苔生於其上。
走過了橋,便聽得橋邊的柳樹下,有垂釣的老叟正閉眼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魚兒游東,魚兒游西,魚兒搖翅,魚兒曳尾,碎了斜陽波光,亂了漁人肚腸,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好就一碗魚湯。」
悠揚婉轉的曲音從老人口中哼出,斷斷續續湊不成調,卻像是一盞剛剛泡好散發著香氣的春茗,回味綿長。
宋琇瑩不由得停下了步子。
下一刻便聽見老人「哎喲」一聲,拿著魚竿嗚呼道:「魚游了,魚游了,成不了一碗魚湯了呀!」
她聞言忍俊不禁,開口道:「老人家,你唱著歌,自然將魚都嚇跑啦!」
老叟撫著鬍子回頭,滿是滄桑皺褶的臉上漾著滿滿笑意,他搖搖頭,連說話似乎都帶著一股曲腔,「小姑娘,能被老夫的歌吸引來的魚才是好魚,才是好魚湯呦!」
宋琇瑩一愣,她倒不知竟還有這種說法。
一旁的劉氏嗤笑道:「聽得這老楊頭瞎掰,要是被歌聲吸引來的魚才是好魚湯,那縣裡酒樓大廚們做的,難不成都是溝坑裡的臭水?」
老楊頭聞言哈哈笑了起來,點頭道:「劉家弟妹,妳說對嘍!」
劉氏搖頭,白了他一眼,偏頭與宋琇瑩道:「阿籬姑娘,這是與咱們同住一條巷子的老楊頭,年紀大了有事沒事就總是跑來這兒釣魚,總愛說些神神叨叨的話,你別理他。」
正說著,前方遠遠跑來一個八九歲的男童,一邊跑一邊喊,「祖母!祖母!」
劉氏回頭一看,拍腿道:「跑什麼?我人就在這能跑了不成?當心摔著。」
說完,那男童不防腳下石板有處凸起,一腳絆了下去,人直直朝地面摔去。
劉氏哎喲一聲,連忙跑上前扶起男童,捧著他的臉焦急道:「福哥兒,磕著哪兒了?痛不痛啊?」
福哥兒抹了把臉,既不哭也不喊痛,傻兮兮笑道:「祖母,祖父找妳呢。」
劉氏哭笑不得,拍了他屁股一下,「怎的,祖母半天不見都不行啊。」
福哥兒捂著屁股退了兩步,抬頭見宋琇瑩看他,尷尬又羞澀的笑了笑,但之後他卻大膽地朝她跑了過來,揚起小臉滿臉誠摯,「姊姊妳叫什麼呀?妳生得真好看!」
他頰上還帶著嬰兒肥,生得清秀可愛,說話又帶著十足的誠懇,宋琇瑩被誇得紅了臉,輕聲道:「我叫阿籬。」
「阿籬姊姊,妳生得真好看,妳給我做媳婦兒好不好啊?」
真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在場的幾人都傻了眼,劉氏快步走過來,一把拉住福哥兒斥道:「沒大沒小,瞎說什麼!」而後與宋琇瑩尷尬笑道:「這個,阿籬姑娘,前面不遠就到家了,我就先回去了,妳若有什麼難處,盡可去我家找我。福哥兒一個小孩子,說些胡話,妳可別介意啊。」
宋琇瑩擺擺手,笑道:「無事的,今日多謝劉婆婆了。」
祖孫倆牽著手一同離去,福哥兒小小一個,雖順從的跟著劉氏回去,但仍不忘回頭與宋琇瑩揮手打招呼,「阿籬姊姊,再見!」
宋琇瑩揮手與他告別。
身後響起了老楊頭哈哈哈不停的笑聲,而後又聽見他哎喲哎喲叫喚,「我的魚!我的魚!」
宋琇瑩捂唇忍住笑意,抬眸看著四周之景,卻悵然地歎了一口氣。
初冬冷風蕭瑟,卻還不至於凍得人受不住,河岸的垂柳早已盡數落了綠葉,只遺細細枝條隨風搖晃。
祖孫倆的談話聲漸行漸遠,遠處商販的吆喝聲依舊不止,橋下河水流淌聲潺潺,烏篷船緩緩划過,一隻鳥落在了屋簷上,小小的身子跳了幾下,又飛向天空不見了蹤影。
即便在一片寒風之中,也阻不住這一番生機活潑的熱鬧景象,宋琇瑩卻恍然覺得自己是初見,久久的壓抑下乍見生機便心生歡喜,再不想離去。
「姑娘。」
老楊頭突然喚她,宋琇瑩應聲回頭,就見他抬手提著一尾魚。
「姑娘可喜歡老朽方才唱的歌啊?」老楊頭滿臉笑咪咪道。
那歌不成曲調,卻獨有韻味,叫人聽了不由得舒暢安心,她含笑點了點頭,「喜歡。」
「喏,姑娘,這是因妳喜歡老朽的歌,給妳的謝禮。」他說著將魚遞給了她。
宋琇瑩手忙腳亂接過,疑惑道:「謝禮?」
「對呦。」老楊頭呵呵笑著,又回身坐好,繼續釣魚。
「這……我不能收!」
「噓。」老叟壓低聲音道:「我要唱歌引魚啦,妳可別驚了我的魚啊!」
宋琇瑩踟躕了會兒,最終將魚收下,與他道了聲謝,又偷偷在他的魚簍中放了些許銅板,而後離去。
身後,不成曲調的歌聲再次響起,這次唱的卻不是魚,而是鳥兒。
「畫眉鳥兒,肩頭輕輕跳,畫眉鳥兒,枝頭啾啾叫,和尚一言靈氣現,將軍聽罷慰念生,畫眉鳥兒,肩頭輕輕跳,畫眉鳥兒,枝頭啾啾叫,緣隨一人,緣散一人……」
此曲聽著卻不似之前那首自然悠揚,聲音隨風散去,帶著令人無盡的悵然。
宋琇瑩並未多思,她看著手中突然多出來的一尾魚,想著周秉文對自己的恩情,便覺得自己也該做些什麼當回報,一道奶白魚湯突然浮現腦海,她當即腳步輕快地往小院走去。
她雖沒了之前的記憶,但看到那魚時,魚湯的做法便已了然於心了。
回了小院,她先是將雜亂的院子收拾了一番,雖然做得有些笨手笨腳,但是慢慢做下來,倒也漸漸得心應手,唯一麻煩的是洗自己的衣裳,紅衣紅裙,上面還沾著血,暈出暗黑色的血點。
她拿著衣裳看了許久,腦海裡忽然出現她被人按著撞向桌面的畫面,心神一亂,衣物掉落在地面上,忙伸手撿起,再起身回想時,腦海裡又是一片空白景象。
她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唯有這身衣裙說明她與別人的不同。
這是一套中衣裙,料子柔軟絲滑,還帶著團花暗紋,就連她逛的成衣店裡賣的最貴的那身,料子都未必有這套好。
洗衣時又是一番慌亂,她實在不知如何下手,於是隨便揉搓了幾下便將其晾了。
待做完這一切,她才恍然發現天已經快黑了,連忙小跑進廚房。
臨下手時她才傻了眼,腦海裡魚湯的做法可並未包括如何處理一條完整的魚啊!
她看著魚,十分苦惱;魚看著她,圓睜的眼裡沒有光彩。
苦惱了許久也不知該如何下手,再回神時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宋琇瑩「呀」了一聲,忙準備燒火煮飯。
奈何看著那冷灶,對於如何生火又發了愁,在揪掉了兩根頭髮後,她決定下手試一試。


周秉文下了工,天色如往常一般已經黑了,幾個碼頭搬貨工人勾肩搭背相約喝酒去。
有人喊上他,若是以往,他便跟著一起去了,只是現在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與那人道了聲他今日不去,轉身便往小院的方向走去。
幾個工人見狀嘟囔道:「奇怪,平常老周都是跟咱們一起去喝酒的啊,昨天回得那麼早,今天怎麼也回得那麼早?」說完向其中一人問道:「童青,你知道怎麼回事嗎?」
童青搖頭道:「不知道啊。」
有人哄笑道:「你們懂什麼,說不定是家中有美嬌娘等著回去呢。」
有人啐道:「呸!大家都是大老粗,哪裡來的美嬌娘,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瘋了,今晚去青樓好好清醒清醒吧!」
說完,又是一番哄笑。
這番對話周秉文自是沒有聽到,離得小院越近,他的腳步越發慢了下來。
收留這個女人,不過是看在幼時那婦人對自己的恩情上,倒是不必處處上心,但他又為何今日要早些回來呢?
這小小的思緒,他轉眼便拋之腦後,穩穩踩著步伐往小院前去。
往常回來總是黑漆漆的院子,此時亮著昏黃燭光,院內似有響動,讓這院子不似往常清冷。
莫名的,周秉文心下生起了暖意,但這暖意在他突然嗅到一股濃煙味時被阻斷。
他面色一凜,快步走了進去,一進院子便被濃煙嗆了一口,抬眸一看,便見濃煙正從廚房裡飄散出來。
他眉頭緊緊皺起,忙跑了進去,「阿籬!」
「咳,咳咳!」廚房裡一道纖細的背影正蹲在灶前努力搧風,但是越搧煙越厲害,嗆得人無法呼吸與睜眼。
周秉文咬緊後槽牙,一把拽起地上的小姑娘,將人拉了出去。
「表哥?」宋琇瑩看見是他,彷彿看見救星一般,欣喜地拉住他的袖子,正要開口,抬頭見他黑著臉的模樣,這才發覺自己做錯事了事,訕訕低下了頭。
「妳在做什麼?」他壓低聲音問道。
宋琇瑩盯著自己棉布裙下露出的足尖,小心翼翼道:「我本來想為表哥做一道魚湯的,可是我不會剖魚,又想著該煮飯了,但是那火生不起來,好不容易生起了火,結果一下子就變小了,我便加柴想讓它大些,沒想到冒出了煙。我本想將煙搧散,卻越搧越多,就、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周秉文看著還在不停冒煙的廚房,無奈扶額,「還好妳沒將火生起來。」
宋琇瑩弱弱道:「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周秉文擺擺手,轉身進了廚房,隔著濃煙一看,發現灶膛被柴給塞滿了,可不得冒煙嗎?
他伸手將柴都拿了出來,又將門窗全部打開,讓煙散出去,而後才將一直站在外頭的宋琇瑩招了進來,耐心道:「火是這樣生的。」
他用火石將乾松針引燃,將較小的柴放了上去,待那柴燃了,這才又放上大柴,間隔堆放,中間留了很大的空隙。
「要有空隙火才能燃,妳將灶膛堆滿,火自然燃不起來,妳越搧則煙越大。」他說完,轉身開始淘米下鍋。
宋琇瑩覺得神奇極了,不過片刻他便將火生好,還沒有什麼煙。
她頓了頓,伸手撿了柴小心放進去,發現並沒有像之前那樣將火壓塌,而且火燃得更大了些。
「火更大了!」她笑道,忙抬頭看向周秉文。
周秉文只見那一雙鹿眼泛著盈盈笑意,眸子中映襯著火光,看著他時滿眼都是他,白皙的小臉上擦了許多灰上去……有些礙眼。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了手,不過到了半途他便將手收了回來,面不改色道:「不錯。」
被他這一誇讚,小姑娘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
周秉文收回目光,側身看向放在砧板上的魚道:「妳會做菜?」
宋琇瑩倒是被他問得不確定了,「應該,會吧。」
「要做魚湯?」
「嗯。」
他旋即拿起菜刀,俐落的刮鱗剖肚,去鰓剁尾,在宋琇瑩還沒反應過來之際,「鐺」的一聲,魚頭便被剁了下來,她的身子跟著也抖了一下。
「切塊切片?」
「啊?」宋琇瑩迷茫看著他,見他拿在手裡的菜刀,她反應過來,忙道:「切片,去魚骨,魚肉切片!」
很快這條魚便被周秉文處理好了,他將去掉的魚鰓、內臟等物收拾了,還未動作,窗臺上便突然跳出來一隻瘦小的小黃貓,貓眼直勾勾看著他,「喵嗚」了一聲。
「你這鼻子倒是靈。」他悶悶笑了一下,將魚鰓、內臟等物並幾塊魚肉放入碗內,遞至了小黃貓前。
宋琇瑩捲起袖子在一旁開始動手做魚湯,食材除了魚,還有她在廚房發現的一小罈酸菜,蔥薑蒜花椒辣椒等輔料皆有,恰好可以做一道酸菜魚。
她輔料不過切到一半,周秉文突然在身後道:「薑可切大些。」
宋琇瑩不明所以,卻也依他所做。
她將魚肉洗淨,倒入碗中,加入鹽、蛋清、澱粉醃製,趁此間隙,將酸菜從罈中取出切絲,又打開鍋蓋,水已經被燒熱,騰騰熱氣趁機湧出,在空中凝成白霧。
在昏黃的燭光襯托下,宋琇瑩的身影被籠在白霧中,越發顯得朦朧夢幻,周秉文偏頭看著,不覺恍神。
酸菜下水焯熟撈出放至一旁,宋琇瑩將鍋中水倒了,舀了一勺油放入,將早已切好的蔥薑蒜入鍋炒香,之後將魚頭魚尾魚骨等物一同放入,翻炒片刻後放入酸菜,再翻炒幾下後,倒入了足量熱水,她將鍋蓋蓋了上去。
趁此時間她回頭看向窗邊,窗臺上蹲著的小黃貓埋頭猛吃,毛茸茸的尾巴左搖右晃,周秉文微微彎腰端著碗,時不時將碗抽離,逗得小黃貓吃不到發急,一人一貓兩相對比,身形差距極大,卻莫名和諧的很。
待大火燒開,魚湯已經熬煮變白,她將湯中料撈出鋪在碗底,將被片得齊整的魚肉放了進去,煮至七成熟撈了出來,放在碗上,將魚湯一點點倒了進去。
「好了?」周秉文嗅著空中散發的香氣詢問,他頭一次發現原來做菜是這麼的吸引人。
小黃貓吃飽喝足,蹲在窗臺上喵了一聲。
宋琇瑩笑道:「還差一步。」
言罷她又舀了一勺油,將花椒與切碎的辣椒放入鍋中,隨著油溫升熱,香味噴發,油冒輕煙,她俐落地將熱油鏟出,淋在了魚片上,「吱啦」一聲,可謂人間最好聽的聲音。
一道酸菜魚完成,周秉文早已看傻了眼。
「想不到妳當真會做菜。」他盯著那菜說話,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但眉眼間透著隱隱喜意。
宋琇瑩也想不到自己會做,居然自然而然便將整道菜做了出來,難不成她失憶前是個廚子?
「表哥試試?」
他依言夾起一塊魚肉,嘗了一口,在她忐忑不安的注視中點頭道:「不錯。」
宋琇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自己會的事情,見他滿意,覺得報答之事可行,忙道:「那我以後都為表哥做飯如何?」她解釋道:「表哥收留了我,我也要做些什麼才好。」
周秉文本就是個喜美食之人,從前倒還好,盡可去吃芸味樓大廚做的菜,現在則只能將就吃自己做的,到底吃得難受,現在有人做得比自己好吃,他自然答應。
兩人一同用了飯,周秉文去洗了碗筷,宋琇瑩本想搶著做,奈何笨手笨腳摔了一只碗,只得默默縮在了一旁,看著他動作。
待到了歇息之時,周秉文本想讓宋琇瑩繼續睡在自己房間內,他睡東側小屋,她卻說什麼也不肯。
今日她收拾屋子時便已看得明白,東側的小屋內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空架子床,昨日他便那樣什麼也沒有地躺了一宿,沒有受寒當真是身體好,她怎麼好意思再佔著人家本來的屋子。
周秉文明瞭,也不再說什麼,好在還有被褥,拿來給她鋪好而後離去。
「表哥!」宋琇瑩喊住他,扶著門框站在屋內,屋內燭火搖晃柔和了她的面容,她莞爾一笑,溫溫柔柔道:「晚安。」
這一夜有人睡得安心,有人輾轉半宿,夜半時才迷迷糊糊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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