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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甜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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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00801

《喜上眉梢》

  • 出版日期: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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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執太重,無容解脫,唯一所求,餘生有你
 
霍婉清的魂魄在自己靈堂前,看著丈夫與愛人糾纏親吻時毫無感覺,
但傅松凜帶著侍衛、仵作來開棺驗屍替她討公道時,她卻眸底發燙,鼻腔泛酸,
之後,她的靈體跟著爺離開,在他身邊飄飄蕩蕩三年,
看盡他的孤寂與滿身的清冷,甚至目睹他遭刺客殺害未得善終!
堂堂毅王文韜武略,戰場上攻無不克,朝堂上輔政安民,如何得此結局?
所以重活一次,她這個貼身小女使便發誓要護他周全讓他一世安康──
第一步就是先解決武功高強的刺殺暗衛,讓爺不再留下要命病灶,
接著處理仁王世子爺的身世之亂,讓太后一黨無法作怪危及自家主子,
最後不許爺再隨便「欺負」自己,什麼少食少眠、懶得添衣、不肯喝藥通通不行,
橫豎爺的大小事,清兒她都管了,反正自家爺也慣著讓著疼著寵著……
雷恩那
喜歡宅在自己的北部舊公寓,
只要有電影、有小說、有音樂、有劇,
在食物充足的條件下,個把月不出門都成。
喜歡到處趴趴走,往遠方流浪,
在旅遊資金充足的條件下,滿世界走踏是心之所向。
重生的美好在於能求得圓滿
 
曾經聽過一句話——「遺憾比後悔更糟糕」,當時年紀輕,不明白兩者之間有什麼差別,終究都是不圓滿,遺憾抑或後悔又有什麼不同?
直到現在,生活經過跌跌撞撞,生命有過起起伏伏,對於遺憾及後悔,卻有了不一樣的體會,無法說明白哪一個更好些,因為無論什麼,背後都帶著錯過,帶著求而不得……
如果在這個當下非得選擇的話,你會挑哪一個呢?我想我會情願不帶著遺憾吧。因為做錯了才有機會面對後悔,遺憾則是不斷懊惱著當初的「不為」,腦中或許會一直一直上演著如果、倘若、假使……而種種接連不斷的猜想可能才是真正加重悔恨的幫兇。
我想,現在重生的故事那麼多、那麼火,有很大一部分是恰恰能圓滿遺憾及後悔吧,畢竟都重來一次了,已知將發生的錯誤,那麼改正就好,改正了所有不對的,那麼就有機會能迎來美好吧!
在《喜上眉梢》的故事中,女主霍婉清帶著千般懊悔喪命,死後魂魄不散,飄飄蕩蕩在她的爺身邊,經過無數個日月相伴,她才發現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所以能得重來一次的機會,她發誓要護好她的爺,讓上一世毅王傅松凜不得善終的悲劇不再發生……
這是個能讓人會心一笑的故事,故事裡除了有女主的悔,也有男主的憾,不過這份「憾」藏得很深,要邊看故事才能慢慢發覺(算是彩蛋的一種驚喜),但無論是悔或是憾,在這個故事裡最終都得到了圓滿。如果你正巧對某事某人感到遺憾或後悔,不妨看看這本書,也許能稍稍彌補一些現實的不如意,換來短暫時光的解愁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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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千悔與不恨
白雪輕落,白幡輕揚,映入眸底的是透著悲涼的素白。
幽魂在這座佈置成靈堂的開闊大廳上不知呆坐多久。
她沒了心跳氣息,似乎也失去對時間流逝的感知,一開始察覺到自身僅是一抹靈體時,她甚至失去記憶,沒有肉身,亦無姓名,幽魂忘記自個兒是誰。
然後隨著見到的人、聽到的話,她漸漸記起一些事,拼湊出事情的全貌,隨著身死而埋藏的記憶一點一滴浮現,最終令她釐清思緒,尋回完整的自己……噢,不,不算完整,如今她霍婉清徒有記憶而肉身已死,談何完整?
她像被困住了,困在這場為她操辦的喪禮上,亦困在這座偌大的順泰館裡。
靈堂究竟是何時設置的?
她計算不出時日,只覺這場喪事彷彿無止境一般。
她這個順泰館的當家主母驟逝,還是一屍兩命,無論是在當地縣城抑或醫藥同業中,都是能掀浪三丈高的大事,所以有好多人前來弔唁,有些她識得,然,半數以上的弔慰賓客卻是連見也未曾見過。
她很是明白,好些人是衝著「順泰館」的名號而來,說得更精準些,是衝著她那位身為天朝御用首席大醫正的公爹的面子而來。
公爹藺純年執掌天朝太醫院二十餘載,深得兩朝帝王的敬重與厚愛,順泰館的名號亦隨著「藺純年」三字水漲船高,不管是各路大夫、製藥師傅或是藥農、藥商、藥堂管事等等,能沾上邊的就沒誰不知「順泰館藺家」的名號。
弔唁賓客川流不息,她可以理解,但為何這一場喪事彷彿日復一日,彷彿……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
歸根究柢,難道問題是出在她身上嗎?
其實早都結束,是她莫名的執拗延長這一切,才讓一切沒完沒了?
她好生迷惑,被困住的感覺益發沉重,她發現,自己無法離開這座館宅。
順泰館四周彷彿設下結界,只要她一靠近前門,試圖跨出那道紅漆門檻,總有一股充滿韌度的無形力量阻在那兒,像一面具有彈力的軟牆,在幾次硬闖下雖未傷著魂魄,卻也將她這抹幽魂困在原地。
……那她的孩子呢?
她魂魄沒有消散,那肚裡的娃娃到哪裡去了?
那是個已然成形的男娃兒,她知道的,因她親眼瞧見。
即使在那當下血崩難止,她下一刻即要昏迷,閉眼之前她還是見到孩子了……是個男娃娃沒錯啊,但那小小身子滿泛青紫,動也不動,沒有哭聲……
死胎。
她聽到榻邊好多女人們哭著、嚷著,聽到身為她丈夫的藺家長房大爺藺容熙亦在哭嚷,她身子原是很痛很痛,但鮮血從下身大量崩洩,好像很快就感受不到那折磨人的劇疼。
她變成幽魂一抹,卻尋不到胎死腹中的娃娃。
孩子投胎到她肚裡,她沒能抱他、疼他,連給孩子留好一條命都辦不到,老天爺實該罰她,實該讓她魂飛魄散才是。
輓聯掛起一軸又一軸,靈堂上開始新一輪的誦經安魂,她下意識撫著已變為扁平的肚腹,茫茫然地看向一道剛跨進大廳的頎長身影。
年約二十五歲的青年身穿湖綠色錦袍,生得相貌堂堂,他越過幽魂面前,筆直走進停放棺槨的靈堂後頭,幽魂才動了念頭,虛無的身形已穿透雪白垂幔尾隨進去。
那錦袍青年對著在裡邊獨處、扶棺不語的俊秀男子咬牙道——
「外頭的事你全然不理便也算了,交給老手管事們應付也不出錯,但你都連著兩夜未交睫睡下,飯也不吃,你到底想折騰自個兒還是折騰我?」
俊秀男子臉色蒼白如雪,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時微微一湛,似兩汪明泓,他慢慢抬起頭看向錦袍青年,好似那是個極吃力的動作,嘴角扯了扯,扯出一抹扭曲笑弧。
「我想折騰誰呢……」他幽幽啟語,明明笑著卻像在哭。「小清難產死了,肚裡的孩子也沒了,閣下與我可都是共犯、是罪魁禍首呢……噢,不對,不是這樣的,所謂的禍首僅有一個,是我……是我啊……我不該欺她騙她,將她害得那樣慘,明明是我對不住她,她、她到頭來還是護著我,是我負了她,我狼心狗肺,我、我連腐肉上的蛆都不如,我才是最該死的那一個……」他目中流下兩行淚,邊說邊笑邊哭,驀地用頭撞棺,力道兇猛。
第一下便撞破額頭,未暈厥,他卯起勁兒欲撞第二下,人已被錦袍青年狠狠抱住,拖到角落邊。
「想殉情嗎?好啊,先把我殺了!」錦袍青年儘管壓低聲量,語氣卻極狠。
俊秀男子掙扎起來,越掙扎越受箝制,血絲從額頭上的新傷流下,滑過眉間、鼻側,沾上他毫無血色的唇,錦袍男子見狀驀地將臉貼近,重重吻住那帶血的唇瓣,雙臂將人摟得更緊。
看著糾纏在一塊兒的兩男,許是麻木了,霍婉清沒什麼特別感覺。
眼前這兩人,身披喪服、撞破額頭的俊秀男子正是她所嫁之人,是順泰館藺家的大房獨子,名叫藺容熙,而錦袍青年則是大藺容熙兩歲的二房長子藺慕澤。
藺家大房、二房的兩位爺,那關係是實打實的本家堂兄弟,卻彼此喜歡上了,這不僅僅是龍陽之癖,還亂了倫常。
霍婉清回想這些年,嫁作藺家婦也不過三載罷了,她心境幾度轉折,到如今算是槁木死灰嗎?
見丈夫與男子唇舌纏綿、相濡以沫,她胸中空空的,竟也不覺如何。
藺、霍兩家之所以結兒女親家,這段緣分起於她的婆母與她家娘親。
她的婆母周氏與她家阿娘打小便相識,是彼此的閨中密友,周氏後來嫁進順泰館藺家,她阿娘則嫁往遼東霍家堡,一雙閨密在各自嫁人後儘管分隔兩地,一年仍要見上一、兩回面,常是娘親帶著她和阿弟隨阿爹的走商馬隊南下,順道上藺家訪友。
她也算打小就識得藺容熙,自己僅小他幾個月,兩小無猜在一塊兒玩得很好,一切就這麼自然而然,兩個孩子十歲不到便定下娃娃親。
她是喜歡藺容熙的,跟他在一起很自在,兩人十分合得來,他性情溫和且具耐心,繼承祖輩衣缽往醫道上鑽研由他來做再合適不過。
她曾以為嫁進順泰館藺家,有藺容熙這般好脾性的丈夫,彼此知根知底、相愛相敬,她霍婉清便能與良人一生和和美美,要煩惱的八成僅是日常生活中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但,到底是被老天爺玩弄了一把。
她被迎娶進門後才發覺事情不對勁兒——兩人的房事不太對勁兒。
洞房花燭夜雖然行了房事,過程卻草率匆促,好像僅是在敷衍了事,能對她交代過去便好,當時才破了她處子之身,藺容熙壓著她草草幾下洩出,事後很快就收拾乾淨,彷彿急著想擺脫什麼……
她一開始以為夫妻敦倫便是如此,豈料後來連續三個月,藺容熙雖說每晚仍與她同榻而眠,卻未曾再與她行房。
她不曉得哪裡出錯,有一回更厚著臉皮主動出擊,趁藺容熙睡下不久翻身去抱他、親他、撫他……那一次,她是真豁出去,什麼臉面也不要,而他竟是被她當下的那股蠻勁兒給嚇狠了。
她嚇著他,嚇得他緊緊抓住她欲上下撫弄的一雙手。
在一室幽微中緊望著她的那一雙男性眼睛,竟被她嚇出閃閃淚光。
從來她就不是裹足不前、遇事退縮的脾性,當下消停一切,她對藺容熙直接問出心底之惑,令他再無法逃避。
「小清嫁我為妻,是我……是我誤了妳,但我是喜歡妳的,很喜歡很喜歡,對妳的感情就是……就是知交知己那般,一直喜歡著妳……」
然後他也真豁出去,什麼臉面也不要了,那一晚他把底細全刨光了攤在她面前,再無遮掩。
她終是聽明白,他,順泰館藺家的接班大爺,藺氏長房獨子藺容熙,能令他傾身傾心、傾意傾魂喜愛上的人不是甫新婚三個月的妻子,而是某個男人。
那個被藺容熙深深愛上的男子並非外頭亂七八糟的某個「野男人」,是他的大堂兄藺慕澤。
那一夜,先是她狠狠嚇著他,接著便被他的坦白狠狠驚嚇回來。
她不知自己驚愣了多久,等回過神來,人正被藺容熙輕輕環著,他一下下輕拍她的背脊,語氣有著滿滿求饒和討好之意——
「我會待妳很好很好的,真的,是真的,小清想要什麼都成,竭盡全力都會為妳弄來,就是……就是咱們倆好不好就像知己知交那樣相處下去?咱們一輩子相伴,妳知我、我知妳,當一生的摯交知己,順泰館藺家能成為遼東霍家堡最強的支柱,那沛堂肩上的擔子便會輕上許多,不是嗎?」
他話中的「沛堂」是他的妻弟,正是與她一母同胞、僅小她一歲的親弟弟霍沛堂。
霍家堡如今的主事不是她家阿爹,而是由親弟扛起,這又是一段傷心往事,總歸是阿爹故去了、不在了,霍家堡全數百二十口人的身家重擔才會落在阿弟的肩頭上。
從極度震驚中慢慢尋回意識,她漸漸認清事實。
為了霍家堡,為了自家阿弟,她當真吞忍下來,在順泰館藺家安靜過活,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她當一個最最稱職的當家主母,忽略心中是否淌著血。
藺容熙隱瞞自身的事將她娶進門,無疑是拿他倆的婚事施一道障眼法,他如此欺她、騙她,她不可能不怒,但詭譎的是,捨去男女之間的情愛,她反倒尋到一條能繼續走下去的路。
確實傷心難受,但並未痛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人前人後都還能自持,她想,也許她的心還是自個兒的,從頭到尾就不曾為誰激切鼓動過,所以即使遭遇丈夫的背叛,亦能把持。
但她可以委屈自己陪藺容熙走下去,藺家大房的子嗣問題卻容不得糊弄。
見她嫁進藺家都兩年,身子調養得甚好,肚子仍無消息,婆母周氏終是忍不住旁敲側擊。
她次次幫藺容熙瞞著,最後當真吃不消了,她與藺容熙有過一番長談。
「這輩子已然如此,我對你也算仁至義盡,橫在眼前就兩條路,要嘛把你的事捅到公爹和婆母面前,兩老知道問題在你不在我,便不會想著要替你納妾,藺容熙,你不能再去禍害其他姑娘家。」
她給了他第二條路,要他給她孩子。
他是大房獨子,傳宗接代實是大事,但她之所以想要孩子,主要原因並非想著要替他藺家開枝散葉,而是為著自己。
她想生兒育女,想嚐一嚐當娘親是何滋味。
此生已不奢求情愛,卻還是渴望去體會當孩子綿軟身子偎在她懷中、滿眼信任與依戀望著她時,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藺容熙選了第二條路。
對她的愧疚以及傳宗接代的壓力下,他別無他法。
關於他們倆這般決定,她本以為藺容熙會私下告訴藺慕澤,豈料藺容熙是瞞著他的,如同當初他迎她進門,什麼都未告知,事情能拖就拖,拖到不成了再來面對……
藺容熙願意與她行房後她便順利懷上。
當她被診出已有兩個月身孕時,藺慕澤正在外頭巡視鋪子,洛玉江北邊的幾處藥莊以及當地生意亦輪到他坐鎮,待他返家已過去半年。
藺慕澤一進家門陡見她挺著八個月大的圓肚,表情從一開始的震驚、迷惘,到得最後生出滿滿憤怒……她才明白過來,藺容熙竟是連他也瞞,就連信中也未提上一句。
她的大腹便便像是狠狠掃了藺慕澤一巴掌,藺容熙一再逃避的心態終將她推到風頭浪尖上,她成了藺慕澤的眼中釘、肉中刺。
那一日,他伺機許久,趁著她在院中獨坐時闖進來,一把將她拽進屋中。
他渾身酒氣,目中倒還清明,卻說著混帳話——
「一切都為了傳宗接代、開枝散葉是嗎?好啊,好得很,那弟妹這一胎倘若是個沒帶把的,是否就得一次次懷上,直到生出男孩子才肯罷休?妳還要逼著容熙上妳,要不要臉?
「我可以成全妳!反正只要是藺家的種就成,不是嗎?妳不用逼迫容熙,有我代勞,容熙有的我也有,還更加好用,弟妹來驗驗如何?包妳滿意啊!」
藺慕澤抓住她的手腕就往自己的胯下扯去,就是那樣她才會與他有了肢體衝突。
她發了瘋般掙扎踢打,最終是如何重摔倒地的早都記不得了,她痛到直不起腰,腹中宮房緊縮,若非藺容熙趕到,她都不知藺慕澤還想怎麼鬧。
然而就算藺容熙來到她身邊,一切也為時已晚。
任憑他順泰館再如何醫藥雙絕,孩子下不來就是下不來。
在她費盡力氣終讓肚裡的那塊肉落了地,卻不知孩子早已憋死腹中,變成一具渾身青紫的死胎,而她產後血崩,連藺容熙施針為她吊命都吊不過半刻。
關於那一日的前因後果,她都記起了。
按理她該要恨藺容熙和藺慕澤恨得牙癢癢才對,他們一個遇事沒有擔當,一個則是搶她男人搶得那樣天經地義,但她真的提不起半分力氣,好似所有精力都在嫁作藺家婦的這三年中耗盡,即使身死,成為一抹幽魂的她仍深切感受到那股極度透支的空乏。
連恨都沒有力氣,只餘無邊無際的迷茫。
她是否一步錯,步步錯?
不該僅憑「喜歡」、「想圖個自在」就嫁進藺家。
不該在得知藺容熙的底細後委曲求全、心軟地為他遮掩。
更不該在之後想求個孩子傍身,再次攪進藺容熙與藺慕澤之間。
她承認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那麼,是否能讓她明白了,如她這般身死魂未銷,老天究竟有何用意?
在幽魂面前吻得難分難解的兩男忽地分開,察覺到白幔垂簾外的誦經聲已止,且響起一陣不尋常的騷動。
見藺家兩男臉色微變並匆匆撩簾而出,幽魂並未立時跟上,而是在原地呆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轉身。
她真的好累好累,茫無頭緒、茫然不知,僅想縮在角落什麼都不想理。
當那透明身形緩緩穿透垂幔才想返回堂上,眸光不經意一抬,震得她瞬間縮步倒退。
幽魂退回靈堂後頭,下意識倒退再倒退,直到退到牆角,眼前那道垂幔陡地被撩起,一道令幽魂再熟悉不過的男子身影大步跨進。
來者生得高大勁瘦,虎背狼腰,幽魂記起了,當他披上戰袍、輕甲上身,領兵禦敵的他一身剽悍威猛,然卸去鎧甲、收斂威壓,眼前男子又成為天朝帝京中受眾人矚目的清貴公子爺……
他是她的爺啊!
幽魂以為自己記起命中的全部,卻到了此時此刻,才知曉自個兒還沒能好好將她的爺仔細想上一回。
既具武將威勢又具清貴氣質的男人此際一身玄黑,那沉靜顏色帶出深邃的力道,中和了他隱隱從骨子中透出的莽氣,令他那好看的五官顯得深沉無比。
只是他怎麼來了?怎會出現在這兒?
……爺莫不是來瞧瞧她?
順泰館藺家祖宅位在洛玉江北的繁縣,帝京距離此地真要跑起馬來也得費上一整日夜才能抵達,藺家在帝京亦置了處宅第,掌著太醫院的公爹尋常時候就住京城裡,身邊有妾室伺候。
此時霍婉清就見公爹藺純年跟在爺身後來到靈堂後頭。
藺容熙與藺慕澤也再次進來,還來了其他幾人,她沒去多瞧,眸光重新落回她家的爺臉上。
那張臉變得消瘦,顴骨與下顎的線條有些凌厲,爺長她十二歲,她如今都二十三,那他也已三十有五,沒有她在他身邊的這三年,他都怎麼過的?就沒誰能好好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和飲食嗎?他真的變得好瘦……
而她家的爺可是天朝的國之棟梁,是年輕皇帝的股肱大臣,忙的都是關乎朝廷和社稷的大事,今日卻親自來這麼一趟,他是為她而來,是吧?
原來幽魂還是能流淚的。
她眸底發燙,鼻腔泛酸,這般感受就像在受了委屈、吃盡苦頭後,乍見摯親之人出現眼前……淚水洶湧,她兩頰濕淋淋,兩眼仍捨不得眨,怕錯失爺的一舉一動。
「王爺請留步。還請王爺暫且退到堂上,若真要開棺驗屍方肯罷休,我順泰館藺家自會給王爺一個交代。」藺純年壓住聲量,亦隱隱壓住火氣。
家中長媳不幸難產,一屍兩命,雖是大喪,但藺純年畢竟是長輩,加上太醫院的掌院職務在身,整場喪事他不出面都說得過去,豈料得知了眼前這位毅王爺傅松凜欲上藺家祖宅「鬧事」,累得他一把年紀還得拚死趕路,從帝京追著人回來。
敢侵門踏戶上順泰館鬧場的怕是沒幾個,就算來人身分是皇親國戚也得給他藺純年幾分薄面,偏偏傅松凜不是滿帝京中那些靠著皇家庇蔭,成天只曉得吃喝玩樂、鬥雞走狗的貴族子弟。
天朝國姓為「傅」,傅松凜的「毅王」頭銜是從老王爺那兒承襲而來,但他自幼習武讀書,年十五歲便隨父帥老毅王爺在西疆邊關磨練,後來天朝平定西邊扶黎之亂,老王爺不幸戰死,二十二歲的傅松凜扶靈返京,並代父帥將虎符上交朝廷。
雖說解除了毅王府手中兵權,傅松凜在軍中聲望仍高,加之又極受年幼登基、懂事後一直想方設法欲擺脫太后垂簾干政的定榮帝所看重。
若論輩分,小皇帝得喊傅松凜一聲「皇堂叔」,而就在幾年前,傅松凜還真幫著即將成年的皇帝鬥垮太后一黨的勢力,年輕帝王得以獨攬大權,從此再無後顧之憂,毅王傅松凜在天家心目中的地位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今日他傅松凜敢鬧,藺純年內心儘管怒得很,還是得仔細對付。
他緩了緩語氣又道:「老夫知道,吾家長媳年幼時受過王爺天大的恩情,為報恩,身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曾去到王爺身邊作了幾年供人使喚的女使,王爺這是念在主僕舊情才想一探究竟,以為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匿,遂想查個水落石出,但她畢竟是我藺家媳婦兒,王爺更非她娘家人,王爺若有什麼心思,還請三思再行。」
「開棺。」結果傅松凜根本不跟醫正老大人打嘴上官司,一聲令下,隨他進到靈堂後頭的兩名高壯侍衛遂搶步上前,一把將尚未釘死的棺蓋搬挪開來。
「將人趕出去。」傅松凜再度命令,就見不及回神的藺純年以及藺家其他人等全被表情肅殺的帶刀侍衛驅趕而出。
「住手!住手!你想幹什麼?王爺這是想對拙荊的屍身動什麼手腳!」算藺容熙還有點血性,都被侍衛阻擋得連連跌跤,人依然往靈堂後頭衝,更不管不顧地揚聲質問。
「容熙別去了,讓他驗!讓他查!」藺慕澤如道風般地撲來攔住雙目發紅的藺容熙,他從身後攬住他的腰,淬著莫名銳意的目光直直朝傅松凜投去。
隔出靈堂內外的那一排雪白垂幔不及掩下,令傅松凜輕易能感受到某些人的慌急和恨意,他目光淡淡一瞥,將藺慕澤對藺容熙的護衛之姿瞧進眼底,眉峰微乎其微現出皺折。
他暫未多想,亦未分神理會,僅漠然對兩名隨他前來的女仵作下令——
「做妳們該做的,本王要知曉一切細節。」
「是。」、「老身遵命。」兩名年歲皆過半百且經驗豐富的女仵作躬身作禮,隨即揹起驗屍所需的工具箱朝棺木挪步。
傅松凜命一干隨行侍衛將藺家人擋在外頭,靈堂後除了他以外,僅餘兩名女仵作。
此時正值寒冬,外邊連飄好幾日大雪,棺木中的屍身雖已入殮,此際開棺並未散出什麼腐敗氣味,屍身仍十分完好。
霍婉清沒去看那兩名女仵作挨在她屍身邊翻來掀去查些什麼,她眼裡只餘她家的爺。
爺正看著她,靜靜看著,看那個躺在棺木中毫無生氣的她。
他在想什麼呢?
猶記得年滿雙十那一年,她欲出府歸家準備嫁人,向他拜別時,他淡淡然問了一句——
「是妳想要的?」
「選我所愛,愛我所選,實是清兒想要的。」她答。
「嗯,那就去吧。」
他最後一句是那樣雲淡風輕,好像渾不在意了,她想離開,他就放人,緣來緣止無須往心間留下太深的痕跡。
但如今她身死,他卻來了,不請自來便罷,還帶著人直直闖進停棺之所。
爺沉默凝容,目光瞬也不瞬,是不是在想她好蠢,想知道她是否悔了?
她嫁進順泰館藺家的頭一年,天朝北疆戰事興起,他領受皇命重披戰袍,在為期三個月的戰事中他以快制勝,打下最關鍵的一役,令北方終告大捷。
直到他班師回朝,她才耳聞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
她內心如火燎般焦急,得知消息的當天便策馬往帝京趕,結果沒能見著他。
毅王府的門房進去通報了,還是與她相熟的一位看門老爹,最終卻沒放她進去,因為主子爺沒想見她。
說實話,她那時心裡可難受了,莫名地有種被珍而重之的人徹底拋棄之感,後來她便也不再回帝京探望,怕他不喜,怕他以為她欲求取什麼。
而今他現身,真真把順泰館藺家得罪慘了。
在世俗人眼中,身為藺家年輕主母的她生是藺家人、死是藺家鬼,死都死透,大斂小斂全齊,超渡經文都不知誦過多少個七七四十九遍,只差沒釘釘子封棺,屍身竟遭他一個外姓男蠻橫扣住,還強行驗屍,藺家若把此事告到皇帝面前,聯合御史臺的言官們大鬧一場,即便年輕帝王對他一向青眼有加,怕也得遭罰。
此際,外邊連誦經都停下,靈堂內外氣氛沉凝,那過分沉重的寂靜令所有人的呼吸吐納顯得格外粗嗄。
傅松凜收回目光,退至一旁負手而立,神情一直是淡漠沉靜的。
約莫兩刻鐘後,兩名女仵作互望一眼,彼此心中有底,齊齊來報——
「稟王爺,這位娘子確實是難產血崩而亡。」
「小娘子並無中毒或其他外傷,從肚皮上的妊娠紋路可瞧出,胎相原本是好的,卻不知因何變故忽成橫向,加上宮房中羊水大洩,便更難及時將孩子推正,才導致眼下的一屍兩命。」
兩名對婦科頗有專精的女仵作又仔細稟報一番,她們嗓聲壓得又輕又低,緩緩說著,也只有傅松凜才能聽清楚,當然,幽魂也聽得一清二楚。
霍婉清感覺自己的嘴角正輕揚,她在笑。
不是無奈或自嘲的苦笑,是有些心酸還透著暖的意緒。
她的爺能為她來這麼一趟,把事鬧大了也要弄明白她的死因,於她而言真就足夠了,不需要他再為她多做什麼。
就這樣吧。
這是她的結局。她沒有怨誰。
於是棺蓋重新落下,她看著爺撩開白幔踏出,不由自主也飄隨過去。
靈堂上形成對峙局面,藺家男丁和家僕護著老太爺藺純年與一干毅王府的侍衛大眼瞪小眼。
傅松凜一走出來,後面跟著兩位女仵作,藺純年見狀正欲大聲質問,要他給個交代,豈料傅松凜腳步停也未停,直接一腳跨出大廳門檻,穿過前院,大步從容地朝藺府大門走去。
他一走,隨他闖進門的侍衛們也嘩啦啦撤得乾淨俐落。
幽魂自然也隨他而動,下意識追隨。
她聽到身後藺家人的質問和叫罵,但她家的爺充耳不聞、置之度外,她便也不停歇,一直追著他去,一時間所有心思都專注在那道偉岸背影上,不想他走遠,不要他消失不見,她是追了好一會兒才驚覺——
一抹幽魂,竟能隨他踏出順泰館藺家的大門!
這一次沒有無形的軟牆將她拘住,靈體沒有遭彈力彈回,努力追隨他的同時,她在不知不覺間順利跨出藺府前門那一道紅漆高檻。
連親弟弟霍沛堂得知她的死訊趕來,那一日她想隨阿弟走,亦是無法踏出藺府大門半步。
沒想到換成爺來「開路」,她真就擺脫禁錮,暢行無阻!
原以為一行人快馬加鞭會直接趕回帝京,結果並非如她所想,繁縣縣城西郊十里的一處莊子成了他們今晚落腳之地。
霍婉清迅速理了理腦中所記,過往代替爺與王府管事們對帳時,繁縣西郊這兒確實有一處毅王府的田莊產業,她生前對過田莊送來的帳冊,應該就是此處。
入夜,月上中天,雪花仍輕悠悠蕩著。
主子爺簡單用過晚膳後就佇足在廊下,那姿態像在賞月觀雪,但霍婉清知道他不是,爺是遇上難解的事,腦袋瓜裡正轉著,試圖釐清思緒。
是朝堂上的事吧?
她家的爺文韜武略這般聰明,能令他如入定般定在原地陷進長考,可見真的是大事。
只是爺身邊怎不帶上小廝或丫鬟近身伺候?
這麼冷的寒夜,冷到像能把人凍破皮,竟沒人替他備上裘衣或毛氅,她離開毅王府的這三年,他到底怎麼過日子?又有誰盯著他吃喝?
晚膳時候見他吃沒幾箸菜就命人撤席,酒倒是一口氣喝了大半壺,當年太后與小皇帝爭權,他曾遭太后一黨派出的暗衛所刺殺,從此留下病灶,到得她出嫁後,他為北疆戰事重披戰袍,她不得不如是猜測,如若當時他不是舊疾纏身,應不會輕易在戰場上又受重傷。
在北疆戰場上負傷,他可說是傷上加傷,而到得如今,身子骨是否調養過來了?
像要回覆她內心所想似的,負手佇足在廊下的傅松凜驀地低聲咳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開始像還能隱忍,但忍到後來憋不住,他只得虛握拳頭抵著嘴劇烈咳嗽,這一咳咳得像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來似,在他握起的拳頭上還隱隱瞧見血絲。
霍婉清覺得自個兒的心肝脾肺都要被剜出,明明身死了,卻渾身疼得不行。
「爺這是……這是要讓我心疼死嗎?」感覺斷氣前的劇痛又來了一遍。
說出話,再不可能得到回應,她很氣,又急又氣又是心疼,可偏偏除了旁觀,什麼事都幹不了,什麼忙都幫不上。
他聽不到她,看不見她,她的心緒起伏、喜怒哀樂皆撼動不了他絲毫半點。
然,就在他好不容易止下劇咳,從懷中取出巾子拭掉手上混著血絲的唾沫,她以為他終於曉得要回到溫暖的屋房裡去,他卻揚聲一喚——
「宋大!」
喚聲的餘音未止,一名今日隨他闖順泰館藺家的侍衛迅速躍至那廊下小天井,直立在他面前,兩手抱拳作禮,聽他吩咐。
「讓底下的孩子們去查,往最不堪的方向查細了,藺家長房大爺藺容熙與二房大爺藺慕澤……感覺不一般,今日那兩人一個扶持一個依偎的姿態,當中必有隱匿,這幾日給本王盯緊,絲毫動靜皆不能錯過,本王要儘快得到結果。」
「是!」
那名叫「宋大」的帶頭侍衛領命後隨即退出,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周陷進過分沉重的寂靜中,雪落無聲,連皎月亦悠然靜謐。
幽魂卻是淚流滿面。
以為主子爺滿腦子琢磨的是什麼朝廷大事,結果彎來繞去的還是執拗著她的死因。
她不恨藺家人了。
是真的,不恨了。
不管是藺容熙或是藺慕澤,她都提不起力氣去恨。
始作俑者雖是他藺家,但她亦是一葉障目,一步錯,步步錯,不知回頭。
此際所想所盼,僅希望她家的爺能就此收手,別再深入追究,她的這一點事不足他費心牽掛,知曉他還記得她、念著她便好,但別為她傷神。
她要他好好養著,想有個人能好好管著他,成嗎?
欸,頭好疼啊……
為什麼都死透了,她還要頭疼煩惱?
第二章 何處貼心人
在繁縣西郊的田莊過了一夜,翌日清晨,莊子的主人便策馬趕回帝京,領了主子命令的手下則繼續留下,暗中查事。
七日後,那名叫「宋大」的侍衛快馬返回京城毅王府,下了馬連口茶也未喝,隨即匆匆去到主子處理公務的書房重地求見。
宋大被叫進去,坐在紅木雕花長桌前的傅松凜剛擬好一份軍務奏折,後者手略揮,免了宋大欲下跪拜見的虛禮,開門見山便問——
「查出什麼?」
宋大頸後莫名泛涼,覺得主子語調雖輕,聽進耳裡卻像重石壓心似,壓得人都不敢恣意喘氣。
他喉結暗動了下,答道:「小的按著王爺的指示追查,緊盯藺家那一對堂兄弟,更在他們兩人幾次單獨共處一室時伏在屋瓦上窺探……」略頓。「小的親眼目睹、親耳所聽,藺容熙與藺慕澤之間確實不一般,雖身為男子又是本家堂兄弟卻彼此愛慕,這幾日藺容熙因妻子的一屍兩命傷心消瘦,藺慕澤一直伴在他身邊,藺容熙私下原沒給他好臉色看,直到前天夜裡……」話到這裡又頓了頓。
傅松凜將一旁的紙鎮挪開,再將尚有五分滿的茶杯拉到面前桌上,不經意般把玩著白瓷杯蓋。「繼續說。」
「是。」宋大深吸一口氣,聽令再道:「昨日是藺家長房大夫人出殯的日子,按習俗講究,出殯前一晚需作上一整晚的法事,前天夜裡,靈堂上的超渡法事尚未圓滿,藺容熙卻因體力不支險些昏厥,人立時被藺慕澤帶走……那一晚,兩人就又好上,直至天明才一前一後出現在眾人面前。」
傅松凜眉目淡然,似乎早推敲出來藺慕澤與藺容熙之間的事,他舉杯飲了口香茗,慢幽幽問:「那麼,藺家大夫人的一屍兩命可與他們倆有關?」
宋大恭敬頷首,遂把潛進順泰館藺家查到的事仔細稟報。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藺家這潭子水再深,深不過有心刨根究底的人。
待宋大將事說盡,幽魂聽著聽著不由得歎息,下意識又抬手撫著平坦的肚腹。
她看著她的爺,那張男性側顏稜角分明,輕斂眉目的神態彷彿正為何事反覆沉吟。
他顯然很在意她的死因。
他命人暗中去查。
而今知曉當中原由,他可願罷休?
「算了……爺,算了呀。」
幽魂搖頭喃喃,遍尋不著法子傳遞心意,聽到宋大直接問出——
「王爺可有決斷?」
「嗯。」修長有力的指輕敲桌面。
「小的聽候差遣。」態度更為恭謹。
沉吟過後,傅松凜眉睫一揚,終是發話——
「把藺容熙與藺慕澤之間的事鬧開,不止在藺家鬧開,還須鬧到明面上來,至少得鬧到滿帝京和繁縣的百姓人人盡知……」
薄紅嘴角淺淡翹起,惡意的神氣盡藏細微裡。
「就說他藺容熙『寵妾滅妻』,這個『妾』還肥水不落外人田,竟與本家同姓兄弟有了茍且,最後『妾身不明』的藺慕澤因愛生妒、因妒生恨,終把愛人的正室與其肚裡尚未出世的娃兒給害了……這篇『斷袖疑雲』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記得先找幾位厲害的說書客寫上幾折好段子,只要段子精彩絕倫,說書能說得扣人心弦,本王必有重賞。」
「遵命。小的這就去辦。」宋大雙手抱拳一揖,隨即退下。
即使明白主子爺是在為她出氣,化為幽魂的霍婉清仍舊忍不住跺腳。
「這又何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並非著急藺家的名聲就要毀在他手裡,順泰館百年基業也不是說毀就能盡毀,她是怕公爹藺純年若得知是他在背後操縱一切,屆時又不知要掀起什麼波瀾!
雖說定榮帝對他青眼有加、甚是重用,然伴君如伴虎,哪天惹得帝王不喜了,再小的事都能成為把柄,爺實該韜光養晦為好,豈能再為她的事犯難犯險?
好苦惱,好頭疼,她幾是圍著他打轉,直到見他轉動書架角落一個葫蘆形狀的青玉擺件,她才定住腳步。
葫蘆擺件實是一道機括,一被轉動,紅木長桌底下的地磚立時被打開。
對於這一道機括以及地磚下所暗藏的空間,霍婉清是知曉的。
那被打開的地兒並不大,約兩尺見方,深度也才一尺左右,是給富貴人家藏放傳家寶或極為貴重之物所用,只是她家的爺從未往裡邊藏東西,根本是多餘的暗格……不,等等!她、她錯了,此時地磚底下確實有藏物!
傅松凜將那藏物取出,擱在紅木長桌上,是一只黃花梨木製成的中型木盒,盒蓋和盒身上雕刻著活潑的花鳥紋,見幾隻小喜鵲立在梅花滿綻的枝頭上,「喜上眉梢」的喻意令箱盒顯得十分討喜。
……不像爺平時會選用的物件啊!
這精緻木盒哪裡來的?何時擺放的?
還有,木盒裡到底放了什麼,竟是被爺藏進地磚下的暗格?
她好奇心瞬間被挑起,就挨在一邊等著他掀啟蓋子。
豈知等啊等,男人單手支頤坐在那兒,另一手擱在盒蓋上輕輕撫摸那上頭的花鳥雕紋,他望著木盒好一會兒,偏就沒打算掀開。
忽地他輕咳起來,這一次沒有一發不可收拾,幾下呼吸吐納調息,順利將喉中和胸間的不適緩將下來。
接著他起身將木盒歸回原位,青玉葫蘆擺件一轉動,地磚再次合起,自始至終都沒讓誰把木盒裡的東西瞧了去。
拿出東西來又不給看,撩得人好奇心高漲……霍婉清突然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彷彿回到往昔,年歲小小的她還在爺身邊伺候,然後又遭到她家的爺給「冷冷」地戲耍了去……的那種感覺。
回想爺與她之間的緣分,一切還得從遼東霍家堡說起。
霍家堡上上下下百二十口人多以走商為主,以走鏢生意為輔,算是在江湖上討飯吃,說是江湖人也不為過。
江湖走踏,本多兇險,她那身為霍家堡堡主的爹親就在一次出外走鏢中遇劫身亡,匪徒不僅越貨更要殺人,那一支由霍家堡三十五位大小漢子組成的馬隊竟無一活口,在野林中被屠殺殆盡。
事情極不對勁。
須知那一次隨她爹親走鏢的漢子們皆是霍家堡裡數一數二的好手,江湖經驗豐富,拳腳功夫亦頗為了得,以一敵五都不成問題,然而在長年太平的地方,這樣一支走鏢馬隊竟遭土匪殺盡奪貨,連當地縣衙都一頭霧水,理不清究竟是哪兒來的土匪。
那一年她甫滿十二,弟弟霍沛堂也才十一歲,一向與爹親感情如膠似漆的阿娘因此突然其來的變故先是病倒,後又強撐著病體打理內外事務,她和阿弟也在一夜間被迫長大,成為娘親得力助手。
當時靠官府是尋不到什麼有用線索的,霍家堡遂運用自身在江湖上、三教九流間的人脈,明裡暗裡追查再追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挖出其中原由——
原來她家阿爹那一趟走鏢其實也算走商。
洛玉江南一戶相熟的富貴人家託阿爹往北邊極寒之地弄得一方如枕頭大的寒玉,據聞那寒玉枕能治失眠與頭疼之症,只須夜夜枕著睡覺,包准一覺到天明,醒來則神清氣爽一整日。
那方寒玉枕真讓霍家堡那一支三十五口大小漢子的馬隊弄到手,作生意得講信用,事先既收下一半巨額報酬為訂金,為獲取另一半報酬好早些回霍家堡與家人們團圓過年節,一行人遂護著寒玉枕往南邊送。
一路無事,直到過洛玉江的前一夜才遭埋伏,眾人被滅口,寒玉枕被奪。
既查出走商兼走鏢的貨為何,那就順藤摸瓜吧。
這一「摸」真真不得了,那寒玉枕最後竟是進了天朝帝京,被當成「賀壽禮」一獻獻到當朝太后面前。
如此這般一查,便也不難查出是誰獻的壽禮。
再追究當中原由和地緣關係,便也不難查出是何方神聖所策謀,為得那一方寒玉枕對霍家堡的人馬下毒手。
那群土匪全是高手侍衛所假扮,背後指使者則是太后的娘家兄弟。
她霍家堡三十五口人遭難的那處縣城,正是太后娘家那些外戚族親盤踞之地,應是當中有誰打探到那方寒玉枕,買賣不成就開搶,還令手下侍衛假扮盜匪,真以為能在自家地盤隻手遮天。
這事牽扯到天朝內廷,霍家堡自知憑己之力不足以定乾坤,直接求上武林盟,雖說朝野兩分,江湖人不管朝堂之事,但這一次是江湖人被皇朝的人欺侮了去,不給個說法不成。
武林盟最後竟找上毅王傅松凜幫忙出頭,此事乍聞之下確實突兀,但仔細想想,到底再精準不過。
傅松凜不僅是正統皇家血脈,亦是江湖上足可與武林盟比肩、號稱「天下第一莊」雲曜莊的外家子弟。
套句平民百姓的說法,就是雲曜莊是傅松凜的外祖姥姥家。
老毅王爺當年之所以迎娶雲曜莊大小姐為王妃,一開始頗有「酬庸」的意思。
據聞當時洛玉江南北的幾道支流陸續遭水寇佔據,賊人猖狂無端,勢力日漸龐大,洛玉江水道幾乎癱瘓,而朝廷幾次派兵剿寇皆無寸功,最終是得了雲曜莊出手相助才扭轉頹勢,一舉平亂。
老毅王爺並非帶兵剿水寇的將領,但他多年來忙著邊疆軍務,年過而立卻遲遲未婚,老皇帝一道聖旨頒下,就把年已二十有五的雲曜莊大小姐指給了他。
慶幸的是,雖說是被當時的皇帝推出去「酬庸」,老毅王爺與雲曜莊大小姐堪稱一見鍾情,夫妻之間情深義重。
然,情太深亦為不幸。
老毅王爺戰死邊疆,由傅松凜扶棺運回帝京,才下葬不過三日,這位身為雲曜莊大小姐的老王妃便抑鬱病倒,且一病不起,情深不壽正是寫照。
老王妃臥病十多日後在睡夢中故去,這讓傅松凜在短短不到半年中承受了父亡母喪的巨慟。
即便失了怙恃,傅松凜身上的血脈依舊牢牢連結著朝廷與江湖,朝堂之務與江湖之事原本兩不相干,但如果挪到傅松凜這邊……嗯,好像就兩面開通了。
要幫不幫,全憑他一句話。
而經由武林盟牽線,霍家堡一求求到年輕的毅王爺面前。
當時強撐病體斡旋諸事的娘親再次倒下,身為長女的霍婉清不得不咬牙一肩扛起,十二歲的小姑娘去到傅松凜面前,下跪磕頭,將所求之事仔細道明。
她那時候其實沒能瞧清爺的模樣,因磕完頭後腦袋瓜一直低垂著,眸光緊緊盯著光潔的木質地板,想著,如若他不應,自個兒可有其他法子好使,思緒雜亂間卻聽到他輕沉道——
「本王知道了。回去等消息吧。」
她沒賴著不走,也沒再多求,雖是起身離開,卻不知他究竟能否幫得上忙?
半個月後,一小批人被綑住手腳送到遼東霍家堡,負責送人的帶頭者給了口訊,說是代毅王傅松凜傳話給霍家堡大小姐,很簡單的一句——
「妳要的人,盡數在此。」
那些被綑綁手腳送來的人應已被狠狠審過,不用霍家堡再下什麼酷刑,一個個全招了,皆是當日為奪寒玉枕假扮成土匪殺盡霍家堡三十五口漢子的人,就連幕後主事者們也給送來,即便那些人是太后的親兄弟、親子姪,全都五花大綁暗中送進霍家堡,擺明任由霍家堡處置。
霍婉清到得此際才覺察到年輕的毅王爺給她下了道題。
她霍家堡討要的人已盡數在手,如何處置才是重點。
若殺,那是實打實的皇親國戚,與當朝太后的關係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朝廷一旦察覺了追究起來,極可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若然不殺,霍家堡悶氣吞聲把這大虧給吞下,將人好好送走,一切無事,說不準還有功。
霍婉清覺得年輕的毅王爺下的這道題一點也不難。
霍家堡痛快將人收下,受命扮成土匪殺人越貨的那些人全痛快地一刀了結,至於太后的親兄弟和親子姪,霍家堡便留著慢慢處置,誰都不著急。
霍婉清內心感到安慰的是,她家阿娘在病故前還能親眼瞧見仇人伏法,而這個「伏法」還是「江湖私了」,便覺格外解恨。
事情了結後,她家阿娘亦入土為安,身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再一次登毅王府大門求見。
她是來登門道謝的,雖說大恩不言謝,但態度仍要做足才好,以表誠意。
那一次她被領進王府正堂前廳時,裡邊竟站著好些人,男女皆有,她遂安靜立在一旁,等著坐在上首主位的年輕王爺發落好眼前人事——

「是本王的二舅命李管事你送來的?」傅松凜問得徐慢,笑笑的表情堪稱溫和。
被點到名的中年管事趕緊向前兩步,微彎著上身,褐臉佈滿笑意。「是的。是家裡二爺吩咐小的將人送來,二爺怕王爺您身邊沒個可心人照料,這兩個奴婢懂得不少經絡推拿之術,能時時幫王爺您鬆泛鬆泛筋骨。」
不等兩名奴婢上前,一名也是管事模樣的小老兒將帶來的兩姑娘往前一送,殷勤無比道:「王爺,這一雙姊妹廚藝絕佳啊,連糕點小食都能搗騰出別樣境界,是家裡三爺讓小的專程替王爺尋來,王爺留著,日日能吃得上別出心裁的美食,豈不美哉?」
「唔……」傅松凜劍眉略挑,下巴朝兩名俊秀少年郎努了努,向在場的第三位管事問道:「二舅、三舅都送人來了,那這兩個應該是本王小舅的手筆吧?說吧,都會些什麼?」
第三位管事連忙恭敬答話。「王爺說的是,確實是家裡四爺給安排的。四爺說,王爺想要什麼,他們就做什麼,他們會也得會,不會也得會。」
「嗯……」傅松凜輕挲下顎,似在沉吟。
突然——
「那霍家大小姐會些什麼呢?」
她差不多定住兩息才意會過來年輕王爺正在問她話。
他這一問,所有人的目光同時掃向靜佇在邊角的她。
她霍婉清年紀雖小,眼力見兒還是有的。
杵在毅王府正堂前廳裡的這些人究竟盤算些什麼?傅松凜又在「演」些什麼?她瞧著聽著,心頭雪亮。
號稱「天下第一莊」的雲曜莊是他的外祖家,上一代的主事撒手人寰,這一代的幾位爺八成誰也服氣不了誰,於是皆想拉攏他這個具皇家血脈的王爺外甥,還試圖往他身邊塞人。
那一日被帶到他面前的那兩名奴婢和一雙姊妹花,當真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段有身段,貌美如花,穠纖合度,各具特色,而他家小舅則「劍走偏鋒」、「另闢蹊徑」,送來的竟是俊美少年郎!
然,最最高招的仍是他毅王對她的那一問。
「本王於霍大小姐有恩,雖說施恩不望報,但霍小姐實是上門來報恩的,不是嗎?」他微微牽唇。「所以本王想問,霍大小姐都會些什麼?想怎麼報恩?」
形勢已不能任她再縮在邊角,她是被「拉下水」了。
她向前走近幾步,抬頭去看,這才看清楚年輕王爺生的是何模樣,同時看明白他眼底爍動的光,彷彿帶著戲謔意味問著她——
妳既然是來報恩,就該曉得如何回報吧?
且讓本王看看,妳這位霍家大小姐能幫上本王多少?
她福至心靈道:「回王爺,民女什麼都會。」
他眉又挑,目光直勾勾。「噢,是嗎?」
「是的。」語氣更定。
「說來聽聽。」
她立定福身,十二歲的小身板比在場的任何人都矮小,倒是氣定神閒很能裝。「所謂琴棋書畫詩酒花,柴米油鹽醬醋茶,民女要雅能雅,要俗能俗,懂得品味亦做得出好滋味,若要動起手來按摩推拿,民女不僅有家傳絕技傍身,更有幾把力氣加持,定能把王爺整得痛痛快快、渾身上下舒舒服服。」
她的臨機對應似乎「演」得太過頭,年輕王爺的表情有剎那間的怔愣,但很快穩下,就見他頷首讚許般笑道——
「舅舅們送來的人可都無用武之地了,有霍大小姐一人,本王足矣。」
她自個兒送上門,結果是被傅松凜直接拿去當「擋箭牌」。
兩名美婢、一雙俏麗姊妹花以及兩個俊美少年郎,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他一個沒收,因為他已有「什麼都會」的霍家大小姐伺候。
儘管「拿她擋人」這樣的法子使得並不精緻,但明面上他是哪位舅舅都不得罪,態度也算委婉地擺明了。
雲曜莊畢竟是他的外祖家,即使老爺子故去了,他的外祖母仍然健在,她想,他既不願攪進舅父們之間的矛盾,可也沒想與外祖家生出齟齬,所以適時出現的她實在是太好使的一招棋。
她配合著他,合得天衣無縫。
「霍大小姐既然執意報恩,總得讓妳報了才好,報了才能兩清,兩清就彼此不拖欠,心裡才能舒暢……妳說吧,想留在本王身邊多久?」年輕王爺當眾溫聲笑問。
突如其來一問,似又在考她的臨機對應,她腦袋瓜有些亂,隨口便答——
「二十。」
「二十年?」他這會子雙眉皆挑,細長鳳目蕩出驚異波光。
一察覺他有所誤解,她連忙搖首,深吸一口氣穩下,道:「民女年十二,願服侍王爺直至民女年滿二十,以報王爺恩德。」
「唔……那前前後後可是女兒家彌足珍貴的八年光陰呢,霍大小姐捨得?」
「民女願意。民女不悔。」相較他為霍家堡所做的,她八年光陰算得上什麼。
只是年輕王爺像要在那些舅父們遣來的管事們面前作足了戲,當場淡淡又問:「那為何是二十歲?霍大小姐不想待個三年、五年就好嗎?」
她被他問得略略發怔,想也未想便答,「民女有婚約在身,二十歲到了,便得嫁人。」
這一回換他發怔,八成沒料到她會給那樣的答覆。
他忽地笑了,還頻頻點頭,像被她逗樂。
「好!這報恩法子本王依了妳,留妳至二十,到時放妳嫁人去。」
她上門是來道謝的,沒想到事情最終發展成這般。
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這若是恩人討要的報償,她自是心甘情願。
於是她將霍家堡交給阿弟霍沛堂以及幾位老手管事幫忙照看,單獨一個去到年輕王爺身邊當女使。
頭兩年,霍家堡那邊還須每隔兩個月送一回帳本進京讓她過目,後來阿弟漸漸熟悉內外事務,送進帝京毅王府的就多是家書和……銀票了。
欸,她家阿弟不知幫她備什麼才好,又擔心她餓著、冷著,常就一疊銀票夾在家書中捎了來。
留在帝京那些年,阿弟每年至少會隨霍家堡的馬隊來探望她一回,回回都能瞧見他又高了些、壯實了些,她十二歲離家進毅王府時,阿弟尚矮她半個頭,待得她二十歲返回霍家堡備嫁,阿弟的身長都比她高出一顆頭有餘。
而直到離開毅王府,她家阿弟連著八年送來的那些銀票,她一張也沒用。
在傅松凜身邊伺候了八年,說是報恩,王府帳房可都月月撥了工資下來。
她身分是王爺的貼身女使,這活兒在毅王府中是獨一份,據聞她的俸給是老管事問過主子爺才定下的,每月十兩銀子。
須知一縣父母官年俸不過八十兩,遠遠不及她這個貼身女使,父母官得管著百姓們的大小事,她僅須管著爺一人,而且是爺吃什麼,她跟著吃什麼,爺用了什麼好東西,也不忘給她備一份。
她打小就喜歡馬,喜歡策馬迎風馳騁的痛快,霍家堡甚至闢了自己的馬場,也從事馬匹買賣的生意,知道她愛騎馬,爺就時不時帶她出城跑馬去,在她十五歲那年還給她弄來一匹漂亮得不得了的母馬,說是給她的及笄賀禮。
她想學射箭,他亦成全她,還手把手地教她箭法。
能得他這樣的名師傾囊相授,她箭法自是突飛猛進,雖遠遠做不到百步穿楊,且女兒家的臂力亦比不上男子,但要想三十步穿楊應不是問題。
進毅王府當女使,得了一堆好處,在爺面前,她從未自稱過一聲「奴婢」,而他也由著她,有時連她自個兒都納悶,她究竟是來報恩、任人差使的?抑或是進王府陪吃陪玩當小姐的?
叩、叩——
此時書房門外傳來兩聲輕敲。
「何事?」傅松凜邊問邊走回紅木長桌前。
來者是毅王府裡的老總管,姓崔,隔著門聽他恭敬詢問——
「王爺,已是酉時三刻,爺要回房用膳嗎?還是老奴讓人將飯菜送進書房?」
「本王不餓,不用擺膳了。你下去吧。」
霍婉清見映在門紙上的影子似躊躇了會兒,語重心長般道:「爺啊,皇上對您掛懷,皇恩浩蕩啊,特命太醫院開下方子,是專治您身上舊疾的珍貴藥方,您每晚都得喝上一碗藥,對爺的身子骨有大大好處,那藥就快熬好,您晚膳多少用點兒,用完了才好喝藥啊。」
傅松凜先是靜默不語,八成是懶得跟老總管在「用不用膳」這點子上糾結,遂道:「把飯菜擺到小前廳吧,本王等會兒就過去。」
「是。小的這就吩咐下去。」老總管的聲音有了笑意。
霍婉清心想,這王府上上下下,看來也只有崔總管還能對傅松凜嘮叨個一、兩句,畢竟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忠心老僕,他大爺還肯給幾分薄面,除此之外,真沒人能管他了。
一刻鐘後,傅松凜人已坐在定靜院小廳裡,兩名婢子剛佈好飯菜,而另兩名婢子則在裡間房裡鋪床、備臉盆水。
「都下去吧。」他淡淡道,婢子們不敢違令,曲膝作禮魚貫而出,並將小前廳的兩扇門安靜關上。
這一邊,傅松凜舉箸吃了幾口菜便不吃,又一刻鐘後,崔總管親自將熬好的藥送來,一見滿桌的菜就像沒動過似,老總管低頭歎了口氣,沒再多話,先將厚實的藥盅擱在臨窗的半月桌上,再將保溫在裡邊的藥汁倒到白瓷碗裡,送到傅松凜面前。
「先擱一旁,本王等會兒再喝。」他翻著一本從書房隨手帶出的兵防佈陣圖解書,正就著明亮的燭火細細研究,頭抬也沒抬。
「別被他糊弄!真擱著,他就不喝了!」
霍婉清捏住拳頭對著崔總管輕嚷,幸好老總管與她同樣心思,端著小托盤的手仍舉得高高的,溫聲勸道:「爺還是先喝藥吧,趁熱喝下,藥氣行得快,才見功效。」
傅松凜靜了幾息,最終還是端起托盤上的白瓷碗,吹了吹,皺著眉頭連喝四、五口,將黑乎乎的藥喝下一大半。
霍婉清見他肯喝藥,緊握的拳頭這才緩緩鬆開。
老總管像也鬆了口氣,微微一笑,隨即道:「老奴這就讓婢子們過來收拾,順道送一盤千層糕過來,爺喝過藥嘴裡定然發苦,吃幾塊糕點剛好。」
崔總管前腳才跨出門檻,霍婉清就見面前男人再度將白瓷碗舉起。
以為他欲將剩餘的藥汁喝掉,沒想到——
「爺幹什麼?」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啦!」
她到底看見什麼了?
他、他毅王傅松凜堂堂一個大男人,戰場上攻無不克,朝堂上輔政安民,不痛痛快快把藥喝盡,竟趁四下無人,把剩下的半碗藥汁倒進那臨窗擺放、修枝修得漂漂亮亮的白梅小樹盆栽裡!
那株白梅小樹還能活嗎?
噢,不對!重中之重的點根本不是盆栽,是他竟如此輕忽自己的身子!
懶得吃飯,不肯乖乖喝藥,他就是欠人管。
都三十有五了還不肯成親,如果有個貼心的枕邊人管著、盯著,主持王府中饋,肯定不允他輕慢自個兒。
她心裡一陣難受,胸中揪得疼痛,什麼都做不了,僅能飄蕩在他身邊,看著,就只能,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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