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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00701

《再嫁良緣》

  • 作者千尋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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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320
  • 優惠價:NT$ 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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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的人生是最好的時光
和你走過的路是最美的風景


有人說,人的一生注定要遇見兩個人,
一個驚豔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
但對他們來說,這兩個人都是她/他!

高家長媳閔慧槿雖然一手撐起重擔,是個管家理財賢內助,
可在她丈夫心中卻只是個被買回家的罪奴,
對於一個心有白月光、焐了七年也焐不熱的石頭,
在歷經痛失愛女的重挫後她終於醒了,拿了休書淨身出戶,
可她沒想到的是,才踏出府衛晟就來接她了,
他陪在她身邊支持她做的每個決定,帶著她上山下河放鬆遊玩,
對她的愛與寵從來不只是說說,更多表現在行動上,
具體能從她的地位步步高陞成郡主這點看出來……
千尋,一個普通再普通、平凡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活著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快樂。
喜歡被人喜歡,討厭受人討厭,
努力讓自己Nice,不願與人結下惡緣。
但生活中難免不平、難免挫折,
能幫助我的,唯有換個角度思考而已。
常常認為上蒼之於人類最好的禮物是腦子,
思考讓我解脫困境、讓我豁達大度,
想像讓我的心自由飛翔,幻想讓我感覺幸福,
因此我喜歡寫字,寫心、寫夢、寫希望,
寫下所有在現實裡辦不到的夢想,
更寫著所有我想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思想,
很開心能當個文字工作者,
很高興能在文字的世界裡,自在遨遊。
獨一無二的魔法
 
死黨和交往近十年的男友分手了,曾經我以為他們會結婚,沒想到最後走到分手的結局,更沒想到的是,聽說沒幾個月後那男的就結婚了,想當初他可是一口一個老婆叫我死黨叫得親熱極了,還說老婆在他眼中總是閃閃發亮、是最美的那個!現在想想只覺得諷刺,再次感嘆就是再深刻的情感分手後就已成往事,男人嘴上說愛,轉身卻可以很快投入另一段感情。
現實常常讓人覺得很不舒服,聽到這事時我真的覺得像吞了蒼蠅一樣難受,當然,理智上那男的也沒大錯,他又不是劈腿而是分手後才跟別人結婚,但情感上我真心不爽,因為如果真的愛過,怎麼可能馬上放下,這是我近幾年聽過最最讓人反感的愛情故事!
這樣火大的情緒在剛開始看千尋老師的《再嫁良緣》時又再度被點燃,看見慧槿遇人不淑、痛失愛女,很想把眼睛瞎了的渣男拖出來痛扁一頓,但當看到衛晟是如何陪伴她走出傷痛,成為她最強大的後盾,看著他許諾會陪她走遍三川五嶽,幫她把所有風雨擋在牆外,細心呵護她,縱著她從規行矩步的賢淑婦人蛻變成自由恣意的少女,很奇異的,小編心中的怒火平息了,因為我知道,死黨將來一定也會遇上一個包容她的一切、撫平她所有傷痛,帶給她真正甜美愛情滋味的那個人,到時候,她曾經歷的那些風霜都會化成養分,滋養他們的幸福。
史蒂芬金曾說過,書本是獨一無二可攜帶的魔法,這就是文字神奇的力量與獨特的魅力,一個好的故事更可以帶給人正能量,相信看完這個故事之後,你也必能有所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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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天倫夢碎
陽光和煦,微風暖暖,空氣裡瀰漫著淡淡花香,是萬物滋長的季節
薇菜從泥裡鑽出頭,野雀歡歌,黃的,紅的,紫的野花開滿道旁,春意融融。
高青禾坐在馬背上,聽著馬車裡妻兒對話,嘴邊揚起若有似無的笑意,人生走到這裡,比起同科……他有條件自滿自得。
他想,若是沒有睿智的母親,今日的自己會是怎生模樣?
那年鄉試失敗,夢想破滅,他覺得人生乏味,活著不過是行屍走肉,父母親見狀,認為男人嘛,找個媳婦紅袖添香,再大的事兒也就過了。
然他死活不肯成親,父親逼急了,他幾度想要剃頭出家去。
他那樣的態度,誰敢把女兒嫁進門?最終母親作主給他買個女人,一碗春藥下肚,成就好事。
妻子溫婉柔順,是掌理中饋的一把好手,進高家不到一年便生下龍鳳胎。
她孝順公婆,教養孩子,所有事全一手包辦,三年後再參加鄉試,他考上解元,之後會元,殿試成了二甲傳臚,一次次的好消息,讓父母親高興極了,一家人進廟還願,高僧批了慧槿八字,說她旺夫。
高青禾不信這種事,但他相信慧槿是個好妻子,當年若沒有她的溫柔勸解,曉以大義,他沒有今天。
「娘,為什麼姑姑不喜歡妳?」郁兒問。
聞聲,高青禾一愣,笑容在嘴角凝結。
「姑姑沒有不喜歡娘呀。」慧槿柔聲道。
「有,姑姑說娘是花錢買回來的奴才。」菁兒反駁。
高青禾眉心攏上,郁兒,菁兒是他的兒女,名字是慧槿取的,不求富貴,不求利祿,但求兒女能郁郁青青地生長,像野花野菜般,不畏風,不怕雨。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慧槿道:「那年外公家出事,娘被拉到牙市發賣,幸好祖母將娘買回來,否則不知會淪落到哪裡,因此娘滿心感激,發誓竭盡全力讓高家上下過得愜意,因此姑姑不是不喜歡娘,只是說出實話。」
她的解釋讓高青禾鬆開眉心,微笑重新回到臉龐。慧槿就是這樣的女子,像微潤細雨,一點一點滲入人心,因此爹娘才會分外看重。
但孩子沒看錯,青秋確實不喜歡慧槿。
青秋是家中幼女,從小得父母兄長千般寵愛,本是高家一枝花,走出去人人都誇,但慧槿進門後,她的容貌更美,才情更高,行事又得人心,青秋處處被比下去,心高氣傲的妹妹自然對嫂嫂不滿意。
然而,更重要的是她喜歡惜若,和他一樣喜歡……
回去後找個機會與青秋談談吧,慧槿的付出眾所皆知,她不該視而不見。
看著藍天白雲,綠草如茵,高青禾深吸氣,勾起淺淺笑意,然而……下一個瞬間,笑容迅速在嘴角凝結。
那是……看錯了嗎?不會……吧……高青禾下意識勒緊韁繩,心臟突突地跳著……


一張蓆子,上頭擺著小几,几上全是慧槿一早起來做的點心,原本她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但如今她做得一手好菜——跟婆婆學的。
婆婆待她極好,像親生女兒似的,自入高家後便處處照拂,她在婆婆身上體會到慈母心腸。
至於在娘家……她是被宮裡嬤嬤嚴格教養長大的,食不言,寢不語,笑不露齒,規行矩步,連說話的音量都被嚴格控制。她從小學習琴棋書畫,熟讀四書五經婦德女誡,女子讀的書、男子學的課業,她都得學上一遍。
倒不是她出身勳貴,理所當然得這樣長大,而是她的爹爹醉心功名,為了在仕途更上一層樓,認為用聯姻來提升家族地位是必要的。
嫡母育有二子,膝下並無女兒,父親便從眾多庶女當中挑選自己和三姊姊記在嫡母名下,悉心教導。
父親心想事成了嗎?算是吧。
十三歲那年,姊姊被賜婚四皇子,而她與鎮國公府大公子訂親。
選擇四皇子是因為衛慕棠入主東宮呼聲最高,因此父親決定當個鐵錚錚的四皇子黨,至於選擇鎮國公府,理由更簡單了——鎮國公是皇上的同母親弟,在皇上面前很說得上話。
慧槿的親事純粹就是為四皇子拉攏勢力,父親相信這兩門親事會助閔家往皇親勳貴這條路上奔去。
然衛慕棠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勁,竟策謀起弒君大計,最後皇上沒死,四皇子死了,而早早站隊的爹爹成了刀下亡魂,嫡母受不住打擊,跟著離世,閔家七個姑娘,慘的慘,死的死,如今還得聯繫的只剩她和三姊姊。
慧槿被高家買走,而三姊姊被賣到土坡村為一個將死少年沖喜。
她們辛苦過,也都熬過了,她們相信憑著自己的雙手與本領,定能將日子過得越來越順。
看著在湖邊玩成一團的孩子和丈夫,笑意染上眉睫。
自慧槿接手高家中饋後,她賣掉高家幾畝薄田,租了間鋪子賣起胭脂。
從小她便對調脂製香有興趣,卻沒想過被母親視為雕蟲小技的手藝,日後會成為她謀生的工具。
她的生意越做越好,能供應得上丈夫求學,參加科考,高家也從鄉下搬進京城,而過去賣掉的祖產一塊塊買回來了。
如今相公名下除老家產業之外還有三間鋪子,以及眼前這座莊園,在官場上,丈夫應酬不愁阮囊羞澀,而她也能攢足銀子為小姑置辦嫁妝。
生活變得舒心,她便敢想像未來了。
她想著若干年後,孩子長大,孫子一個個出生,相公致仕,她與相公兩人便搬到這裡,每天坐在湖邊,或釣魚,或下棋,或者閒聊著過往的生活點滴。
這樣的一輩子,也許平凡,也許無趣,但卻教人安心。
清脆笑聲傳來,她弓著腳,把下巴抵在膝蓋上,遠遠看著丈夫把菁兒放在肩膀上,一路追逐郁兒。
她笑得更歡了,郁兒早慧,菁兒良善,有這雙兒女是身為父母的驕傲,不知道他們長大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兒?
「娘,娘……」郁兒朝她跑來,慧槿展開雙臂,接過兒子,將他抱進懷裡。
拿出帕子為兒子拭汗,不消片刻,高青禾也背著菁兒過來,她一個個幫著把汗擦了,淨過手,高青禾把女兒抱坐在交疊的腿上,一家人吃起點心。
「娘做的桂花糕真好吃。」菁兒大口咬下,嚼得津津有味。
「桂花是三姊送過來的?」高青禾問。
「對,三姊種了滿園子桂花,就圖這股甜香。」慧槿笑道。
她總覺得可惜,桂花可以止咳化痰、溫補陽氣、暖胃、養顏美容……多少好處說不盡,可三姊只圖這香味兒。
「娘,我們什麼時候去三姨家?三姨家的桂花釀可甜可香了。」菁兒雙頰鼓鼓的,想到好吃的,眼睛發亮。
慧槿失笑,剛出生時郁兒又白又胖,菁兒小小黑黑的,像隻老鼠似的,她滿肚子擔心,女孩長這樣,長大後怎麼說親?幸好她胃口好,啥都愛吃,幾年下來養得白白胖胖,容貌變得可愛極了。
都說女兒是母親的小棉襖,但相公卻更疼女兒,但凡她開口,無有不應,反倒是對兒子有期許,要求高,管教嚴格。
「妳傻啊,桂花釀是娘做的,家裡就有,幹麼跑三姨家吃?」郁兒戳她。
「我想三姨了,不行啊?」
菁兒一噘嘴,郁兒立刻舉雙手投降,就怕妹妹掉淚,爹又要說他。
「行,妳說啥都行,反正咱們家妳最大。」
見兒女鬥嘴,慧槿笑個不停。
「三姊最近還好嗎?」高青禾問。
他是個體貼善解的男人,雖行事有些溫吞,舉棋不定,但不失為一個好父親。
「老樣子,生活過得自由自在,很愜意。」
「下次休沐,我陪妳去桂花村看她。」
「多謝相公。」
「應該的,那是妳唯一的親人了。」
慧槿很清楚,自己並非丈夫的意中人,但他還是願意為她付出,由此可見他是真的很善良。
她相信夫妻是一輩子的事,她相信任何的努力都不會白費功夫,所以她用最真誠的心情愛他、在乎他,將他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塊。
旁的沒有,但她有充足耐心,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三十年,反正他們是夫妻,他們有一輩子時間可以愛上彼此。
一家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郁兒累了,躺在蓆子上頭,慧槿拿出小被子為他蓋上,輕拍他的背,輕輕哼著歌兒。
春風暖暖,樹葉篩落的陽光在他們身上烙出一個個金黃印子,這個午後帶給他們滿滿的幸福。
一大早就自灶下忙活的慧槿也累了,她瞇起眼睛,眺望遠方,丈夫又抱著女兒在湖邊玩耍,父女倆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聽得清脆笑聲不斷傳來,揚唇,她也笑了……笑著入夢……

一個激靈,慧槿猛地坐起身,輕撫胸口,喘息不已,她作惡夢了,醒來卻記不得自己夢境內容,只餘陣陣膽顫心驚。
郁兒還在身旁熟睡,舉目四望,她看不見丈夫和女兒,父女倆去了哪兒?
「郁兒醒醒,我們去找爹爹和妹妹……」她輕推兒子。
郁兒醒來,她幫兒子穿上鞋,大手牽小手往屋宅方向走去,然而在經過湖邊時,像是心電感應似的,郁兒突然停下腳步,轉身望向湖面。
隨即,他指著水面道:「娘,是妹妹。」
菁兒?順著兒子目光望去……她看見了……看見一個娃兒浮在水面,身上穿著菁兒的衣裳。
轟地!她似被驚雷打中,瞬間一顆心被燒得焦黑,菁兒……她的菁兒……怎麼會這樣?不是相公帶著她嗎?相公去哪兒了?為什麼菁兒會在湖裡?
下一刻,她回過神,想也不想,撲通一聲跳進湖裡,她不太會泅水,只是憑著一股意志,手腳並用拚命划動,拚命往前。
她嗆水了,胸口腦袋都像要炸開似的,但她管不了這些,她滿腦子只有女兒,她死命踢水,死命朝前方游去,幾次她的身子太重沉入水裡,又幾度浮上。
終於……她勾到女兒的腳,她用盡全力抓住,再用盡全力往回游……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但她終於把女兒帶回岸邊,但女兒身子冰冷,再無一絲氣息。
她被框住了,框在一個木框裡,她看見郁兒在哭,卻聽不見他的聲音,她知道郁兒在拉扯自己,但她感受不到拉扯的力氣,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冷,是冰……是女兒身上傳來的寒意……
「啊……」突地,她放聲尖叫,緊緊地將女兒摟在懷裡……
第一章 意外再重逢
酒水不斷灌進肚裡,高青禾哭得無法自已。
「全是我的錯,如果我別離開就好,我以為只離開一下子,我以為菁兒會睡得很熟,我以為……」
他沒想到,就那麼一下下,竟就天人永隔……那是他最疼愛的小女兒啊!
他彷彿還能聽見女兒軟軟嬌甜的嗓子喊著「爹爹」,彷彿還能嗅到女兒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兒,可是,沒了……
慧槿不哭鬧,可卻比哭鬧更讓人傷心,她鎮定地為女兒辦喪事,她依舊主持中饋,伺候爹娘,但是他知道她徹夜無眠,她總在三更半夜摀緊嘴巴,低聲啜泣。
她瘦得幾乎脫形,卻沒問他「那天,你去了哪裡」。
高青禾越哭越大聲,他叨叨絮絮地說著女兒的死、妻子的哀愁,一個大男人哭成這副樣子,衛晟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衛晟從沒想過,會和這樣的人結交。
怎樣的人?軟、娘、不像男人的男人,乖到讓人忍不住想要嘲笑的男人。
認真說來他們不算有交情,而是高青禾巴上自己,倘若高青禾是那種諂媚小人,不理會就算了,可偏偏他不是。
他們相識也有七、八年了吧,那時他為了雲娘和爹爹大鬧,最後帶著雲娘離家出走。
他本想出門透氣,沒定方向,走一步算一步,結果走著走著,走到離京城不算太遠的城鎮。
他不記得是府試還是院試了?只記得大清早睡不著,出門買早膳時,發現街上全是人,才曉得那天是考試的大日子,許多學子由家人送著進考場。
高青禾就是隻弱雞,也不知怎地犯到了誰,就被攔著不許進試場。
至於一旁的衙役,許是收到好處吧,或者是眼力不行,都鬧到這程度了,竟沒人出面維持秩序。
衛晟天生俠義,碰到這狀況哪有不出手的?這一出手,方才發現那也是群弱雞,三兩下解決之後,高青禾順利進入考場,只不過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像看天神下凡,這讓他得到充分滿足。
高青禾匆匆問過他的姓名、住處便進入考場。
衛晟施恩從沒指望被報答,反正天底下忘恩負義、得了幫助還要踹你一腳的人滿街跑,真不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傻仕子,更何況高青禾那身縫縫補補的藍袍子,一看就知道家境清寒,報答?算了吧。
沒想剛出考場,滿身狼狽的高青禾沒來得及回家,便急匆匆地到客棧尋他,並且大力邀他到家裡住下。
高家不富裕,想吃飽?勉強;要吃好?甭想。家裡的銀子全拿去供兒子唸書了,陳舊的屋子就四、五間房,客人進門,只能和高青禾窩在一處。
但是高家……人情溫暖,比起他那個錦繡榮華的家,更讓人愜意舒心。
為感激他,高伯母把家裡唯一一隻養來下蛋的老母雞給宰了,殺雞時,他還看見高伯母在抹淚花,肯定心疼無比,但她還是把老母雞下了鍋。
真的,硬邦邦的雞肉很難吃,但那是他吃過最愉快的一餐。
他們喊他恩公。
聽到這詞兒,衛晟覺得心酸,他被譽為京城首霸,是個知名紈褲,打架是他的生活日常,但不管是因為助人還是路見不平,都會被歸類成「惹禍」。
疼愛他的繼母為「維護」他,少不得被父親指責,而他積極努力地墊定「孽障」、「家門不幸」、「霸王」的惡劣形象之後,聲名遠播。
他不怕的,即使父親身強體壯、武藝非凡,揍人都是往死裡打,但他天生皮粗肉厚,多挨上幾棍也只當鍛練。
只是他沒想到,一點一滴積累出來的惡形惡狀,在雲娘這根稻草壓下之後,他被趕出家門了。
說真的,「雲娘」能算個事兒嗎?她不過是個無父無母、被賣進青樓的孤女,頂多收房便是,怎麼會鬧到……父親連兒子都不要了。
過去不懂,直到被趕出家門、在外遊歷過後,他終於懂得「捧殺」是什麼了。
高家雙親雖大字不識幾個,但對兒女的一片拳拳愛護之心讓人感動,高家妹子撒嬌耍賴,對哥哥全心信任崇拜……這都是他不曾感受過的親情。
所以他把雲娘留在客棧裡,自己在高家住了大半個月,直到高青禾考上秀才的消息傳來。
那段同居時日,他分享了高青禾的愛情故事。
當初為難高青禾的仕子是他的同窗,名叫陳建禹,兩人學識相當,但家世天差地別,他們在私塾裡本就互為競爭對手,時時暗地較量,再加上兩人有個共同點——他們都喜歡先生的女兒沈惜若。
這個共同點成了兩人敵對、看見對方分外眼紅的主因。
在高青禾的形容中,沈惜若是個溫柔善解、人美心更美的好姑娘,也不知道是他往自己臉上貼金或者事實真是如此,他自信滿滿的說「惜若更喜歡我」。
也許吧,比起陳建禹,高青禾確實斯文俊秀得多,這也可以理解在考場為什麼會出現那齣。
高青禾放榜後就整裝到縣學上課,他便向高家雙親告辭,帶著雲娘東南西北到處闖蕩。
雖然覺得麻煩,但一個弱女子隨著自己東奔西跑也算吃盡苦頭,看在這分上,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她給棄了,對不?
也是那一年的經歷令衛晟眼界大開,由原本的懵懂到對未來終於產生一些粗淺看法,但最後他選擇回京城,回家。
倒不是為了貪戀府裡舒適的生活,而是因為雲娘懷孕了,她需要一個安全熟悉的地方待產,並將兒子養育長大。
但父親打死不接受雲娘,連大門都不許她入,衛晟只好在外頭買屋安置她。
對此,父親睜一眼閉一眼,不再咄咄逼人,為了讓他收心,還幫他在皇上跟前求得一份差事,尋著一門好親。
親事不上不下、不好不壞,但以他遠播的惡名來看,人家還願意將女兒嫁給他,沒啥好挑剔的啦。
衛晟不介意對方家世,卻擔心對方性情不好,擔心她日後苛待雲娘和兒子,為此特地尋機見對方一面。
那一面……讓他放了心,但為啥放心?他也不清楚,許是因為……貪圖對方美色吧。
對方真的長得很美麗,尤其是那雙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只要看一眼就會把他刻在骨子裡的暴躁給消弭。
雙方約定,待女子及笄後便立刻舉行婚禮,沒想雲娘不知從哪裡聽來的謠言,竟求到未婚妻家門前,求對方接納容她,事情鬧得很大,京城上下都在討論,連爹爹都被皇上叫進宮裡臭罵一頓。
養子不教,父之過呀……
衛晟以為這門親事鐵定黃了,沒想人家就是樂意讓女兒出嫁,他該怎麼說呢,是說準岳父不疼女兒,還是他的家世實在是過度優秀?
不久他領皇差出京,沒想到這一出去,他便失去她了。
他還記得昏黃的燭光下,女子專心讀書的模樣,當時他滿心想著,自己性子跳脫,教小孩唸書這事兒肯定做不來,日後只得仰仗她,沒想短短幾個月功夫,人事已非。
從小到大到底是什麼事讓父親和自己衝突不斷?
他記不清了,反正總有那麼些莫名其妙的狀況發生,讓他莫名其妙地惹了父親發怒,挨打挨罵是家常便飯,父子鬩牆成了理所當然,再然後……他二度被逐出家門,父親當機立斷,請封異母弟弟衛軒為世子。
第一次知道身無分文是什麼滋味,第一次明白失去父親庇蔭,自己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了,他只剩下雲娘和兒子。
於是他向昔日的狐群狗黨借錢……是誰說的,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話說的真對。
那票兄弟雖沒有顯貴身分,但能在他落難時十兩五兩的湊,硬是給他湊了兩百多兩盤纏的也就他們了。
他把銀子留給雲娘,自己出去打天下,他抱著不成功不返回的心情,徹底拋棄過往。
然後,他成功了,他立下從龍之功,為今上帶兵打仗,他成了宣威將軍。
返京那天,他滿腦子想著在父親面前狠狠揚眉吐氣一番,卻沒料到……父親沒再給他搧巴掌的機會。
父親過世了,在三年前,他變成貨真價實的孤兒。
返京後,他再度遇見高青禾,他搖身一變成為翰林編修,不簡單吶,寒門仕子,能一路爬到翰林院,那可得卯足勁兒,雖說前途如何未知,但不入翰林不為宰輔,翰林院確實是文官之路的好起點。
高青禾成親了,一家和樂美滿,可惜娶的不是沈惜若,少年夢想成了泡影……不過,哪個男人心裡沒有那麼點兒遺憾?
兩人再見,高青禾一貫熱情,那時他還不曉得衛晟是大將軍,一見面就嚷嚷著請吃飯,言談間他才曉得高青禾娶了個好妻子,讓他的人生徹底改變。
所以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他是個有福的。
知道衛晟的身分之後,高青禾態度沒變,還是像麥芽糖似的老往他身上黏,從此自稱是他的好友兼死黨,這話兒……沒經過衛晟的同意,就自顧自地認了。
認真說來,他們是天南地北的兩類人,壓根兒走不到一塊兒。
高青禾出身貧寒,他身世高貴;高青禾是乖寶寶,他是壞小孩;高青禾一世順風順水,最大的委屈不過是少年心事不得圓滿,而他一生大風大浪,幾度差點丟了性命,方能走到今天。
他總覺得身為男人,高青禾太軟太弱、太沒肩膀,可衛晟並未排斥與他交往。
那是因為多年前的那一抹溫暖,因為他的良善單純,也因為他讓衛晟知道,天底下有一種人,沒錢沒權沒勢卻有資格過上那樣的生活……老天疼惜好人。
「阿晟,你告訴我,我要怎麼辦?我好痛苦啊……」高青禾抓亂自己的頭髮。
衛晟凝聲問:「那天,你到底去了哪裡?」
一個問句,問得高青禾語塞,他無法回答,只能垂下頭,臉色蒼白。
所以……是不能與人說的祕密?
高青禾又道:「如果她哭哭鬧鬧、摔盆摔鍋,我心裡還會好受些,可是她什麼都不做。父親、妹妹責備她沒把女兒看好,她也沒爭辯,我知道她沉默是為了掩護我,可是她這樣我更難過,阿晟,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衛晟苦笑,真想一棒子狠揍他一頓,身為男人,怎麼可以一心顧著自己的難受,成天買醉,卻不試著改變情況?
他的妻子什麼都沒做,卻也什麼都做了,她盡力讓那個家走過這場風雨,她壓抑悲傷,盼著日子能夠順利過下去,他怎麼無法體會、無法理解?
「與其在外面喝酒,你應該留在家裡陪伴她、安慰她,在你的親人責備她時,挺身為她說話。」衛晟道。
高青禾一怔,他知道,但是……不敢啊……他心虛,罪惡感氾濫,他連面對妻子都覺得好有壓力。
舉起酒杯,他又接連灌下幾杯烈酒。
衛晟眉心微蹙,連面對都不敢?那天他到底做了什麼?一把奪下高青禾的杯子,他道:「別喝,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回去,我不能……」
「回去吧,如果你真的希望妻子好過一點,那就再給她一個孩子。為母則剛,有個孩子讓她能夠投注全部的心力,她會轉移心情,慢慢從悲傷中走出來。」
再給她一個孩子?高青禾突然愣住了……再要一個孩子,慧槿就能轉移注意,就能事過境遷,就能抹除所有的不幸?真的可以嗎?


高家宅子不大,只是個二進房子,裡裡外外加起來不過十間屋。
有了三間鋪子的盈收,高家堪稱小康,慧槿是個會持家的,房子雖小,該有的東西都不缺,她把家佈置得讓人感覺舒服。
辦完喪事,公婆心裡抑鬱,小姑陪著到寺裡住上幾天,唸唸佛,聽聽經,平抑心中哀傷,郁兒打起精神去學堂唸書了。
這些天翰林院那裡請了假,但高青禾總是不在,每天不喝得醉醺醺的不回來,家裡都變了樣。
她知道他在逃避些什麼,菁兒的死,他承擔了更大的罪惡感,所以她沒把事情說破,任由公婆誤會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承受到什麼樣的地步,只是她很清楚,她得撐下去。
但,多麼困難呵,那是她懷胎十月、差點把性命也搭進去的女兒,那是她抱著哄著、疼著寵著養大的女兒。
想起軟軟萌萌的菁兒窩在自己懷裡,一聲聲說:「我最愛娘了。」
想起愛吃的菁兒,總沒忘記把最後一口點心留給自己……想起菁兒搖頭晃腦,怎麼都背不牢三字經的憨樣兒……
那是她的女兒啊,她要如何過去?憑什麼過去?
那天她別睡著就好,她後悔自己一大早起來準備吃食,如果她精神飽滿,能追著孩子到處跑,是不是……菁兒還會在自己跟前活蹦亂跳?
她憤怒、她哀傷,她虐待自己的心,雖然理智告訴她,不管做什麼女兒都回不來了,但她無法停止折磨自己。
如果可以,她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交換女兒好好活著……
低頭,她細細縫著女兒的衣服,想像女兒趴在床邊,笑咪咪問:「娘,我什麼時候才可以穿新衣?」
「等娘縫好就可以啦。」她會這樣回答,然後下針更快,她捨不得女兒等太久。
「那娘縫快一些好不好?」
「好啊,娘不睡覺,認真給菁兒縫新衣……」
對,如果不睡就好,她真不該睡的。
所以她不睡了,再也不睡了,她裁布、縫新衣,一件一件日以繼夜地做,笑著做、哭著做、想著做,手指被針戳出無數血洞,依舊要做。
砰砰砰……
敲門聲不斷,家裡沒買下人,只雇了個大嬸打掃做飯,這些天家裡太亂,慧槿讓大嬸回去休息幾日,她需要安靜,不想被打擾。
停下針線,片刻後,決定不理睬,但是門外那人極有耐心,一敲再敲,敲得她頭痛,只好嘆口氣,放下針線,走到前院,當她打開門,視線對上門外之人時,她懵了,他傻了……
思緒翻江倒海地湧上心頭,衛晟分不清楚喜怒哀樂,只覺得喉頭梗住,心噎住,只覺得……踏破鐵鞋無覓處……
他們見過面,在她十三歲、他十八歲那年。


爹爹將她說給鎮國公府的大公子衛晟,他的名聲啊罄竹難書,和這樣的男子大概很難舉案齊眉,不過她不能反對,因為心底清楚,於閔家,她就是一枚棋子,棋子沒有權力選擇要在哪裡落子。
她怎麼都沒想到,成親前會在白雲寺中見到他。
他開口就道:「我是衛晟,妳的未婚夫。」
她點點頭卻不說半句話。
他自顧自往下說:「我有一個外室,名叫柳雲娘,如今她已懷有身孕,成親後我會將她收房,妳能善待她嗎?」
這話真是扎人心窩,才剛說親呢就把外室捅到她跟前,他這般直來直往、開門見山的,是連半點名聲都不在乎了。
她能回答什麼?不嫁?怎麼可能,到最後自取其辱的不過是自己,她深知父親打死都不會放棄這門親事。
幸好她已做足準備,成親後……不過是他過他的歲月,她度她的光陰罷了。
她靜靜看他,輕輕問:「倘若我不能善待,你又如何?把她養在外頭?讓人戳我脊梁骨,罵我善妒?放心吧,公子視名聲為無物,我卻無法如公子般豁達,你想怎麼安排便安排吧,終歸要公子稱心如意,我方有順遂日子可過,是不?」
她看得明白,思緒也清晰,她做出他想要的回答與反應。
但不明所以地,他心頭卻不舒服了,為啥?他沒搞懂,就是難受。
不過有一點他看明白了,她是個很驕傲的女子,也許膽小,不敢離經叛道,但肯定驕傲。
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有後來數度夜探深閨的事兒。
他記得很清楚,她總在燈下讀書,專注的神情美極了。
那是第一次衛晟後悔把夜明珠給了從兄,如果贈予閔慧槿,喜歡在夜裡讀書的她一定會很開心。
想著想著,他又發現自己也是第一次有想討女孩子開心的念頭。

他來過兩、三次,慧槿每次都在讀書,他看到書就頭痛,實在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像她那麼愛唸書。
丫頭端來茶水,她嘟著嘴,氣鼓鼓道:「姑娘,衛公子的事不告訴老爺嗎?」
慧槿放下書,笑問:「說了,爹就能不讓我嫁?」一笑,她搖頭自言自語說道:「不可能的。」
打從父親擇定她與三姊記在嫡母名下那天起,她便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經注定。
父親當然可以把所有庶女通通掛在嫡母名下,但這樣做太過明顯。
給予庶女嫡出之名,通常只有兩個原因,一是庶女才德兼備,得長輩喜愛;二是為了能擇得條件更高的男子為婿,好為娘家增光。
她們成為嫡女的原因是後者,但父親是旁人嘴裡那種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的人,分明想以女兒的婚姻謀利,卻不允許這風聲往外傳出,因此她們必須是「才德兼備,得長輩喜愛」。
這樣的孩子能不乖巧懂事聽話,事事聽從大人安排?
「難道就生生受下這份委屈?」
「天底下女子,有幾人能不受委屈?比起其他幾個姊妹,我算好運的了,至少我能讀更多書,學更多本事,其他姊妹沒這份待遇,最終還是得嫁入父親想要的人家。」
「可是衛公子真可惡!」
「別擔心,他再可惡,國公府後院總會有咱們的容身處。」
「難道只要有個容身之處就夠?您都還沒進門呢,姑爺的心就偏到那狐狸精身上,還特地跑到小姐跟前來說,這讓小姐如何自處?」
「沒妳想的那麼難,我只要做好正妻該做之事,主持後院,替夫君教養孩子,照顧妾室,方方面面做得令旁人無話可說,博個賢名便是。」
「真不生氣嗎?姑爺怎能喜歡旁人卻不喜歡小姐?」
慧槿嘆口氣,「傻丫頭,喜歡這種事沒道理的,父親只為我求得這門親事,可沒求得夫君喜歡我,他若喜歡,我便付出幾分真心,他若不喜,我便盡責做好一個嫡妻。」
「倘若狐狸精容不下小姐,吹枕頭風讓姑爺討厭小姐呢?」
噗地,她失笑道:「小小丫頭怎地如此多思多慮,放心,倘若日子真過不了,我便藉口生病,領妳到莊子上住好不?」
「莊子……」丫頭傻了片刻,恍然大悟。「姑娘最近尋來種花種糧的書,就是在預做準備嗎?擔心哪日被排擠得無處可去……」
「別自己嚇自己,我不過是未雨綢繆。」她把書合上,對著丫頭,昏黃的燭光在她臉上照映出一片柔和。
「不行,怎能把後院讓給狐狸精?太不甘心啦。」丫頭氣鼓鼓道。
她笑捏丫頭的臉說:「妳都說了狐狸精,狐狸要成精可得有千年道行,妳家小姐不過是肉體凡胎,哪能戰得贏,到時咱們明哲保身便是。」
「鎮國公夫人會同意嗎?小姐去了莊子,她哪有機會折騰媳婦?」
「她會同意的。鎮國公夫人賢名在外,且她有自己的兒子,若衛晟妻病、無嫡子,衛軒襲爵的機會豈不是更大?」
「小姐不想蹚鎮國公府這灘髒水?」丫頭恍然大悟,不再擔憂了,拿起美人錘給主子捶腳。
這段對話讓立在窗外的衛晟發怒,還沒進門呢就想著明哲保身,哼!到時,他就非要把她拖進髒水裡,泡她一身。
他生氣,應該甩手就走的,但他沒走,而是坐在樹梢頭,繼續看著「肉體凡胎」。


挺著大肚子的柳雲娘哭倒在閔家門外,事情一經傳揚,滿府下人看五姑娘的眼神都帶上幾分同情。
這個晚上,衛晟又來了。他想:這回閔慧槿肯定要拚死為自己搏一回,哭鬧上吊、手段用盡也要退掉鎮國公府的親事吧。
沒料,她還是在看書,臉上波瀾不興,而怒氣衝天的依舊是她多思多慮的小丫頭。
「小姐,外頭都傳遍了,老爺難道……」
慧槿表情凝重,阻下她的話。「別嚷嚷,若是讓母親聽見,我便是有心想保下妳也無能為力。」
「可是……」
「父親不會放棄這門親事的,頂多是讓母親上國公府讓他們給個說法。」
「他們會給什麼說法?」
「去母留子吧,我猜。」慧槿搖頭笑道:「柳雲娘這招做得不漂亮。」
「這招?哪招啊?她不就是擔心小姐容不下她?」
「柳雲娘懷有身孕,為安她的心,衛晟必會將白馬寺之事轉告,讓她安心待產,既然如此,她為何還來鬧上這齣?」
「為何?」
「不過是不希望我嫁給衛晟罷了。」
「為什麼不?小姐都說會善待她了。」
「她覺得我是個強大的對手吧,在她心裡,也許寧可衛晟娶個潑辣女子,驕縱任性、嫉妒成性的,最好不肯跟衛晟好好過日子,導至夫妻離心,她方有可趁之機。若是碰上我這不溫不火的性子,怎攪得起一灘混水?怎能順利摸魚?」
「天……柳雲娘心機這麼深重,小姐還是去求求夫人吧。」
她淡然道:「求不動的,父母親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豈能因為一個跳梁小丑放棄,與其去爭去鬧,倒不如安靜待嫁,說不定母親見我乖巧,會有幾分心軟,為我多備些嫁妝。」
「可萬一鎮國公夫人想看衛公子的好戲,啥交代都不給,那柳雲娘不是……」
「人相處久了,自見真心,若柳雲娘知曉我不與她相爭,自會安靜過日子,無風掀大浪,很累人的。」
慧槿幾句雲淡風輕的話讓衛晟更怒了,說不爭?是不想爭、不屑爭吧。
他都快氣死了,卻還是捨不得離開,連屋裡的燈都熄了他還愣愣地坐在樹梢,回想她講過的每句話、每個表情。


他宛若被點穴了,一動不動地望著慧槿。
他沒想過高青禾的妻子竟然是她,所以當年身為罪臣之女的慧槿,被高家給買下?
當年返京後他到處打聽,都打聽不到她的下落,他質問父親,「為什麼不伸手助閔家一把,就算不行,至少把一個弱女子撈出來不難吧?」
面對他的質問,父親淡淡回答,「別再想閔氏女,我會另外再幫你找個好的。」
父親不喜歡雲娘,因為她出身低賤,那閔慧槿呢,那可是他到處打聽才打聽來的好媳婦,怎麼能夠因為閔家落難便一切都不算數?
他痛恨父親的勢利!
然他怎麼都沒想到,慧槿竟成為高家婦,這又是……好人有好報?高青禾怎麼會這麼幸運?他嫉妒了!
兩眸相望,許久……她輕輕笑開。
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年不過匆匆一瞥,她就把人給牢牢記住了。
做生意在外行走,她當然知道衛晟,當年的京城小霸王回來了,頂著成功光環,成為宣威將軍,成為京城名媛眼裡的香餑餑。
這樣的人不管走到哪裡都是談資,只是,她沒想過會有與他再見面的時候。
相比起那年,衛晟已脫去年少的恣意飛揚,臉上增添了氣度與沉穩,如今的他變得鶴立雞群、卓爾不凡,彷彿走到哪裡都帶著一輪耀目光輝,只是……眉眼間還帶著那麼一絲痞氣。
「衛將軍。」她先回過神,屈膝問安。
「我送青禾回來,他喝醉了。」衛晟也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
又喝醉了?真這麼悶,悶到唯有杜康可解憂?微笑,她再次道謝。「勞煩將軍了。」
慧槿在前頭引路,衛晟扶著高青禾走在後頭,經過院子時她猶豫片刻,最終在面子跟前低頭,領著兩人來到寢屋。
院子裡連片落葉都沒有,窗明几淨,樣樣物件都擺設得令人舒心,高青禾沒說錯,他有個賢慧能幹的妻子。
床邊有個櫃子,裡頭擺滿書,不是四書五經、與朝政相關的書籍,而是遊記、算學、食譜、製香……涉獵廣泛。
他想,是她的書吧,她和當年一樣喜歡讀書,那個在昏黃燭光下專注書冊的少女,瞬地浮上腦海。
把高青禾放到床上,慧槿將丈夫安置好後,客氣道:「請衛將軍到前廳坐坐。」
「好。」

她沏了茶,帶著花果香的茶葉,是她親手焙製的。
公婆喜歡,她便嘗試更多口味,結合醫理,研製不同味道的花果茶,但這個她沒有拿去做買賣,而是讓丈夫拿來作為應酬之用。
大家都說相公有個賢內助,她也以此自得自滿,對於人生,她要求不多,不想丈夫謀高官,不圖榮華富貴,只想平平安安、一路順遂,沒想到旦夕禍福終究逃不過去。
衛晟喝一口,是桂花烏龍,高青禾送過他,他好這口,曾問高青禾在哪兒買的,他道:「是我妻子親手製的。」
說話時臉上帶著兩分驕傲,雖然高青禾從未說過:有妻如此,夫復何求,但他的表情把話說足了。
從來不懂得嫉妒的他,開始嫉妒起朋友,這是相當糟的情緒,但他忍不住。
放下茶盞,衛晟道:「那年……很抱歉,我返京後託人四下打探,卻都找不到妳,只找到閔七姑娘,我把她安排到她舅父家去了。」
那年被拉到人市上,像牲口被檢視拍賣時,她曾幻想過……衛晟對柳雲娘的情義,會否分一點點到她身上?會不會他突然出現,拯救她的卑微?
可他終究沒有出現,她自嘲的想:男人的在乎從來只會給在乎的人,而她,不是衛晟在乎的那個。
然而,聽見這話……他果然是有情有義之人,雖然已經事過境遷,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那股連她都不曉得的怨氣,慢慢平息……
「沒事,我過得很好。」就算不好,只要還能過下去,她就會咬緊牙根,抬高下巴,揚聲道:我過得很好。
慧槿承認,自己是不敢改變現況的膽小鬼,但她剛毅堅強,不管現況再艱困,總能挺直背脊,咬牙熬過,她不是大將軍,無奈長出一副錚錚鐵骨。
「菁兒的事,請節哀。」
她沒回答,唯有垂眉,數度嚥回喉中哽咽,然再抬眉時,她又能笑了。
「我以為你會承襲鎮國公爵位。」她轉移話題。
不想談菁兒嗎?因為話題太刨心?好吧,他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回京後,我和父親大吵一架,怨他沒將妳帶回,再加上他堅持不讓耀兒入祖譜,所以……」
「你又離家出走?」
第一次他離家出走,有個「慈心繼母」逢人就自責沒將繼子教好,以至於鬧得父子不合,於是在昭彰惡名之外,他又被扣上一頂不孝的大帽子。
「不僅僅離家出走,我自請除籍。」這事雖然父親沒有應允,卻讓衛軒成了世子。
「何必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一笑,她果然把所有事全看得明明白白。「也許是因為我們父子的脾氣一樣暴躁吧。」
那個時候她剛進高家,無法想像有人可以把生活過這樣困頓,為適應日子,為求腹中胎兒存活,日子過得焦頭爛額,哪有心思探聽有關他的一切。
過去幾年間,皇子們鬥來鬥去,在四皇子倒台之後,其他皇子死的死、倒的倒,皇帝再會生也抵不過這種消耗。
直到去年,最不被人看好的七皇子被宣入京,在皇帝駕崩前領了詔書當上皇帝,而身為新帝好友的衛晟,聲名大噪。
她這才曉得,那些年衛晟一直在帶兵打仗,立下大大小小不少軍功,因為駐軍在七皇子的封地裡,兩人成了莫逆之交。
七皇子奉旨進京的路上遭遇過無數險阻,是他數度以性命護得七皇子周全,帶著從龍之功的他被封宣威將軍,賜下將軍府。
而曾經榮耀的國公府,自從鎮國公過世、衛軒承爵之後,沉寂下來。
然外人不知道,蠢衛軒堅定地站在五皇子身後,暗中替他做了不少掃除障礙的破事,如今新帝上位,不急,新帳舊帳一筆筆慢慢算,衛軒……等著吧!等著皇帝找到一個好藉口一舉清算。
「這些年將軍過得好嗎?」這是客氣的寒暄。
但他不當她是客氣,他認真相信她關心,所以認真回答。
「我還不錯,到了個陌生地方,做著陌生的工作,卻還做得相當不錯,我認識一大群兄弟,現在這些兄弟跟著我混,日子過得挺愜意。」
她笑著點頭,是啊……他身邊從來都跟著一大票兄弟,若非如此,哪會得來京城首霸的名頭。
「但是在我離京不久之後,雲娘和兒子就消失了,我懷疑是繼母王氏動的手,這些年多方查訪,始終找不到他們母子。」他的語氣黯然。
去年返京,方知父歿,雲娘不知所蹤,頓時他沒了家、沒了親人,外人看著他坐擁從龍之功,飛黃騰達,卻不知榮光沒有親人分享,他覺得……空虛,這份空虛是再多的朋友都無法填補的。
這大概是他覺得高青禾又娘又黏,卻始終沒甩下他的理由吧——高青禾有一個他羨慕卻得不到的家。
聽著他的分析,慧槿微哂,不應話。
可他何其敏銳,一眼瞧出她的笑意中藏著什麼,「妳覺得我推斷錯誤?」
她嘆氣,抬頭,目光微閃。當然錯誤,男人就是無法讀懂女人。
「別這樣看我,有話直說。」
她想了想,試著找出最不傷人的言詞道:「當時衛軒也順利成為世子,你於她已無利害關係,她為何還要對柳雲娘及你兒子動手?若事情鬧大,被冠上心腸惡毒之名,於她何益?」
「也許她想斬草除根,不願耀兒活著。」
「鎮國公寧願丟掉一個兒子,也不願意讓耀兒入籍,這麼堅定的態度,我不認王氏需要多此一舉。」
「妳的意思是,是雲娘主動離開,不是被人所害?」為什麼?因為覺得他沒前途?因為覺得自己所託非人?
「我不過是推測,也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了。」
心頭微澀,雲娘曾說過,不管有沒有名分,此生只願與他攜手偕老……
但慧槿的話句句在理,王氏再愛惜羽毛不過,連半句難聽話都不願外傳,她何必冒著風險做無益之事?
見他臉色變換莫測,慧槿皺眉。她真是多嘴了,此事本就與她無關,她只好再轉移話題。「你與相公相識?」
正起神色,不再多想,他會把所有事情查得清清楚楚。「他考試時被人刁難,我曾助他一把,從此結下情誼。」
世間這麼小?繞來繞去,竟繞不出這層關係。「民婦多謝將軍仗義相助。」
望向慧槿,她臉頰凹陷,雖用胭脂遮掩了卻仍掩不住眼下墨黑,想起高青禾說:白日裡她總強作堅強,卻在無人的深夜痛哭哀泣。
他說:她替我頂了罪,明明委屈卻不辯解。
他說:她越是這樣,我的心越扎,我寧可她哭鬧……
哭鬧?她肯定不會,她既理智又傲氣,她比高青禾更好強。
他不想刨她的心,但還是忍不住說了,「失去孩子的痛,我經歷過,我理解妳的痛,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妳不放掉它,就無法邁向未來。」
慧槿猛地對上他的眼。
這人……真壞,就算當了將軍,骨子裡還是那個京城紈褲,不在乎旁人想法,只管自己的心意,她都把話題拉開了呀,他還非要把那層紙掀開,非要把人心看得清楚透澈?看明白她有多痛,於他何益?
他的話砍上她的自尊心,她性子軟,不喜與人爭執,但不是沒有脾氣。深吸氣,她淡聲回擊,「不同的,你沒有照顧過他,沒有日夜守在他身旁,他生病的時候,你沒有憂心焦慮,他鬧脾氣的時候,你沒有抱著他滿院子哄。
「你沒有在他顫巍巍的學走路時扶他一把,你沒有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教會他說話,你沒有陪著他背過三字經,沒有教會他為人處世的道理……你什麼都沒有為他做過,憑什麼說你理解我!」
撂下話,她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轉身回屋,丟下衛晟在廳裡。
看著她的背影,衛晟垂眉輕笑,她……還是那個很驕傲的女子。
真的,後悔了……那年他為什麼要出京,為什麼不留下來助她度過劫難?
如果他留下,會不會得意自負的是他,擁有一雙漂亮子女的是他,家庭和樂幸福的是他?
第二章 收養一個女兒
「快喊娘。」高青禾牽著女娃娃,期待地望著慧槿。
「相公,這是……」
「她叫婉兒,爹娘都不在了,我們收養她好嗎?」
「為什麼?」
「我們需要一個女兒來分心,來彌補心中缺憾,妳不能再繼續傷心下去,郁兒早慧,他什麼話都不說,卻什麼事都明白,我們已經失去菁兒,不能再失去郁兒,懂嗎?」
懂的……怎會不懂,她也在努力當中,只是……
慧槿看著眼前的丫頭,她個頭很小,清澈雙眼中盛滿警戒,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笑容,既想表達善意卻又害怕。
婉兒讓她聯想起自己——那個十三歲被賣到高家的自己。
她何等驕傲,誰知一朝落難,鳳凰成了雞,她事事小心,處處謹慎,深怕不夠好,會被趕出高家大門。
是婆婆的照顧讓她一點一點褪去畏怯,一點一點重建信心,所以……她該對女娃兒,做婆婆曾經為自己做過的事?
高青禾又道:「慧槿,讓我們一起照顧、疼愛婉兒,我們耐心把她教養長大,替菁兒也為郁兒積福報,好嗎?」
積福報嗎?這是所有父母都願意做的。
蹲下身,她與小女孩對望,她長得可愛,深深的酒窩鑲在臉頰上方,眼睛很大、很黑,她和菁兒一樣有著一頭又黑又亮的頭髮。
慧槿看看相公,再看看婉兒,她問:「爹、娘同意嗎?」
「他們同意。」
「那郁兒……」
「郁兒會想要有個妹妹的。試試吧,如果不行……」
慧槿搖頭,不行也不能把婉兒丟棄,她是個孩子,不是木偶,不能說要便要,說不要便拋棄,慧槿很清楚,點下這個頭,就是一輩子的事。
她撫摸婉兒的臉,輕聲問:「妳願意當我的女兒嗎?」
慧槿溫柔的目光融化了她的警戒,打出生以來,沒有人用這樣的口吻對她說話,她不愛哭的,可這會兒眼底卻湧上淚水,不明所以的溫暖滲入心底。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一把撲進慧槿懷抱。
軟軟的、小小的身子撞進懷裡,彷彿依稀……她的菁兒回來了,慧槿閉上雙眼,回抱她,淚水滑出眼角。

水嘩啦嘩啦沖著,隔著屏風,房間裡到處充斥著皂角香氣。
「頭抬高點,把眼睛閉上。」慧槿一面幫她洗澡,一面叮嚀。
婉兒眼睛張得大大的,直盯著慧槿瞧。真的開心呀,她從沒這樣快樂過。
「怎麼啦?閉上眼睛呀,要不被水給沖了,會不舒服的。」慧槿掐掐她的小臉頰問,這孩子太瘦太小,得好好養養才行。
之前了為郁兒、菁兒,家裡一直養著羊,但半年前,兩個小傢伙不知怎地竟開始拒絕喝羊奶,湊巧母羊也不下奶了,她便把母羊給賣掉,這會兒……得再尋人問問,哪家有下奶的母羊。
「不閉,我要看清楚。」婉兒固執道。
「看清楚什麼?」
「看清楚娘親。」從頭到腳,每一個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要確定再確定,確定「娘」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既溫柔又漂亮,連說話的聲音都讓人好安心。
望著她孺慕的眼光,這孩子沒被人疼愛過嗎?她很是心疼,「為什麼要看清楚娘?」
「因為……怕。」她低下頭。
「怕娘嗎?」慧槿問。
她咬緊下唇,片刻後回答。「怕明天醒來,就沒有娘了。」
是擔心自己將她拋棄?胸口微微的酸澀、微微的漲疼,她輕撫婉兒臉龐,輕聲道:「娘知道婉兒伶俐聰明,娘說的話妳一定聽得懂,對不?」
「對。」
「那妳聽好了,無論如何娘都不會拋棄婉兒,從現在起妳就是娘的女兒,娘會照顧妳、疼愛妳,會好好把妳養大,送妳出嫁,看著妳走出自己的人生。」
聽懂了,點頭,點頭,再點頭,她拉出一張大大的笑臉,連忙道:「婉兒會刷碗洗菜,會掃地洗衣,婉兒會做很多事,會很乖很聽話。」說到最後,聲音中出現哽咽。
天……這孩子到底經歷過什麼?她心疼道:「當娘的女兒,不必刷碗洗菜,不必掃地洗衣,當娘的女兒有權利撒嬌任性,妳只要努力長大就可以。」
她又聽懂了,怔怔地看著慧槿,心一酸,眼淚鼻涕又滑下來,不顧滿身的水,嘩地,她從浴桶裡站起來,撲進慧槿懷裡。「謝謝娘,我好喜歡娘……」

隔著屏風,高青禾聽見裡頭的對話,高高提起的心臟終於落在定處,他沒估錯,慧槿再善良不過,她定會好好對待婉兒。
「相公。」屏風後頭傳來慧槿的聲音。
「我在。」高青禾連忙回應。
「我忘記帶大巾子進來,你幫幫我。」
「行,馬上。」他打開櫃子,一個個找,好半晌才找到巾子,繞到屏風後頭,雙手展開。
慧槿將婉兒從水盆裡抱起,高青禾立刻用巾子將婉兒裹住,抱進懷裡。
溫暖、堅實的擁抱讓婉兒覺得幸福極了,大大的眼睛轉動著,看看爹,看看娘,一瞬不瞬,就怕眼睛閉上,所有的好事會通通不見。
夫妻倆抱著婉兒,彷彿間……女兒回來了。
婉兒對著他們笑,對著他們喊爹、娘,喊一次不夠,喊十次,喊著喊著,總算喊出真實感,現在……她真的有爹有娘了!
慧槿懂的,懂這孩子企圖證實些什麼,她沒有笑話,只是由著她,一聲一句不停地喊,喊到她覺得夠了,安全了。
「衣服有點大,先將就穿著,娘找時間做新的。」那是為菁兒做的新衣。
「娘真好。」伴隨著軟軟的三個字,婉兒鼓起勇氣,將濡濕的唇貼上她的臉。
這動作讓慧槿想起菁兒,只不過胸口的酸澀漲痛輕了。也許相公是對的,他們能在小女孩身上找到癒合傷痕的辦法。


將婉兒打扮整齊,高青禾、慧槿一左一右牽著她走到廳裡。
高父抽著煙斗,高母和高青秋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話。
家庭狀況好了之後,吃穿不愁,一家人再也不必下田工作、養豬餵雞,空閒時間多了,母女倆沒事做,只好說說東牆,聊聊西牆,拿旁人的閒事說嘴過日子。
「要不同咱們搬回村裡,反正有現成的田可以耕作……」
高母一說,高父立刻接話,「好主意,再不動動,我這把老骨頭都快生鏽了。」
高青秋聞言不依。「你們兩老有福不會享吶,好不容易能過上好日子,怎還回去耕田?又不是天生勞碌命。」
「這幾年成天在屋裡坐,啥事都沒得幹,日子長得很難熬。」高母嘆道,過去孫兒上學,還有小孫女可以照顧,可如今……做啥好呢?
「爹可以出門尋朋友喝點小酒、嘮嗑,娘可以去逛逛街,買些衣服首飾,日子怎就難熬了?」
「胡說什麼,妳嫂子的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那是辛辛苦苦一文一文攢出來的,怎能胡花?」高母斥道。
「那是我哥的功勞,是他當了官,我們才能改換門楣。」
高母道:「妳哥哥是長進,但七品小官,俸銀就那麼點兒,若不是慧槿辛苦經營,咱們哪能搬進京城住上這樣的好房子,更別說使喚上人。
「高家能有今天,全多虧了妳嫂子,妳對慧槿態度能不能好些?別老說那些難聽話,也不怕慧槿心寒。」
高父接話,「青秋得同她嫂子好好學學,都要說親了還啥事都不懂,日後出門要怎麼過日子?」
「爹!」高青秋聽得直跺腳。
她哪有對嫂嫂不好,她只是……嘴硬,這些年處著處著,誰是什麼樣的性情還能不知道?嫂嫂做的,她全看在眼裡,她也明白自己該服軟,也曉得她確實比不上嫂嫂,何況菁兒的死,她也替嫂嫂擔心呀,可……就是說不出軟話。
高父看一眼老來女,當初得了女兒,心裡高興,家裡再苦對她也是寵著,沒想竟縱出這副性子。
高母拍拍女兒手背道:「妳爹說的對。身為女人,天生吃虧,嫁得好與不好可是一輩子的事,不趁著出嫁之前多學點本事,日後遭遇困難,連哭都沒地兒去。」
「我有爹娘和哥哥護著。」高青秋不依。
「終歸是娘家,我們能插手到妳婆家去?要真鬧得撕破了臉,妳的日子是過還是不過?」高母苦口婆心。
高父見女兒嘴硬,忍不住勸道:「同一塊地、同樣的天候,有人種出稻穀千斤,有人搞到顆粒無收,原因在哪兒?在於經營。女人婚嫁也一樣,嫁得好不好是其次,重點是如何把日子往好裡過,有人把一盤壞棋給救活,有人把一盤好棋下壞,端看是啥態度,妳得多跟妳嫂子好好學學。」
「你們一個個都喜歡嫂嫂,不喜歡我了。」高青秋能不嫉妒嗎?打從嫂嫂嫁進高家,她就成了被比下去的那個,人人都讚揚嫂嫂、批判她,就算她真心想對嫂嫂好,可他們這樣……她的嘴巴怎軟得下來?
「媳婦確實是好啊,當初妳娘一時善心大發,把兜裡攢了兩年的十兩銀子買回妳嫂嫂,那是要跟妳舅舅買地的呀,記不記得,慧槿進門時我是怎麼大發脾氣的,茶碗一拋,把她的手都給割破了,妳更生氣,氣妳娘沒買回妳要的頭花,妳不敢對妳娘發火,衝著慧槿就是一頓破口大罵,她連哭都不敢,低著頭,去尋來掃帚,把地上的碎茶碗清理乾淨……」想起當年,高父不勝唏噓。
高母接著道:「可不是,那時她連掃帚都拿不好,可憐高門大戶的千金啊,那雙手是用來拿筆彈琴的,哪裡做過這些粗活。可她半句話沒說,光顧著做事了,當時我手把手教她做菜、打理家裡,教她下田除草……
「第一次下田,她滿臉為難,高門千金別說露腳丫子了,出門都得戴上帷帽、把臉給遮起來,天曉得她有多掙扎。可她說話了嗎?埋怨了嗎?沒有!她認命的咬緊牙關做著前半輩子想都沒想過的事。
「她就是這樣一點一滴贏得我和妳爹的信任,若不是信任,我怎能同意賣地給她做生意,如果不是鋪子賺了錢,妳哥哥能得名士高儒教導,能順利考上進士?」
高母皺眉,她對慧槿最抱歉的不是那些,而是當年沈惜若與陳家訂親,青禾正為科考失利而頹喪,聽到消息時竟然想出家當和尚,他們心急不已,到處尋人想給兒子說一門親事,可是對方才剛有那麼點意思兒子就上門去鬧,鬧到對方下不了台,之後媒婆看到自己就繞路走,像見鬼似的。
她實在是沒法子了,才會在看見人牙子叫賣時湊近看,她一眼就瞧上慧槿,當時她往臉上抹了東西,看起來髒髒醜醜的,可那雙眼睛長得多漂亮啊!她下意識覺得這個姑娘定是那種能把日子往好裡過的媳婦,因此咬牙把錢給花了。
回到家那個晚上,她洗去一臉風霜,全家人都被她的美貌給驚呆了,那不是姑娘,是下凡仙女啊,把她樂得呀……她滿心希望慧槿能取代兒子心中的沈惜若。
可惜兒子的固執讓人咬牙,他竟連看都不看一眼,她氣急敗壞,支了個爛招——給兒子和慧槿下了藥。
真的是大爛招,那時慧槿才剛十四歲,小小的身子承受了巨大傷害。
她還以為成就好事之後兒子就能順理成章認命,沒想那頭強驢子……但那不是她最難忘的,她忘不了的是慧槿的背影。
她換下被撕壞的衣服,一路走到河邊,她沒哭,背挺得筆直,但不知為什麼,那樣的背影讓人心酸,她不敢攔慧槿,只能遠遠跟著,只見慧槿走到河邊,低著頭不知在看些什麼,下一刻慧槿衝進河裡,她這才曉得,那孩子是不想活了呀!
是啊,那樣家庭教出來的孩子,貞潔、名譽遠比性命更重要,她真沒想到自己的爛招會毀了一個人。
她正想上前救人時,慧槿在河中間停下腳步,水不斷沖擊著她弱小的身子,許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她轉身往岸邊走,她衝動上前,一把抱住慧槿,不斷說對不起,她告訴她,不管青禾怎麼想,她都視她為媳,會一輩子照顧她……
老天有眼,就那次,慧槿懷上了,青禾對沈惜若再有情有義也還有幾分良心,最終他決定迎娶慧槿為妻,給孩子一個名分,他們高家總算圓滿過了那關。
廟裡的和尚說慧槿父母緣淺,但八字旺夫,有她,夫家會一路榮耀。
果然,慧槿入門後,家裡一天比一天好,孫子聰明伶俐,兒子仕途順利,眼看高家就要榮華了……這一切都要歸功媳婦。
父母說得高青秋無話可駁,只悶悶地應了聲,「知道了。」
高父道:「得找時間讓媳婦好好教導青秋,免得日後出嫁啥都不會。」
聽到出嫁二字,高青秋紅了臉,一跺腳。「我哪有爹娘說的那麼差。」
此時,高青禾領著妻子和婉兒進屋,慧槿帶她上前與公婆請安。
「爹,娘,這就是我上回說的女娃兒。」高青禾道。
老人家打量著小丫頭,笑道:「看起來挺乖巧的,不知道說話利不利索?」
「爹、娘,婉兒說話很清楚,是個聰明孩子。」慧槿回答。
「你們夫妻都喜歡?」高母問。
慧槿與高青禾對視一眼,道:「是,我們打算領養她。」
高青秋在一旁看著小丫頭,問:「妳叫什麼名字?幾歲啦?」
「我叫陳婉卿,四歲。」婉兒清晰回答。
她的回答讓高青秋變了臉色,猛地將目光定在婉兒臉上,試圖尋找什麼似的。
高母拉過婉兒,教導道:「往後妳不叫陳婉卿,要叫高婉卿了,懂不?」
「懂。」
「妳還有個哥哥,馬上就要下學,妳要聽爹娘和哥哥的話,知道嗎?」
「知道。」
「是個伶俐孩子。」高父道。
「是,也細心體貼,小時候應是吃過不少苦頭。」慧槿接話。
「小時候苦不叫苦,長大遇到躲不了還挺不下的才叫苦。」高父說。
高母把婉兒抱到膝間,妳一言我一語的,和媳婦聊開了。
公婆雖沒讀過書,但人情達練、世情通透,尤其是公公,年輕時家境困窘,不得不冒險與人跑船,因此閱歷豐富,慧槿很喜歡同他說話。
見那邊聊開,高青秋扯了扯哥哥的衣角,用眼神示意他跟她出去,高青禾跟著妹妹走到外頭。
直走到大門邊高青秋這才轉身,凝聲問:「哥哥這是想做什麼?」
聞言,高青禾心頭一驚,「我不知道妳在問什麼?」
「你心知肚明,說!為什麼把婉兒帶回來?」
「她無父無母需要照顧,而我們剛失去女兒,接她進府有什麼不對?」
「哥怎能理直氣壯?你就沒想過,如果被嫂嫂知道會怎麼想?」
「孩子是無辜的。」
「嫂嫂就不無辜嗎?」
「慧槿是寬容人。」
「嫂嫂再寬容,也不是哥哥可以這麼做的理由!」
「妳不是不喜歡慧槿嗎?何必……」
「我喜不喜歡嫂嫂是一回事,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能混為一談。更何況嫂嫂……對哥哥夠好了,哥哥不能恩將仇報。」她終於為嫂嫂說了次公道話,卻不在嫂嫂面前。
「什麼恩將仇報?別胡說!」
「我如果是嫂嫂,知道這事,肯定要將哥哥給休了!」
「滿口胡言,一個大閨女,休不休的,這種話能夠隨口說?」
「如果哥不想把事情鬧大,就把陳婉卿送走。」
聞聲,脾氣溫和的高青禾第一次對妹妹動怒了,他凝聲道:「妳敢!如果不想鬧得家裡雞犬不寧,就管好妳的嘴巴。」
「哥不講道理。」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哥哥。
高青禾深吸氣。「就當我不講道理吧,我一定會親手把婉兒養大。」
丟下話,高青禾轉回廳裡,高青秋看著他的背影,皺緊了眉心……


郁兒瞪婉兒一眼,把屁股挪向另一邊,繼續背書。
婉兒小心翼翼地瞄向哥哥,接收到他明顯的排斥也不敢多說什麼,只能把屁股往後挪挪,拉開兩人的距離。
看見這幕,慧槿淺淺一笑,沒做任何表示,繼續看帳本。
婉兒真的很乖,拿著筆描大字,每個動作都很輕,就怕打擾娘和哥哥,四歲的孩子很難坐得住,但她坐得穩穩的,身子板正,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郁兒放學,剛走到家門口,呀地!門就打開了,很顯然有人在門後守著,因此門開同時,他看見一張笑臉,帶著羞澀靦腆卻也期待的笑臉。
「哥哥回來了。」婉兒軟軟地說。
「走開!不要跟我講話。」郁兒怒斥。
她立刻退到一旁,乖覺地等哥哥走過後立馬跟上。
討厭鬼,討厭鬼……郁兒在心裡不斷罵著,卻罵不掉身後那雙小短腿,他聽見她跟得氣喘吁吁,卻不肯放慢腳步。
然後,唉呀一聲,小短腿摔了,郁兒大翻白眼,用力吐氣,怒氣沖沖往回走到她跟前。
婉兒順著兩條腿往上看,看見怒目圓瞠的哥哥,馬上用最快的速度爬起來,拍拍手心沙土,笑出甜甜的酒窩兒,說:「我不痛。」
「誰管妳痛不痛。」嘴巴上這麼說,但看見她掌心滲血,也不知道為啥,更生氣了。
婉兒笑著張起一雙大眼睛說:「哥哥別擔心,以後婉兒會小心。」
「妳哪隻眼睛看見我擔心了?」
她笑了,沒有回答,繼續跟著。


一家子圍在一塊吃晚飯,與大戶人家不同,高家吃飯挺熱鬧的,一面吃一邊說笑,晚飯總能吃上大半個時辰。
但慧槿不插話,她是個規矩人,禮儀已經淬進她的骨子裡,食不言、寢不語已經成為她的習性。
「青出於藍啊,咱們家郁兒真不簡單。」高父說到孫子就忍不住驕傲。
「可不是嗎,又拿前三了。」高母也滿臉驕傲。
書院裡,每旬一考,每回拿到前三的,卷子都會被貼在書院門口那片牆上。
高父不認得幾個字,但就是認得高郁白這三個字,白天,人家卷子還沒往外貼呢,他就等在牆邊。
說到底,就是高家的種好,從進書院到現在,他們家郁兒還沒考出前三以外。
高青禾滿腹得意,卻還要教訓道:「勝不驕,敗不餒,你要面對的考驗還很多,萬萬不可以自矜自傲。」
「郁兒謹記父親教訓。」
「郁兒說說,出仕是為了什麼?」高青禾又問。
「為天下百姓造福。」
高青禾更滿意了,笑道:「許多人拚得數年辛勤,終於當上官後,便做起人在家中坐,財從天上來的美夢,他們行事不為百姓,只為求財,因此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因此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賺飽了囊袋卻失去本心,爹不希望你成為那樣的人。」
「我不會,我要像爹一樣,當個清官。」郁兒信誓旦旦回答。
「很好,爹信你。」
慧槿沒說話,心中卻暗道:賺錢的事交給她吧,她會努力讓家人衣食無憂,不教丈夫孩子為利出賣自己,最終落得……閔家下場。
婉兒也不曉得聽不聽得懂,只一雙眼睛亮燦燦地望著哥哥,滿心崇拜,郁兒發現了,不滿地撇撇嘴角,揉揉鼻子,假裝餐桌上沒有這號人物。
沒想婉兒對哥哥的崇拜滿溢,竟忍不住鼓起勇氣,舀了塊哥哥最愛的魚肉,放進他碗裡,軟軟道:「哥哥吃魚,娘說吃魚會變聰明。」
郁兒大翻白眼,很不給面子地把碗裡的魚倒進盤子裡,拒吃。
高青禾看見,直覺就想教訓兒子,然慧槿碰上他的衣袖,輕輕搖頭。
她知道,婉兒來家裡大半個月了,郁兒對她依舊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高青禾吞下責備,對婉兒道:「婉兒真細心,知道哥哥喜歡吃魚,那爹爹呢?」
婉兒笑開,舀一匙雞蛋擺進父親碗裡,高青禾順勢誇她幾句,又讓她給祖父母添菜,將這一樁給揭過。
飯後,婆母帶婉兒進房說話。
慧槿牽著郁兒在院子裡消食,走著走著,她問:「郁兒不喜歡婉兒,對嗎?」
「對。」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為什麼呢?婉兒體貼、細心,對哥哥很好……」
郁兒停下腳步,仰頭望著母親,慧槿不催他,耐心等待。
片刻後,郁兒道:「娘,我不想讓別人取代菁兒。」
一句話,慧槿明白了,明白兒子從未出口的思念與哀愁,嗓子微啞,她蹲下身,緊緊抱住兒子。
郁兒知道自己勾起母親的傷懷,覺得抱歉,母子倆皆沉默。
半晌,慧槿收拾好情緒,問:「郁兒想妹妹了對不?」
「嗯。」
只是一聲短促的回應,慧槿卻聽見滿腔思念。
她真是糟糕呀,一心沉淪在痛失愛女的哀慟中,卻忽略兒子的心情,他那麼小,沒人開解,怎麼能走出痛苦?「娘也好想菁兒呀,你記不記得菁兒有多調皮、多傻氣,她上樹掏鳥蛋,卻爬不下來,抱著樹幹哇哇大哭,還得讓爺爺去把她給抱下來。」
說起過去,郁兒笑了。「娘,郁兒爬樹,是我攛掇的。」
「我就知道,她哪來的膽子。」
郁兒早慧,外人見著他,總當他乖巧溫文,可只有他誆人的分,沒人誆他的理,他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她常想,長大之後,郁兒會不會變得城府甚深?
相公常得意郁兒像他,可……一點都不像呢,郁兒哪有他那麼單純好騙。
郁兒道:「妹妹沒有膽子,老憑一股衝動做事,只要我說上幾句,她什麼都會聽。」
「她聽,是因為相信哥哥,不信你去問問姑姑,姑姑同她講的話,她哪一句聽進耳裡了?認真說來,你和菁兒比娘與她更親密呢,娘還不知道你們長什麼模樣時,你們在娘肚子裡已經玩成一團,那時候啊,你們兩個玩瘋了,娘可就辛苦啦,肚子東邊腫起來,西邊腫起來,撐得娘肚子好疼啊,娘老是在猜想,你們到底是在玩還是在打架?」
「我與妹妹不打架的。」
「也是,打小你就疼妹妹,有好吃的讓妹妹先拿,有好玩的讓妹妹先選,你不過比菁兒大一刻鐘,可你幫著妹妹穿衣穿鞋,還教妹妹讀書認字……」
「妹妹傻,不多寵著,慢慢教導怎能行?長大要被欺負的。」
慧槿笑得心澀,他自己都還是孩子呢,已經盤算起菁兒長大。
「菁兒挨罵,你老求情,說:『娘,妹妹做錯事,妳別急著說她,待我下學回來再同她好好講講。』她就仗恃著有哥哥在呢,每回我要罵她,她就揉紅一雙眼睛,可憐巴巴說:『娘別罰菁兒,等哥哥回來會說我。』她啊,被你寵得無法無天了。」
郁兒一笑,他真的很高興,有人能和他聊妹妹。「娘,人死了會去哪裡?」
「有人說是天堂,有人說是輪迴,但不管菁兒在哪裡,只要我們還記得她,她一定都會很開心。」
「娘,我擔心自己會忘記妹妹。」他沮喪道。
慧槿理解,道:「那娘把菁兒畫下來好不好?笑著的、生氣的、耍賴的、愛哭的……把菁兒每個模樣都畫下來,再把她發生過的事點點滴滴記錄下來,如果你想到菁兒什麼事,就告訴娘,我們來做一本『菁兒小書』,以後想她了,我們就看看書,聊聊菁兒,好不好?」
他笑著望向母親,用力點頭。「好。」
慧槿攬過他,親親他的額頭。「娘知道,你擔心婉兒會取代菁兒,擔心我們有了婉兒會慢慢將菁兒遺忘,可,怎麼能呢?菁兒是從娘肚子裡出來的,娘有多愛你,就有多疼她,你們不僅僅是娘的兒女,你們是娘的命啊,失去你們任何一個,娘都痛不欲生。」
郁兒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展開雙臂,用力回抱母親。
「知道娘為什麼會同意收養婉兒嗎?」
「為什麼?」
「娘相信因果,相信好事做多了就會有善報。娘想啊,收養一個可憐的孩子,疼她愛她,用盡心力善待她,娘要積存很多的福報,那麼靈魂轉世,菁兒再進入輪迴重新為人時,老天爺肯定會看在娘那麼努力的分上,為她安排一對很好的父母親,像爹娘待婉兒那樣,疼愛她,把她捧在掌心寵愛。說不得運氣好,她還會碰到一個像你這樣的哥哥,在乎她、關心她,把她的快樂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
郁兒看著娘,明白了,只是……「娘,真的會這樣嗎?」
「我相信老天會善待好人。」慧槿沒有告訴兒子應該怎麼對待婉兒,她只是認真點頭,認真相信,認真地……盼望,不管是菁兒或郁兒,都能得到老天的厚待。
一笑,郁兒道:「我明白了。」


郁兒明白了,衛晟卻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又來了?是……偏愛爬慧槿家的屋牆?他是真的不知道。
過去偷窺慧槿,還有個正當理由——暗中觀察品性,看她會否虧待雲娘。
可現在呢?她是別人的妻子,她好或壞都與他牽扯不上關係,任他想破腦殼也找不出偷窺她的合理說詞。
他對「一盞昏黃燈光,一張圓桌,郁兒默書,婉兒練字,她拿著針線在旁縫縫補補」,這種普通人家再尋常不過的畫面感到癡迷,他想一看再看,看得畫面在他心底……越來越重要。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心底摻雜了名為忌妒的情緒,但是又能怎樣?難道他要怒說: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
衛晟還沒有那麼無恥,雖然他曾經是赫赫有名的京城惡霸。
因此他只能在無人的夜裡偷窺,偷窺有她在就會存在的平靜安寧。
然他怎麼都沒想到,會看到她教導兒子的這幕。她沒有告訴兒子該怎麼做,沒有指出他的錯誤,她只是理解他、明白他,只是一句句體貼著他的心。
他真的沒想錯啊,如果耀兒能養在她膝下,必定會長成一個很好的孩子!衛晟嘆氣,他終究是錯失了……
竄身離去,在經過書房屋頂時……他無聊……對,他承認自己無聊到去掀人家屋瓦,因為大熱天的,高青禾書房窗戶關那麼緊,不熱嗎?
掀開兩片屋瓦,衛晟看見他又在看沈惜若的畫像,那張畫像還是衛晟畫的——在高青禾百般要求下。
他還在當紈褲的那年救下高青禾,他在高家住上大半個月,高青禾和他分享了許多祕密,當中就有沈惜若這段。
為展現友誼,高青禾想方設法讓他見沈惜若一面。
他雖身為紈褲,但那筆丹青還是拿得出手,於是他畫下沈惜若的畫像,成為高青禾的珍藏。
都到這時候了還放不下她?高青禾將慧槿置於何處?濃眉拉成直線,釐不清胸口的感覺叫做「不滿」還是「慶幸」。


這天下學,婉兒又等在門後頭,門推開,郁兒照例看見門後一張笑臉。
「哥哥回來了。」她嬌嬌嫩嫩地重複著不受歡迎的話。
但這回他沒擺臭臉,只是不接話,敏感的婉兒發現了,笑著走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牽起他的小指頭……咦?哥哥沒甩開她。
她更高興了,開始吱吱喳喳說起話來。
「哥哥,今天祖母咳嗽了,娘要請大夫,祖母不讓,姑姑就去抓藥,姑姑回來的時候臉紅紅、眼睛也紅紅的,娘問姑姑怎麼啦?姑姑說:『要妳管。』娘好聲好氣勸姑姑,有什麼委屈要說出來,千萬別憋在心裡,沒想到姑姑推娘一把,娘撞上那棵大樹,把腰都給磕疼了……」她不停匯報家裡大小事,才四歲的她,口齒清晰伶俐,半件事都不落下。
郁兒停下腳步,而繼續往前走的婉兒手被扯了一下,又被拉回來。
「以後,再有姑姑欺負娘的事,妳就去找祖母告狀。」
「好。」婉兒鼓起腮幫子,用力點頭,很有同仇敵愾的模樣。
郁兒很滿意她的表現,以後家裡又多一個人護著母親了,他從懷裡掏出紙包,口氣帶著兩分彆扭,遞給她。
接過紙包,她滿臉訝異,打開紙包,是糖豆子呢……哥哥給她糖豆子耶!她笑開,燦爛的笑容像五月天的太陽,亮得耀人眼。
「謝謝哥哥。」興奮,快樂,感激……數不清的情緒在那雙眼睛裡滿溢。
郁兒被她看得越發尷尬,匆匆丟下一句,「我去尋娘了。」
她回神大喊,「哥,我跟你去。」說著,上前追趕。
跑著跑著……郁兒彆扭的表情扭出一張笑臉,真好,又有個妹妹在身後追自己……
風吹,揚起衣角,他彷彿聽見菁兒嬌嬌嫩嫩地喊,「哥哥,等等我……」


轉眼,婉兒到這個家大半年了。
所有人都習慣她,她也習慣這個家,她不再小心翼翼,她像個真正的四歲小女娃,會撒嬌,會耍賴,也會鬧脾氣,當然大部分時間她都是乖巧懂事伶俐的,也許是從小吃太多苦,因此分外珍惜家人的疼惜吧!
這個家似乎又回到未出事之前,即使慧槿明白,並不一樣,但為了公婆丈夫及兒子,她必須讓所有的事都變得一樣。
不過,確實有一點不同了。
自從那次送高青禾回來,衛晟就經常出現在高家,一來二往的,他重新與高家人熟悉起來。
真的,比起將軍府,高家更有人味,也許是因為……高青禾有個好妻子。
高家雙親當然樂意他造訪,不提他的身分地位,就說數年前那段際遇,衛晟都是高家的大恩人。
更何況家中還有個未訂親的小姑子。
高家長輩雖然明白將軍不是他們這等人家能攀附上的,但姻緣這種事難說呀,也許日久生情,也許衛晟偏愛小戶女子,也許他與青秋就是有緣分,若真有那麼一天……他們當然樂見其成。
因此衛晟每回過來,高父高母就讓慧槿與高青秋作陪,一盞茶,幾樣小點,賓客盡歡。
昨兒個一場大雪,轉眼大地銀裝素裹,白淨得令人感覺舒暢。
都說瑞雪兆豐年,但願明年五穀豐收,百姓富裕。
院子裡梅花盛開,梅香在鼻息間增豔,慧槿在屋簷底下放張桌子待客,熱水咕嚕嚕地滾著,揚手一沖,茶香瞬地溢出。
今兒個公婆不在,高青秋有點傷風留在屋裡,高青禾帶著兩個孩子在院子玩雪,桌邊只有衛晟和慧槿在。
「將軍用茶。」
「多謝。」他說過,可以喚他的名字,但她始終遵守禮法不逾矩。
其實她不是不肯逾矩,而是不能逾矩。
衛晟早已脫胎換骨,他是那樣的優秀傑出,令多少女子把持不住,瞧,連公婆那樣本分的人,都會因為他而有了非分之想,所以,她怎麼能夠肆意?
起初面對時她承認自己很尷尬,畢竟曾經有過那段過去,但是他不尷尬,相反地還神態自若,好像真拿她當朋友看待似的。
一次兩次,她不斷說服自己,人家已經邁過那個坎兒,她還停留在這裡,舉步維艱,似乎有點傻氣,因此她調整心態,將他視為朋友,想盡辦法將尷尬化去,直到也能自然面對他。
話雖如此,分際還是得謹守著,終究她是禮儀淬進骨子裡的規矩人。
「快過年了,府裡不忙?」她試著找到合適的話題來聊。
「許是忙的吧,我見鍾管事裡裡外外張羅。」
「也是。」身分不同,過年這等小事自有該操心的人去操心。
「不過我一個人過年,也確實沒什麼好張羅的。」
他的口氣中沒有抱怨,但她聽出一絲哀怨,想像著滿桌菜餚,他就算想舉杯邀明月,除夕夜連明月也不在呢。
「將軍不考慮成家?」這是公婆要她試探的,話憋在肚子裡兩三個月了,始終沒說出口,總覺得交淺言深,她又不是他什麼人。
「妳有好的人選?」她拒絕喊他名字,他也拒絕喊她嫂子,他們各有各的堅持,公平!
「將軍希望找什麼樣的女子?」話問出口的同時,她盤算著要怎樣把「那個女子」說到青秋身上,真真是……為難人吶!
「像妳這樣的。」單刀直入的一句話,他把天給聊崩了。
好不容易去除的尷尬瞬間恢復,她猛地喝一口茶。
「小心……」
他剛出聲,她立刻發現茶太燙,燙了唇舌,他想也不想,起身從屋簷下掰了塊冰柱子,敷上她的唇。
這下子不是普通尷尬能夠解釋的了,她紅起臉,直說:「我沒事。」
但,沒事才怪……
衛晟一彈指,不知從哪裡竄出一個黑影,那是……隱衛?隨身保護他的人?
衛晟與黑衣人對視,不須多說,對方便從懷裡拿出一個皮袋子,往裡頭掏摸兩下,找出一個青花瓷瓶。
衛晟接過手,黑衣人立刻消失,速度快到讓人懷疑剛才那幕是不是幻覺。
衛晟將瓶子遞給她,道:「喝一點,讓它在口中暫停一會兒就會沒事。」
「我真的……」
還沒說完呢,他的目光一甩,她就……乖乖照做。
喝一口,停一會兒,當帶著薄荷味的冰涼感出現後,嘴裡的刺痛真的不見了。
不過,她幹麼那麼聽話?回望他,迫人低頭的目光消散,他再度回到原先的親切溫暖,眼角那絲痞氣也回來了。這人啊……她是把他看得太簡單了,若是個簡單人,從龍之功從何而來?
轉頭看向互丟雪球的兒女,聽著笑聲,她努力把心思從衛晟身上拉回來。
慧槿告訴自己,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麼好遺憾,她應該滿足,不該有非分念頭,即使面對一個……容易讓人心動的男子,即使自己從來不在丈夫心中重要。
她怎會知道?
怎能不知,她有一個不喜歡自己的小姑呀!過去,她經常提醒,「我哥喜歡的人是惜若姊姊,不是妳,妳別妄想取代她。」
她想那位「惜若姊姊」肯定很溫柔、很漂亮、很得人心,至少很得丈夫和小姑的心。但,那又如何?人生總是這樣的呀,妳想要的,上天不給,妳不想要的,祂非要塞給妳,妳只能試著接受、喜歡,並且努力讓自己甘之如飴。
就像郁兒對婉兒,不也順利走過來了,婉兒成了郁兒的小尾巴,他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他們不是雙胞胎,可幾乎成了雙胞胎。
所以只要肯付出,終究會得到回饋。孩子們之間如此,她與丈夫之間何嘗不是如此。
生命不可能重來,她只能梗著脖子往前走,並努力為自己走出一條坦途。
「妳幫我多留心吧,如果能找到像妳這樣的,我便成親。」衛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幹麼非要把同樣的話一說再說,難道講多了就能讓她明白,其實他中意的是她?
他瘋了,肯定是!
聞言,慧槿不滿。這人是怎樣,槓上了嗎?她已經揭過話題,假裝尷尬不存在,他幹麼還要提?氣了,帶著一絲不滿,她決定開門見山。「將軍覺得我們家青秋如何?」
「哼!一個小丫頭。」他直覺回答。
「不要小丫頭,難不成將軍想要娶個小婦人。」她氣到口不擇言,話一出,臉爆紅,覺得自己肯定腦子進水了。
他笑了,痞痞的。對啊,對啊,這就是他想要的。「我不反對,只要她像妳。」
這下子她答不了話,只能低頭泡茶,開始想著,要怎麼不動聲色地讓相公和孩子們過來解圍。
幸好,肯定是心有靈犀,郁兒真的跑過來了,臉上的笑尚未歇止,他一面跑一面問:「衛叔叔,你想不想跟我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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