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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100001-E100002

《忘川十年》全2冊

  • 出版日期:202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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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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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所求,只有你;
一生何求,只有妳!
 

藍海E100001 《忘川十年》上
梅青曉愛極了葉訇!當她重活一世起,這句話就深深刻在她的心上,
現在的葉訇還不是前世那個縱橫沙場人人驚懼的北大王,
只是她哥的武伴、出身寒微的賤民,她知道他對她的改變感到困惑,
可他不會知道她曾拒絕嫁他為妻,寧願一頭撞死在梅家的氣節柱上,
更不會知道她曾經為鬼十年,日夜相伴在他的身邊,
經歷了他的盛衰榮辱,聽盡世人對他的毀謗懼怕,最後深深愛上了他,
於是她不願再做前世那個規矩嚴謹、克己復禮的梅家大姑娘,
此後她只願做他心上的唯一,陪伴著他一起到白頭,
所以她會打著給兄長送糕點的名義做好吃的給他,偷偷替他做衣衫鞋子,
也會拉著他的手討親親抱抱,撒嬌的說要他負責一輩子,
看著他隱忍的愛意,小心翼翼呵護著她,她心疼又心動,
然而沒想到他的真實身分竟是流落民間的皇子……
 
藍海E100002 《忘川十年》下
梅青曉愛慘了葉訇!所以不能馬上和他成婚她真的好痛苦,
只能藉著酒意強拉著他拜天地先過過乾癮,
不過他看似很矜持(畢竟都是她主動示愛嘛),
實際上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寵著她,對她更是完全信任,
她憑著前世記憶猜測到妹妹有危險,執意要去救人,
他沒有多問什麼,二話不說陪著她去,
她得知親生父親是個大惡人,他也不因此討厭她,
只說他愛的是她這個人,不管她的身世如何,
但他怎麼會這麼傻,她明明早告誡過他太子突然不再沉迷於道教,
就像換了個靈魂似的(這是真的!但她不能說),
他一定要更為謹慎小心應對,可他卻為了讓她餘生安穩,
不僅放棄爭奪大位,還把要命的大把柄交到太子手中……
曲清歌,宅女一枚,愛看,愛寫。
立誓把心中所想的故事都寫出來,呈現在讀者們的面前,
這些故事大多關於愛情,美好而令人嚮往。
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總是精力充沛,樂此不疲,
我愛寫作,把其視為生命中最喜歡的事情,
常坐在陽臺上,享受著午後的陽光,構思著想寫的故事。
故事中的人物常會帶給我許多感動,
這種感動就像沁入心脾的微風,輕拂心田,
每當伏案寫稿,筆端行走處,劇情跌宕,
我的心亦會隨之激動蕩漾,或是開懷大笑,或是潸然淚下。
感悟人生,感性閱讀。
前路不負,愛是救贖
 
又到了年末的時候,韓國三大電視臺都會在此時頒獎,算是總結一年的成績,看著自己喜愛的演藝人員及節目上臺拿獎,對於粉絲來說心中總是很安慰與滿足的,身為《Running Man》的老粉,今年看到他們拿了「Golden Contents獎」,心中也是開心又感慨的,這個長壽的節目已經邁入第十年了,這十年來真是有無數的經典片段會不時迴蕩在我心頭,爆笑的、感動的、曖昧的、震撼的,隨便要聊哪個類型都能如數家珍的娓娓道來,這就是真愛老粉的實力,相信每個人對自己熱愛的人事物都是這樣的。
周一回家看RM已經是小編的固定行程了,RM在小編的生命片段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就像這十年來小編守著電視追韓綜,本書的主角梅青曉也是十年來守在葉訇的身邊看著他,不同的是她是他人生舞臺唯一的觀眾,而且這場演出她無法喊停,無法拒看,在她自殺身亡變成鬼後,她重回了死亡的那一刻,跟在葉訇的身邊,她看著他經歷世人毀譽,原本從前對他冷淡無視的心態產生了變化,她開始心疼,開始捨不得,到最後對他動了心,在這十年相伴當中,她發覺他對她的暗戀深情,也開始檢討自己過往的嚴守禮教最後到底得到了什麼。
在變成鬼的這一段日夜相伴的歲月當中,默默的把刻板守禮的梅家大姑娘改造成衝出桎梏的新女性,她很珍惜能重活一世的機會,勇於追求所愛,也修正了對待家人的態度,與兄長的感情變得更好,與心愛的人兩心相許,改變了前世的悲劇,雖然家族裡仍然有讓她遺憾的事無力更改,但她的目標很明確,她今生只為葉訇而活。
在看著這個故事時,小編不由想著,葉訇是越女之子,出身低賤,儘管後來與皇帝相認成為壽王,但他人生前面十幾年一直都是困苦艱辛的,直到梅青曉出現在他的生命中,成為他的救贖;而梅青曉的前世就是一本最最嚴謹規矩的《女德》、《女誡》,人生一直活在框框條條的規範中,因為對葉訇的愛才發現問題,他同樣是她的救贖。看著他們成為彼此的救贖,一同攜手面對各項難關,梅青曉始終做到心中的誓言——她會傾盡全心愛他,與他看盡繁華與落寞,小編是很感動的,也相信你會被他們的愛情所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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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鬼夢夜回閨中
夜霧迷離,暗瞑無邊,靜寂的麓京城死寂一如隔世忘川。她盈盈孑然,於暗夜之中踽踽獨行,走三步停一步,心內戚戚,茫然四顧,越發悵惘。
風露起,杳音細無,空氣中迷漫著香燭的氣息,濃烈嗆人。
「咚轟」一聲悶響,她身後的城門大開。
守衛們默言無聲靜立兩側,城外是黑壓壓的鐵騎與士兵,她驚訝不已,吃驚地看著那為首黑騎之上的少年郎。
少年郎墨衣墨髮,黑夜之中他俊美至極的長相更加清晰如玉,有著較之常人更深邃的眸與更烈豔的薄唇,還有高挺的鼻梁。
「葉訇!」
她飛撲過去,身體虛無穿透,恍然間她想起自己已經死去多年,她茫然而立,不知自己為何會回到這一天,像是穿越忘川來到過去。
黑騎有序進城,前面是一人一騎,後面是兩列步行的士兵,他們訓練有素,在每個巷口分開,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大急,跟著飄去。
葉訇那一隊人直行進宮,宮內香火的氣息更重,宛如進了一間香火鼎盛的道觀,隨著一聲尖叫,梁帝被人從長生殿內拖出來。
還未等梁帝看清來人,已身首異處,他恐怕作夢都沒有想到,費盡心機問道求長生,最後竟然會死於非命。
他的頭顱還在地上滾,然後是一個接一個的頭顱滾落。
她看到熟悉的皇后姨母,還有太子表哥,以及梁帝的其他妃嬪和皇子公主,他們生前是何等的尊貴,死後卻身首異處,與普通螻蟻並無什麼分別。
葉訇的劍在滴血,剛才就是他手中的劍結果梁帝的性命,他其人如玉氣勢如劍,是燕帝手中的利刃,所向披靡無往不利,斷盡一切不平之聲,殺盡天下不服之人。
燕帝原是燕國公世子,名燕旭,現在就站在他的身後,矜貴無雙從容優雅,一如閒來無事出門看熱鬧的貴公子一般。
少年抿著唇,他再是如劍,此時顯現只是剛出鞘的稚嫩和無懼的鋒芒,往後許多年,世人謾罵詆毀,皆是因為他殺戮過重。
箭鏃亂飛,齊入皇城。
「燕旭,你這個亂臣賊子,爾敢謀逆!」
她看過去,怒喊的人是她的舅舅虞國公虞信,他的身後跪著舅母還有表哥表嫂表姊,他們一個個面容惶惶,目光憤恨。
燕旭輕睨,「虞信,你願替梁襄為虎作倀,我卻不能。梁襄一心求道,廣修道觀盤剝百姓,弄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你真應該去京外看一看,看看那些人如何易子而食,如何賣兒賣女,這般帝王,天理難容!便是沒有我燕旭,也會有其他人,天下總得有人站出來替百姓們討個公道!」
「我呸!」虞信一口唾沫噴到他的臉上,冷笑連連,「什麼討公道?你這是謀逆!亂臣賊子,還敢稱乎天下大義,不就是你狼子野心自己想稱帝,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燕旭漫不經心地擦拭臉上的唾沫,「虞國公既然如此忠心,我自當成全。」
他往後退一步,將葉訇暴露出來。
葉訇手中的劍血已乾,劍身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不要!」她大喊著,擋在舅舅的面前。
劍從她身體穿過去,舅舅的頭顱滾到她的腳邊,舅舅的眼睛在瞪著她,那張她熟悉無比嚴肅正直的臉,死都沒有瞑目。
燕旭很滿意,這把劍極好用。
虞家眾人驚呼著,痛哭出聲。
葉訇垂劍,任由鮮血滴落。「主上,虞信已誅,虞家其他人罪不致死……」
燕旭瞇眼,沉默半晌,道:「你說的不錯,虞家其他人倒是不用去死,他們不是虞信,並沒有幫著梁襄做下那些人神共憤之事。」
舅舅身首異處,死狀極其難看,她被駭得緩緩後退,震驚的目光中只看到舅母衝過來,葉訇手中的劍再一次穿透她舅母的身體,在舅母倒下去的時候,血滴得更快,在地上彙聚成河。
「舅母!」
虞家的其他人目光恨著,卻無人再衝出來。
俊美無雙的少年提著滴血的劍,以冰冷決絕之勢壓住所有不甘之聲。
梁帝已除,天下初定。
四周高呼萬歲之聲不絕於耳,燕旭依舊從容淡定。他一撩衣袍,優雅地緩步登上長生殿的高臺,睥睨著四下,儼然已是天下的新霸主。
葉訇跪地,「臣有一事懇請陛下恩准!」
眾人側目,才建功便求恩賞,是為臣之大忌,有什麼事不能等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恩封這些追隨之人時再說?是什麼天大的事情令他這般迫不及待?
燕旭並無不悅,問:「北大王有所求,朕一定恩准。」
三月前,燕旭已在西北稱帝,雖以討伐梁狗之名未定帝號,卻是已經封了自己的一眾手下,葉訇暫封北大王,一應封號賞賜事宜皆等事成之後再進行。
葉訇道:「臣心慕一女子良久,以前礙於身分懸殊未敢言明,今日臣自覺身分相當,一刻不願再等,欲前往梅府求娶梅大學士之女梅氏青曉為妻。」
有人哄笑起來,笑他急色,還有人笑他奴才心性,就算是當了大王還把梅家認為主家,還是小心翼翼低三下四,殊不知今非昔比,那梅家是亡國臣子,指不定巴巴地送女保命供他玩弄,何須慎重求娶。
燕旭垂眸,思忖約有半息香的功夫,終是同意。
葉訇大喜,叩謝皇恩,領著幾個人當下急匆匆前往梅府。
她跟在身後,看著越來越熟悉的街巷,聽著那些喊打喊殺兵荒馬亂的聲音,心情莫名膽怯害怕,她的淚不止,心狂顫。
「葉訇,你不要去!」
葉訇聽不見她的呼喊,那緊抿的薄唇和板正的俊美容顏無不表明他在克制,克制內心的期待,克制心裡的怯懦。
梅府已被黑騎圍住,梅家眾人都被趕到前院,他進去時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人是他的昔日舊主梅家的大公子梅青曄。
「葉訇,你真的是叛軍!」
「什麼叛軍,這是我們北大王!」有人不平。
梅青曄苦笑,「北大王……葉訇,你是奉燕旭之命來殺我們全家的嗎?」
葉訇看著梅家人,站在最前面的是梅仕禮和夫人虞氏,虞氏的身後是一襲白衣的高冷美人,那是梅家的大姑娘梅青曉。
她望著另一個自己,如同看另外一個人。
眼前的一幕她不陌生,她知道接下來的事情,痛苦難當。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能回到這個時候,更不明白這樣的一幕為何還會再次發生在她眼前,另一個自己眼神冷清視死如歸,她知道自己那時候確實無懼生死。
葉訇把劍放下,單膝下跪,「葉訇仰慕梅家大姑娘久矣,今日登門求娶。」
梅家人皆愣,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求娶自家的姑娘。這哪裡是求娶,分明是逼迫!他們梅家是書香門第,頭可斷血可流風骨不能拋,試問又怎麼可能將自家的姑娘嫁與這樣的亂臣賊子為妻,受盡天下人的辱罵。
然而,若能有生的希望,做父母的總是願意退讓,梅仕禮夫婦沒有拒絕,梅青曄面有痛色,咒罵之語卻是一字未出。
梅青曉知道父母長兄想護住自己性命,但她身為梅氏女,她不怕死!
「我梅青曉身為梅氏女,命可拋風骨不能丟!我寧願死也不嫁亂臣賊子,不與爾等謀逆之人同流合汙!」
那時候的她凜然一身正氣身姿絕美,在所有人未曾反應之時,一頭撞在梅家的氣節柱上,血開了花,沾染一襲白衣,如初綻的紅梅。
耳畔是梅家人的哭聲,葉訇一步步往後退,她寧願死也不願嫁他,他知道她不喜歡自己,他知道以她的心性高潔看不上低到塵埃裡的他,可他以為強權之下,她會屈服,哪怕她是不願的,他相信自己終將會用一腔愛意焐熱她……
他雙目赤紅,絕望至極。「大姑娘,妳就如此厭惡我嗎?」
不!我不討厭你。
已經做鬼多年的她無法出聲,飄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看著他赤紅雙目中的血淚縱橫,她的心好痛,痛到無法呼吸。


第一年,他受封越親王,卻因為出身低微處處受人排擠。他什麼都不說,默默做著自己的純臣,盡責當著燕旭手中的劍,任由天下人罵他不齒他,從不曾分辯半句。
第二年,皇后想為他選妃,被他斷然拒絕,他說自己並無娶妻之心,習慣一人生活。皇后送來的貌美宮女,他只將她們養在後院,從來不碰。
第三年,史官請示燕帝要如何書寫那一段往事,燕帝召他詢問,暗示史記是勝者所書,只要他願意,那段往事可以是另一種記載。
他低聲道:「梅家大姑娘品性高潔,是臣心中汙穢心存妄想。」
後來史書下筆,她名聲極好。
第四年,他請旨平亂,日日血雨腥風刀光劍影。
……
第十年,他歸京。
十年間,他未曾娶妻,征戰南北,殘暴之名赫赫,他夜夜失眠,每一夜都會回到那一夜,回到她撞死在他面前的那個瞬間。
他的身邊,永遠都帶著她的畫像。
「大姑娘,妳是不是很恨我?」
無數次,她多想告訴他,她不恨。
後來她知道了很多事情,燕旭為何罵舅舅助紂為虐,因為舅舅替梁帝做過許多傷天害理的事;她知道他為何心急求娶,因為他念著舊情,想保下他們梅家。
十年陪伴,她看著他躲過無數的明槍暗箭,看著他數十次徘徊在生死一線,他不想活,每一次出戰都抱著必死之心。
他的容顏在變,越發俊美冷清,他的氣勢在變,一年比一年更加韜光養晦寶劍含光,從不及弱冠的少年郎到面容冷毅的殺神越王,不變的是他的內心,永遠停留在破城的那一夜,永遠定格在她死去的那一刻。
命運何其諷刺,她寧死不願嫁的男人,在她魂魄相依的十年,她卻漸漸愛上他,愛上他的堅忍、愛上他的沉默。
如果時光能夠倒回那一夜,她想告訴他——
我願意!我願綰髮淨面,嫁作葉家婦。


「葉訇,葉訇……」
她在夢魘中醒來,入目是熟悉的繡梅紗帳,如煙如霧,鵲嘴薰爐中香氣裊裊,四溢著梅花的清香,花梨木的小圓桌上擺放著一隻前朝的官窯梅瓶,上面插著一枝竹枝。
竹葉青翠,似潤澤的碧玉。
這是她的閨房,知曉閣。
做鬼十年,她曾無數次鬼夢夜回,回到這梅香氤氳的房間,回到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她依然是世人口中克己復禮知書達禮的梅家大姑娘。
「葉家公子還在前院跪著,春寒夜涼,身體哪裡受得住。」這聲音是那麼的熟悉,正是她的大丫頭靜心。
另一個大丫頭凝思道:「大人和夫人還有大公子都說不怪他,想不到他性子如此之倔,非說自己有錯,害得大姑娘昏迷不醒。他不肯起,非要等大姑娘醒來後才起身。」
她的心「咚咚」狂跳,遙遠的記憶深處似乎有這麼一件事情。
那一日她與兄長一起去忠勤侯府赴宴,回程時兄長臨時有事囑託葉訇護送自己,誰知那馬兒不知何故突然發狂,他雖最後制住狂馬,但她坐在馬車內顛來顛去,不小心磕到車頂暈過去了。
赤足下地,接觸地面的感覺讓她有些不太適應。心中漫過無盡的歡喜,一步步感受著那久違的腳踏實地。
靜心凝思聽到動靜,齊齊進來。
「大姑娘,您醒了!」
「大姑娘,您頭可還疼?」
她望著她們,眼神恍惚。靜心和凝思的模樣如此清晰,這鬼夢作得越發的真實,直叫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幻。
「妳們剛才說葉訇還在前院跪著……」
「是的,大姑娘。葉公子說他有愧,您若不醒他就不起,大公子勸說無果,只能由他去了。春寒露重,奴婢這就去告訴他您已醒來,讓他早些回家。」
「不!」她一手撫在心口,那裡像活過來一樣,跳得厲害,「我親自去!」
靜心和凝思對視一眼,要替她梳妝打扮,被她制止,她一刻也等不及去見他,趿了鞋披上銀紅色的斗篷便疾步而去。
夜深,寒氣深重。
熟悉的迴廊走道,漢白玉砌成的臺階、青石鋪成的路,還有花園裡石子鋪成的小路,一切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熟悉到她想落淚。
梅家的氣節柱屹立在前院正中,上半部分鐫刻梅家歷代祖先的名諱與詩句,下半部的空白之處等待著後人刻寫。
她身形一晃,彷彿看到自己如染血紅梅一樣飄落在地……她知道,後來這氣節柱上有她的名字。
石板上,有一道跪著的人影,是葉訇!
她的心揪緊,那是年少的葉訇,削瘦單薄如同剛抽條的竹子,他跪著,如折彎的細竹,是那麼的清瘦那麼的堅韌。
葉訇看著朝自己走來的女子,她雪月風華清冷如霜,知書達禮儀容端莊,是麓京貴女爭相效仿的典範。
她幾時有過如此模樣,花頭鞋將將趿著,露出雪白的絹襪,斗篷之下只著白色中衣,青絲如瀑布般傾瀉散著……只一眼,他連忙低頭,不敢再褻瀆她。
她步步走近,不敢置信,鬼是沒有感覺的,聞不到氣味不知冷暖,更感覺不到心跳,可此時她的五感是這般清晰,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淡淡的,如竹香。
「葉訇。」
少年抬頭,琥珀色的眸子驟起光亮,「大姑娘,您醒了!」
「我醒了,葉訇……我……我想告訴你,我是願意的……」
她聲止,眼前的少年不是四年後破城討伐梁氏的北大王,亦不是後來凶名赫赫的殺神,世人畏他懼他,他泰然置之,坊間輕賤謾罵他為閻奴,他置若未聞。
閻者,奪人性命;奴者,卑微下賤。
他不會知道自己心間的波瀾起伏,不會知道自己的情緒激動是為哪般,鬼夢寥寥,居然將她帶回到這個時刻。
「今日之事不怪你,你快些起來吧。」
「大姑娘,是我護主不力,請您責罰我!」
「葉訇,你要記住,你不是我梅家的奴才,我也不是你的主子。」
他確實不是梅家的下僕,他是兄長的武伴,兄長跟著桓橫先生習武,桓橫先生是父親三顧登門請來的武林高手,而他則是桓橫先生看中的習武好苗子。
桓橫先生沒有收他為徒,卻將他帶在身邊,作為兄長的武伴。
武伴並不是陪伴習武之意,而是人形靶子,是鞭策兄長精益的活對手,後來世人辱他罵他,總把下奴出身強加在他的頭上,但他不是,他不是梅家的奴才。
「是葉訇不好,害大姑娘受驚。」
「不,你沒有錯……地上涼,你快起來!」說著,她便要去扶他。
他哪敢受她這一扶,趕緊自己起身。
她的手落空,心也空落落的,不無自嘲地想著,這個時候的自己是那般的討厭他,他必是怕她的。
他出身低寒,母親是越女,越女者,多妖媚,世家大戶的後院裡,多半都有越姬為妾,王公貴族們常以越姬為樂,往來相贈者頗多。
她自小禮教嚴苛,不僅律己也及人,她不喜他那遠比女子還精緻的長相,更不喜他妖豔異於常人的五官,若不是兄長看重他,她怕是多一個眼神都不會給他。
他穿得極為單薄,青灰色的粗布衣裳根本不能禦寒,那磨爛底的布鞋更是叫人心疼。他太過高瘦,褲管處露出一截腳踝,白得刺目,那裡必是已凍得沒有知覺,她以前從不曾注意過他,更不可能在意他過得是否窘迫。
「葉訇……你冷不冷?」
「多謝大姑娘關心,葉訇不冷。」少年的聲音本是清越的,卻細如蚊蠅。
靜心和凝思已趕過來,兩人心頭皆是納悶無比。在她們的眼裡,大姑娘無論何時都是得體的,便是夜裡夫人來看她,她都要精心梳妝一番,她們從未見過姑娘這般不顧儀態,而且還是在一個外男面前。
梅青曉什麼都看不到,眼裡只有對面的少年郎,千言萬語似乎無法說出口,即使知道這只是一個夢,她依然心如刀割。
面對青澀的葉訇,她該怎麼辦?
「大姑娘,夜已深,您該回去歇著,葉公子也該回家了。」靜心道。
她搖頭,「我不睡……」
「阿瑾!」
熟悉的聲音讓她回頭,臺階之上是熟悉的人,那是她的母親,梅家的夫人虞氏。她淚如泉湧,想不到還能在夢裡和母親相見。
「妳醒了,怎麼跑出來了?」虞氏關切責備著。
「母親……」她哽咽著。
「阿瑾,妳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虞氏從未見過大女兒哭泣,這個大女兒是婆母親自教導的,自小就懂事知禮,因為太過知禮,便顯得不夠親暱。
她看到葉訇,道:「阿瑾已經醒了,葉公子趕緊回家吧,免得你母親擔心你。」
葉訇彎腰行禮,正欲告辭。
「等一下!」梅青曉出聲,「你們吩咐廚房下一碗雞湯麵,再煮一碗薑湯,讓他吃了再走。」
虞氏溫柔含笑,「還是阿瑾想得周到,靜心妳去安排吧。」
葉訇又是行禮道謝,隨靜心離開。
少年郎瘦得讓人心疼,背卻挺得筆直,她看過他太多的背影,落寞的、憂傷的、視死如歸的、孤獨的。
這一次,尤為心疼。
「阿瑾。」虞氏喚她,瞧一眼她的衣著,略有些不贊同,「春寒入體可不鬧著玩的,出門怎麼不穿厚實一點!」
凝思連忙告罪。
她猶不知夢裡夢外,道:「母親,是孩兒方才一時情急,不怪她們。」
「母親知妳心善,此次妳受驚,原也怪不到人家葉公子的頭上,誰知他性子太強,非要跪在這裡請罪。要我說,都怪妳哥哥,他哪能丟下妳不管,非要去什麼春風巷。」
春風巷三字,驚出她一身冷汗。「母親,哥哥他回來了嗎?」
「回來了,也不知是什麼事情,瞧著臉色不太好看。」
虞氏不知道怎麼回事,梅青曉卻是知道的,她按捺住心頭的疑惑,抬頭看向那筆直的氣節柱。
如果這是夢,那也太真實了……
她跟著母親回知曉閣,望著熟悉的人和物,心中不時恍惚著。她是長女,自小禮數周全,印象中母親對她向來不怎麼親厚,她從不知道,原來被母親照顧的感覺是這般好。
虞氏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兒也會有如小孩子般無措的一面。
「阿瑾。」她摸著女兒的髮,「妳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以後若有什麼心裡話,可以和娘說說。」
娘這個字,很少出現在她們母女當中。
「娘……我有好多話……」她有好多話,不知對誰說。
「別急,慢慢講,娘聽著。」
「我……我不知從何說起……」
「那就先不要說,好好睡一覺,等妳什麼時候想說了,妳就告訴娘,好不好?」虞氏替她掖好被子,放下紗帳。
她聽著母親離開的腳步聲,聽著靜心凝思的細語聲,望著熟悉的帳頂慢慢閉上眼睛。
如果這一切不是夢,那該有多好!
第二章 今生與你一起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有人在喚自己。
「阿姊,阿姊!」
多麼熟悉的聲音,熟悉到她想落淚,那是她的妹妹阿瑜。
她與兄長是雙生子,阿瑜比他們小三歲,最是活潑可愛,那麼可愛的妹妹,卻永遠活在十三歲。
她緩緩睜開眼,視線之中是一張嬌俏的臉,靈動的杏眼,水汪汪的眸子,略圓的臉蛋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捏,雙環髻各垂下兩條粉色的絲帶,絲帶下各墜著兩粒圓潤的珍珠,隨著少女的動作晃來晃去。
「阿瑜!」她翻身坐起,眼神一錯不錯地看著少女。
這是她的妹妹梅青晚,小名阿瑜。可是阿瑜不是死了嗎?她記得阿瑜隨母親陪皇后娘娘去極樂觀問道,不小心失足跌落山崖而死。
為什麼她還能看到活生生的阿瑜?難道她們姊妹是在陰曹地府重逢?
「阿姊,妳頭還疼不疼?娘說讓我別來吵妳,但是我想阿姊。」
「阿瑜。」她一把抱住妹妹,淚水止不住流。自從阿瑜死後,母親的身體就垮了,她記得那時候父親還起意辭官,被祖母強烈制止。
這感覺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到她開始懷疑眼前的一切到底是不是夢。
窗外幽幽梅香浸入,她看到梅瓶中的竹枝已經換下,新插的是一枝帶露珠的梅花,黑綠的枝條,綻開三朵粉梅還有點綴其上的幾個花苞。
靜心捧著衣服含笑靜立,凝思端著盆子等待著為她梳洗,眼前的一幕在她還是梅家大姑娘時每一日早起都重複著。
卯時正,穿衣梳妝去如暉園給祖母請安,同祖母一起用早飯,一起誦讀經書。
辰時起,回知曉閣讀書,四書五經禮則道法皆有涉獵。
巳時起,習花藝茶藝等風雅之技。
午時正,用午膳,方可小歇。
未時起,習廚藝女紅。
酉時正,晚膳。
戌時起,習字抄經書。
亥時正,就寢。
身為梅家長女,她自小謹守著這些慣例日日不落,在世人眼中,她無疑是最合乎長輩心意的那種貴女,然而,她不止一次羨慕自己的妹妹阿瑜,阿瑜可以不用懂經書、不用背書、不用習那些技藝。
後來,阿瑜死了。
她想如果阿瑜能活過來,她願意替阿瑜背負所有的一切,只盼著阿瑜能一直快樂開心無憂無慮地長大。
「阿姊,妳怎麼哭了?」
「我被風迷了眼,沒事。」
靜心看向半開的窗戶,忙過去合上。
更衣、梳洗,梅青曉心中的怪異之感越發的明顯,等到她與阿瑜一起出門時,那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揮之不去,她狂喜著激動著無以言表。
一路到如暉園,遇到一張張熟悉的臉,下人奴僕,丫頭婆子,一張張面孔從遙遠記憶中跳出來,與他們的名字對應上。
如暉園假山旁的那只石仙鶴依舊獨立在水中,高昂的鶴頸彷彿在仰天高歌,嚴厲的祖母端坐在太師椅上,眼神凌厲中透著一絲慈祥。
她又想哭了。
自從阿瑜去世後,不僅母親的身體垮了,祖母又何嘗不是,後來她死了,她聽說祖母徹底病倒,不到三個月便去了。
「孫女給祖母請安。」
梅老夫人嗯了一聲,嚴肅的臉上並沒有其他的表情,用眼神示意下人開始擺早飯。
早飯後,一起誦經,難得阿瑜那般坐不住的性子,硬是陪著她們到最後。
「阿瑾,妳剛才分心了。」梅老夫人眉頭微皺,看一眼自己的大孫女。
梅青曉連忙稱是,時隔多年,她哪裡還能記得住經書上的每一個字。方才心思繁雜,萬般情緒齊聚心頭,她確實念錯了兩句話。
梅老夫人並未責罰,而是淡淡道:「念妳昨日受驚,許是心神還未靜,我便不罰妳。妳且回去,自行將讀錯的地方抄寫十遍,以作自罰。」
「多謝祖母。」梅青曉壓制激動之情,不敢讓祖母看出半分端倪,祖母是活生生的,她心中只有歡喜。
梅青晚背著她們悄悄吐舌頭。祖母好嚴厲,阿姊好厲害,幸虧她不是長女,不用像阿姊這樣成天學那麼多的東西。
今日若不是母親讓她陪阿姊,她可不願一大早來如暉園。
梅青曉從未覺得苦,自小這麼過來的,早已習慣。她帶著妹妹辭別祖母,在祖母嚴厲的眼神中前往父母所在的竹賢院。
再次見到溫柔的母親、儒雅嚴明的父親,還有丰神俊朗世家風流的兄長,她現在無比肯定,定是老天聽到她的祈願,她真的重新活了回來。
梅仕禮臉色鐵青,他方才在訓斥自己的兒子,兒子身為兄長帶妹妹一同赴宴,居然把妹妹丟下跑去什麼春風巷,害得阿瑾受驚。
「你說,你去春風巷到底做什麼?」
梅青曄低聲回道:「沒……沒什麼,是燕旭說有急事找我,我想著忠勤侯府離家不遠,又有葉訇看著不會出事……」
「你可知我為什麼讓你陪你妹妹去忠勤侯府?」梅仕禮怒問。
虞氏連忙遞茶,示意丈夫不要動氣。
世家大多不齒忠勤侯府,不願與之為伍,忠勤侯府是麓京新貴,這個新貴與其他世家不同。
舉凡受封勳爵,皆是大功之臣,然而忠勤侯不一樣,他原不過是賣香燭的商賈,只因他是通玄子的侄子,而通玄子是梁帝最信任的真人。
梁帝重道,一心想求長生,梅青曉想,如果梁帝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不知道還會不會一門心思想得道成仙長命百歲。
肉體凡胎,何其脆弱,他不惜耗盡天下之財,不顧天下萬民的死活,妄求長生不死,卻不知修不成金剛不壞之身,便是吃再多的靈丹妙藥也敵不過刀劍無眼。
「父親,確實是燕世子找的哥哥,這事不怪哥哥,誰也不知道會出意外。」
梅青曄對妹妹投來感激的目光,心道這個妹妹一向把規矩看得比天大,從不屑替別人遮掩,不知這次為何會幫自己。
梅仕禮臉色稍霽,兒子和燕世子一向交好,若是燕世子派人相請,確實沒有不去的道理。「既然阿瑾替你求情,這次的事便罷了。」
「多謝父親。」梅青曄作揖行禮,心道這一關總算過去了,得好好感謝阿瑾。
兄妹一起告退離開後,他對梅青曉道謝,「阿瑾,這次的事多謝妳。」
「兄長,我之所以幫你不是看好你和那位常姑娘,我只是不想讓父親和母親失望。你是梅家長子,梅家榮辱將來都繫於你一人身上,常姑娘再是賢淑,她也不可能成為你的妻子,何況她有那樣的父兄,惹禍是遲早的事,到時候你必將牽連進去,殃及整個梅家。」
她沒有危言聳聽,那位常姑娘生得貌美,偏家中父兄嗜賭如命,後來常家父子將常姑娘以五百兩銀子的價格賣到忠勤侯府,兄長知道後去侯府要人。
忠勤侯府是新貴,氣焰滔天根本不把梅家放在眼裡,他們家買走常姑娘,卻也不是給侯府世子做妾,而是送到宮中。
後來市井傳言說兄長和皇帝搶女人,梁帝聽後極為不悅,常美人哭啼不止,說是兄長以前覬覦她美貌多有騷擾,梁帝大怒之下將兄長指派出京去修道觀。
天下修道之人因為梁帝重道而雞犬升天,其中又以通玄子最為得勢,兄長年輕氣盛又是世家出身,根本不服,處處受那些人刁難,最後還被一道大梁砸中廢了一條腿。
她望著眼前意氣風發的兄長,實難想像他日後的頹廢不振。「兄長,我昨日在忠勤侯聽到一件事。那常姑娘可不是一般人,通玄子說她有旺國之相,欲將她獻給陛下,此等女子,不是我們臣子之家敢沾染的。」
「當真?」梅青曄驚問,心中已是深信不疑,阿瑾的話,他一個字都不會懷疑。
怪不得昨天常姑娘派人給他送信,說是她父兄要將她賣給忠勤侯府,原來如此。
「阿瑾,多謝提醒,我知道了。」差點釀成大錯,他後怕不已。
「兄長知道就好。」
常姑娘的旺國之相是她杜撰的,不這麼說,兄長不會死心。有旺國之相的女子,除非是有謀逆之心,否則沒有一個臣子敢去碰,兄長再是愛慕常姑娘,也不會賠上整個梅府。
「我近日習得一道新點心,未時三刻過後我做好給兄長送去。」
她一整日都安排得極滿,未時廚藝申時女紅,但凡是世家女子該學的東西,她一樣都不會落下。
梅青曄神情有些蔫蔫,他情竇初開就受此打擊,怕是要好長時間難以釋懷,若不是為他日後著想,她也不會撒這樣的謊。
兄長今日有武課,那麼葉訇……她的心亂顫起來,那個男人啊,此時還是一個少年郎,他真是太瘦了,必是日日都吃不飽。
她備的點心是糯米糕,味甜且耐饑。
葉訇喜歡吃甜食,只有她一人知道,他所有不為人知的祕密,都只有她一人知道。


武場在梅府的最南邊,校場很大,旁邊設有更衣休息的房間,並排三間,一間是桓橫先生的;一間是梅青曄的;另一間是為燕世子燕旭準備的。
桓橫先生極負盛名,很是難請,燕國公府求了許久,最後桓橫先生考校過燕旭後才同意多教一人。
葉訇是武伴,他沒有專門的休息地。
不過梅家人不刻薄,在三間房間旁邊有一間小屋子,裡面原是堆放兵器的,可以允許他在裡面休息。
屋子另一邊是一排亭廊,供人避雨觀武。
梅青曉去時,梅青曄和燕旭都在校場內聽桓橫先生解說招式,而葉訇則站在亭廊下面認真觀看。
少年的背影挺直如竹,瘦長抽條,她的心熾烈起來,跳得極快。
吩咐靜心凝思把點心送到桓橫先生及梅青曄和燕旭的房間,她則提著另一份朝那個少年走去。
少年聽到動靜,回過頭來,不期然對上她的眼神,驚得慌忙低下去。「大……大姑娘。」
「葉公子,我今日點心做得多,這份給你。」
葉訇受寵若驚,根本不敢去接她手中的食盒。
他的小心、他的怯然,看在她眼裡,彷彿一顆心泡在淚水中,鹹中帶酸。以前的她,何曾注意過他這樣的人。
對於他,她是不屑一顧的,她出身好,家世清貴,每日所思所想皆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像他這樣的僕從,又有那樣的出身,她根本不會多看一眼。
所以在城破那日他求娶時,她滿心都是屈辱之感,她的視死如歸是真的,她不想和他一起也是真的。
而今,她多想給自己一個耳光。
這個少年是那麼的內斂,就算是不敢抬眸看她,她也知道那雙比常人深邃的琥珀瞳仁中是怎樣的琉璃豔色。「你的眼睛真好看。」
紅暈爬上少年的臉。大姑娘是在……誇他?他知道自己長得不同於常人,自小就聽過無數人恥笑他的長相,他們罵他下賤,罵他是越奴之子,天生就是奴才命。
他一介下僕之身,怎堪得到大姑娘的誇獎!便是她多看他一眼,他都覺得自己會髒了她的眼。是不是自己出現幻聽?大姑娘怎麼可能會誇他,她不是一直厭惡他的長相。
對於別人的嫌惡目光,他向來能敏銳察覺到,那些惡意的輕賤眼神,自小伴著他一起長大,他不喜、不看,默默承受著。
他沉默著,低頭間看見自己露在外頭的那一小截大腳趾,恨不得化成塵埃不願汙她的眼。
鞋子本就有些小,之前不小心磕在石頭上,洗舊的鞋面磨出一個洞。
她的目光落下,那截露在外頭的腳趾刺痛她的心,心痛到痙攣。多年後令世人聞風喪膽的殺神,誰想過他曾經不過是個衣食無繼的窮苦少年。
她望向校場之內,沒有人注意到這邊,她湊近一點,低語道:「你的鞋子破了,我給你做一雙新的。」
他驚愕不已,抬頭時她已神色冷清地站到離他十丈開外。剛才一定是幻聽,大姑娘怎麼可能說那樣的話?一定是他妄想太過,生了癔念。

校場中,梅青曄和燕旭已看過來。
梅青曉淺淺含笑,姿儀優雅地上前說話,先是向桓橫先生行禮。
桓橫先生說是武術教習,看著文質彬彬,倒像是一位文人。
若不是桓橫先生惜才,葉訇不過是陋巷裡的低賤少年,根本不可能有出頭之日。
不是什麼人都能做梅家大公子的武伴,更不是什麼人都能有資格出入梅家,梅家清貴,淵源可追溯到兩百年前。
梅家的氣節柱上,記載著家族兩百年的榮耀,那些榮耀令世人景仰。
燕旭身為燕國公府的世子爺,若不是看中梅家的聲望,又怎麼會紆尊到別府習武。他看似矜貴優雅,做事從容有度,實則一舉一動都不乏功利算計之心。
葉訇做他手中的劍多年,雖是受封親王,卻得一個越字。越字是什麼意思?那是在向世人宣告,葉訇再是親王之尊,依然不能改其低賤的出身。
世人詆毀謾罵葉訇,他焉能不知?他高高在上睨視著天下萬民,他算計著葉訇替他賣命,又防著葉訇功高震主。
帝王心術,說穿了都是小人之心。
「我做了一些點心,請先生和兄長燕世子慢用。」
她淡淡出聲,仍是別人眼中的那個高傲不失禮數的梅家大姑娘。
燕旭優雅道:「有勞大姑娘。」
「不敢當,燕世子出身尊貴,能來我梅家討教武藝是我梅家之幸,我梅家上下無不尊敬以待,唯恐怠慢世子,若有不周到之處,還望世子海涵。他日與人提及時,我梅家能得世子爺一個好字,便已足矣。」
燕旭怔住,梅家大姑娘自來清高,以往言辭間全是規矩二字,從未有過如此犀利之語。他暗忖,莫非自己什麼時候得罪這位梅家的大姑娘?
梅青曄略有不解,阿瑾為何突然有此之言,難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他長得似梅仕禮多一些,是溫潤儒雅的長相,然而性子與其父卻是南轅北轍。
梅家重文,要不是對長子失望至極,梅仕禮又怎會讓長子棄文習武。
「修齊,你是不是什麼時候惹到阿瑾了?」
燕旭,字修齊。
「廣澤,君子不與婦孺一般見識,我怎麼可能惹你妹妹?」
梅青曄,字廣澤。
兩人交頭接耳,然後齊齊看向神色冷清的梅青曉,她面若清霜,與平日並無什麼不同。
她知道他們在看自己,目光淡淡睨過來。「背後議人,非君子所為,兄長你當謹記。」
燕旭聞言,瞳孔微縮。梅大姑娘這句話明著是對廣澤說的,實際是在說他,諷刺他方才自稱君子卻背後議人,有違君子之風。
梅青曄不免尷尬,他其實挺怵這個妹妹的,在她面前,他感覺自己就是個搗蛋沒有禮數的野小子,身為長兄,這種感覺實在不太好。
「阿瑾說得極是,我與修齊要歇一會,謝謝妳送的點心。」他擠眉弄眼,暗示燕旭快走。
燕旭心領神會,趕緊往自己的房間而去,暗自琢磨著自己何時得罪過梅家的這位大姑娘,讓她那般出言暗譏。
糯米粉做的點心本來就實在,他才吃一個,便不無嫌棄地想道,這點心和梅家大姑娘還真像,外面瞧著傲雪欺霜,內裡卻是實心古板能噎死人。
世家公子,食不厭精,所食之物大多講究雅致,並不在乎分量,優雅如他,鮮少有吃到噎的感覺。
他一把將點心往外推,示意如風代勞。
如風是他的小廝,平日裡吃的都是他的剩飯剩菜,早就被矜貴的食物養刁了胃口,一見還有六七塊糯米糕,難免有些為難。
「如風,你說那梅家大姑娘是何意?」
在如風看來,自家世子爺長相家世在麓京城首屈一指,多少世家貴女爭著獻殷勤,以期得到世子的青睞,梅家的大姑娘再是清高,也難逃他們世子爺的魅力。「世子爺,梅家大姑娘定是喜歡您。」
燕旭好看的眉微微皺起,「不像,我怎麼瞧著她似乎對我有敵意……」
「世子爺,梅大姑娘向來規矩,她那樣的人能給您做點心,這不是明擺著的嘛。這麓京城裡的貴女們,哪個不擠破頭想進咱們國公府的門,梅家大姑娘情竇初開,一顆芳心落在世子爺的身上,奴才瞧著她必是鍾情世子爺。」
燕旭若有所思,誰不知道梅家這位大姑娘養得好,明擺著是奔著宮裡那個位置去的,難道梅家和虞皇后之間有齟齬,生了分歧?
他的目光落在那點心上,「這點心,和她還真像。」
「可不是,梅家大姑娘陽春白雪般的人,確實很像這點心。」如風贊同。
他眼神微冷,什麼陽春白雪,分明是木頭刻的美人,徒有其表。


梅青曉不知他們主僕二人如何議論自己,她滿心滿眼只有那個少年郎,望著那兵器房的方向,久久出神。
葉訇已小心將食盒打開,點心的糯甜香氣撲面而來。
以往她極少來校場。便是來送點心給大公子,也不可能有他的份,雖然大公子良善,時常會賞給他一些吃食,但像今日這般自己獨得一份,從未有過。
食盒內還放著一塊乾淨的白色絹帕,帕子上沒有任何繡花,像是專門給他用來包點心的。
他垂著眸若有所思,靜坐半晌後慢慢將點心用帕子包起來放好,然後提著食盒出去交給靜心,低聲道完謝默默等在一邊。
燕旭主僕跟著出來,如風同樣將食盒還給靜心,一手摸著肚子。
「如風這是……」梅青曄問燕旭。
燕旭笑道:「無事,大姑娘做的點心太好吃,他吃撐了而已。」
梅青曉沒有戳破他虛偽的假話,他要不是慣會做表面功夫,又怎麼會收攏那些人替他賣命,江山大定時,他沒少明裡暗裡打壓那些有著從龍之臣。
葉訇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的那個窟窿,縮著腳趾。
桓橫先生曾言比武皆如戰場,不許點到為止,更不許讓招虛晃,是以無論梅青曄還是他,在等會試招時都會戴上護具。
梅青曄的護具用上好的銅片及牛皮製成,他的護具則是用木板和不知名的獸皮做的。
申時整,他換好護具下場。
梅青曄用他試招,兩人很快纏鬥在一起,那些招式毫不留情,你來我往寸步不讓,他接招、倒地、再起,不停重複。
梅青曉沒有走,她就站在亭廊處。
兄長是桓橫先生用心教導的學生,與葉訇不一樣,葉訇是武伴沒錯,卻更似人形靶子,兄長對招式爛熟於心,葉訇只能靠自己的悟性,少年堅韌,一如多年後的他。
她見證過他從青澀到成熟的歲月,他一次次從泥濘中爬起,一次次在血雨腥風中屹立不倒,她知道此時年少的他終將被風雨洗練,成為世間獨一無二的王。
梅香陣陣,隨風送來,她眼眶逐漸濕潤,激蕩之情充盈心間。天地萬物,她眼中只容得下那一人,舉目所及之處,只有那少年寧彎不折的身影。
葉訇,葉訇……今生我與你一起,可好?
第三章 潛龍尚微時
申時三刻,試武結束。
桓橫先生在和梅青曄拆分招式,一一指出方才試招中出現的問題,燕旭在一旁聆聽。
沒有人注意葉訇,他默默立在一邊,似乎也在聽桓橫先生的指教。
她過去,梅青曄很驚訝,「阿瑾還未走?」
燕旭望來,目光隱晦。
「昨日驚馬時我在想,若是我身體再強壯些,有些武藝傍身,是不是就不會那般驚慌失措傷了自己。」
葉訇低頭,面露羞愧。
她心一揪,「我的事與旁人無關,我就是想知道現在強身健體,可還來得及?」
「怕是有些晚。」梅青曄說著,面色為難。
桓橫先生道:「有心學習,幾時開始都不晚。」
「先生說得極是。」燕旭附和。
她微微一笑,將早就準備好的上等活血跌打藥遞給兄長。
梅青曄咧嘴一笑,接過藥滿不在乎地讓身邊的小廝文韜收好。
他比葉訇小一歲,比葉訇矮一些,可兩人站在一起,他卻像是年長的那一個,只因葉訇太單薄太瘦,而他因為自小衣食無憂,身形結實許多。
她取出另一瓶藥,遞給葉訇,「你臉上的淤青實在不雅,這藥記得擦。」
梅青曄只當她是嫌棄葉訇有礙觀瞻,倒也沒有多想。
葉訇恭敬地接過藥,低聲道著謝。他身形單薄,不知是不是方才受了傷,身體微微彎著。
梅青曉看著無事人般的兄長,道:「兄長與葉訇試武,有些勝之不武。」
眾人聞言皆驚,包括桓橫先生和葉訇本人。
桓橫先生問:「大姑娘此話怎講?」
「兄長的護具用的是上好的銅片,拳腳傷不到,而葉訇的護具僅是薄木片製成,根本就是花架子。方才我見他與兄長試武時避讓較多,可見有所顧忌。倘若想分出真正的勝負,還得有相同的護具,如此才算公允。」
桓橫先生點頭,「按理說應當如此。」
梅青曄一聽,甚覺有理,當下拍著胸脯說要送葉訇一副新的銅製護具。
桓橫先生很是欣慰,直言等新護具到了,要看他們放開手腳鬥一場。
「先生今日勞累,廚房已備下酒菜,還請先生移步。」
梅家人對桓橫先生很是敬重,為投其所好,沒少在衣食起居上花心思。
他步伐瀟灑地離開,那邊燕旭也跟著告辭。
校場邊上,高瘦的少年走得悄無聲息,他的背上是一個大大的灰色布袋,灰色布袋裡裝的是他的護具,他從不曾將這些東西留在兵器房。
梅府的下人曾在背後議論說他孤寒,生怕別人要他的破爛玩意兒,他從不解釋,任由別人詆毀他慳吝。
大大的灰布袋在他瘦弱的背後,他的背影是那麼削瘦,斜陽如染,將他的身影拉得越發的細長孤單。
他沒有回頭,不知道有人在看他。
梅青曉很想叫住他,她甚至想不顧一切的告訴他自己的心意,然而她知道,此時橫在他們之間的不只是身分懸殊,還有世俗法則以及少年敏感的心。
他住在香樟弄,弄子因一株近千年的香樟樹而得名,弄裡魚龍混雜,住的大多都是市井討生活的窮苦人。
葉訇和祖母住的屋子是邊房邊院,另一邊的院子住著他的隔房叔叔一家。葉訇的母親生他時難產而死,父親葉重在他五歲那年外出做工時身亡,他是祖母葉阿婆帶大的,祖孫相依為命,感情極好。
「阿慎。」葉阿婆看到孫子,蒼老的面容頓生光彩。
葉訇幾步過去,解下布袋,「阿婆,東家又賞了糕點。」
葉阿婆笑起來,露出豁掉的牙洞,「又是那些金貴的東西,梅家的大公子對你真是不錯,見天賞菜賞點心,阿婆跟著你真是享福了。阿慎,你可得好好報答人家!」
葉訇低低應了一聲。
「呀,這麼多?」葉阿婆已將點心取出,一臉的驚喜,「這麼好的點心……這要是買,得多少銀子?」
隔壁院子傳來吸氣聲,應是有人偷聽他們祖孫說話,然後一個半大的小子從門外衝進來,伸手就要去搶點心。
葉阿婆被撞得一個踉蹌,點心灑落一地。
「我要吃點心,我要吃點心!」半大小子想撲過去撿,被葉訇一腳踹倒在地。
尖細的聲音傳來,「天殺的奴才秧子,這是要殺人了!」
一個顴骨高聳的婦人邊罵著邊進到院子,心肝肉的亂叫個不停,忙不迭去扶倒在地上的半大小子。
婦人是葉訇的隔房嬸嬸李氏,半大小子是他從兄弟葉賀,葉賀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是親兄弟。
葉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糯米糕,忍不住嚥著口水。
「娘,娘,我要吃點心!」葉賀五官像李氏,卻比李氏要胖得多,他今年十一歲,卻還不如別人家七八歲的孩子懂禮。
「吃什麼吃?天殺的玩意兒,這是梅家大公子賞給我家阿慎的,你也配吃嗎?」葉阿婆心疼地撿著點心,小心翼翼地吹著上面的灰土。
多矜貴的東西,差點被糟踐了。
葉阿婆獨自撫養孫兒,性子難免有些潑辣,早些年葉訇還小,她還會隱忍一二,近兩年葉訇漸大,又攀上梅府,她再也不怕這個隔房的侄媳婦了。
李氏眼一斜,「伯娘,妳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我家賀兒可是老葉家的種,他為什麼不能吃?」
「我家阿慎是葉家的長房長孫。」葉阿婆不相讓。
「切,他就是一個奴才秧子!他娘那樣的人,能生出什麼好種來,再說了,誰知道是哪裡來的野種……」
葉訇的娘是越女,李氏還記得當年那個女人被葉重帶回來的樣子,粉白的面皮子,豔麗至極的長相,看傻了香樟弄裡的爺們。
那就是個狐媚子,專勾男人的魂!直到今日,李氏還是這麼想的。幸虧那狐媚子死得早,要不然就是弄裡的大禍害,不知要禍害多少男人魂不守舍。
「妳個嘴裡噴糞的玩意兒,我家嫵娘怎麼了?她一不亂嚼舌根,二不占別人的東西,最是本本分分的人。妳也不撒泡黃尿照照自己的德行,我葉家有妳這麼個媳婦,那是祖宗倒了八輩子的楣!」
「伯娘,妳話不能這麼說,我娘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不像那個嫵娘,誰知道她以前是什麼地方出來的,也就大哥把她當個寶,還聘為正妻。要我說,那樣的女人,合該是千人騎的玩意兒……」
「滾!」
葉訇突然出聲,把她嚇了一跳。
少年琥珀色的眼神冰冷,極像暗夜中刀鋒的流光。這雙眼異於常人,盯著一人看時,深邃的目光令人發怵。
李氏到底是市井婦人,平日裡撒潑耍賴的事常做,真正碰到硬茬子她立馬認慫。她懷疑自己再多說一個字,這個野種能殺了她,暗自驚奇著半天打不出一個屁來的野種,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嚇人了?「阿慎,我可是你嬸子……」
「你還有臉說是阿慎的嬸子,當嬸子得跑到隔房的侄子家來搶東西,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沒有幫襯,妳個敗德的喪門星,老天遲早會把妳收走。」
李氏臉一沉,高聳的顴骨越發的刻薄,「伯娘,妳說話要憑良心哪……我哪有……」轉頭對上少年的眼神,嚇得把餘下的話嚥回去。
前幾年,她只要來鬧,總能得到一些東西,這兩年卻越發的不好弄了,死老太婆還不死,下賤胚子卻得了梅家的青眼。
「那個阿慎,賀兒是你弟弟,你阿婆牙口不好,你都這麼大了,哪能和自己的弟弟爭吃的。這點心……」
葉阿婆已撿完點心,寶貝似的抱在懷裡。「誰說我牙口不好,見天的盯著別人家。我老葉家娶進妳這麼個喪門星,真是祖墳冒黑煙。還不趕緊走,難道要我趕人?」
她轉身去拿掃帚,嚇得李氏扯著兒子就跑。
「夭壽的喪門星,還想吃點心,門兒都沒有,呸!」
葉訇低語,「阿婆,進屋吧。」
葉阿婆連忙應著,和孫兒一起回屋。她抱著點心不放,一直感歎著這麼好的點心不知道要賣多少銀子,梅家真是好東家之類的話。
糯米糕上多少還沾著土,她眼神不是很好,弄得也不是太乾淨,再說這樣的點心嬌貴,沾了土很難弄下來。
「可惜了,要是沒掉在地上,還可以送兩塊去你方叔家。這些年,你方叔可沒有少照顧咱們。」
方叔姓方名盛,是葉重的把兄弟。
葉阿婆想到剛才孫子護著自己的樣子,不由得心生欣慰,她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孫子,越看越覺得自家孫子長大了。「阿慎,你長大了,阿婆就放心了,就是現在兩腿一蹬眼睛一閉走了,我也不怕別人再欺負你……」
「阿婆,您……您吃點心,您會長命百歲的。」
「阿婆吃,阿婆吃……」葉阿婆用袖子擦著眼淚,「阿慎也吃。」
「我在梅府吃過了,阿婆您吃。」
「誒,誒。」葉阿婆吃了一塊,滿足地瞇起眼。大戶人家的點心就是好吃,她這是沾了自己孫子的光啊,自從孫子進了梅府,她天天跟著享福,要不然她老婆子就是到死也吃不上這樣的矜貴東西。「要是你爹娘還在……」
「阿婆,孫兒會孝順您的。」
她抹著眼淚,「阿婆知道,我的阿慎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你別聽那些人亂說,你娘不是那樣的人,她是個好人。」
少年低頭,長長捲翹的睫毛遮住眼裡的情緒,「孫兒知道,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
「對,他們都是好人,他們九泉之下看到你這麼懂事,都該瞑目了。」
當天色還亮著時,葉阿婆早早將一切收拾妥當,趁著天黑入睡,省了燈油。
葉訇睡在前屋,床是用幾塊板子搭起的,屋子破舊得很,雖說時時用乾草修葺,卻早已破敗不堪。
他睜著眼睛,望著屋梁出神,手放在心口處感受著自己的心跳,那裡原本荒蕪一片寸草不生,此時卻似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想按捺住又很是捨不得。
大姑娘說要給他做鞋子,是他聽錯了嗎?


知曉閣內。
梅青曉在靜心的服侍下梳洗妥當,披散的墨髮,白色的綢絹中衣,她靠坐在床頭,蓋著青底紅梅的錦被。
葉訇腳上破洞的鞋子總在她眼前晃,她以前不知葉訇過得這般淒苦,那時的她總是目無下塵,連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有礙觀瞻,又怎麼會在意他過得好不好。
凝思掀簾進來,道:「姑娘,側門處果然有人尋大公子,奴婢照您的吩咐將人打發,不想恰巧碰到大公子身邊的武略……」
那位常姑娘會來找兄長,梅青曉一早料到。「妳可聽見他們說了什麼?」
「奴婢聽著,那人自稱什麼常家的婆子,想讓大公子救救他們家姑娘,還說明日午時前大公子不去,常姑娘就要被家人賣給他人為妾。」
常家那對父子是個無底洞,沾上那樣的人家沒有什麼好事,她既然重活一回,就不能看著兄長再掉進那個洞裡。

燈影闌珊,人無眠。
晨光熹微時,淡淡的梅香從窗戶飄進來,梅家的園子、各處院子都種滿梅花,每年梅花吐蕊之時,香飄滿府。
卯時正,她毫不意外地醒來。
對鏡梳妝時她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不由一陣恍惚,似乎還不敢相信自己能重活一回,膚白勝雪麗質天成,還有一分冷清,如傲雪霜梅凌然眾人。
這一年她十六歲,正是花紅柳綠的好年紀,葉訇比她長一歲,今年十七。四年後,她二十,他二十一,到時再過十年,她三十,他三十一。
歲月不息,從不曾為誰駐足。那個豔絕無雙出征必戴面具的堅毅男子,卻在歲月回望時變成青澀的少年郎。
她微不可聞地歎息著,眉間慢慢舒展。
妝扮好,先去給祖母請安,之後陪祖母讀經用過早飯後,去到兄長的光曄院。
梅青曄情路受阻,正拿著一本書長吁短歎強作憂愁,梅青曉沒讓下人通報直接進去,將他嚇了一跳。
「阿瑾,妳……妳……」阿瑾幾時這般無禮過,他難免措手不及。
那書沒來得及藏,一眼就被她看到上面的名字——
《風滿樓詩集》
風滿樓此人,慣喜流連風月場所,他的詩詞皆與風塵女子有關,或是憐憫她們,或是驚歎她們的才情,或是與她飲酒作樂,大戶人家將他的詩視為淫詩豔詞極為不屑,想不到不愛讀書的兄長卻偷偷看他的詩集。
「阿瑾……妳千萬別告訴祖母和父親母親……我就是一時糊塗,想到自己和常姑娘今生再無緣分,略有些傷懷。這詩集中正好有一首特別應景,我就多看了兩眼……」
梅老夫人規矩大重禮數,最是厭惡風滿樓,梅仕禮亦是如此,在梅家是萬不能出現這樣的書,更不能出現風滿樓的詩集,若是被知道,梅青曄只怕少不得要吃一頓家法。
梅青曉將詩集拿過來,淡淡問道:「哪一首?」
梅青曄擦著額頭的冷汗,緊張答著,「最後一頁,他寫的最後一首詩。」
她翻到最後一頁。
〈月夜惜別〉
月色人疾路,匆聞嬌聲至。問郎歸何處,妾願長相隨。
花開終有期,凋零無所歸。恐負明月光,獨行自淒切。
「風滿樓用明月光來形容這位嬌客,可見此女出身不錯,是好人家的姑娘,他婉拒女子,是因他自覺配不上對方。常姑娘一心想攀高枝,對你窮追不捨,怎麼能與詩中的女子相提並論。」
梅青曄尷尬不已,「……差不多,常姑娘不是那樣的人。」
梅青曉也不爭辯,知曉兄長情竇初開,常姑娘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姑娘,他定是為對方所迷,不可能看到對方癡情之下的算計。
「常姑娘是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兄長你若再和她牽扯,全家人都要跟著你受連累。我知道她約了你,你會去見她,未免瓜田李下你們被人非議,我陪你一起前去。」
梅青曄睜大眼,不敢置信。「阿瑾……」
「我已知會過祖母,今日會同你一起出門。」
「啊?那妳有沒有告訴祖母……」
「你放心,我沒有。」
梅青曄大大鬆一口氣,心道幸好幸好。阿瑾去也好,他本也打算和常姑娘說清楚,有阿瑾在,有些話可能更好說出口。
常姑娘名芳菲,是一位書香門第出身女子,她長得自然不差,算得上是花容月貌,梅青曉對她似乎有些印象,那日宮破之時,倒地的妃子中似乎就有這麼一張臉。
常家在常芳菲祖父手上時也是書香門第,要不是常家父子濫賭,也不至敗落到賣女兒的地步。
她與梅青曄約在一家小茶樓,見到梅青曉時,她泫然欲泣的模樣有些微僵,那弱小無依尋求倚靠的模樣瞬間生硬無比。
「梅……梅大姑娘。」
梅青曉在麓京是數得上的貴女,她當然知道,正是因為知道,此時才會自慚形穢,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轉念一想未必不是壞事,女子總容易心軟。若能得梅大姑娘美言幾句,說不定事情還好辦一些,遂又露出淒苦無依的樣子,「求大姑娘救我!」
「常姑娘,有話慢慢說。」
常芳菲低泣著,將自己要被父兄賣給他人做妾的事情添油加醋說了一遍,末了,再三言明自己的心志,絕不與他人為妾。
梅青曄糾結著,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妹妹。
梅青曉沉吟一會兒,道:「這事我已聽我兄長提過,妳約我兄長見面委實不太合適。我兄長赤血丹心最見不慣不平之事,他一腔磊落卻思慮不周,為免姑娘清譽有損,我便跟著前來。若我梅家能幫的,自會酌情相助,不知常姑娘想讓我們為妳做些什麼?」
常芳菲眼神淒怨,落在梅青曄的身上。她久聞梅家大公子之名,那日她是故意摔倒在他面前的,他果然如自己想的一般單純熱血,很容易就被她迷住。
她總不能說,她想做梅家的大少夫人,將來成為梅家的主母。「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大姑娘,您幫幫我……」
「我要如何幫妳?妳父兄執意將妳賣與他人為妾,必是收了別人的銀子。他們一心為財,不顧父女兄妹之情,我若橫插一腳,只能出高價將妳買走為奴,妳可願意?」
為奴二字,令常芳菲面色煞白。
梅青曄覺得妹妹的話太過直白犀利,很是於心不忍,「阿瑾,常姑娘怎能為奴?」
梅青曉淡淡看向自己的兄長,眼神平靜得嚇人。兄長為常姑娘所迷,壓根看不出對方眼裡的野心和市儈。「那依兄長所言,我們買她回去做什麼?」
既是買,那便如同貨物,這個道理世人都懂。
「我們可以給他們家一筆銀子,免得他父兄賣她……」梅青曄嚅嚅著,聲音有些發虛。
「然後呢?她父兄把銀子花完後,又該當如何?」
銀子總會花完,花完後常家父子定會再起心賣女兒。他們梅家再是富庶,也不能去填這個無底洞。
梅青曄被問住,很是羞愧。
常芳菲暗恨,深覺屈辱,「大公子,大姑娘,我……我不想做妾,實在是沒有辦法,我唯有一死以保清白……」
堅貞的姑娘總是令人心生憫惜,也更能激起熱血少年的保護慾,她深知這點,常以知禮堅忍之態示人。
梅青曄心疼不已,雙手緊緊攥成拳,「常姑娘,妳別做傻事!說不定侯府買妳回去並不是讓妳做妾的。」
他差點把忠勤侯府欲將她送進宮的事情說出來,在對上妹妹不贊同的目光後深覺愧疚。
「不是做妾,還能是做什麼?」常芳菲反問,目光滿是失望。虧得她費盡心思,沒想到事到緊要關頭,梅大公子居然沒有半分想娶她為妻的意思。
梅青曄不敢看她,眼神飄忽。
梅青曉道:「常姑娘如果真不想做妾,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法子。我父親有不少門生,其中不乏許多與常姑娘門當戶對之人,姑娘若想一勞永逸,或許我們梅家可以出面替姑娘說個親事。」
與常家門當戶對之人,定然是寒門學子。
常芳菲自知自己長得好,一門心思想攀個好人家,怎願嫁進寒門?她心中頓生惱怒,心道梅大公子帶上自己的妹妹,難道是來羞辱她的?她原以為他會助自己脫離苦海,沒想到他如此靠不住。
事已至此,她去忠勤侯府便是,不論是侯爺還是世子,她這樣識文斷字的清白女子,總逃不過一個良妾,她就不信,沒有梅家,她就出不了頭。
「大姑娘別為我費心了,我父兄不會同意我嫁人的……我命該如此,怨不得旁人。」
梅青曄聞言目光沉痛,心生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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