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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醫術甜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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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99101

《相思解藥》

  • 作者織夢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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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逆天行事,留她一縷芳魂在人間,
他深情無悔,苦苦等候終盼得佳人歸……


死了妻子,又因得罪太后從宰相被貶成知州,
想必人人都會覺得顧珩走霉運,
然而他本人在順利防堵了轄區鼠疫的災情後,
就只覺得這回貶謫……根本是幸運!
這一切全是因為那位治病有功的汝河鄉君,
想想知縣意圖隱匿疫情,殺人滅口,
她卻一把摟他腰,將他救出火場,展露高超武藝;
再想想他被敵國奸細暗殺,中了劇毒,
傳說要有他的真愛之人做藥引才能解,是她上陣……
一切不言自明,她就是他的妻!
什麼?她說她失去五年記憶,不記得他?
沒關係,他有足夠的信心,讓她再一次愛上他,
至於害她的真凶,他也不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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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多情自古空餘恨
時值正月,舊年的積雪還未來得及融化,北風乍緊,一場鵝毛大雪又從天而降,天寒地凍,炭火燒得暖融融的茶樓便成了爺們消遣的好去處。
天街上最出名的玉壺春茶樓裡頭,樓上樓下座無虛席,跑堂的提著熱氣騰騰的銅壺跑上跑下,踩得木樓梯咚咚作響。
爺們聽書吃茶玩關撲,天南海北扯嘴皮子,小販托著瓜子蜜餞穿梭其中,賣唱的瞎子一把胡琴拉了一晌午也未停歇過,好一個太平盛世。
靠窗的一桌人氣尤旺,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只為聽人稱「京畿百曉生」的李衙內說一些仕宦祕聞。
李衙內說了半晌話不覺有些口乾舌燥,一口氣吃盡一盞茶,抹了抹嘴邊的茶漬,忽然壓低了聲音,「便是那相府——我也知曉一二。」
此話一出頓時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
他有點兒背景,加上以往說的皆是些芝麻綠豆的小官吏,自是無人來找麻煩,可像相府這樣的權貴……這李衙內莫不是飄了!
不過探祕是人的本性,相府這樣的高門,平頭百姓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只能遙遙望一眼那堂闊宇深的府第,偶爾窺得高牆上露出的樓宇一角,既然他說的人都不怕,他們這些聽的人又怕什麼?
「您吃些長生果。」
旁邊有人殷勤的奉上一碟剝好的花生,李衙內滿意的吃了幾顆,收起板凳上翹起的腿,扯了扯衣襬,壓低了聲音說:「那位被貶謫了大家都知道吧。」
眾人默默點頭,這是時下最轟動的一樁事,大厲朝最年輕的宰相在位僅一百零八天就被貶了。
且說這最年輕的宰相顧珩,年二十五,生於仕宦家族,世襲列侯,業經三世,父親乃京畿府尹。十七中進士,初為太子洗馬,越三年升作太子詹事,及先皇駕崩,太子登基,擢升為參知政事,政績斐然,得天子寵信,三個月前官拜宰相,主持新政。
然而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僅僅一百零八天,顧珩就被貶為了檀州知州。
這是年前的事情,整個京畿府都知曉,想來這位顧大人此刻正在檀州赴任的途中,一朝從天上掉到地上,也是人間慘事。
至於被貶謫的原因,百姓無從知曉也不敢妄議,這一點李衙內倒也不糊塗,閉口不談,專撿些無關朝政人又愛聽的事來說。
「要說這顧大人也是禍不單行,前不久夫人還過世了。」
一旁有人嗑著瓜子搭話,「怎的沒見相府出殯?」
李衙內歎口氣,「要說這位大人還是個癡情種,夫人猝然離世傷心欲絕,就是不捨得下葬,不知從哪裡聽來了起死回生術,花重金到處延請天下能人異士——」
有人迫不及待問:「那夫人可活過來了?」
李衙內搖搖頭,「哪有那麼容易,都是些江湖騙子,也是病急亂投醫,後來又聽說龍虎山有世外高人通此術,顧大人齋戒七日,一步一叩首親上龍虎山請教,還是無功而返。人死如燈滅,怎能復生。」
人群裡靜默了一會兒,直到李衙內又開口,「聽說顧少夫人死的時候正懷著身孕,真夠慘的。」
眾人默然惋惜了一陣,有人疑惑道:「身懷有孕好端端的怎會猝然離世,是得了急病,還是箇中有什麼蹊蹺?」
眾人正等著李衙內往下說,冷不丁窗外響起一聲爆竹聲,嚇了眾人一跳,靠窗的人推開窗戶伸頭往外看了看,見幾個黃口小兒在放小鞭炮,便破口罵道:「猴崽子,去別處放炮,擾了你大爺叫你有好果子吃!」
這麼一鬧,李衙內卻沒有了往下說的意思,氈帽往頭上一戴,起身拍拍身上的瓜子殼,手往袖子裡一籠,道:「得,回家去了。」
主心骨一走,眾人自知無趣便也各自散開。


空山新雨方歇,鳥鳴翠谷,舟行碧波之上如在畫中游。
撐船的船工摘下身上的蓑衣,抖了抖雨水,放在腳邊,隔窗朝著船艙裡喊,「大人,前方河道變窄,水流湍急且地勢往下,您坐穩了。」
顧珩原悶坐在船艙裡看了大半天的書,聽得這聲,索性放下書卷,掀開門簾低頭走出船艙,眼前豁然開朗,綠樹清溪,蓊蔚洇潤,山頭隱隱有日光顯現。
已是三月天,他自貶官以來,一直在馬不停碲的趕路,竟忽視了原來凜冬已走遠。
船並不小,經過河道高低之處,人並未感受到多少搖晃顛簸,只是濺起一些水花,也並未沾上甲板半分。
「什麼地界了?」他問。
近侍答道:「大人,進了這汝河,便是檀州的地界了。」
他負手立在船頭,默然看著不斷倒退的兩岸景致,他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月白色直裰,廣袖泱泱,腰間未束絲絛,衣襬垂墜越發顯得他長身玉立,落拓倜儻,頭上亦未戴冠巾,墨髮高束,只用一支白玉簪綰就,膚色白皙,劍眉斜飛入鬢,端的是遺世而獨立的翩然貴公子氣質,竟無一絲凡間濁氣沾身。
如果人不言,又豈會想到他早已浸淫官場多年,慣看世俗風月,是個殺伐果斷、手段強硬、抱負滿懷、野心勃勃的權臣。
能在這個年紀就爬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就不可能是個簡單的人物。
官場黨派紛爭,起起落落是常事,從相位跌落不是他最在意的事,只是不甘心嘔心瀝血的新政剛剛開始推行,還未見成效,就被太后為首的保守派給扼殺了。
皇上是賞識他的,認可他的政見,也有心改變朝廷積貧積弱的局面。只可惜還是拗不過攝政十餘年的太后,不得不廢除新政。
這一路他胸中多有不平抑鬱之氣,卻也從未想過就此放棄,藉著貶官的機會,他也反思總結了一番,推行新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是他太急於求成,一下觸到了保守派的利益,才會遭到激烈反攻。
真正讓他感到絕望與無能為力的,只有妻子的溘然長逝。
他與妻子成親五年,一直未有子嗣,依舊恩愛有加,出事的那天清晨,妻子像往常一樣幫他整理朝服,抱怨他貴人多忘事,叫他買一包御河邊潘家樓的糖梨條回家,等了兩日都沒見半根梨條蹤影。
那段時間,他剛坐上相位,一門心思都撲在朝政上,忙得足不點地,面對妻子的抱怨,他只是半哄著摸了摸她的頭,覺得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想著明日再買也不遲。
當時只道是尋常,未曾想過那一日便是永別,臨出門時,妻子那略顯失落又無奈的眼神永遠刻在了他的腦海中。
府裡來給他報信時,他還在朝堂上與群臣議事,府裡的人哭著告訴他夫人吃了兩顆柿子就倒地不起,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他跌跌撞撞趕回府裡,已是哭聲哀哀,終究連最後一面也未見上。
大夫說是中毒身亡,查驗了她所有吃過碰過的東西,卻無一有毒,更讓他痛不欲生的是,大夫告訴他,妻子當時已有兩個月身孕。
痛苦、悔恨、自責各種複雜的情緒縈繞心間,令他喘不過氣,他不敢相信這一切,不敢相信晨起她還說要吃梨條,不過幾個時辰,她就永遠闔上了雙眼。
他就這樣抱著她已經冷透僵硬的身體過了兩天兩夜,再也無法將那冰涼的手心焐暖,他躲在房裡誰都不見,希望她能入夢來以慰相思。
他想起了玄學中的重生之術,雖然聽上去荒唐,但就想一試,散盡千金召集天下能人異士,終是被他尋到了,即使要以忘卻他作為代價換取她重生,他也不悔。
她確實起死回生了,卻只是曇花一現,只是一個眼神交流的時間,她的眼裡寫滿了陌生與驚恐,面對他的靠近,她怯懦的蜷縮著,還沒來得及等他開口喚她一聲,她就瑟瑟發抖而後一口氣上不來,徹底香消玉殞了。
他幾乎驚呆了,轉頭無措又近乎哀求的望著那個仙師。
他卻只說:「緣起緣滅,凡事皆有定數,不能強求。」
他大怒,毫無理智的將那所謂的仙師抓了起來,施以酷刑,下人都道他瘋魔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該多好!
顧珩苦笑了一下,拿出袖中的一包糖梨條,拿了一根塞進口中,明明沾滿了糖霜,卻是滿嘴的苦澀。
就算他買下整個潘家樓,妻子也回不來了,多麼讓人絕望的現實。
從今往後再無人會忍著睏意打著哈欠,還堅持起床為他整理朝服,伴著星月送他至府門口,關切地囑咐他一句——
「三郎,別忘了吃朝食,仔細餓出病來。」
妙雲……顧珩下意識的想喚一聲她的閨名,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嚥了下去。
回憶傷人,太多的點點滴滴,令他不敢細想,他張了張口,最後只是默默歎了口氣,慢慢走到船的另一側。
青山連綿,山巒疊嶂,雨後的陽光似一層金紗籠在山頭,這檀州雖偏遠,卻是山清水秀。
船夫道:「大人您看到前面那座最高的山峰了嗎?這裡便是青峰縣了。」
顧珩自然知曉,青峰縣以盛產貢茶青峰茶而聞名,甚至比檀州更為出名。
正是採明前茶的時節,穿著花布衣裳包著頭巾的採茶女,帶著竹簍三五成群地穿梭在漫山的青翠間,這一段的河道並不寬闊,空谷迴響的山間甚至能聽到岸上的對話。
「喲,是白姑娘啊,可趕巧了,白郎中可在家中?」
「在呢在呢。」
「這茶葉成色不錯,可以賣個好價錢哩。」
「我爹在家呢,我正要回家去,等我下河洗個手。」
顧珩抬頭看了一眼,見有個布巾包頭的年輕姑娘匆匆步下河灘石階,洗完手又擼下衣袖匆匆上岸,背起竹簍,和岸上兩個人走了。
隔得有些距離,他沒看清她們的樣子,只是莫名有些暖意湧上心頭,這便是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從今往後他將治理這片土地,唯願在他的治下,百姓能夠更加安樂,他便無愧頭頂的烏紗帽。

汝河鄉因汝河流經而得名,沿河的寬闊平原上是一個小小的村落,分散地居住著幾十戶人家,民居之間雞犬相聞,阡陌之上孩童嬉鬧相逐,正是午飯時分,嫋嫋炊煙從農家小院裡飄出。
「老伯,當心腳下打滑。」下過雨的田埂上濕滑泥濘,採茶女貼心的提醒著身後的一對老夫婦。
老嫗聽了她的話攙扶住了老漢的胳膊,笑著說:「白郎中的醫術當真了得,我家老漢的眼睛清明了好些,從前就是個睜眼瞎,如今都能獨自出門了。」
姑娘亦笑著說:「那可太好了,今兒個再叫我爹好好瞧瞧。」
「阿彌陀佛,萬幸遇到了白郎中,還能重見光明,真是活菩薩、活菩薩,阿彌陀佛……」
老嫗一路念著佛號,姑娘也習以為常了,每一個被她爹治癒的人都會念阿彌陀佛,彷彿最大的功勞是佛祖的。
其實她不是白郎中真正的女兒白紫蘇,她是江妙雲,出自涼州望族江氏,父親曾是涼州兵馬都總管,後被敕封為鎮國大將軍,族中男兒也大多從戎,她自幼在父兄的教誨下習得一身功夫,是將門嫡女。
她記不起自己怎麼死了,只知道三個多月前醒來,她就到了這具身體裡,並且擁有了真正的白紫蘇的記憶。
白紫蘇是檀州青峰縣汝河鄉的一名普通農家女,現年十六歲,模樣清秀可人,身姿窈窕,肌膚瑩潤,並無鄉野粗鄙之氣。其母在她年幼時便過世,其父白重樓是鄉野郎中,嘗百草,擅長時疫雜症,整個青峰縣慕名而來的患者不在少數。
父女倆相依為命,白紫蘇常年耳濡目染習得一些醫術,白重樓見她天資聰穎好學,也有意教她醫術,便是出診時也會帶上她,讓她多看多學。
然而白紫蘇死於替父嘗草藥,中毒而亡。
這三個月來,靠著白紫蘇殘留的記憶與技能,江妙雲已經適應了農村生活。
剛開始,她對白重樓解釋過她並非白紫蘇,但他並未相信,以為她體內毒素未散盡導致腦子糊塗,又是給她扎針又是讓她喝湯藥。
時間一久,她便放棄了解釋,但是她想回京畿府,回到家中。她記得父兄在邊境打了勝仗,打得敵軍落跑百里,並簽訂條約百年內不再進犯。班師回朝的那一日,皇上封了父親為鎮國大將軍,並賜居京畿府。
那是天元三十三年的事,可如今是乾定五年,當年的太子已經登基五年,而她完全記不起這五年間發生的事情,記憶停留在了她十六歲那年班師回朝那件事上。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死了,為什麼靈魂跑到了白紫蘇的體內,也不知道爹娘現在何處、是否安好。
檀州離京畿千里遠,地處偏僻,群山連綿交通閉塞,她不是白紫蘇,這裡是他鄉,就算路途艱難險阻她也終究是要尋著機會離開的。
她大膽的猜測過,既然她的魂魄到了白紫蘇的體內,那真正的白紫蘇是不是也到了她的體內,在替她好好的活著?若果真如此,那就算她回到京畿,音容已變,爹娘又豈會認她,每每想到這裡,她就變得沮喪起來。
送走了患者,江妙雲回到院子裡,歎了口氣,繼續坐在院子裡擇菜,現在她洗衣做飯採茶葉餵雞養豬都是一把好手,再也不是那個只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的名門貴女了。
白重樓還在屋裡看診,江妙雲覺得他的醫術比起京畿一些所謂的名醫聖手高深的多,像今天來就診的老漢,從前眼睛都失明了,經過一年多的定期治療,不斷調整藥方湯劑,如今已重見光明。
只可惜白重樓生在這偏僻鄉野,沒有師承所謂的名醫,也沒有功名傍身,只是一介區區草民,白白埋沒在這窮鄉僻壤。
江妙雲出生將門,從小就性格豪爽,充滿俠義之氣。她就是為白重樓鳴不平,想著,倘若有一日回到京畿,她必讓白重樓揚名天下。
「天殺的!家裡總共就那點錢了,作孽啊!」
耳邊傳來老婦人的哭喊聲,江妙雲早已習以為常,准是隔壁的賴二又搶了家裡的錢去賭錢,她透過籬笆看過去,果然見那賭鬼送命般的跑出家門,完全不顧哭倒在地的老母。
賴二是村裡有名的賭鬼,遊手好閒,平時專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一有點錢就去賭,賭光了才會回家,兩個女兒也被他賣了換賭資,因欠賭債,手指頭都被賭場裡砍了兩根,還是死性不改。
本來就不富裕的家被他弄得家徒四壁,媳婦見跟著這樣的男人生活無望偷偷跑了,只留個六旬老母與三歲小兒,日子實在是過得慘,江妙雲不忍,平時經常端些飯菜給祖孫倆吃。
「大娘,沒摔痛吧,快起來。」
江妙雲飛快地跑到隔壁將老婦人扶了起來,老婦人靠著她絕望的哭泣,嘴裡念叨著作孽,破敗的屋裡一架紡車散了架,棉線撒了一地,小兒亦站在門口哇哇大哭,可憐那小兒面黃肌瘦,四肢纖細顯得腦袋巨大,比同齡的孩童矮上一截。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她都替他們絕望。
她現在不過是個農門女,白重樓雖有好醫術,但每次看診只收十幾文錢,都沒有閒錢,她除了省幾口吃食給他們,也做不了什麼。況且救急不救窮,賴二就是個填不平的無底洞。
從前她生在高門,識得的皆是達官貴族體面人,所見皆是鮮花著錦,連乞丐都很少見到。重生到這鄉野,才讓她知道原來平民老百姓是這樣活著的,世上竟有賴二這樣的人存在,簡直像蛆蟲一樣噁心。
她義憤填膺,卻發現自己空有一腔打抱不平的心思,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面對敵軍,還能在戰場上痛快的廝殺一場,然而賴二這樣的人,真的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有時候她甚至陰暗的想,這種人為什麼不出意外死亡,禍害果然遺千年。


檀州地處中南部,山多濕氣重,加上連下了三五日的悶頭雨,屋子裡青磚地上一片濕痕,顧珩是北方人,初到任檀州,略有些水土不服,他十分驚奇牆面竟然也能泌出水珠來,忙命人將還沒來得及擺放出來的書卷藏在樟木箱裡。
夜雨淅淅瀝瀝敲打窗扉,越發顯得屋內安靜,風從窗縫隙間溜進來,吹得書案上一盞燭火晃悠悠亂人眼。婢女連忙將窗關嚴實了,又打開燈罩將燈芯剪了剪,人影幢幢,室內立刻亮堂了不少。
顧珩正伏案細看桌上一疊州縣卷宗,自到任檀州以來,他一刻也未閒著,見了下面大小官吏,走訪了各處衙門,夜裡又看資料,以便盡快熟悉瞭解檀州。
水氣夾雜一些霉味,令他的鼻腔很不舒服,他皺了皺鼻子,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丫鬟在一旁小聲勸道:「大人,已是三更天,您還是早些休息吧。」
他揮揮手表示無妨,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青松拂簷,雨落成窪,亮汪汪的一片,他負手凝神細想,略有些擔憂,這還沒到雨季地上積水就不少,到了雨季不知是否會發洪水?前日走訪時,有座堤壩像是年久失修的樣子,明日定要叫相關官吏過來仔細詢問。
「大人……」
他的思緒被打斷,轉頭疑惑的看著丫鬟,旁邊另一個輕扯著她的衣袖,似乎想阻止她。
「何事?」
那丫鬟道:「大人,奴婢的話您可能聽了會不高興,但奴婢還是要說,大人您不眠不休會熬壞身子的,若……若夫人在世肯定會心疼的。」
她說完,後面的丫鬟先低頭掩面抹起了眼淚,她們皆是從府裡跟過來的,是江妙雲的陪嫁丫鬟。
提起亡妻,顧珩的臉色瞬間不太好看,一下黯然了許多,他對著那盞燭火微微恍神,半晌才揮揮衣袖,道:「妳們先下去吧。」
一瞬間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頹然地靠坐在椅子上,默然無聲,沉浸在回憶之中,只那盞燭火發出火花聲。

那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不過二月,御河兩畔已是綠柳周垂的光景,顧珩剛升任太子詹事,正是春風得意,去東宮拜見太子,東宮遍植梨樹,梨花開得似碎玉瓊瑤,漫天的梨花白中他第一次見到了江妙雲。
她跟在幾個命婦的後面,和其他打扮隆重端莊的女人不同,她穿著一件白底紅楓葉滿繡對襟短衫,橘色漸變百迭裙,肩背上搭一條妃色帔子,烏髮以金冠高高束起綴以紅色的輕紗,火紅扎眼充滿塞外風情。
她走路大大方方,與那些端著姿態小碎步的女人截然不同,她就像是戲文裡的俠女,落落大方,英姿颯爽格外惹人眼。
夾道的梨花被風輕輕一吹,紛紛揚揚似雪花,飄在她身上,與她被吹起的輕紗共舞,火紅雪白交相融為一體,叫人挪不開眼,惹他遙遙癡然相望。
雖未看清容顏,卻是一眼萬年,見之難忘。
後來他偷偷打聽才知曉,她是鎮國大將軍的千金,才從涼州過來,那日她是跟隨母親去拜見她的從姊,東宮太子妃。
他一向敬重涼州江氏滿門忠烈、驍勇善戰,對她的好感又多了幾分。
顧珩自詡讀過的詩書不敢說浩如煙海,也是體量等身,卻沒有一本似她這般動人。
其實連容貌也未看清,卻還是動了心,一見鍾情,概莫如是。
為此他做過一些不符合身分的蠢事,比如坐著官轎故意命人繞路經過她家門口,隔著高牆,人自然是見不著的,但他還是高興,想著總有一日能偶遇一回。他甚至盤算著遇上了該說些什麼好,細想又覺唐突,隨意搭訕有損人家名節。
結果佳人未偶遇,卻遇上她兄長,殿前司都虞候江煊。
對方翻身下馬,略顯詫異,「顧大人,您怎會在此?」
彷彿被抓了現行,顧珩內心慌亂表面卻勉力淡定地說:「順路經過,江大人。」
對方疑惑地撓撓頭,「城東到城西如何順路?」
他只能打哈哈笑著編個藉口落荒而逃。
過了幾日,又遇到江煊,江煊訝異道:「顧大人,又順路?」
顧珩尷尬的笑著朝他拱手作揖,「是啊,順路,順路。」背過身去卻在心中抱怨,這江煊莫不是榆木腦袋,過他家門這麼多次,也不請自己進去坐一坐?
這有心人遇上不懂周旋的榆木疙瘩,倒是讓江煊的手下看不下去了,悄悄建議,「大人,顧珩乃東宮寵臣,將來前途不可估量,他故意路過這麼多次,想來是有意與府中結交的意思,大人何不順水推舟先表示善意?」
江煊在涼州待久了,心中只有排兵佈陣、上陣殺敵,完全不懂朝中這些彎彎繞繞,聽手下說了才恍然大悟,隔天就下了拜帖,請顧珩上酒樓喝酒。
顧珩緊緊捏著那張帖子,心中更是憋悶,江煊始終不請他上府裡坐一坐,他如何有機會見到她?
然而大舅哥也是必須打好關係的,顧珩還是答應邀約,甚至之後主動邀請。
京畿酒樓眾多,兩人幾乎吃了個遍,回回都是他搶著請客做東,江煊只道是結交了個仗義的摯友,酒後一遍遍地表衷腸,說以為文臣迂腐酸氣,從沒見過他這樣豪爽的人,恨不得就地拜把子。
江煊這種直腸子怎麼會想到,他為的不過是能夠在閒談中知曉一些關於她的隻言片語。不過總是失望而歸,可恨江煊從不提起後宅之事,他有意套話,總也未成功過。
只有一回,江煊難得說不能再喝了,要去給小妹買潘家樓的玉露團。他聽了頓時心花怒放,心想總算沒有白白請客那麼多回。
再約,他直接帶了一提籃玉露團去,江煊一看頓時傻了眼,總算明白了,氣不打一處來,站起身指著他罵道:「好你個顧昱謹,我道你怎的回回順路,如此大方,原來你打的竟是這個主意!受我一拳!」
不愧是將門世家,能動手絕不多言,他悶聲受了江煊一拳,依然恭恭敬敬的作揖。
江煊上下打量他,見他始終有禮有節,半晌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拋下一句,「小子,明日上樓外樓擺一桌全的!」便提起那個食籃出了酒樓。
樓外樓是京畿最上檔次的酒樓,還挺會敲竹槓。雖然腹誹著,顧珩還是舒了口氣,摸了摸生疼的胸膛,未來大舅哥這關算是過了!
既然對方已知曉他的心意,顧珩也豁達多了,再無必要遮掩。他便打算稟明父母上門去提親,母親卻先一步告知他,說相中一個姑娘,定好了讓他去相看的日子。
他既鍾情於江妙雲,自然再看不上其他人,正準備表露心跡,哪知顧夫人讓他相看的就是她。
顧夫人怕他不願意,一個勁的說著好話,「你放一萬個心,江家六姑娘生得貌美如花,家中就她一個女娃,父兄都將她寵上天了。大將軍戰功赫赫深得皇上重用,太子妃是她族姊,親自保媒,娶了她,對你將來大有裨益……」
他聽不進母親叨叨一堆,聽得她的名字,心中早已樂開了花,面上卻依然淡定老成的說一句,「婚姻大事,全憑母親作主。」
出了門卻喜不自禁,一向沉穩的他興奮得兩宿沒睡著覺。
時光如水流逝,很快便到了成婚之日。
洞房花燭夜,揭開喜帕,一雙秋水翦瞳迎上了顧珩,如此直率,絲毫沒有扭捏作態。
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容貌,比他想像的更漂亮一些,鵝蛋臉面、眉若遠山、杏眼高鼻、唇色殷紅、膚賽新荔,火紅一般的鮮妍明麗,與低眉順目溫婉似水的風格截然相反。
兩人對視半晌,她才帶點女兒家的嬌羞垂下眼去。
房裡就他們而已,兩人緊挨著坐在床沿上,他的心怦怦跳,時不時地偷偷看兩眼她的側臉,手心裡濡了一層薄汗,醞釀半晌,他才從懷中掏出一枚白玉梨花珠花,雙手奉上。
「娘子,請笑納。」
江妙雲淺淺的笑,嘴角兩個小小的梨渦特別甜美,也不扭捏地側過身子,「幫我戴上看看。」
第一次離她這般近,青絲上淡淡的桂花頭油香味縈繞著他,顧珩的手微抖,怎麼也簪不好。
「好了嗎?」她問。
「好了好了。」他口裡答著,卻越是緊張越是弄不好。
她終於抬手自己簪,不期然碰到了他的手,兩個人都飛快的彈開,他看著自己被她碰過的手,麻癢一直傳到心尖,心怦怦跳個不停,他緊張的喉結上下滾動,不知如何打破這靜默。
最後還是她先開的口,指著髮髻上那枚珠花問他,「好看嗎?」
「好看,好看。」
他讀了這麼多的書,此刻卻一句誇讚的詩詞也想不出來,只會說好看,活像隻呆頭鵝。
她偷偷笑著,轉過身來,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說:「你送的玉露團很好吃。」
他喜不自禁,忙說:「我明日再去買,潘家樓還有糖梨條、櫻桃煎、獅子糖、烏李、霜蜂兒……」
見他傻氣的報著一長串吃食名,江妙雲終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見她笑了,他也跟著傻傻的笑。
娶到自己心儀的人兒是顧珩的幸運,但他幾乎沒什麼和女子相處的機會,他從少時就被父親送去天陽書院讀書,每日見到的是嚴厲古板的夫子和同他一樣的官宦子弟,中了進士以後才回到家,又一門心思撲在前程上,根本沒有想過男女之事。那一日是冥冥之中註定,此刻他只想將自己所有都奉給她,卻發現內心慌亂,笨嘴拙舌。
江妙雲瞧著他的無措,輕輕咬了咬嘴唇,臉色浮現一些紅暈,道:「我閨名叫妙雲。」
「妙雲,是哪兩個字?」
她默默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上一筆一劃寫著。
「紅妝妙人展笑顏,梨花雲影照玉容。」他又默默念了兩遍,越發覺得這兩個字美過所有,不禁說:「私下相處妳可以喚我的字,昱謹。」
他也執起她的手在她掌心中慢慢寫下他的字。
她忽然笑出來,他疑惑地看她,她忍著笑說:「癢。」
他握著她的手沒有放開,包裹在他的掌心中輕輕撫摸,情愫在心間流轉,他說:「我在家中行三,私下妳也可以喚我三郎。」
她看了他一眼,嘴角抿著笑意未應答。
又是一陣靜默,江妙雲忽然看到房裡有一柄寶劍,欣喜道:「我可以舞一舞嗎?」
雖然洞房花燭夜舞劍有些怪異,他還是點頭應允了。
她俐落的起身說:「自從我到了京畿,我娘就再也不允許我舞刀弄槍了,說我不像女兒家,她還逼著我纏足,說京畿府的名門閨秀皆是金蓮秀足,我這樣的嫁不出去,不過那裹腳布早被我剪碎扔出門了,」她微微沉吟,美目望著他,「你不會嫌棄我天足吧?」
顧珩下意識的看向她的腳,裙裾長及地,只露出紅色並蒂蓮弓鞋上綴著的一顆飽滿生輝的東珠。
江妙雲豪爽得很,見他看著,索性將腳伸出來給他看個究竟。
他心下微微詫異,而後偷偷笑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
京中的名門閨秀皆是弱柳扶風的病態之姿,恨不得走路都要人攙扶,不知從何時起又有了裹足的風氣,只為取悅某些男人的癖好,他早就嗤之以鼻了。
她微微皺眉,「你笑什麼,真的很大很醜嗎?」
「沒有沒有,」他連連擺手,「白羅繡履翠羅裙,東珠一點見凌波,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
「胡言亂語!」她的臉微微紅了,懷抱著那柄寶劍轉過身去,半晌將劍抽出鞘,細細端詳,歎道:「真是把好劍!」
說罷,顧不得他在旁,揮劍生風,英姿勃發,虎虎生威,直接讓他看呆。
果然是將門之女,她這莫不是要給他下馬威?顧珩想著,未來的日子裡,他也許不能惹怒她,畢竟看她的樣子,他一介書生,完全不是她的對手。
雖是半調侃自己,眼裡卻是滿滿的愛慕,他喜歡這樣的女子,最後他取出玉笛為她作和,度過了一個永生難忘的洞房花燭夜。

顧珩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幸運之人,能夠娶到自己鍾意的女子,那些琴瑟和鳴的日子彷彿還在眼前,可她卻永遠離開了他。
他取出放在腰間荷包內的那枚玉梨珠花,白花黃蕊翠葉,色澤瑩潤,是她最喜愛的一枚珠花,依稀還沾著青絲上桂花頭油的香味。
他輕輕撫了撫,心裡酸澀不已。
珠花猶在人已遠,長夜玉笛為誰和?空餘恨……
他提筆寫起悼亡詞,這大概是如今思念她時唯一能做的事。
第二章 鼠疫爆發
榆林街是汝河鄉有名的銷金窩,大小賭坊一家挨著一家,對門則是滿樓紅袖招的勾欄院,街的另一頭還有一座戲樓,三教九流齊聚,爺們得了幾個錢總要去消遣一回。
長樂賭坊是榆林街上最大的賭坊,此刻裡頭光線昏暗,烏煙瘴氣,爺們卻是勁頭十足,一桌比一桌熱鬧,賴二就湊在其中。
他已經在賭坊裡兩天了,枯瘦得像人乾,黃毛稀疏,一雙眼睛凹陷濁黃,只有在賭桌上才會發出精光。
他正賭在興頭上,忽然身後有個彪形大漢揪住了他的衣領,甚至將他拎起離地,他在看清一旁坐在太師椅中的賭坊老闆後,頓時嚇得手中攥著的骰子落了地。
賭坊老闆王三爺蹺著二郎腿,掌中悠閒的盤著兩枚碩大的核桃,冷笑著說:「賴二,該算算帳了吧。」
「王三爺,三爺,求求您,您再寬限我兩天,兩日後我肯定還。」賴二不斷告饒。
「還?你拿什麼還?回家把兒子賣了還是把老母賣了?我看也不值幾個錢吧。」王三爺冷著臉說:「還是再剁兩根手指餵狗?」
說罷,使了個眼色,左右兩個大漢立刻將賴二死死壓住,抽出一把鋒利無比的刀來。
賴二本就嚇得冷汗淋漓,見了那刀子,直接嚇得尿了褲子,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皆指著他哈哈大笑。
賭徒是沒有自尊可言的,此刻的賴二只想活命,就算王三爺叫他把地上那泡尿舔了他也絕無二話,他壓根不把旁人的笑話聽進耳裡,兀自求饒,「王三爺,求您發發慈悲,再寬限我幾日,我這就回家把祖宅給賣了,求您發發慈悲……」
他身上正發著高熱,求饒起來瑟瑟發抖頗為可憐。
「既然如此我就最後再信你一次。」王三爺朝身旁使了個眼色,道:「派兩個人跟他回去拿房契。」
彪形大漢才將賴二放開,他還沒來得及站起身,忽然鼻孔裡流出血來,他用袖子胡亂抹了下,就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眾人嚇了一跳,王三爺厲聲道:「敢裝病騙老子,我看你是嫌命長!」
大漢再次將賴二提溜起來,只見他眼歪口斜,渾身高熱燙手,鮮血還在從鼻孔裡不斷的流出,忽然他的嗓子彷彿無形中被人扼住了似的,粗粗的大氣往外喘,痛苦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最後生生從喉嚨裡吐出一口血痰,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他掙扎了一會兒,就兩腿一蹬不動了。
大漢趕緊鬆了手,見他一動不動躺在地上,踢了兩腳也無反應。大漢壯著膽子蹲下身去在他鼻尖探了探,嚇得臉色大變,「死……死了。」
出了人命官差自然上門來,不過王三爺並不怕,且不說衙門平日沒少拿他的孝敬,且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他並未動賴二分毫,是他自己不知得了什麼急病吐血而亡。
賴二賤命一條,無人關心,官差仵作亦不過走個過場,一塊粗麻布一捲就被人抬走了。
賭坊很快又恢復了熱鬧,彷彿死的只是一隻螻蟻不值得一提。


「嫩桑枝六錢,白茅根六錢,苦桔梗兩錢……」
江妙雲坐在臨窗,正埋頭謄寫白重樓近來開的一些藥方,分門別類歸納整理。她發現同樣是風寒,症狀也差不多,方子卻大不相同,白重樓可謂一人一方,對症下藥。
「白姑娘!」
聽見有人喚她,抬頭一看,是村裡的婦人月娘,她手中還握著筆,順口遠遠寒暄幾句,見月娘手裡挎著一只竹籃推開籬門走進來,她這才擱筆從裡間走出來。
月娘道:「白郎中在家嗎?」
「我爹出診去了,可能要午後才回來。」
月娘從竹籃裡拿出幾顆雞蛋,拉起江妙雲的衣襬,一股腦的就放進去。
怕雞蛋碎了,只能用手托著,江妙雲連忙道:「大嫂子,妳這是何意?」
月娘笑著說:「妳是不知道,我爛嘴角都好幾日了,一動嘴就疼的慌。昨兒個正好遇到妳爹,我就問他能不能開點藥吃吃,結果妳爹說用不著,只需燒飯時取些鍋蓋上的水氣抹一抹就好,我還將信將疑,結果妳猜怎麼著?」
月娘說的眉飛色舞,江妙雲看向她的嘴角,見已結痂,便道:「看上去已經大好了。」
「可不是,才一夜就好了!妳爹可真是神醫,要不我吃飯都不香。家裡也沒啥好東西,就這五顆雞蛋,家裡母雞剛下的,我就撿了來,多虧了白神醫。」
「大嫂子,雞蛋就不用了,妳留著給小虎子補身子吧。」
「不行,妳得拿著,不然我過意不去。」
兩人正妳來我去的推讓著,門外響起一聲咳嗽聲,轉頭一看,月娘先道:「妳嫂子來了,那我先走了。」
江妙雲還想將雞蛋還給她,月娘早提著籃子走了出去,與門口來人擦身而過還不忘問候一聲,「常山媳婦啊,有日子沒見了。」
江妙雲才回屋將雞蛋放妥,來人已進了堂屋,毫不客氣的坐在靠背椅上。
來人是白紫蘇的長嫂凌氏,白重樓原有一雙兒女,取的都是草藥名,長子叫白常山,原本是要繼承父親衣缽學醫的。無奈他娶了個厲害媳婦,凌氏嫌野路郎中賺不了幾個錢,硬是攛掇著分了家搬去鎮上居住,開了間藥材鋪子,平日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旦上門不是哭窮就是要錢,吃相十分難看。
江妙雲不是怯懦的原主,自然不給她好臉色,敷衍的喊了她一聲「嫂嫂」便不理她了。
凌氏見她愛答不理的,白重樓也不在家中,越發拿喬,「妳好歹叫我一聲嫂嫂,怎的茶水也不倒一杯?」
「我還有一堆事要做呢,茶就在桌上,妳自個兒倒吧。」江妙雲說完就往裡間走。
凌氏想到來意,倒也沒有太計較,眼睛一轉跟著她進了裡間,見她正拿著筆寫醫案,便說:「公爹也真是的,老是叫妳一個姑娘家做這些,也不怕嫁不掉。」
江妙雲輕哼了聲,頭也不抬,「這就不勞妳操心了。」
凌氏想她這小姑子以前是個鋸嘴葫蘆,被她罵幾句打幾下從不敢頂嘴,這大病一場又活了過來,怎麼連著性子也變了?
凌氏心下思量,索性勾了張凳子往她旁邊一坐。
江妙雲斜眼看她,不耐煩道:「妳擋著光了!」
凌氏不僅不走,反而往她跟前湊,「本來是沒有我說話的地方,這不是婆母去得早,妳也是個大姑娘了,該考慮嫁人了。妳兄長說了,可憐妳這妹子從小沒有母親疼,還得我這個做長嫂的費心給張羅個好婆家。」
江妙雲暗暗翻了個白眼沒理她,往旁邊挪了挪離她遠一些,恨不得罵她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妳別不好意思,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這女人嫁的好猶如第二次投胎。自從妳兄長託付我了這事,我自問是盡心竭力了,這不就尋了個好人家。」凌氏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手巾包,裡頭裹著一副金耳環,擠眉弄眼說:「妳瞧瞧,里正家的大兒子多有心,這金耳環怎麼著也值一、二兩銀子。」
江妙雲聽了差點氣死,這里正是汝河鄉的大地主,先不說他大兒子生得賊眉鼠眼,不務正業,是個十足的花花公子,而且他早已有了妻室,還納了好幾房妾,好人家是不會把姑娘往裡送的。這凌氏真是一肚子壞水,自私自利到讓小姑子去做妾室!
江妙雲騰的起身,從牆角落抄起一把笤帚就趕她,「既然這金耳環妳這麼鍾意,那妳自己就留著吧!」
凌氏見她這副態度,氣得跳腳,「妳別不識好人心,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江妙雲也不和她多費口舌,掄起笤帚就將灰塵往她身上掃。
凌氏一邊躲一邊罵,「什麼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就算有幾分姿色,還不是鄉野丫頭一個,人家看上妳是妳的福氣,難不成還想嫁官老爺當誥命夫人,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命,別作夢想屁吃!」
江妙雲一路將她掃地出門,掄起笤帚指著她,厲聲道:「我就算為奴為婢嫁乞丐削髮當姑子,也輪不到妳來管,我敬妳是長嫂,還跟妳客氣說話,快快給我滾,否則別怪我這掃把不認人!」
兩人正打鬧著,只見隔壁賴二家來了許多人,破敗的院落裡擠滿了人,賴二娘淒厲的哭聲從隔壁傳來。
凌氏比誰都愛看熱鬧,見了這光景也不用江妙雲拿掃把趕了,拔腿就跑到了隔壁。
原來賴二的屍體被抬了回來,賭坊的人像給了個恩典似的說看在他死了的分上,債務就一筆勾銷了。
賴二娘平時恨他不成器,但到底是自己兒子,見他死了,一時摟著小孫兒哭得淒慘,然而看熱鬧的村民無人可憐賴二,皆覺得他活該,反而稱讚王三爺大氣。
賴二的屍體未蓋嚴實,露出瘦骨嶙峋的一隻手,村民見了疑惑地談論為何他的手會變得漆黑如墨。
江妙雲自然也遠遠看到了,官差給的說法是賴二急火攻心吐血而亡,然而屍體變得漆黑紺紫,明顯不是這種症狀。
她心裡疑惑著,想著等白重樓回來得問問他。

白重樓到日落西山才到家,飯桌之上,江妙雲絕口不提凌氏來羞辱她的事情,只說賴二死在了賭坊,又將屍身變黑的事絮絮說了。
白重樓聽著聽著,就將飯碗擱下了。
「爹,您是不是也覺得這不像急火攻心而亡?」
白重樓站起身,「我過去瞧瞧。」
「我也去。」江妙雲跟著擱下了碗筷。
「嗯,準備一些紗布,屆時掩住口鼻。」白重樓囑咐。
此時賴二的屍身已入了棺材,棺材錢還是村裡看他們家可憐湊的,扯了塊白布搭了個簡易的靈堂,父女倆進了靈堂時,就見賴二娘抱著小孫兒守靈,坐在一旁的稻草上,一副呆愣的樣子。
白重樓心中感慨,遞了荷包過去,「老姊姊,這幾個錢留著給小寶買些肉吃。」
賴二娘一看是白重樓父女,推拒著說什麼也不肯拿,「平日裡就是你們接濟的多,怎麼還能拿這錢。」
「老姊姊,收下吧,小寶得吃些東西,進去。」
賴二娘摟了摟懷中已睡著的小孫兒,看著棺材抹了把淚,「都是這個不爭氣的,作孽啊,如今去了倒也乾淨,乾淨……」
白重樓上了炷香,將來意說明,賴二娘倒也沒阻止。
白重樓以紗布掩口鼻,果見賴二的屍身紺紫泛黑,他先用銀針刺了刺,並未泛黑,不是中毒,又見他大腿上遍佈大小不一的腫塊,密密麻麻,大的有雞蛋大小,上面有黑色的出血點,口鼻也殘留著出血的痕跡。
這一切的症狀讓白重樓頓感不妙,連連後退了幾步。
他鑽研時疫多年,這症狀與鼠疫處處吻合,鼠疫最開始由病鼠身上的跳蚤叮咬人體產生,之後人傳人,如果不能及時控制,將引發大範圍的感染,幾乎無藥可醫。
如今賴二已死,可是這些天與他有過接觸的人,一傳十,十傳百,一旦感染發作,這後果簡直不敢想像。
「爹,怎麼了?」江妙雲見他臉色凝重,忙上前去扶住他。
白重樓擺擺手,沉重道:「怕是鼠疫。」
「鼠……鼠疫?」江妙雲的臉色也變了,他曾經聽她兄長江煊講過,有個朝代,大將帶著一支軍隊起義,所向披靡,眼瞅著就要戰勝奪取政權,最後卻敗在了鼠疫上。
軍隊裡有人染上了鼠疫,最後數萬人的軍隊全部死絕了,成了一座屍骨遍地的空城。
她當時聽著就覺得嚇人得很,只覺得這種瘟疫實在太恐怖,能讓一支精銳之師瞬間土崩瓦解,想不到這麼可怕的瘟疫就發生在眼前。
江妙雲道:「那現在怎麼辦?」
白重樓想了想,對著賴二娘說:「老姊姊,現在必須將屍身火化。」
賴二娘一聽急眼了,從來沒人火化,這不是死無葬身之地嘛,雖說兒子不成器,可怎麼著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自然不答應。
白重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一番口舌,告訴她如果不火化,可能還會危及小孫兒的性命,賴二娘這才不情不願的答應了。
暮色四起,火化屍身自然又引來一票看熱鬧的村民,在田埂上指指點點。
白重樓大聲喝道:「都別看了,趕緊回家,可能是鼠疫,染上會死人!」
白重樓在村裡還是有些威望的,一聽他說會死人,看熱鬧的人群立刻四下逃竄。
也有幾個膽大不信邪的,站在田埂上喊道:「白郎中,是不是賴二死於非命,官府命你毀屍滅跡來著!」
江妙雲忍不住道:「胡說什麼呢!還不快走,染上了如來佛祖都救不了你!」
「你們這說的也太邪乎了,我偏生不信!」
「愛信不信!」江妙雲在心中大罵愚昧無知。
「白姑娘,妳生了場病,怎麼變得牙尖嘴利了?」
江妙雲懶得理這些村民,他們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她只求隨著賴二的火化,鼠疫不會擴散開來。


這廂江妙雲正在愁鼠疫,那廂遠在檀州府的顧珩過得也並不舒心。
他收到了家書,父親告訴他皇上迫於太后權威,封了司徒軒為宰相,新政條例已全數被廢除。
司徒軒與他同榜進士,曾經同在天陽書院求學,是交情頗深的摯友,只是自從走上了仕途,兩人就因為政見不同而越走越遠,他主張開源,司徒軒主張節流,背道而馳。
在他初登相位提出新政之時,司徒軒曾私下勸阻過他,兩人喝了一夜的酒,辯論了一夜,誰也沒把誰勸服,最後司徒軒衣袖一甩仰天大笑,踏著星月而去,似乎在哀歎他的執迷不悟,他則獨自憑欄,對著亭外池中一彎新月,舉杯對飲。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那夜,他恣意的誦著古人的詩詞,感慨真理永遠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也痛惜友人無法理解他。
「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
他轉頭見妙雲站在身後,笑盈盈的正看著他,他稍稍欠了欠了身子,道:「妳怎麼還沒睡?」
她把手中的盤子往石桌上一放,「白日剛滷好的雞爪子,下酒正好。」他朝她伸出手來,她自然的也伸過去握住,走到他身旁坐下,淺笑著說:「我自己滷的,要不要嘗嘗?」
說著,她已拿了一隻送到他面前,他欣然接受,兩人一人一隻毫無顧忌的啃起來。
他以前從不吃帶爪的食物,是娶了她以後,受她影響才漸漸喜歡吃的。
「味道不錯!」他徒手邊啃邊誇讚,夫妻私下相處不必講究那麼多,舒服愜意最好,沒必要謹遵禮教時刻有板有眼,失了趣味。「方才怎麼不端出來讓司徒軒嘗嘗?」
她吐出一口骨頭,道:「我才不給那匹夫吃呢!」
他笑著用胳膊碰碰她,說:「妳還在記恨他?」
她頭一偏輕哼了一聲沒理他。
他偷偷的笑,當年他娶了她,司徒軒得知她有一身武藝之後,曾嘲笑過他「娶此女為妻,石膏白藥也枉然」,不知怎麼傳到了她的耳朵裡,從此沒給過司徒軒好臉色。
他說:「那就更應該讓他嘗嘗,看看我娘子有多賢慧。」
她端起他的酒杯喝了一口,「他倒是有個出了名賢良的娘子,可我聽說他前日在樓外樓賒帳宴請。」
「還有這等事?」
「可不嘛,樞密院司徒大人懼內身無分文,都在京畿傳遍了,你改天也寫首酸詩笑笑他。」
「妙雲啊,妳……」
他摟著她哈哈大笑,心想女人果然惹不得,幸好他新婚之夜就明白妻子要哄好的道理,否則她真要動起手來,當真是石膏白藥都枉然。
「別碰我!」她往旁邊躲了躲,急急說:「你手剛拿過雞爪,你看這裡都有印子了!」
見她美目怒瞪著自己,他趕緊給她倒杯酒賠罪,討好的送到她嘴邊。
她一口乾了,皺眉說:「中原這酒真是和涼州的沒法比,跟水似的。」
他繼續討好,「那明日我去問問妳兄長,有沒有門路弄幾罈涼州烈酒來。」
她歎口氣說:「我嫂嫂早不許他吃酒了,你還問他做什麼。」
原來男人大抵怕老婆,那榆木疙瘩也不例外。
她連吃了幾杯酒,臉上起了薄薄的紅暈,煞是好看,抓著他的衣襟,話也多了起來。
「昱謹,娘今日把我叫了過去,讓我給你納妾,說不能讓你無後。」
她的眼中蓄了薄薄的水霧,他抱著她,摸了摸她的頭,安撫道:「咱們不是都說好了嘛,到年底還沒懷上就從大哥家過繼一個過來,現在還早,妳別給自己負擔,娘那兒自有為夫來應付。」
「你怪我不爭氣嗎?」
「傻丫頭。」他輕吻了下她的額頭,收攏了手臂。
她摟著他的脖子,安安穩穩的倚在他懷中,像隻知足的貓。
半晌,她仰眸望著他,說:「三郎,你放手去幹,我永遠信你!他司徒軒再叨叨,我提劍上他家修理他。」
她的眼眸中似有星辰閃爍,燦燦如星河,他將她緊緊攏在懷中。涼亭中夜風微涼,他心頭卻暖和,有個永遠懂自己的枕邊人,是他此生的幸事。
司徒軒阻擋不了他要行新政的決心,不過很快他的激進觸及到了保守黨的利益,在遭到大肆彈劾之時,司徒軒雖與他政見不一,也從未對他落井下石過。
他被貶為知檀州事,司徒軒送他至渡口,贈詩一首,依然在勸他放棄主張,彷彿在挽救一個誤入迷途的大好青年。
而在他看來,墨守成規並不能治理好國家,時代一直在變,永遠是老祖宗留下的一套並不合適,他當下賦詩一首回贈司徒軒,表明自己立場不會變。
都是固執之人,誰也別想改變誰,兩人最後只是默默的互看彼此一眼,拱手互道珍重,從此分道揚鑣。
司徒軒推翻了他所有的政策,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顧珩手中捏著信紙,一掌拍在椅背上,而後用力握住。
歷來變法就是打破規則,必有痛點,這條路必將磨難重重,但他不會放棄,他決定在檀州試行變革,向世人證明他的舉措並未有錯。
家書裡除了這樁事,母親還提及了讓他續弦開枝散葉,且列為頭等大事,隨家書還附上幾個備選人選,讓他選擇,美其名曰不強求他,選個合他心意之人。
書信上羅列的世家女子姓名家世,他看都沒看一眼就塞回了信封,束之高閣。
妙雲走了,把他的心也帶走了,這世上再沒有人像她一樣心意相通知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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