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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98901-E98903

《萬戶侯》全3冊

  • 出版日期:2020/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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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動這事很難說得清,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傾蓋如故,
而他第一眼見到她,
心頭便冒出「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藍海E98901 《萬戶侯》卷一
世人皆知魏赦乃混世魔王,什麼樣的荒唐事都做得出來,
前往武鄉侯府應聘廚娘的竺蘭本也這樣想,直到見到本尊方知並非如此,
初見時她因他那與亡夫一模一樣的相貌,誤認之下將他抱了個滿懷,
他雖不信她的解釋,卻沒因此發怒處置她,
且知道她一心想賺錢供兒子讀書,不但為她弄來知名書院的名額,
還替她把一應費用都付清,只要她配合行事,專門為他熬煮藥粥,
就算她被他繼母算計,牽扯進他那複雜的家事中,害得他兩廂為難,
他也願意忍著一肚子火為她退一步,不讓她再受刁難,
面對如此照顧他們母子的男人,她要不身陷這溫柔之中,難啊……
 
藍海E98902 《萬戶侯》卷二
魏赦一心只想娶廚娘竺蘭為妻,其他女人全入不了他的眼,所以——
有人蓄意造謠,壞了和郡主的親事,他開心,
雲表妹上門想跟他湊一對,故意惡言惡行嚇跑表妹,他樂意,
沒想到他還沒能贏得美人芳心,魏家三房的人竟想綁架染指她!
幸虧他及時出現才沒讓慘事發生,事後還嚴懲三叔和愛妾挑糞半年,
這種種行為,終於讓她給他一點好臉色,
他還來不及和她好好培養感情,老太君要他代二弟前去提親,
路途迢迢,他既捨不得離開她,又擔心她的爛桃花處處開惹麻煩上身,
開口請她一起遠行,她卻狠心對他說不,
因為,贏得庖者賽事獲得百金與招牌比他還重要……
 
藍海E98903 《萬戶侯》卷三(完)
隨著發現的線索越來越多,魏赦對於過去的記憶產生了懷疑,
為了探尋真相,他安頓好竺蘭和兩人心上的小寶貝,獨自前往神京,
然而此行麻煩重重,途中遭遇太子特地設下的埋伏,
所幸他早有準備,帶著人馬奮力殺出重圍,
好不容易來到皇宮,得知記憶缺失是天師搞的鬼已經夠讓他火大了,
皇帝竟然還把他軟禁在宮裡,他絕食抗衡,
誰知這人竟然使出下三濫的招數,派人把竺蘭和阿宣拐來做人質……
木微槿,九零後,心思細膩的水瓶座,
氣質文藝清新,酷愛作天馬行空之幻想。
少年時曾為看客,閱盡書中癡男怨女愛恨情仇,
於是化身寫手,將萬般燕侶鶯儔纏綿悱惻訴諸筆端。
閒暇時,或彈琴,或種花,喜歡奶茶與音樂,靈感均來源於生活,
嚮往圓滿,尤愛喜劇,最羨慕人間神仙眷侶,因此故事多是溫暖治癒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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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混世魔王將歸來
江寧下了一場纏綿三日的新雨,如今雨勢方歇,華美的屋簷兀自往下墜著晶瑩的雨串兒,與燒著地龍的溫暖屋內,那長長短短的銅壺滴漏聲相和,不絕地刮著人的耳朵。
老太君性子平和,平素裡也不覺得這麼聲音惹人煩,但今次卻委實嫌聒噪了些。
江寧魏氏,整個江南最頂尖的貴族世家,如今人丁凋敝,子嗣不昌,雖是超品爵位世襲罔替,但家主如今在朝廷不過謀了個五品差事,因沒什麼實權在握,已是不大如前,家中做主的還是老太君高氏。
老太君如今正嫌煩,因著平素清閒,近日裡事情卻趕到一塊去了。
先是兩個孫女兒的婚事。
玉陽姚家最好給人張羅姻緣,大太太孟氏準備將人找來,請對方相看相看,到時暗中自有授意。
因孟氏一向嫌棄自家的女兒是個無用的草包,因此老太君得知後直說不必,宜然如今雖到了及笄之年,但他們魏家女還不愁婚嫁,誰料孟氏竟耍心眼對她陽奉陰違。
今日姚氏果然來了,二房姑娘魏颯然才十二歲,也跟著沾了點光,教姚氏一併相看。
若照以往,姚氏覺得好,必記在心裡,含蓄地傳些話回來,可她對魏颯然卻是大加讚賞,直拉著她的小手不住地誇著,反而對孟氏的女兒魏宜然置若罔聞。
因顧全小姑娘們的體面,姚氏話說得不露骨,表面上沒讓孟氏難堪,但孟氏因氣量小,便覺得她那不說比說了一萬句還厲害。
姚氏一走,孟氏便氣得繃著臉歪著嘴,因夫君魏新亭一個月才休沐一回,一回只回來個一兩日,她沒法抱怨,便找上老太君罵罵咧咧鬧了一場。
孟氏是個沒罪找枷扛的,老太君一向睜一眼閉一眼,今日她不聽勸請來了姚氏,沒落著好便只管委屈地哭。
「求老太君做主,記著宜然的事兒,將來颯然是不愁有出息的,只請老太君看著宜然些。」
都是親孫女兒,老太君哪個不疼?只她瞧不上孟氏的性子,蹙了眉,頗不耐煩,好不容易才打發人走了。
金珠看著時辰,為老太君添了一壺茶,添茶時不忘說上一句,「大太太這事,也不曉得老太君怎麼看。雖說她哭得不成體統了些,但三小姐畢竟是老太君的親生孫女,總不好真不顧。我瞧著,今日那姚氏是真沒給大太太半分面子,怨不得大太太生氣。那四小姐教她誇得簡直要蓋過宮裡頭的公主去了,大太太出力不討好,自然心裡有怨。」
老太君一聲冷笑,將瓷盞托了起來,又鏗然一聲落了回去,只道:「她不落好,她心裡有怨,只管衝我這老婆子撒便是!」
金珠連連點頭,先安撫老太君,又道:「可三小姐畢竟是老太君的孫女兒,今年又要十五了,正該嫁人,大太太從前兩年便開始愁了,愁到今年也沒個著落。」
老太君何嘗不是心知肚明,因此也冷靜下來,歎了一聲,道:「我倒不是有意偏袒颯然,是宜然被她從小教得還是個小姑娘卻有一肚子的主意盤算,自幼時起心眼便比瀟然、颯然她們幾個都多,因此我雖對宜然也疼愛,卻總不如颯然她們幾個真。」
說罷,她似覺得口渴,端起溫好的熱茶飲了一口,接著又歎道:「但最使我心煩的卻不是這一件事,而是別的事。」
金珠做出洗耳恭聽狀。
老太君看了她一眼,憂鬱起來,「新亭原在市舶司供職,差事不好說不清閒,今被調去做寧州知州。他有爵位傍身,只恐無權,如今做了知州,日子自會好過一些。」
因是朝廷密事,沒板上釘釘以前老太君是不會亂說的,金珠自然不可能聽得見,今聽老太君如此說,那必是已確定了,她自然跟著歡喜。
但瞧老太君滿臉鬱鬱之色,她不禁納罕,忙道:「這可是天大的好事,雖說這不算什麼右遷,但老爺若做了知州,自然能多顧著家中,等他回來了,老太君身上的事兒也能輕便些。」
老太君更是憂愁,「正是這樁。」她側過身來,看向金珠,「妳忘了?咱們家的混世魔王也要回來了!」
她難掩激動神色,手中的木杖在織錦繡木蘭紋藏紅氈毯上杵了幾把,教金珠看不出是歡喜還是埋怨。
老太君蹙著一雙天生微褶的細眉,又是一聲長歎,「這就是闔府上下皆知的故事了,那混世魔王和他爹多不對盤,見面必要打起來,這幾年他在淮陽養著,不知把性子養成了什麼樣,若還是像以往一樣,只要一回來,這府裡哪還有什麼安逸日子。
「他自小新亭便對他嚴苛非常,又是打罵又是責罰,可惜也沒教他養成一副君子端方的性子,反倒因為皮囊鮮豔,早幾年在外頭招搖撞騙,他幹的那些荒唐糊塗事要說起來,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說完掩面歎息幾聲。
金珠側耳聆聽,聽著幾聲細細的檀木手杖拄地的沉悶咚響,於是道:「大公子回來了,依舊住臨江仙院?」
老太君睨著他,「妳還有本事把他發落給他二叔去?」
金珠想起二老爺那張素日裡板正嚴肅的臉,又想起他那比大老爺尤甚的種種手段,自是不寒而慄,忙蹲下來靠在老太君身旁,諂笑道:「金珠是想著早些給大公子安置去處。」
金珠早二十年前便跟著老太君,是魏府裡的老人,於慈安堂是除了老太君以外最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但她侍奉老太君便猶如侍奉母親般,盡在那兒裝乖賣巧。
老太君忍不住一笑,摸了摸她的腦袋,說道:「他那個院子早該掃出來了,原物是什麼樣,你們換了新的也好,只不須改,若這魔王被惹得不高興,又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金珠一一聽著,乖巧頷首後便準備去吩咐。
老太君又想起一事來,喚住她,「對了,前幾日大太太放了一批廚娘出去,今日可招了人進來?」
她因年老不大管事,府裡諸多小事一向是交給孟氏來管,人員安置便是其一。
孟氏近來火氣大,不愛吃辣菜,嫌人廚子燒的飯菜不合口味,便逐了人出去,不但如此,還連坐了十幾個人。
哪想到魏府家大業大,食邑萬戶,卻會混到有一日連飯也用不上的地步,只管得上讓老太君這裡有口飯吃,孟氏這是作繭自縛,砸了自個兒的腳了。
金珠說道:「招了,新招來十幾個廚娘,連寧州結海樓的掌勺都讓大太太請了回來。」
老太君聞言一哼,「沒少出傻錢吧。」
這是不可能不出錢的,金珠訕訕道:「錢是放了不少出去,得有原來林大廚的數倍吧。」
老太君肉疼無比,一時面露恨恨之色。
她原是鄉里小民出身,家中最是奉行勤儉,倒不是多慳吝,她打賞人一向不手軟,只是對這種多餘的支出一向十分看不慣,因此瞧不上孟氏那鋪張浪費的處事作風。
「老太君,還有什麼事吩咐?」
老太君瞥眼看她,事既如此,也只能忍耐,她不再說別話,蹙了眉道:「妳親自去,給赦兒挑幾個合眼的丫頭廚娘。」
金珠又道:「大公子的脾性金珠可摸不透,只好問老太太,敢問什麼是合眼的?」
老太君只道:「合我的眼便是了。赦兒從前糊塗事幹得不少,不許找那太過貌美年輕的,無論近身侍奉的奴婢還是庖廚裡的,年歲都要二十往上,不許太美,出了閣有兒有女的優先考慮,手腳麻利些,最好有些經驗,性子不許急躁,要能容忍得了赦兒那副狗脾氣,還有……左右不過十幾個人,妳看著辦吧。」
早前大公子魏赦在江寧傳出那樣的名聲,是教老太君心灰意冷了的,但到底出去了幾年,人不在面前,她又開始心心念念著。
魏赦從小沒了母親,在繼母孟氏到來之前,他由老太君帶過幾年,府裡唯獨老太君一人是真心疼愛著他的。
他如今回來,金珠料到老太君必會事事為大公子打理妥當,因此格外上心,應了話便照吩咐辦事去了。


魏府招廚娘,竺蘭慶幸自己竟能從近百人之中通過一層一層的考校,殺出重圍,一直到進了府才算真正放鬆了一口氣。
葛二娘子是管廚房的人,親自領著竺蘭等一行人入膳堂。
大房、二房、三房各有小廚房,這膳堂是總廚,平素裡管著家宴。老太君還在,三個房頭走得親近些,偶有喜事或迎客,這膳堂更是不能少。
葛二娘子手腳麻利,一會兒便把膳堂裡大到煙囪,小到一鍋一鏟的用法事無巨細地陳述了一遍,各位廚娘都用心拿筆記著。
都是孟氏挑的人,重金請的自然不會有什麼錯,葛二娘子因記著金珠的話,要為大公子挑幾個稱心的廚娘使喚,目光在眾人之中梭巡了一遭,最後,她那雙精明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了一處。
竺蘭在這群人之中不算是最年輕的,生得算是有幾分姿色,但布衣荊釵,隱藏在一片陰翳當中,顯得特別纖瘦,從葛二娘子這個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圓領上一截白皙小巧的頸子,盈潤白膩,鮮嫩如藕,上頭是一張微微低垂、神色恭敬的臉,看不出一絲神情,於昏暗的燈光之間倒顯出幾分出挑。
更讓葛二娘子注意的,是她頭上盤著的婦人髮髻,這在這些年輕的廚娘當中近乎是絕無僅有的。
想到金珠的叮囑,葛二娘子提高了聲音,看著竺蘭,「妳出來。」
竺蘭知曉這是在喚自己,不疑有他,從一眾人的注目當中走了出來。
葛二娘子盯著她的臉,還是覺得容色過於清豔了一些,雖不是什麼絕色美人,但也在中人以上了,這還是不著鉛華的素容,上了妝不知是怎麼個美法。
只是瞧她衣履髮飾皆簡簡單單、清清爽爽,葛二娘子又不那麼擔心了,只問道:「妳有夫家?」
竺蘭頷首,「是的。」
來之前她們的身世都在魏府留了案,她只是照實回話,並沒有作假,就不必怕。
葛二娘子點了下頭,「成婚多久了?」
竺蘭道:「約有五年,有一子,四歲。來前依照嬤嬤的吩咐,都留了底。」
先前較量廚藝的時候,竺蘭的出挑便讓葛二娘子不能不注意到,現下問出竺蘭竟還有一個四歲大的兒子,她更滿意了,笑瞇了眼睛。
想想前幾年大公子雖然有點過火,但他對旁人的妻子一向以禮待之,若非如此,老太君不至於下這麼個命令來。
因此葛二娘子就點了竺蘭與另外一名已婚的年輕婦人蘇繡衣,入了臨江仙院。
此外,她又先後為老太君的慈安堂和二房、三房挑了五人,餘下眾人則留在膳堂。
竺蘭還不知葛二娘子的算盤,人家怎麼吩咐,她便要怎麼做。
兒子阿宣正是該啟蒙的年紀,如果她不能進入魏家,就不能為阿宣找一個頂好的先生。她已然這樣了,不能放棄讓阿宣立志的機會。
竺蘭與蘇氏一路沉默地跟隨著葛二娘子往臨江仙院而去,途中所見皆雕甍繡檻,美輪美奐。
臨江仙院的主院是三進院落,佈局嚴謹合理,穿過漆紅彩繪仙鶴雲紋大門,便見一方刻有行書的浮雕影壁,鐵筆銀鉤,竺蘭甚至都來不及看。
過了外院門再往裡走,越見天地開闊,氣象森然,內院之中有手植嘉樹,望之蔚然,奇花異草,郁郁青青,更有假山池沼,姿態怪如異獸,假山間清溪瀉玉,穿綴而出,發出叮咚泉響,如鳴佩環。
葛二娘子步子未停,領著兩人穿過垂花拱門後繞著大理石砌成的廊腰縵回,一面走著,一面說著,「武鄉侯在江寧是首屈一指的鐘鳴大戶,但說到人丁,因才傳了不過幾代,並不算多。大老爺在朝廷供的是個閒職,但回來得極少,此前有一個正房夫人大孟氏,膝下只得一子,那便是大公子,但先大夫人偏偏福薄,後來大老爺續弦,娶的是先大夫人娘家的隔房妹妹,育有一女,那便是三小姐宜然。」
這一點竺蘭略有耳聞,大房的原配夫人不知為何不得大老爺所喜,而且紅顏短命,留下的大公子也不得大老爺喜歡,父子交惡之名在江寧近乎人盡皆知。原配夫人故去以後沒有多久,他後腳又娶了續弦回來。
費勁了幾年,大夫人生了兩女,長女夭折,其後再無所出,而大老爺對大夫人表現得很專情,不再納妾。
葛二娘子撩起襦裙邁上臺階,聲音依舊穩穩地傳來,「二房在醉花陰院,離這兒有一點路,坐靠南山,是二老爺主事。」
因她們方來,不過是次等廚娘,接觸不到二房什麼人,葛二娘子便不再囉嗦。
竺蘭知曉,二老爺魏公桓,妻子是老太君娘家的內侄女高氏,另有一妾陸氏,膝下有二公子魏修吾,兩個女兒行二和行四,分別喚作魏瀟然和魏颯然。二小姐魏瀟然早年便已出閣,故如今不在府中。
蘇繡衣屏氣凝神聽著,到葛二娘子頓下來,開始帶著她們往罩房裡走時,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敢問嬤嬤,三房……」
葛二娘子不喜歡多話的,睥睨著蘇繡衣,嘴裡不知為何發出了輕輕的一道怪笑聲。
竺蘭感到蘇繡衣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甚至胳臂肘往後縮了一縮。
葛二娘子卻轉回頭去,推開了塵封已久的罩房木門,往裡而去,「三房人丁少,三老爺屋裡雖有妻室和妾室,卻無所出。妳們日後安心待在臨江仙院,會面三老爺的機會怕是不會有,何必吃碗看鍋,這山望著那山高。」
蘇繡衣斷無此意,一時急得紅了面頰,但也分辯不得,只好咬住了嘴唇道:「繡衣失言,嬤嬤勿怪。」
葛二娘子已邁入了主屋,回頭看向一旁至始至終乖乖巧巧沉靜無話的竺蘭,相較之下,她還真是偏愛竺蘭些,甚至語氣都要更和順,「妳說妳有個一兒子,家中還有什麼人?那小兒無人照料?」
竺蘭道:「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我們母子相依為命。」
葛二娘子聽出了竺蘭的意思,這個罩房她不住,如若要住,她的兒子必須跟過來。
但不是魏家的孩子,住到內院來不合規矩,而竺蘭看著知情識趣,應也沒有這樣的想法。人既然是大太太允了進來的,對她兒子進府一事想必已是默許。
葛二娘子頓了頓,道:「好,我著人給妳到臨江仙院外的一個窩棚裡搭張臥榻。」
竺蘭家中一窮二白,數年前亡了丈夫,唯有一個母親也已經病故,她是出了熱孝,走投無路了才孤注一擲的。
魏家慈悲為懷,平素不時便會兼濟貧民,不過區區小兒,多一雙碗筷不多,況竺蘭廚藝精湛,孟氏只當多花了點錢出去,她一貫不大心疼錢,何況竺蘭應承了待兒子上學後便會送他去書塾裡。
「多謝嬤嬤。」竺蘭道謝道得很誠心。
能給兒子一個落腳處,能拿到錢為兒子找一個靠譜的書塾,就是她寧可賣身也要進入魏家這樣的大戶人家的意義。
只要她還能搏一搏,便絕不能讓兒子走他爹和她的老路子,在春淮河上撐一輩子的船。


葛二娘子辦事俐落牢靠,當晚竺蘭就有了一個落腳處。
葛二娘子臨去前再三囑咐竺蘭,她的兒子只能在外院養著,因帶著他,連帶她也只能睡柴房,如果沒有傳喚,她的兒子不得壞了規矩,否則老爺夫人們怪罪下來,她也只能捲鋪蓋立即走人。
竺蘭謹記於心,但心中並無多少擔憂。
阿宣是遺腹子,生下來就沒父親,在她的膝下養著,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十足的苦命孩兒,但他卻異常地聽話懂事,才四歲便想著幫她分擔力氣活,但凡她不讓做的事,他一概不會越雷池一步。
傍晚,竺蘭把燒好的熱水拿涼水兌了,倒入木盆裡,把阿宣剝得光溜溜的一道下了水,用濕熱的布巾給他利索地從下刮到上,刮到他都疼了,小臉被騰騰水氣熏得發紅,但一聲都不吭。
竺蘭說:「走了好幾天,沒洗過這麼舒坦的熱水澡是不是?要把身上的髒泥巴全摳下來,免得那些貴人小姐們見了心裡不歡喜。」
阿宣光著屁股,涼涼的,等穿好衣裳,就找了個小板凳自己坐下來。
洗完澡竺蘭就不會讓他幹活了,於是他只能眼瞅著娘親忙碌的背影,看她麻利地鋪床、疊被,在那片幢幢的燈影之間,身子顯得格外清瘦單薄。
魏府的柴房雖然簡陋,但比他們從前睡的總是漏風漏雨的屋子要寬敞嚴實多了,一點也不冷。
三月的天氣,雨水豐沛,窗外一叢苦竹還有些濕潤,被月光照出一絲亮色出來。
「娘親。」
竺蘭正套著枕頭,聽到兒子猶猶豫豫的呼喚,有些驚訝的回過頭去。
阿宣把小板凳當馬騎,坐得搖搖晃晃的,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像兩顆晶瑩的大葡萄,望著她小心翼翼地說道:「我們住到這兒,爹爹回來了,會不會找不到我們?」
他自幼聽話懂事,對於「爹爹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以後會回來的」這說法深信不疑。雖然他懂事,很少主動在竺蘭面前提起,但大概是想江寧離他們從前生活的地方太遠了,有些不放心,怕爹爹以後回來找不著他們。
竺蘭看著,阿宣撲閃的大眼睛裡滿是天真的憂慮,心細細地疼了一下。
「你爹爹會找到我們的,他是最聰明的人,比阿宣還要聰明。」
阿宣一直被親娘灌輸爹爹比自己聰明的理念,對此深信不疑,於是誠心地點了下小腦袋,捏著小拳頭堅定地想著,娘親總說他要長大了才會比爹爹更聰明,他想快快長大,保護娘親!
竺蘭微微一笑,掉頭去把套好的枕頭疊放在床角,一股熱淚卻湧了上來。
五年前的那場洪水帶走了她的丈夫,她最最深愛的夫君,為了挽救她母親的性命,任由自己被捲入波濤洶湧的浪濤裡頭,尋覓無蹤。
那場大水裡,春淮河兩岸死了上萬百姓,江寧知州因為災後私吞賑災款項,被皇上撤了烏紗帽,對災情處置不利的官員也有大小數十人,一一責罰,震驚朝野內外。
當初母親一直在抱怨,也在後悔,說如果被大水沖走的是自己,留著女婿的一條命,她的日子就不會過得那麼苦,阿宣也不會一生下來便沒有了親爹,他們孤兒寡母的,以後上哪立命去?
所幸她現在找到出路了。
竺蘭把床鋪好,將穿上衣裳的兒子抱入懷中,拉上棉被。
柴房裡的油燈燒得亮亮的,阿宣在她懷中睜著烏溜溜的雙眸,一抬起小腦袋就能看到娘親映著桔紅色燈光的溫暖面龐。
竺蘭對他說著在魏府要注意的事項,事無巨細,強調多遍,對於他即將上學堂的事也說了。她怕自己以後長期在臨江仙院伺候,白日裡阿宣無人照料,把他放到書塾裡去無疑是最好的。
阿宣凝神聽著,忍不住說:「娘親要伺候的人很兇嗎?他為什麼不讓阿宣白日裡也與娘親在一處?」
竺蘭聽了阿宣的話,忍不住想了想,魏大公子的名聲還真的是很壞,年紀輕輕便是個紈褲子弟,鬥雞遛狗,玩弄促織,不學無術,一直文不成武不就,驕奢淫逸,是江寧出了名的花花太歲。
魏大老爺對唯一的兒子一直是深恨不成器,魏大公子十八歲的時候,魏大老爺就在臨江仙院的書房裡發現他窩藏了一名青樓的妓子,當時氣得吹鬍子瞪眼,差點中風,回頭人一下地,立馬把魏大公子掃地出門,發配到淮陽去面壁幽居。
魏大公子被圈禁了六年,但偶爾也會回來,譬如老太君過壽、家裡過大年的時候,他回來一家團圓,但據說因為他們父子關係惡劣,每一次筵席到了最後都會不歡而散。
這一次是聽說魏大公子染了怪病,老太君發了話,必須要把他接回來,請江寧最好的名醫來醫治,魏大老爺才總算沒有反駁。
用老太君時時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來說,那便是,都是孽障、孽緣!
竺蘭抬起右掌在兒子毛茸茸的後腦杓上撫著,並在洗過澡後又香又甜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娘親很好,不用擔心,魏大公子是個品行端正的君子。」
第二章 與小奶娃的巧遇
隔日,魏新亭回來了,不但回來了,還攜回一道聖旨,任命他擔任江寧知州。
大房這邊是大喜過望,孟氏本就嫌他官不大,事卻冗,江寧知州總算有些實權,管一方水土,還能回府共聚天倫,不必再在外幽居,自是喜不自勝。
當晚便由老太君作東設了家宴,為歸來的魏新亭洗塵。
一大家子,單是主人便入座十數人,一場曲水流觴的瓊筵,配上慈安堂後頭的綠竹猗猗,清流潺湲,一家子其樂融融自不必說。
飯畢,到了漱口吃茶的時刻,三個房頭的婢子各捧了盆盂伺候主子們漱口。老太君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鑠,還需溫酒來漱。
筵席上,魏宜然和魏颯然兩個姑娘穿戴得最是鮮豔,一個是穿海棠色鏤金絲翠蔓紋玉錦緞長襦,一個是穿煙霞色棲枝飛鶯攢珠蜀錦華裙,一個嬌豔,一個熱烈,像兩朵含苞待放的花兒。
魏宜然說話時最是溫柔小心,所說的話讓魏新亭感到小女兒對自己的一番孺慕之情,實在動容,心生無數愧疚。
另一旁的魏颯然只管隨心所欲,撥弄碗裡剩下的兩粒圓滑而富有彈性的魚丸,眼珠瞪得大大的,無論高氏怎麼勸阻,她都彷彿沒聽見。
老太君只管笑咪咪的看著。
隔了會兒,孟氏忽提了一嘴,令滿座皆寂,「老太君,等明日赦兒回來了,他照例是住在臨江仙院的主院?」
臨江仙院落結構最為複雜,那日葛二娘子領著竺蘭所看的只是一角,不過在孟氏看來,那卻是最大的一角,原來是給大孟氏孟潤梨所住,在她過世後,老太君覺得虧欠,便讓給了魏赦。
因魏新亭不常在家,只得委屈孟氏住偏院,她原本就眼饞那大院眼饞得很,如今魏赦回來,見老太君仍記著嫡親長房長孫,將那大院歸給魏赦,她內心自是酸得厲害,牙齦都要咬出血來。
老太君一聽就知道孟氏打的是什麼主意,不悅地沉下臉。
魏新亭立馬於桌下握住了愛妻的柔荑,頓了頓,低低地說道:「母親,如今兒被天子授命任職江寧知州,已歸家,魏赦再住大院,實為僭越擅代,並不合適,春錦是心有顧慮,怕兒委屈。」
一旁的魏宜然聽著哥哥馬上就要回來的消息,簡直是熱血沸騰,一張俏臉漲得通紅無比,像被烙鐵燙過似的。
老太君冷冷笑道:「我算看出來了,你夫妻二人對赦兒仍未死心,怎麼,非得將他趕出魏家,你們才心滿意足?」
魏新亭蹙起了墨眉,一時不語。
老太君睨了一眼孟氏,想這婦人持家以來,絲毫不知開源節流,一向驕奢淫逸慣了,江寧不知多少人對她有微辭,因她不算太出格,自己身子骨也不健朗,從前便不大愛管她的閒事。
但她是魏赦的姨母,也是他的繼母,自己就是見不得她日日夜夜在兒子的跟前吹枕頭風,破壞他們原本就已岌岌可危的父子之情。
金珠觀老太君面色,立即將她的龍頭手杖遞了過去。
「咚」一聲響,滿座除了屋外的潺潺流水聲,已不剩什麼聲音了。
二房、三房的人秉持著事不關己的心態,一直作壁上觀,鴉雀無聲。
老太君叱道:「回話!」
魏新亭沉默地皺著眉頭,只好又道:「兒無此意,母親勿要多心。」
老太君道:「赦兒身染怪疾,還不是教你們逼的!淮陽是什麼好地方,他一人在那住著面壁,沒病也得悶出病來,何況這一住就是六年!就算他當年一時糊塗,我這個做祖母的不好為他分辯什麼,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就是看在他死去的娘的分上,也不該絕情到這個地步!」
魏新亭的嘴角抽了抽,卻不敢立時反駁。
那逆子在淮陽面的是個什麼壁?光他打聽來的就多不勝數,舉凡撬門鎖溜出去,在外頭鬼混,在古玩行砸了人家的金字招牌,單是為魏赦擦屁股就費了家中一大筆錢,隔日又教人捉去了賊窩,險些被人活剮了。
他命人帶兵要將魏赦解救出來,沒想到這孽障竟領著一路山匪,把他的人打得七零八落,沒討得一絲便宜。關於自己的精兵折在自己兒子手上這事還不能往上報,以免影響仕途,他只得吃啞巴虧自己忍下來,這一路忍得頗是辛苦。
後來魏赦在淮陽失了蹤,為免再去熱臉貼冷屁股,他索性不再管了,任魏赦自生自滅去,只要這人不頂著江寧魏氏的名頭出去招搖撞騙,就是死了他也不必收屍。
如魏赦這樣的混世魔王,說他在淮陽面壁悶出什麼病來,魏新亭是絕不相信的。
老太君面露不滿,「赦兒患了熱症,淮陽無人可醫,若不是還有我這個祖母可以為他做主,他是不是即便是死,也不必再回魏家了?」
滿座噤若寒蟬,魏新亭只得說道:「兒無此意。」
老太君道:「你無此意便是,那大院原本就是潤梨生前住的,當年你們夫妻初結為連理時也算是恩愛,怎麼她為你生了一個兒子,反而像變成了你的仇人似的?潤梨從前是最得我心意的,賢良淑懿,持家有道……」
孟氏聽到這話,感覺老太君這是明晃晃的再打她的臉,焉能滿意,一口氣直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正無處發洩,扭頭發覺女兒那似醉了酒般的通紅臉蛋,更是大恨,右手便朝魏宜然的肉臉擰了過去,直擰得魏宜然撒嬌呼痛。
她叱責,「貪那幾口,如今糊塗了是不是?早點回去歇息,這不是妳該過問的事!」
魏宜然從母親的魔掌底下掙脫出來,憤懣地嬌哼了一聲,瞥了眼母親就告退跑走了。
老太君攥著龍頭手杖的手力道緊了不少,乜斜了眼孟氏,「孩兒無狀,關起門來教訓就夠了,做什麼大庭廣眾的傷她的自尊。」
孟氏伏低作態,「是,兒媳謝母親教誨。」
老太君一雙鳳目依舊威嚴,環視四方,令席上眾人皆噤聲垂首,恭聆教誨狀。她又道:「赦兒的熱症治好了,回頭他的出路由老婆子我來安置。」
老太君沒明說,但眾人心中自有一桿秤。
武鄉侯的爵位是從魏新亭、魏公桓和三老爺魏明則的父輩頭上傳下來的,下一任襲爵的應當是長房長孫,要落到魏赦的頭上。
老太君雖然因為魏新亭對長子的苛待而心裡疼著魏赦,但這武鄉侯的爵位,她是不會交給魏赦的,她也沒有這個權利。而魏新亭除了膝下這一子以外,唯獨一個女兒,如果這一次能夠挑起他們父子間的舊隙,令其再生新怨,那麼這個爵位應就不會再歸長房了,很有可能落到魏修吾的頭上。
魏明則的嘴唇慢慢地朝旁掀了一下。
筵席散後,孟氏扯著魏新亭回屋,關起門來。
老夫妻也不懼羞了,她一手攥著魏新亭的對襟秋香色蒲紋長衫褂子,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你瞧瞧你,當了知州,在老太君跟前還是屁也不敢放一個!」
魏新亭蹙眉,官場上惹了一身冗事,有實權的官又哪裡是輕易能做好的?好不容易歸家,妻子又是個不知事的,再加上今日老太君的敲打,他自是感到身心俱疲,半點不肯應付孟氏,直板著一張臉把衣袖抽了回來,「妳胡鬧什麼。」
「你還說我胡鬧,那小賤種明兒個就回了,六年前的那樁事,他肯定記恨著咱們,那妓子是我們偷偷摸摸塞到他房裡的,他那麼聰明,事後一定一早就查了出來,擱以往他不回來也就罷了,如今回來了,還不找我們秋後算帳?」
那小賤種的手段是出了名的狠,孟氏只要想到六年前老爺把他趕走那日,那一雙陰鷙而血紅的眼直勾勾盯著她,彷彿要將她的骨肉生生啖下一口,她便不寒而慄,甚至睡夢間都不安枕。
如果不能斬草除根永絕後患,他日那小賤種回來尋仇,再加上皇上對魏家的懷疑,她簡直無法想像。
魏新亭見妻子哆嗦了一下,立馬不悅地回道:「青樓的賤妓是妳弄回家中的,我並未參與。」
他是個有傲氣的人,縱然心裡不滿魏赦,也無法折損自己的高風亮節做下這等下三濫之事。
孟氏咬唇,「老爺,這件事可是你默許的,如果不是你想把他逐出家門,單憑我一個繼母,哪裡敢對魏家的長房長孫下手?你如今倒想撇清干係?好,算了,我也指望不上你,我被那小賤種弄死了,你大可以再納別人去!」
孟氏氣得不輕,撇下魏新亭不理,扯了朱紅羅帷便往裡去。
魏新亭在外聽著,有急促的喘氣聲不斷地傳出簾幔。
這個妻子一向最會撒嬌,溫柔起來酥可入骨,若是平日裡,他隔上一個多月才能歸一次家,不知能在她那兒享受多少甜言蜜語,綿綿雨露。
魏新亭聽著她略含著氣惱的呼吸聲,腦中一時清明,可想起那即將歸家的逆子,登時又板起了臉,半點繾綣情意也無。


迎接魏赦的是老太君親自派的人,排面頗大,江寧魏氏的大公子回來一事,無人不曉。
除了魏家的家僕府丁,連老太君娘家的一些人也過來了。
她的一個嫡親侄孫,名喚高昶,與魏赦差不多大年紀,兩人是刎頸之交。
聽說魏赦走水路乘船歸家,高昶拉著自家人壯威風,想著不能讓好兄弟在他的渣爹面前丟了面子。
他在渡口邊按劍而待,一臉神采飛揚,端看相貌便是龍章鳳姿,一身雲錦紫緞水禽紋圓領大袖衫,外罩玄色對襟直領披風,眼眸燦燦,一如明星,說不出的倜儻瀟灑。
這位高小公子,眾人皆知是江寧出了名的美郎君,而更為人傳道的是,他的好友,當初離了江寧拱手把江左第一美男的稱譽讓給他的魏大公子,皮相容色也是一等一的絕佳。
魏赦如今歸家,那些當年他離家時還只有蒜苗高的女娃娃們如今長大了,爭相要一睹他的風采,若非高昶領著市舶司的閒職,以公謀私把人全堵了下來,渡口今日就要被數以千計的腳丫子踏破了。
在熱鬧的喧譁聲與爭相一睹的推搡之中,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聲音清脆。
只見那烏篷間緩緩探出一個頭,一片逸灑的廣袖長衫飄了出來,玉白底色,煙青雲紋,腰佩素銀蘭芷玉帶,墨髮高束加玳瑁冠,玉樹臨風,光采如名花傾國般照人。
這一瞬,岸上竟沒了聲音。
不過大約魏赦從前留的案底太過出名,因此端看他容貌的比仰慕他的多出數十倍。這些未出閣的美貌小娘子,心裡還真沒太把這麼一個狎妓弄娼、鬥雞玩鳥的紈褲膏粱當成什麼良人,只是看個稀奇罷了。
高昶迎了上去,卻見魏赦的雙腿才落地,踩到水岸上的木板,人便虛晃了一下,一股子弱不勝衣感,不由吃了一驚,故友離去經年,果然身染怪疾?
他連忙遞出劍柄接住魏赦,一臂從後托住了他的右胳膊。
魏赦恰當地咳了一聲,秀逸而清雋的俊面白皙如脂,可以說沒幾分人色,他甚至柔弱得連呼吸都是錯亂無規律的。
高昶還沒有說話,迎面而來的便是金珠,她身後還有不少大房的女婢與護院。
他只好不說話,卻暗中狠狠掐了一把魏赦的小臂肌肉。
好小子,如果他沒把錯脈,這混帳玩意兒壓根屁病都沒有!


「娘親說了,這片小龍舌要澆水,喝飽飽才能長高高。」
阿宣拿著小水壺一屁股箕踞地上,一大片水嘩啦啦地澆在灰牆陰翳處靠著角落栽種的龍舌蘭上。
此處是魏府的後院,從前一直空著顯冷清,老太君念舊不忘本,想起發跡以前家中兄弟都是務農為生,就把這處不顯眼的地盤了下來種蔬菜,並養一些鮮花。
老太君腿腳不便,這塊菜畦和花園一向是她身邊的迭羅在照料。
阿宣在魏府的人緣很不錯,他安安靜靜的從不去內院吵鬧,胖墩墩的小身體蘊含著頗大的能力,還能幹力氣活兒,又會說些童言童語討人愛。
鑒於府裡這時已無他這般大小的娃娃,倒著實令人稀奇,心生喜歡。
他與幾個漂亮的姊姊混熟了,主動幫她們幹活,想著娘親說等攢到了錢能上書塾,他就不能和她們一道玩耍了,那麼在上書塾以前,他要儘量釋放天性敞開了玩兒。
澆完花,阿宣忽聽到遠處洞門後頭傳來由遠及近的說話的聲音,像是誰回來了。
昨晚聽娘親說過,但沒明白,他屏住了呼吸,把身體藏在一叢矮金絲桃小灌木後頭,一動不動地蹲著等。
魏赦病懨懨的,腳步虛浮緩慢,過了拱門,挑起倒垂的幾支依依綠蔓,食指修長而乾淨,白潔如玉。
金珠隨侍於後,低低說道:「公子該走正門的,大老爺命大房的人帶著人在正門等候。」長房公子走後門畢竟於禮不合。
魏赦臉色微白,咳了一聲,目光落在這片碧綠的菜地上,定了定。
他當年離去時魏府還不是這副模樣,看來他不在的這幾年,果然人是物非,變化極大。
不過這不像是他那個姨母的作風,她慣愛奢華浪費,砸破了她的腦袋她也想不到能利用這塊地種些茄子、豆角,如今這高高低低的木架上爬滿了新生的蘿葉,向陽而生的葵有著蓬勃待發的朝氣,菜畦邊上有一條曲折縈紆的清澈小溪,溪邊挨著光滑的水井與簇簇綠灌木,扎著齊整的四排籬笆。
再往籬笆後,則是高逾柳木的黛灰古牆,砌了多年,比他的年紀還大的。
魏赦的眼光滯住片刻,微笑道:「遠道歸家一身風塵,待我稍事梳洗再去拜見祖母,你們去吧,往臨江仙院的路我還認得。」
金珠聽如此說,便應了這話,只說老太君對公子頗是想念,大房那邊的事隻字不提。
她領著人去後,魏赦的步子停了少頃,確認周遭已無人,只剩下風拂花弄柳、吹皺一池春水的瑟瑟之音,他突然轉過身,朝那片溪水過去。
阿宣屏住了呼吸,緊張地抓住了手裡同身高差不多的綠杆水壺,連呼吸都不敢,可是透過枝葉的間隙,還是能看到金絲桃前頭那一襲衣裳的下襬越來越近,嚇得他忙往後躲。
「啪嗒」一聲,水壺倒了,水灑了一地,阿宣也驚魂未定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魏赦一步越過了小溪,停在了阿宣的跟前。
果然有個人藏在這兒。
起初魏赦以為是他那個不爭氣的姨母又做了什麼,不過看到是個豆苗大小的奶娃娃,還是讓他微微驚訝。
這才幾年啊,除了他那個生不出兒子的渣爹,難道是他二叔又振雄風一舉得男了?他竟不知。
魏赦看了一眼這小奶娃,比劃一番,嘖嘖,看起來不超過五歲。
阿宣嚇得簡直要魂不附體,小腦袋抬起,逆著光打量魏赦,但什麼也看不清,只感到面前之人身材頎長,比他身後那朝天攀援的牽牛花長得還要高。
他呆呆地碰了一下手邊的水壺,那水全潑在身上,倒像尿了一樣,很是尷尬。
魏赦睨著他,「你是誰?」
阿宣把水壺抱了起來,可憐地嘟著肥嫩的小嘴巴,「我是阿宣……」
「阿宣。」魏赦重複了一遍,語調輕微。
小孩子總是最敏感的,他能感覺到對面男人的語氣當中似乎沒有惡意,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兇神惡煞之人。
他沒留意到自己抱著的水壺還在不斷地噴著水,並且把他的胸前布衣褂子和桃色的杏花紋小比甲全打濕了。
魏赦的嘴唇揚了揚,突然彎下腰去,一隻手臂伸到他的腦袋後,揪住了小娃的後領子,像捉一隻出籠小雞般把他整個人提在了手裡。
阿宣動了幾下,沒拚過男人的力氣,像隻小烏龜被人拎了起來。
「你……你放開我……」
魏赦的嘴唇翹得更明顯了,「乖,帶你回屋換身衣裳。」
帶人回屋就回屋,為什麼要捉他?好痛!
而且外院的人大多都認識他,他都和姊姊們混得很熟了呀!
阿宣淚眼汪汪,羞恥地用肉乎乎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幸好此地距離臨江仙院不遠,魏赦沒走幾步路就轉回去,到垂花拱門外立定。
裡頭的女婢婆子湧了出來,爭相跪安,將他往裡引。
他道了一聲不必,將小孩放了下來,卻沒鬆手,「眉雙還在嗎?」
眉雙是從前伺候他的女婢,人是還在的,立刻從人堆裡頭走了出來。
魏赦只點了她一人隨侍,其餘眾婢各自散去。
眉雙瞧見他手裡拎著一人,烏溜溜的圓眼珠寫滿了不甘和生氣,頭也不回,半點也不肯瞧魏赦,不禁驚奇,只是轉念間便想到了這小娃娃是誰,立馬說道:「大公子,這是新來的廚娘竺氏的兒子,公子怎麼將他領到內院來了?」
魏赦頗為詫異,「是嗎?我以為這是我弟弟。」
眉雙瞧了一眼阿宣的眉眼,與大公子生得倒真是很像,不禁掩唇微笑。
魏赦道:「他身上濕透了,拿件衣裳先給他換下來。」
「是。」眉雙讓人將阿宣領了下去,躬身請魏赦入內。
他便不再客氣。
前幾年魏赦一年還能回來一兩次,這兩年是一次也沒有了,臨江仙院的奴僕已換了幾批,有不少甚至認不得他的面貌,只知道是一個極其俊逸美貌的男子,卻不想這一見之下都紛紛看呆了去。
魏赦停在一簇生得正豔麗的海棠枝下,問眉雙,「我身邊換了新的人,是大太太挑的,還是祖母挑的?」
眉雙屏氣道:「都是老太君挑的,老太君不讓大太太再過手公子的事。老太君跟前的金珠姨為公子選了兩名近身女婢,一名掃塵女,一名浣衣女,另置了兩名新來的廚娘。」說到這,她又接了下去,「公子領回來的那小孩就是其中一名廚娘的兒子。」
魏赦微笑,「祖母辦事牢靠,別給我挑的都是一些歪瓜裂棗、有夫之婦吧,防著我還防得這麼狠呢。」
魏赦自小便愛與姑娘調笑,老太君房裡的小丫頭有不少都遭了他的毒手,才會出此下策。
眉雙面露訕訕之色,這話倒不太好接了。
魏赦又笑,「只可惜今非昔比。」
說罷他又清咳了兩聲,疲態盡顯。
眉雙瞧著他比兩年前清減消瘦許多,大袖飄飄,袖裡頭猶如無物,俊容微白,眉漆似墨,一雙眼眸狹長而深幽,隱隱透著些許病弱和慘澹。
當年魏赦被魏新亭用木杖逐出門庭的光景還一如昨日,眉雙在心中幽幽一歎。
大公子和從前似乎很不一樣,看來是真的改過自新了。
第三章 熟悉的面孔
不一會,丫鬟素鸞將更換新衣的阿宣領了回來。
阿宣換的是一身魏赦六七歲時穿過的衣裳,要再小也沒了。
他穿著每走一步都要踩著衣襬,磕磕絆絆地朝魏赦走了過來。
素鸞已教了規矩,她母親是臨江仙院的人,那麼見了大公子便要喚人。
阿宣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哪知卻沒有人搭理他,他忍不住嘟囔起來,正要開口說話,背部突然又是一緊。
他「啊」一聲,整個人猶如小雞崽子似的教魏赦拎了起來。
魏赦從前養鳥時就好用這個姿態提著鳥籠到處走,沒想到今日著了道的是個小兒。
眉雙勸也勸不住,魏赦一徑揪著人穿過抄手遊廊往裡去了。
「哎喲……」阿宣恨死了,雙臂不住地刨著空氣,記著素鸞的恐嚇,不敢沾染魏赦半片衣角。
為什麼這個叔叔長得和神仙似的,卻盡幹些不那麼神仙的事呢?
聽到了兒子的呼聲,竺蘭吃了一驚,「阿宣?」
她每日早間離去時都會交代阿宣好好待在窩棚裡不許亂跑,這份工是她好不容易掙來的,輕易丟不得,阿宣又向來聽話,因此她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是被人用這種姿態給捉進內院來的。
她忙扔了手中的菜刀,從罩房前頭的小廚房裡追了出來,正看見一道修長的背影,阿宣就教他抓在手裡。
她急得不得了,忙追上了去,「公子,求你將我兒子放下來!」
雖未謀面,但大公子今日歸家的消息早就眾人皆知,她看身形也不會猜不出。
魏赦腳步一停。
這時,手裡的奶娃娃發出了驚喜的大呼,「娘親!娘親救阿宣!」
魏赦鬆開了五指,阿宣落了地,急急忙忙地朝娘親奔了過去。
竺蘭般蹲下身伸出雙臂,將兒子緊緊抱在懷中,親吻他的毛腦袋,撫著他的背安慰,等阿宣緩了過來,她才對面前魏赦的背影感激地道:「多謝公子。」
她雖然不喜魏大公子的做派,更不知阿宣今日是怎麼得罪了他,但寄人籬下,她不會不識抬舉。
魏赦的大袖垂覆而下,再度將手隱藏其內,慢慢地轉過了身。
迴廊盡處,幾盞絹紗香蘭槿木風燈不住地晃,底下湘妃色瓔珞串子綴著點點銀珠。
漆紅的綺柱,曳尾的鈴,面前立著一個豐神俊朗的男人,輪廓柔和,面貌俊美,膚色白皙。
熟悉至極,這種熟悉簡直要刻入骨子裡了。
竺蘭驀然如被雷電劈中,魂魄彷彿於瞬間被擊出了體外,「夫君……」
魏赦一動不動地凝著面前因為激動和驚愕,臉龐騰出了大團紅霞的女人,心裡想,原來祖母原來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挑的人竟這麼熱情奔放,隨便管人叫夫君,簡直羞恥。
美人堆裡長大的他並不是沒見過絕色,竺蘭當然算不得什麼絕色,但一身樸素的婦人裝扮,乾乾淨淨的,鬢邊倚著三兩朵素藕色的桃絹花,除此之外別無餘飾,襯得小臉光潔細嫩,如水豆腐般,很有一種水鄉女人的情調。
這婦人,算得上是個美人。
魏赦回神,卻見讓他有幾分意外的女子竟然已奔到了的面前。
他骨骼細長,腰身如蜂,竟讓她柔軟的一雙臂膀抱著還有富餘。
魏赦被勒得呼吸一緊,身體彈動間,又感覺到這婦人的臉蛋依偎了過來。
方才不該想著這婦人有股水鄉情調的,這溫柔果然令人消受不起。
但他要是沒記錯,自己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雛兒。以往有女人這麼恬不知恥地抱過來,他不是早就動手了嗎?
「咳,咳咳。」
魏赦越過竺蘭的耳頰,瞥見對面不過圍欄高的阿宣正嘬著兩根指頭詫異地看著她母親的投懷送抱,小小的身板搖搖晃晃的,神情卻彷彿比高昶看風月戲還要專注和津津有味。
小小年紀,竟是個狠人。
魏赦道:「爾敢犯上,欺辱於我?」
竺蘭怔了一怔。
抱著自己的雙臂力道減輕,魏赦心中也隨之一鬆,蹙眉板起了臉,「還不鬆手?哪個是妳夫君?妳瞧妳夫君可有我俊美?」
竺蘭更是呆住了,她的手臂慢慢地放了下來,退後一步,打量著他。
這怎麼不是她的夫君?難道她會錯認與同自己同榻睡臥數月之久的丈夫?這熟悉的面貌,甚至連同脖頸跳動的那根頸脈上的一粒小痣,位置都一模一樣,這怎麼會不是她的夫君?
可是魏赦的眼神太過於冷漠和陌生,竺蘭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回答。
她想了起來,他是魏赦,而她記得,她的丈夫是世上最溫潤、最有君子風度的男子,不但溫柔細膩,而且對她最是體貼入微,每一晚都會為她溫粥,等她下了船回來,為她揉捏肩背,有時還伺候她入浴,周到地為她每晚掖被子,他和傳聞中的那個魏大公子根本是天淵之別。
魏赦略略挑高一側的墨眉,微笑想著,這婦人惘然的神情做得真的很好,他都快要起憐惜之心了。
「妳是竺氏?」
他記性很好,方才眉雙只一提阿宣的母親是誰,他便記在心中了。
竺蘭如夢初醒,自知僭越,立馬撲通朝魏赦跪倒,「大公子勿怪!方才……方才實在……大公子面貌與亡夫……」
魏赦替她答了這話,「很像?像到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妳這枕邊人竟會把他弄錯?」
竺蘭自知這聽起來簡直無稽透頂,連她自己也倍感荒謬,但事實就是如此。
難道這世上真有兩人可以生得面貌一般無二,連身體髮膚的細微末節都是一樣的?若非一胎雙生,簡直沒有第二可能,可是她夫君不過是春淮河上的一名漁夫。
她心緒不寧,腦中宛如亂麻。
魏赦的笑容多了幾分譏誚,他當然是不信的,一個字也不信。
他越過竺蘭,朝原路折回去,路過還在不斷嘬著手指發出響亮口水聲的阿宣時,彎腰在他的毛茸茸頭頂上按了一下。
阿宣猶如一根翹蘿蔔被摁進了土裡似的,立時矮了半截。
見眉雙與素鸞迎面而來,手裡抱著乾淨的袍子,魏赦回眸,對竺蘭道:「妳過來。」
竺蘭跪立的背影教涼風一吹,顯得如紙一般薄,魏赦心中無端端地竟有幾絲怪異的感覺,懷中因為佳人離去而漸漸消失的餘溫之中,還夾雜著一縷若有似無的幽蘭冷香。
阿宣顛顛地把娘親攙起來,此時竺蘭已是淚流滿臉,不忍讓他看見,更不能讓魏赦察覺,她悄悄地避過阿宣仰起的紅撲撲小臉蛋,把淚水拭去,轉身一步步朝魏赦走去。
在她停步時,魏赦突然靠近了一步,腰微微一低,形狀如弓的薄唇落在了竺蘭低垂的臉頰右側。
竺蘭因為他的靠近,身體顫抖不止,全身上下所有的經絡都緊繃了起來,甚至頭皮發麻。
右耳邊清晰地傳來男人熟悉的聲音,「竺氏,替我熬一碗一氣乾坤粥,放到我的寢室,過一個時辰就要。」
竺蘭雖是廚娘,且從前有過在大酒樓謀生的經驗,卻並未聽過什麼一氣乾坤粥,像是大戶人家的做法,因食單葛二娘子還沒有發下,她現下不曉。
她忍著因為魏赦的靠近而控制不住發抖的身體與心中那份悸動,小心地回道:「公子,奴婢、奴婢並不會做……」
魏赦早知如此,又低低地耳語了起來,交代她該放哪些食材。
不遠處立在絹紗風燈底下的眉雙與素鸞對視了一眼,並未再往前走。
她們只看到魏赦和竺蘭靠得極近,親暱得猶如交頸而纏,他們的說話聲她們聽不見,但竺蘭那激動和羞澀和反應她們卻能感覺到。
原來大公子還是當年的德行,半點未改邪歸正,反而有變本加厲的趨勢。竺蘭可是有夫之婦,連孩兒都還在他們身後一眨不眨地盯著瞧呢!
待魏赦說完,竺蘭聽明白了,要再說不會做、無法做,那就是不識抬舉了,便點了下頭。
魏赦微笑,心滿意足,身體立直退出一段距離,又道:「此事不要教第三人知曉,辦得好,以後我在魏家只吃妳做的菜,明白了沒有?」
「明白。」


春雨初歇,整座江寧猶如雲蒸霧繚,水氣淋漓。
綠煙紅霧之中,魏赦所熟悉的那間寢室仍舊燒著銀絲細炭,烘得微暖,銀鎏金字石斛案雙耳鼎爐騰出細細的沉香木香。
魏赦出浴,身上穿著月白錦紋中衣,長髮瀝乾,猶剩幾分濕氣披於背後。
他閒散地靠著太師椅而坐,閉目挼搓著兩粒拇指大小的琥珀,高昶之言猶在耳邊。
彼時上了岸,高昶藉機將他拉走,便低聲問道:「你回來就回來,魏家那些人又有何懼,何須裝病。你這動作做得這麼大,不怕你後娘心裡又不平找你晦氣?你的人渣爹更是,你明曉得他一顆心偏到東海去了。你和我認識的魏令詢太不一樣了,被下降頭了?」
他並不回話,見高昶急了,可金珠跟得近,於是他推了高昶的胸口,風姿高雅地在柳風之中亭亭立著,微笑說道:「下次再敘。」
其實於他而言,高昶固然值得信任,但那是數年之前的事了。這幾年他沒回江寧,高昶也不曾到過淮陽,彼此之間不過只有寥寥書信往來,如今的高昶是否一如往日可信,他心中沒那麼肯定了。
漂泊在外多年,魏赦算是看透了人情冷暖、死生道義,留下的這一層看著光鮮的皮囊,也只不過是片燈蠟紙,裹著一隻傷痕累累、白骨森森的鬼罷了。
為什麼回來呢?他從前對於不被父親喜愛、被後娘算計是不太在乎的,說到底江寧魏氏在他心裡連個屁都算不上,他們汲汲營營的爵位在他看來猶如狗嘴裡吐出來的一塊硬骨頭,他們還以為他想要,其實在他心裡屁都不是。
但最近他突然不甘心了,因為他發現母親生前有幾件蹊蹺事,包括魏新亭在內,他們鬼鬼祟祟的,有一件大祕密瞞著他。
看起來除了魏新亭,連三叔似乎也心裡有數,他還小時就隱約聽到三叔在書房裡拿什麼把柄要脅魏新亭,但他那時太小了,記憶模糊,只隱約記得「潤梨」二字,這是母親的名諱,他記得清清楚楚。
那把柄,與母親有關。
魏赦抬起右手在自己的眉心揉了幾把,額尖一陣脹痛,應是藥浴所致。
未幾,屋外傳來叩門聲,魏赦道了一聲進,門被推開一扇,他凝目看去,只見穿著素紗單衣的女子身上還掛著圍裙,帶著一絲濃郁不散的煙火氣走了進來。
竺蘭低垂著面頰,用身體將半開的那扇門重又闔上。
「公子說不得讓第三人知曉,因此是奴婢為公子送來。」
她把魏赦囑咐的一氣乾坤粥放在他手邊的金絲攢牡丹厚錦桌袱上,蓋揭開,舀出幾勺。
粥兀自冒著熱氣,她用小碗盛了半碗,姿態小心地拿給魏赦,微抬起眸時撞進他那雙幽深的桃花眼中,竟愣住了一瞬。
就在方才,她還不太願意相信魏赦與自己的夫君不是一個人,但此時近看這一雙眼,她發覺他與自己的夫君還是很不同。
夫君也生得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但眼眸溫柔清潤,如秋水般泓遠而深邃,亦不招人,而魏大公子下意識地眼角微彎,竟有種風流蕩魄、不怒而威之感。
平民與貴族,到底還是很不一樣的,他也許真的不是她的夫君。
竺蘭愣怔之後回過神,想到這個可能,心臟突然劇烈地疼了起來。
她的夫君早已讓春淮河的大水沖走了,連遺骸也不屬於她。
魏赦覺得,這女人看自己的目光……很是難言。
眼眸濕漉漉的,又溫柔,又充滿了專注和纏綿的情愫,彷彿他是她最愛之人,這種專注之中還有不易察覺的害怕和警惕,似乎她在強迫自己在他的美色當前必須時刻保持清醒。
如果這般情意竟是假的,那麼他的祖母是給他招了個青衣回來了?
魏赦差點徹底跑了神,這個女人不算太美,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靠得這般近,近得令他能看清她雪白細膩的面部肌膚上根根豎起的絨毛時,他竟會有些心神不寧。
他蹙起了眉宇,「怎麼這麼快?」
他說了要一個時辰,此時一算,才過去小半個時辰。熬一氣乾坤粥需要慢火細燉,食材的準備和投入亦有章法,他疑心這婦人並沒有聽明白他的要求。
魏赦顯得不悅,俊容上臉色微沉。
竺蘭垂下了眸子,「回公子話,奴婢以前為人承辦過酒席,一人要燒七八桌的菜,有一套特製的廚具和手法,公子嘗了如果覺得不可,奴婢再回去為公子多熬半個時辰。」
「不必。」他沒那麼多時間,很快就要慈安堂給老太君請安去了。
魏赦臉上仍舊掛著不滿,將手邊的鈞窯青花白釉玉蘭小碗捧了起來,舀了一勺送進嘴裡。
粥燙得嘴唇幾乎起皮,他忍痛嚥了下去,眉頭緊繃不鬆,看起來像是仍在生氣一般。
竺蘭的臉埋得偏低,卻意外撞見魏赦未曾嚴絲合縫攏上的對襟,以及月白錦紋之間袒露出的大片緊實白皙的肌理,一綹碎髮上黏著的水露飽滿得搖搖欲落,終於還是落在了他的胸口,添了一絲晶瑩玉潤。
這種偷窺的行為和流氓有什麼分別?竺蘭驀然臉燙。
可夫君的身體她瞧過不知多少回了,和眼前這具充滿力量感又不失風流弱質的體魄,簡直別無二致。
魏赦、魏赦……她不肯就這麼相信,他和她的夫君真的無關。
其實粥煮得還算不錯,材料和味道都是對的,沒想到面前這個半路出家的廚娘手藝竟沒走偏,魏赦著實有點刮目相看。
見她柔順服帖,不再見色起意,他心中的防備和成見也隨之離去,皺眉問道:「我再問一遍,妳的丈夫是真的與我極像?」
這婦人最好不是一個謊言頂級的大騙子。
竺蘭緩緩點了下頭,沒有一絲遲疑,「公子就算再問,用刑逼供,我也不說假話。」
魏赦幽深若漆的眸子掠過疑惑之色,當然這種疑惑並沒有讓竺蘭察覺,他又問道:「他在何處?」
他在何處……竺蘭黯然,圍裙上一雙素手略緊地揪住了百褶素銀羅裙,「他……公子今日回府,這話說來不吉利,但奴婢絕無冒犯之心,只是要教公子知曉,我夫君亡於五年前的春淮河大水,被洪水捲走了,不見了……」
春淮河大水,魏赦略有印象,彼時兩岸傷亡上萬百姓,有一些被捲入了濤浪之中,也許是順著春江流入了東海,最後屍骨無存。那也是無數的春閨夢裡人,卻就此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那場水患不但動搖了江左的民生根本,朝堂上也是風波暗湧,單是江寧連同知州在內就被罷免了十數人。風波平息以後,沒有找回的屍骨,朝廷也不再派漁船打撈,過了數年,應早已讓水裡的魚蝦吞食了。
魏赦心裡想著,再看面前這個未亡人,心中不免帶了幾分可惜。
其實以她的容貌,只要條件不太高,再嫁應不是難事。只不過她竟有一個兒子,那兒子看起來大約四五歲,極有可能是個遺腹子……若不是真愛,實在沒有必要生下他累了以後的前程。
這麼一想,魏赦那點惻隱之心便又開始作祟。
他也不嫌那粥燙了,又舀了一勺進嘴裡,瞥眼竺蘭含混著說道:「倒還算中吃。」
竺蘭聽到他彆扭的誇讚,想著這麼風流和眼高於頂的人竟然認可自己的廚藝,不禁有幾分虛榮滿足。
魏赦喝了半碗,將碗推回給竺蘭,「就這麼多,不吃了,等會兒我還要拜見老太君去。」
竺蘭「嗯」了一聲,把剩下的粥連帶碗撿回托盤內。
見魏赦已起身踱步,伸長雙臂伸了個懶腰,意態慵愜,她盛起碗碟,下拜道:「公子,再容奴婢多一句嘴。」
魏赦回頭,看了一眼矮身跪在地上的婦人,「說。」
竺蘭道:「奴婢聽說公子身患熱症,但公子今日要奴婢做的粥裡,所放的黨參、白朮、黃芪、枸杞都是補氣之物,用之容易上火,還有蓯蓉、肉桂是補腎的,三七和靈芝有補肝氣的功效,山藥、山楂則可以健脾,但奴婢以為,這些東西雖然補身,於公子這種有熱症的卻不適宜用。公子或許喜歡這個口味,奴婢有辦法用一些溫和的食材做出同樣的味道,公子以後還需注意。」
誠然她是一片好心,魏赦卻繃住了眉,沉了臉色,一字一字陰鬱地問道:「妳問了別人?」
竺蘭連忙搖頭,「並未問過他人,但凡入了門的廚娘都知道一些藥膳之理,奴婢也只是粗通一二,是為了公子著想,公子切勿疑心。」
魏赦道:「好,我這人卑鄙無恥,今日我拿妳的兒子做把柄,如敢洩露,我捏死他。」
竺蘭身體一抖,瑟瑟縮縮,粥碗幾乎要持不住。
沒想到這小婦人看似剛強,卻這麼不禁恐嚇。「我院裡的小廚房從今日起歸妳使用,以後這樣的膳材都準備著,妳熬粥的時候不要讓別人過手,也不必讓人撞見。如果事情被說出去了,那麼……」
「不會。」
魏赦心滿意足,「甚好,下去吧。」
竺蘭忙拾起桌上的托盤和小碗,稍加拾掇,立馬告退。
回到小廚房後,竺蘭將粥碗全部放下,儼然鬆了一大口氣,微微咬唇,靠著灶沿垂目呼吸著平復心境。
魏大公子方才那舉動像是刻意在製造什麼表象,比如……他也許想讓全部人都相信他有病。那碗所謂的一氣乾坤粥是滋補聖品,沒病的都能喝出上火的病來,如果再借助什麼外力就更容易取信於人了。
以他的身分,在魏家是孤軍奮戰,所以他當然要先籠絡臨江仙院的人。譬如拉攏可以在膳食之中幫助他做手腳,令他穩固病弱之名,能夠長久留在魏家的女廚。
她想通了這一關竅之後,立馬起身把鍋裡還剩的藥渣全部用紗布裹了揣入懷中,將剩餘的米粥端回自己的柴屋,悄悄處置掉。
第四章 裝病討心疼
慈安堂裡,老太君正襟危坐於胡床,手握著紫檀木盤螭龍首杖,鬚髮雖銀,但精神矍鑠,眸光清明。
此際她神色平和,靜候著魏赦的到來。
今日老太君這裡只有幾個兒孫在,包含魏修吾、魏宜然與魏颯然,三人序齒排班地伺候於老太君膝下。
魏赦踏入門檻,繞過一扇蜀製緙絲喜鵲團窠花鳥紋屏風徐徐而至。
魏宜然今日盛裝打扮過,一襲石榴紅纏枝海棠花百褶如意月裙,外罩淺藕對襟水紋雲錦長襖,鬢簪點翠鑲石松鼠葡萄雙喜紋頭花,點翠隨著這回眸一瞥輕搖晃動,靈俏富麗,銀盆般的嬌俏臉蛋更添可人。
在瞥見魏赦之後,魏宜然最先叫道「哥哥」,聲音甜甜的,有著少女的嬌憨純真。
老太君驀然握杖垂目,看向此際位於下首的孫女。
魏修吾與魏颯然也隨之開口,齊齊地喚了一聲「大哥」。
魏赦的目光在三人面上停留了一瞬,便走到了近前,神色溫和,不見半分舊日睥睨輕狂的陳跡,俯身撩裳下拜,「孫兒叩見祖母來遲,祖母見諒。」
「我就不喜人跪我,怎麼在外幾年,倒把這臭毛病染上了。」老太君略含責怪的意思,目光抬了下看向金珠。
金珠立刻會意,為魏赦搬了把梨木太師椅。
魏赦看起來面龐微紅,精神不濟,像是方才來得急走得過快所致,額頭、鼻翼連同兩側白皙的面龐上染上了微微薄汗,金珠於是又遞了一條汗巾子。
魏赦接來擦汗,動作溫吞,有氣無力似的。
老太君一見,心中頗多思量。
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魏赦秉性,養過他幾年的老太君是知曉的,何謂羊窩裡出狼崽子,她早有領教,因此多存了心眼。
她一向覺得魏新亭偏心過分,卻也不大喜歡有人在她眼皮底下弄把戲,如果此番是裝病,他招了倒好,連同她這個祖母一併蒙在鼓裡,她就不那麼歡喜了。
魏赦垂目說道:「孫兒早些年因不知事,與父叛逆,做出許多離經叛道的事,多虧祖母從中調和,不至於反目成仇。如今孫兒回來,事事都要小心一些,防備著再出差錯,如此既是避免了與父親起爭端,更是免了祖母再為我們父子費心勞神。」
老太君拄杖一笑,「你這滑頭還心疼起你祖母了?祖母身體健朗,倒是你,這幾年不歸家,淮陽數度找不見人,如今回來又得了一身熱症,到底嚴不嚴重?祖母早把白神醫請到家裡來了,一會兒讓他給你看診。」她側目對金珠吩咐,「去,把人請來,就在屋裡候著,用完飯便讓他為赦兒看診。」
金珠應諾,為老太君把茶沏好便走了出去。
人去了,魏宜然便起身湊到魏赦這邊來,飛舞的緋色羅裙令她看上去猶如蛺蝶般,兩條柔嫩如筍的胳膊抓住了魏赦的臂膀,神采奕奕,帶著一絲羞澀道:「哥哥,你還記不記得我?怕是早就忘了!」
魏赦垂眼,魏宜然的兩條臂膀就壓在自己的右側大臂之上,一股濃郁的蘇合香從她的繡囊和髮絲間傳入他的鼻中,嗆得很。
他自然記得,這是繼母孟氏的獨女,魏宜然。
離家太久,他都快忘了這個所謂的親妹子從小便黏他,鬼主意多,心思更是活絡,孟氏比之尚有不及之處。
魏赦被魏新亭所不喜,為孟氏所不容,因此私心中其實對魏宜然沒有半分好感,她的黏人在他看來更有一種類同施捨的討嫌。
這個比他小了九歲的妹子,在他第一次被魏新亭打出門庭的時候,才不過九歲而已,於他而言面貌已是模糊,不單她,包括此際仍跪坐在老太君膝下偷摸著嘗盤裡櫻桃蜜餞的魏颯然,他一概記得不大清楚了。
十八歲離家,魏赦中間回來過三四回,見到魏宜然次數不多,不知從幾時起,她長成了娉娉婷婷、風華正茂的大姑娘,只是規矩卻沒學好,縱然是親哥,如此攀著湊近也不合適。
他心中沉鬱,面露春風,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臂膀,摸了一把魏宜然的髮髻,裝模作樣地感慨,「記得記得,就在我被爹趕走的前一年,妳還因為尿床鬧得府內周知。」
魏宜然面色僵住,哪想到魏赦竟這麼駁她的顏面,一時咬住了嘴唇,「哥哥!」
咬著櫻桃蜜餞的魏颯然教那甜水一口嗆住了,噴笑出聲。
魏宜然覺得她那笑多多少少在刺著自己,於是橫眉豎目地瞪了回去,一副恨不得撕爛了她的嘴的樣子。
魏修吾見狀挺胸回禮,護崽兒似的與魏宜然瞋目而對。
魏宜然的嘴唇咬得更疼了,水眸沁出了薄薄一層濕潤來。
一直以來,二房的幾個都看她不順眼,魏瀟然嫁出去以前,他們三個就常合夥刁難她一個。她是長房嫡女,有母親護著也就罷了,可是若動起手來,終究還是要吃點小虧。
她不甘心地看向魏赦,眸光宛如叢林中受驚的小鹿,充滿可憐和祈求。
魏赦猶如不見,把汗巾子遞還給了一旁的隨侍女婢。
老太君把這一切都瞧在眼底,只不說話。
魏宜然因為孟氏的橫行,嬌生慣養長大,衣飾最是華麗,但狼子野心不可填。她已是長房的大小姐,無人敢怠慢,但見著高氏為魏颯然置辦什麼頭花首飾,一樣是貪心不足。
老太君就曾在賞花時無意間親眼看見兩姊妹為了一支金釵動手,對其中情況自是了解。
當時是魏宜然先出的手,魏颯然氣得抓花了她的臉,但自己也沒討到什麼便宜。
魏宜然年長幾歲,一把將魏颯然推入十月的冷水裡頭,如不是門房王白門家的眼疾手快,她即便不死也要在河裡折騰出病來。
因為魏颯然被救上來及時,可以說沒吃什麼大虧,孟氏就拿了這茬,扯著被抓花臉蛋的魏宜然來慈安堂告狀。
彼時魏宜然小臉上有幾條深深淺淺的紅印子,是魏颯然的小手抓的,大夫瞧過了說不會留疤,但孟氏不依不饒,讓老太君主持公道。
老太君卻沒依著孟氏之言討伐二房,而是將魏宜然拉到近前,也不管孟氏一個勁數落編排魏颯然的不是,只慈愛地摸了摸她貼了藥膏,晶瑩玉琢的雪白小臉,問道:「宜然,祖母問妳,妳的臉是不是颯然抓傷的?」
魏宜然立馬點頭,眼睛裡聚起了水霧,哀哀地喚了幾聲「祖母」。
老太君不動,再問,語氣更柔婉了,「那麼,颯然為何要同妳動手?」
魏宜然只顧流著淚,面不改色地扯謊,「她覺得我的釵好看,可是釵是母親給的,我不想讓……颯然顧著搶,就抓了我的臉……」一面說一面抽噎,楚楚可憐。
彼時魏宜然不過十一歲,老太君以為她是受了孟氏蠱惑,被攛掇了才如此說,於是耐著性子和善地道:「那麼,是誰先動的手呢?」
魏宜然當即一把扯過身旁與她一般年歲的女婢鶴翎的手,哭泣說道:「是颯然,她要推我,丫頭婆子們都瞧見了!祖母,妳要為我做主,我真怕自己的臉被抓花了,都不敢照鏡子……颯然也許不是故意的,但我的頭釵真的不能讓,那原是外祖母給我母親的……」
當時話已說到那個分上,老太君真是不能再裝作溫和下去了。
她雖留著一線,沒明著拆穿孟氏母女的把戲,但此後對兩人心裡總有幾分防備。
孟氏心如蛇蠍,永遠不知饜足,老太君以為如她的願讓魏赦離開魏家,她也該收斂了,但魏赦才離去沒多久,她立刻又縱容女兒和臨江仙院的人收拾二房。
魏颯然是直爽性子,從不來告她們的黑狀,有什麼也都自己一拳一腳地還回去,老太君反倒因此耳朵裡灌了不少有關魏颯然的壞話。
孟氏母女手段高,伎倆也更進一層,修煉得爐火純青,紅白臉對唱倒是樂此不疲,魏宜然許是因此才會對魏赦如此依賴及親近,愣是沒讓目光如炬的她看出一絲破綻來。
想到這,老太君說道:「這時辰了,用飯吧,稍事休息便讓白神醫過來為赦兒診脈。」
一眾人都點頭應是。
飯桌上,魏赦用得不多。
一氣乾坤粥方喝了沒多久,被他用內力漸漸催動起來,面龐比方才入門之時還要鮮紅。
魏修吾過去常常被父親耳提面命地告誡,要以大哥為反面教材,將來千萬不可學他,變成一個不學無術的膏粱子弟。但那時他還太小,又因為父親的囑咐,沒怎麼與這個大哥接觸,因此對他瞭解不深。
今次好不容易見了他,魏修吾飯桌上便一直盯著他不放,看他病容倦倦,神思不屬地撥箸子,臉色越來越紅,終於忍不住放下了白瓷青鯉尾紋的小碗,驚詫道:「大哥,你是不是很難受?」
老太君一怔,也立時放下了碗箸,「赦兒?」
魏赦的臉色越來越紅,甚至不用觸摸便能感覺到燙。
魏宜然嚇了一跳,忙起身拿自己貼身藏著的繡帕浸了涼水,拿給魏赦。
魏赦嫌棄她身上的蘇合香庸俗靡豔,皺眉往外扭過臉。
老太君也無心再與一幫孫輩用飯了,道:「立刻請白神醫過來!」
金珠當即去請,其他婢女則七手八腳地擁堵而上,將魏赦攙到內堂,裡頭早已焚上清淨的龍涎香。
白神醫撩開竹簾,微步如風步入。
老太君守候在魏赦身旁,看著他精神不濟地伏在案上,臉紅如血,身體燥熱不止,乃至脖頸處都如燒紅了的烙鐵,簡直是急火攻心,速催白神醫看病。
方才初來時還好,怎麼不過待了一會兒便立時發作起來?
白神醫應是,「請大公子把臂伸出,令老朽一觀。」
魏赦臉色鮮紅,佯作胃痛,順從地把手臂探出。
白神醫切脈極快,又一番望聞問。
「如何?」老太君一開口,魏修吾連同兩個妹妹都好奇地湊了過來。
白神醫道:「大公子這症狀實屬罕見,這種熱症實為熱毒,通常是誤吸食了熱瘴毒或是瘟疫才會如此……」
此言一出,好奇的三人後退了兩個。
魏宜然一動不動地望著魏赦,儼然如雷劈,又是淒涼又是傷心。
老太君忙問:「這……可如何是好?」
白神醫道:「老太君切勿太憂心,魏公子年少力盛,或是心結梗塞難除,鬱鬱而致,還沒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如今養在江寧正是極好的,老朽這就去開散熱祛風的方子。其實江寧旺水,一條從碧陽途徑江寧湧入東海的春淮河盛產寒魚,可作食膳,若平日裡衣食起居再注意一些,此病靠養也會養得無礙,與瘟疫什麼都是不搭邊的。」
老太君這才把心揣回腹中,只看向魏赦,又心痛如絞,「赦兒,你這些年在外過得是些什麼日子,怎麼把自己身子糟踐成這樣!你就是不願與你父親放下,也不必、也不必折騰自己……」
白神醫的話老太君深信不疑,聽他說到「心結梗塞難除,鬱鬱而致」,她便想到當初的事。
彼時魏赦的房裡突然多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妓子,魏新亭抄起家法將他打了出去,他自己又不肯辯解,加上人證俱在,她終是沒能保下他來。
事後她無數次回想,那時赦兒雖然不肖,卻沒荒唐到那地步,仔細想想著實可疑。沒什麼是那孟氏做不出的,對颯然她都能顛倒黑白倒打一耙,何況她的眼中釘肉中刺赦兒?
她最後悔的便是當初由著魏赦出了家門,讓他這幾年流離在外,吃了太多的苦頭!

魏赦出門時,臉色依舊紅如烙鐵。
眉雙見他出來,遞上了一身披風。
老太君屋中憋悶,出來透了口氣,魏赦胸中的滯悶之感便消失了大半。
熱症是假,但發作起來的症狀卻是真的。他算到白神醫診過脈後會說那麼一番話,如此一來老太君自然會捨不得他,更要將他留在江寧。
魏赦慢慢地繫上披風,眸光沉靜幽深,走了數步,臉上的紅暈泰半消散,恢復得如璧如圭。
他雖利用了祖母,但別無他法,他只有這一個選擇。
回臨江仙院,魏赦路過了那方看上去很是不成規模的窄窄窩棚,想到方才經過此處時,眉雙曾說這是竺氏與她的兒子暫住之處。
他停了腳步,於原地頓了片刻,等到眉雙跟上,他回眸一笑,掏出袖間的幾粒碎銀交到眉雙手裡,「替我買些東西回來。」


窩棚搭建得並不規整,在魏家猶如瓊樓貝闕的樓宇間更顯寒酸,像是鳳凰巢裡窩了一枚喜鵲蛋般格格不入。
阿宣儼然忘了白日裡受到的種種驚嚇,在窩棚外匍匐於地,圓嫩的小肥屁股幾乎要翹到天上去了。
暮色降臨,殘陽如血,餘暉撒下,為這猶在世外般的窩棚添了幾分靜謐和祥和。
魏赦湊近,漫不經心地低頭看向趴在地上的阿宣。
他嘴裡念念有詞,手中夾著一根細長的草葉子,正在捅著一塊塊壘得足有他鼻梁高的螞蟻窩。
這倒是每個小男孩都愛幹的事,魏赦記得自己從小就對這種玩物喪志、專門貽誤自己的事很熱衷。
他看著阿宣肥嫩的小手略顯稚拙的動作,終於忍不住發出了嘖嘖的一聲歎。
阿宣的小耳朵立馬捕捉到了,他猛一回頭,只見一片淡紫色雲英花和嫩黃色婆婆丁中,風姿亭亭地立著一個男子。
夕陽鍍在他的身上,為他的雪衣染上一道輕紅、一道橘黃,別是風流俊俏,溫文爾雅。
阿宣還記得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對他做過什麼,心有餘悸,嚇得立馬就撒了手。
狗尾巴草掉在了地上,螞蟻窩的黑甲軍亦隨之立時四散。
他站了起來,一雙葡萄般水靈的大眼睛充滿防備和忌恨,小拳頭捏得緊緊的。
魏赦剛要往前一步,阿宣就衝上來不讓他前進,推著他的大腿。
他停住了,從身後掏出兩串阿宣從來沒有見識過的東西,紅豔豔,圓滾滾,一串串,大紅的鮮豔果子外裹著一層晶瑩的厚厚糖霜,單是看著便有一股入口即化之感。
阿宣定住了,小眼睛一動不動地停在那兩串令他開始不自覺垂涎的糖葫蘆上。
「吃過嗎?」魏赦的口吻溫柔和煦,桃花眼微微瞇起,透出促狹的意味。
阿宣搖了搖頭,十分抗拒這個陌生公子的親近,但糖霜的模樣和香味又誘人得讓他捨不得把眼睛挪開。
他絞著小手指,神色頗是為難,遲疑片刻後仰目看向魏赦,「好吃嗎?」
魏赦微笑,「那要吃了才知道。給。」
阿宣終於不再為難,擦了把滿是泥巴和草木灰屑的小手,從魏赦的手裡接過了糖葫蘆,猶猶豫豫地不敢立即下口。
魏赦這一生還沒有騙過小朋友,彎腰下來摸了摸阿宣的後腦杓,循循善誘道:「嘗吧,我聽說沒有小孩能拒絕這種東西。」
阿宣在魏赦的慫恿下,終於伸出小舌頭充滿試探性地在糖葫蘆上舔了一口,立馬有一股甜絲絲的滋味在舌尖上化開,帶著他從未見識過的甘甜,和一縷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果香,沁滿口中。
如此美味,他忍不住含了一整顆山楂果子進去。
阿宣吃得開心,魏赦在一旁看著,等阿宣小心翼翼地吃完一顆山楂,吧唧嘬著蘸了糖水的手指頭時,他才問道:「我可以進你的小棚子裡看看嗎?」
窩棚外有著一排矮矮的籬笆,蘆花雞如果想,牠可以輕而易舉地飛過。籬笆內有一口古井,古井上青苔斑斑,底下齊整地生著一排薜荔。
這口老古董居然還在用。魏赦心裡想。
窩棚是由柴房改造,原來臨江仙院有個門房就是宿在這裡,後來他因為魏赦被逐出家門而一併被遣退不用,此後這裡就荒廢了下來,如今讓人收拾收拾,便勻給竺蘭和她的兒子住。
魏赦從前沒有打聽人隱私的嗜好,可竺蘭不知怎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說實在的,他至今還不大相信竺蘭所稱她只是因為他與她的亡夫面貌酷似而抱錯了人,但即便那時他對她勾引自己的手段嗤之以鼻,心中卻沒有感到特別的憤怒。
阿宣方才沒能扛住美食的誘惑,這時卻意志堅定地搖了搖頭,「不可以,娘親說不可以。我們的家,陌生人是不能進去的。」
魏赦頗感驚訝,沒想到蒜苗高低的娃娃竟能有如此覺悟,果然是個聰穎可人的孩子。
「不進就不進。」他說道。
阿宣舔著魏赦給的糖葫蘆,疑惑地望著他,「我娘親說,你是魏公子。」
「魏公子怎麼了?」
阿宣繼續道:「魏公子是這裡的主人,娘親說了,魏公子家很大的。」
魏赦沒有回話,半晌,他垂下目光,半是微笑地抬起手撚了下阿宣頭頂上朝天的右邊小髮髻。
阿宣以為自己說對了,眉開眼笑。
魏赦的眸忽又落到那口古井上,古井邊放著一只足有小娃娃高的水桶,他微微蹙眉,走了過去。
阿宣還舔著糖葫蘆,「這是娘親打水用的。」
魏赦道:「你娘親?」
他想起今日見過的竺蘭,一身素衣,細嫩如春月裡弱不勝風的柳芽兒,充滿了江南女子的柔軟情調,身材窈窕,骨骼纖細,素淡的容顏不事鉛華,偏圓的厚唇帶著自然的粉色,柳葉眉細長,還有一雙充滿了溫柔、順從,彷彿永遠不會與人發脾氣而露出一絲憤怒之色的美麗杏眸。
她那麼一副身板,竟能從這麼深的井中打出這麼大的一桶水?
阿宣自豪地摸了摸鼻子,「對啊,我會幫我娘親的!我力氣可大了,人家說讀書人抓不住一隻雞,我告訴你一個祕密,我能哦!」
「抓雞做什麼?」魏赦無心地問。
「抓了給娘親殺,娘親的手藝可好了。」
魏赦「哦」了一聲,這小孩絮絮叨叨起來,說的盡是他根本不願聽下去的廢話。
末了,他想起自己的目的,等阿宣似有所覺地停下來,微笑了下,矮身下來,幾乎與阿宣平視,「我問你,你見過你爹沒有?」
阿宣一愣,攥著糖葫蘆的手立馬鬆了下來,好吃得令他垂涎的紅果子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上。
就在魏赦心中犯疑之際,阿宣搖了搖頭,「沒有,娘親說過,爹爹去了很遠的地方。阿宣還沒有見過他,他就走了,但他會回來的,一定會。」
魏赦蹙了眉,「那麼,你爹可曾留下什麼遺物?」話甫出口,他便自知失言,又很快想到這四歲小兒聽不懂「遺物」二字,於是改換如春日般的笑容,「我是說,你爹可曾留下什麼,譬如字畫、他的畫像……」
阿宣搖了搖頭,似乎聽不太懂。
魏赦出了口氣,站起了身。


天暗了下來,竺蘭在小廚房忙到星斗滿天,好不容易與蘇繡衣各自散去,蘇繡衣直接回了罩房,她則回到與兒子共同落腳的窩棚。
眼見水井旁的大水桶不見了,竺蘭驚訝不已,沿著籬笆找了幾圈也沒有找到。
最後她推開大門,只見裡頭亮亮地燃著一盞煤油燈,桔紅的燈光烤著阿宣幼嫩的小臉,他正用瓢往腳盆裡專注地舀水。
發現他的身後就放著那只她一直在找的大水桶,竺蘭吃了一驚,「阿宣,這是誰打的水?」當然不可能是只到她大腿的矮墩兒子打上來的。
阿宣從小板凳上爬起來,拿著瓢說:「魏公子打的。」
竺蘭太陽穴一跳,「哪個魏公子?」
阿宣摸了摸後腦杓,覺得娘親好奇怪,突然變笨了,像是失憶了一樣,於是他不得不提醒她,「就是今天抓走阿宣的魏公子呀!」
竺蘭的心怦怦亂跳起來,視線一掃,見陳舊的燭臺上規整地擺放著一只瓷盤,瓷盤裡盛著兩支沒有吃完的糖葫蘆。
想到他今日拿阿宣來威脅自己的話,她一時間心亂如麻,既憤慨又感到害怕。


這一夜,魏赦幾乎把臨江仙院的主院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也沒找到當初孟潤梨留下來的任何遺物。
孟潤梨當年所用的繡榻等物讓魏新亭拿去燒了,據說是讓帶去地底與伊人同眠,而其餘字畫等物也隨之一應焚毀,至於朝廷賞下來的金銀玉器等名貴物件,後來都讓孟氏拿走了。
魏赦於是不再翻找,痛快地於淨室沖了一個涼水澡,把一身熱汗洗刷乾淨,發燙的火症也消解下來。
他和衣躺上床榻,睜眼無眠。
就連祖母都曾說過,在他出生以前,他父母之間也算是恩愛,魏新亭幾乎從沒有過納妾的念頭,而他一生下來,魏新亭對母親便冷淡了下來。他明白,初生的小孩就算再頑皮,也不會因此而不得魏新亭的喜愛,一定是另有原因。
這幾年他沒停止過思考是什麼原因,但不論如何,他至始至終都不願懷疑母親。
魏赦煩悶地拉上了錦衾,鋪蓋中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蘭香。
他驀然想到那個初來不知怎的竟有些撩動他的心,令他隱隱不安的竺蘭,和自己從前親手培育、極為喜愛的天竺蘭一樣,都攜著一種淡淡的蘭草馨香。
這一夜他心思幾度起伏,最後於不知什麼時辰才昏昏然睡去。
另一頭,竺蘭也心思幾轉不定,腦中全是亡夫和魏赦那張乍看上去沒有半點區別的臉。
夫君是在她生活很困難的時候出現的,他那時父母雙亡,孑然一身,做生意被同伴騙去了全部錢財,流落到春淮河畔的小村子裡。
她和母親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是艱難,本來對人生已沒有什麼指望了,誰知道竟會對一個陌生男子一見鍾情。
他出現在漠河村的那日引起了看殺衛玠般的轟動,那副美好的皮囊,無論走到哪兒都會萬人矚目。
他們相識很短,草率成婚,很多人都不看好他們的婚姻,沒有過來送上祝福。但在她看來,夫婦恩愛,夫君寵著自己,兩個人就算清貧些,但只要俯仰無愧、粥飯足食,她一點都不感覺到苦。
往昔竺蘭靠著在春淮河上撐船過活,雖當了幾年的船娘,卻不會水。幸運的是,她的輕舟穿梭風波之間數年,竟沒出過任何風險。
夫君憐惜她、擔憂她,自己頂替了她的活兒,白日裡起早到河上撐篙。
她退下來之後改學了廚藝,因本就手藝精湛,那段時間勤學苦練,到鎮上為人幫廚,得名師指點,更是突飛猛進。
沒想到好景不長,一場大水,不但整個漠河村遭難,她深愛的夫君為了挽救她病弱母親的性命,被浪捲入了大河裡,屍骨無存。
那是她這一生最痛、最無法接受的事。
夫君離去之後數月裡,竺蘭差點被打垮,房屋沒了,家中的積蓄一夕之間蕩然無存,若不是有僥倖活下來的母親需要照顧,她甚至想投河自盡。
好在,照顧了母親兩個月之後,她發現自己竟有了身孕。
這個孩子在竺蘭最困頓無助的時候,為她帶來了生命的希望和曙光,從此她再沒有輕生的念頭,她要把她和夫君的孩子生下來。
阿宣是在夫君離世後第二年出生的,活潑健康,但因為家裡多了一個人,加上母親重病在床,竺蘭不得已還沒出月子,便到好不容易恢復了幾分元氣的鎮上謀活計。
吃了幾年的苦頭,母親卻仍處於自責、後悔和負疚之中,沒能放過自己,終於還是沒挺過去。
竺蘭為母親戴孝一年,直至今年,她終於決定到天下名城,擁有遍地金銀、遍地富商和顯貴的江寧謀生。
她不但要在這裡立住腳,而且要為兒子搏一個前程!
可是竺蘭沒想到這件事竟會出這麼大的紕漏,進入魏府沒有幾日,便讓她撞上了魏赦。
在她原本的設想之中,魏大公子雖然荒唐透頂,但只要她步步謹慎,作為一個廚娘,伺候不到近前也就不會惹上什麼官司,誰知、誰知……
他送糖葫蘆給阿宣,實為誘惑,又拎起合她們母子之力也難拎動的水桶,實為敲打。
他就是要把她掐在手裡,令她像隻螞蟻一樣不能動彈。
若只有她一人也就罷了,可是還有阿宣,這是萬萬不行的。
她定定神,下定決心,明日一定要與魏赦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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