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 首頁

穿越經商宮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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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98201

《韶光有染》

  • 作者千尋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0/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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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300
  • 優惠價:NT$ 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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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彼此相伴的歲月中,相思早已染上身……

老天爺是多看她不順眼才這樣玩她?
車禍穿越成五歲的癡傻小女孩沒幾天,就慘遭歹人滅門,
幸運的和最喜歡的「哥哥」逃過一劫,他卻老想扔掉她這個「災星」,
好不容易靠著撒嬌大法刷高好感,以為從此與他相依為命,
他竟揮揮衣袖從軍去,沒關係,好男兒志在四方,她懂!
但好歹先確認舅家可不可靠再寄養啊,他前腳走,她後腳就被賣入青樓,
若非她機靈成功脫身,沒了她,看他回來怎麼哭去!
之後她發揮廚藝與商品設計長才,在京城廣開鋪子賺進萬兩白銀,
她要他過上榮華富貴的好日子,不再刀口舔血拿命去拚,
誰知當他成了大將軍凱旋而歸,她養的這顆好白菜竟有公主想強行拱了……
千尋,一個普通再普通、平凡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活著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快樂。
喜歡被人喜歡,討厭受人討厭,
努力讓自己Nice,不願與人結下惡緣。
但生活中難免不平、難免挫折,
能幫助我的,唯有換個角度思考而已。
常常認為上蒼之於人類最好的禮物是腦子,
思考讓我解脫困境、讓我豁達大度,
想像讓我的心自由飛翔,幻想讓我感覺幸福,
因此我喜歡寫字,寫心、寫夢、寫希望,
寫下所有在現實裡辦不到的夢想,
更寫著所有我想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思想,
很開心能當個文字工作者,
很高興能在文字的世界裡,自在遨遊。
不求回報的愛
 
閒暇時間看了一些影視作品,發覺近年來關於「家人」或「家族」的題材,特別容易讓小編感動,不管是最近大紅的《鬼滅之刃》,或是開出亮眼成績的國片《親愛的房客》,裡面都有不少關於家人的探討。
為了拯救妹妹而握起劍的哥哥,因為思念而擔負起照顧責任的房客,無論遇到多艱困的狀況,他們始終咬牙苦撐、努力不懈。
令他們如此付出的理由,並不是想要獲得什麼回報,或許只是靠著一股對於重要之人的愛而行動著。
這次千尋《韶光有染》中,女主角染染也和他們類似,意外穿越到古代,家破人亡後只能和「哥哥」荀湛相依為命。
他巧合的有一張和她前世重要之人一樣的臉,且他雖然冷漠,雖然藏著祕密,雖然對染染感情複雜,但他仍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她,也因此讓染染毫不猶豫地將他當成這世最重要的人來守護。
兩人相依為命的短短時間,成為染染記憶中最璀璨的部分,即便日後他們因為荀湛決定從軍而分開多年,染染也一直為了讓他能過上榮華富貴的好日子、不用靠著刀口舔血來掙功業而努力。
因故成為他人丫鬟的她,想要賺錢比起常人更為艱辛,幸好她遇到了很好的主子,將她視為姊妹般對待,染染本身也有實力,足以讓她有底氣與他人談條件。
靠著前世的廚藝與設計長才,染染實現了她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她成了腰纏萬貫的女東家,就等著荀湛打仗回來後一起過上好日子。
誰知現實卻給她不小的打擊,她此生的願望就只想長久的陪在荀湛身邊,為他的一切付出都心甘情願,不料卻連這點微薄的想望上天都不願讓她達成——功成名就、凱旋而歸的荀湛竟然不認她……
是什麼樣的理由,讓原本親密無間的兩人見面不相識?染染為了讓荀湛過上好日子,經歷了如何的困難,才順利從丫鬟搖身一變成為富可敵國的女東家?他們兩人重逢後,又會有什麼樣的考驗在等著他們?趕快翻開下一頁,一起品味這份深情揪心的愛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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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為何哥哥不認我
六皇子與荀將軍班師回朝當天,染染守在門邊,她心跳飛快、血壓飆升,不斷在腦海中模擬與哥哥的見面場景,不停默背著要對哥哥說的每句話。
眼看百人軍隊慢慢走近,隊伍前方有步兵開隊,緊接著是二、三十個坐在馬背上的將軍和迎接的皇子們,之後又是列隊步兵。
來了,快來了!染染握緊雙拳,大眼睛直勾勾盯著。
哥哥……是那個吧!她張大眼睛看清楚,沒錯,就是就是,長大的哥哥和前世更像了……她的哥哥很厲害、很有本事,不管丟到什麼地方,都會造就奇跡。
眼球漲了、眼睛酸了,前世今生的記憶交織——
「阿慈聽話,不管妳在哪裡,哥都會記得妳、祝福妳。」他緊摟她入懷。
「當兄妹很好啊,這樣至少保證我和阿慈建立起一輩子都不會斷的關係。」
「妳是在習字還是畫大蟲,重來。」
她坐在他膝上,他握住她的手,一筆一劃慢慢練字,她悄悄往後靠,背貼上他胸口,會不會貼得夠久,他們就能融為一體。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醒時同交歡,醉後……」
他背她在背上,輕輕搖、慢慢晃,好聽聲音入了她的夢,換得一夜好眠。
視線定了位,還是那張拒人千里的臭臉,還是嚴肅到令人不敢直視的目光。
「哥哥!」她放聲大喊。
與此同時,不知誰家放起一串鞭炮,劈里啪啦的響聲,掩沒她的叫喚。
推開正在維持秩序的衙役,她擠出人群衝到馬路正中央,高舉雙手,不斷揮舞,不斷跳著、喊著、大叫著。
「哥哥,是我、是我,我是染染啊,哥哥!」她激動得眼淚鼻涕齊飛。
她剛衝出來,立刻有衙役上前一把將她拽開,手腕一陣劇痛,但這無法阻止她的激動,她還在跳、還在喊、還在聲嘶力竭地叫著哥哥。
然而這些都被掩在人群的歡呼聲中,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荀湛從自己眼前經過,淚水模糊了雙眼,她的嗓子喊啞、眼睛哭腫,但哥哥連一次都沒有回頭。
終於整支隊伍都經過了,她不死心,傻傻地跟在隊伍後方。
因為……哥哥看到她了,她知道他們對上視線了,但他漠然地轉開。
哥哥不願意認她嗎?他依舊認定她是災星?終於甩掉災星,終於建立功名,沒有她在的時候,他才能完成夢想、不被噩運阻礙,對嗎?
其實他騙人的對吧?他沒給舅舅寄錢,所以她被賣掉?他早把「災星」事件透露出去,舅舅才會嚇得不要她?所以哥哥始終沒想過要她,始終沒把她當成妹妹,始終……
眼淚掉得越發兇,一次、兩次、三次被拋棄,她早該經驗豐富了,為什麼還是好傷心?

受封一品鎮國將軍,賜五進府邸,這是天大的榮耀,正常人被這般封賞都會樂得找不到東南西北,但是荀湛沒有,他那張百年冰臉臭得更嚴重。
事實上,從進入京城後不久,他的眉頭就鎖上。
旁人或許不理解,但一起打了多年的仗,穆燁能不瞭解?何況那個衝到隊伍前方的小姑娘,他看見了。
出宮後,他一手搭上荀湛肩膀,問道:「那個小姑娘是什麼人,竟然能影響咱們荀大將軍的心情。」
多少女子一看見阿湛,視線就再也轉不開,但不解風情的他,連一分目光都不肯施捨,多年來粉碎無數少女心,還以為他眼睛有病,只看得見男人,看不見女人,沒想……
那個小丫頭……穆燁認真回想,眉清目秀、五官精緻,皮膚白皙,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是個相當漂亮的丫頭,只年紀是不是小了點,難道阿湛就好這口?
「你真的對那個小丫頭有意思嗎?我請父皇賜婚如何?」
荀湛沒吱聲,還是理都不理,轉身上馬。
生氣了?真那麼護著?可行軍打仗多年,他幾時認識那個丫頭?
如果是在入伍之前認識……當時那丫頭得有多小?覬覦一個小孩,阿湛良心不疼嗎?
見他上馬就要走,穆燁連忙道:「好啦,不說那丫頭的事,將軍府還沒修繕好,先住到我的皇子府去……咳咳!」
回答他的,是被馬腿踢出來的漫天煙塵……
第一章 滅門慘案
當第一聲敲門聲響起,染染就醒來,她匆匆跳下床直奔院子,看見哥哥被母親拉進屋裡,她想也不想快步跟進去。
屋裡除了常見的床桌椅櫃之外,還有張貼牆而立的大書櫃,母親將書架往旁推開,露出一個可以容納兩、三人的小空間,她急忙將哥哥往裡頭推進去,同時低聲道:「千萬千萬別發出聲音,懂嗎?」
彷彿明白即將發生什麼似的,荀湛沉默不語,他緊握拳頭,青筋自手背一路蔓延到額頭,倔強的雙眼中佈滿紅絲,隱約可見兩簇火苗在跳躍。
「我平日怎麼教你的,全忘記了嗎?忍耐,即便忍不下去還是得忍,你必須忍到有足夠的力量抗衡,才有權利不咬牙。」她壓低聲音,把一個個忍字說得讓人頭皮發麻。
這幾日出門,梁貞娘總覺得有人在暗中偷窺,她隱約察覺危險,但趙叔卻說她太焦慮,但果然來了……
「快答應我,不然我就算死也不瞑目!」
絕決的話語逼迫著他,荀湛生生吞下哽咽,終於點了下頭。「知道。」
砰砰砰!門越敲越大聲,像要把門給拆掉似的。
染染張著黑白分明的靈活大眼望著兩人,門外是誰?情況很糟嗎?會死嗎?為什麼他們的表情像在訣別?下意識的,她打了個寒顫。
聽見兒子應承,梁貞娘轉手要將密室關起,染染連忙拉扯她的裙子,甕聲甕氣喊了句,「娘……」
梁貞娘看一眼嬌嬌軟軟的小姑娘,眉心緊蹙,沒有太多的時間讓她思考,衝動之餘,她一把將染染也推進去。
卡!書櫃被推回原位,瞬間四周黑得嚇人,隱約能聽見趙嬸尖銳的叫喊聲。
到底發生什麼事?
這是她穿越的第三天。
游彙慈穿入一個五歲小姑娘的身體裡,她承襲了小姑娘的記憶,只是五歲小孩能有多少有效記憶?
確實,荀染染知道的並不多,她的智商不高,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只曉得家裡有個清秀雅麗的母親和哥哥荀湛。
哥哥啊……清醒後第一次見到他時,她驚得嘴巴合不攏。
哥哥,前世的哥哥也來了!
五官一模一樣,手心也有顆硃砂痣,最重要的是……荀湛和哥哥一樣,初識時對她不理不睬,像座會移動的冰山,是她求著、巴著、耍賴著,一點一點才賴上他的。
她既驚又喜,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如果穿越是某種懲罰,那麼他就是伴隨懲罰而來的禮物,讓她在這個異地空間裡,能夠安心安然生存下去的禮物。
她曾對哥哥發誓——永不分離。
她的誓言讓哥哥眼底浮上濕意,但他端起教授臉孔,試著說教,「傷心是無法治療的,妳只能讓它自癒。所以妳該做兩件事:第一、遠離哀傷。第二、尋求快樂。用無數的快樂來沖淡哀愁,讓光陰來縫合傷口。阿慈,世界很大,妳有足夠的地方可以跑,走吧,離我遠一點,努力讓自己幸福起來。」
她又哭又笑地撲進他懷裡。「如果在哥身邊便注定傷心,那就讓心去傷著吧,傷著、傷著,也就習慣了。」
她寧願讓心分分秒秒疼痛,也不願意離開哥哥一分鐘。
因為誓言,所以她穿越、哥哥也跟著來了?
不管如何,對於這一點,她深深感激。
家裡除母親和哥哥之外,還有僕人趙叔、趙嬸和趙虹,他們是一家人。
趙叔負責採買守門,趙嬸負責做菜打掃,趙虹是個十歲的小丫頭。
趙虹的角色她不太懂,穿越三天,她只看見趙虹成天跟著哥哥打轉。
是貼身丫鬟嗎?不太像,哥哥不讓任何人進他屋裡,並且貼身事務都親力親為。
那麼是……粉絲?是對小少爺心存想像的小婢女?可是才十歲啊,荷爾蒙分泌有這麼早?不管小姑娘的情竇開否,趙虹對哥哥確實好到……令人髮指。
然而依常理推斷,喜歡哥哥就該討好未來小姑子對吧?
但趙虹對染染壞到極點,冷嘲熱諷是小事,時不時就掐她兩下、踢一踢、踹一踹,極盡所能地進行霸凌。
染染之所以魂歸離恨天,就是趙虹踹得太用力,一不小心把染染給踹進河裡,救回來之後就處於發燒狀態,燒燒停停、停停燒燒,不到幾天魂魄自動讓位,讓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游彙慈順理成章頂替她的人生。
依照她對古代主僕關係的認識,惡僕害主,都要三十棍杖,直接打入閻王殿的對吧?但趙虹像無事人似的啥懲罰也沒,奇怪不?
她無法理解這種情況,卻能理解,這個家裡無論主僕、男女老幼,所有人都不喜歡她,尤其是母親,每次看著染染的眼神好像……她刨了人家八代祖墳,可染染就只是個五歲小兒,她拿得動鏟子?
她試著在染染的記憶中尋找答案,但染染是個自閉沉默的孩子,也許從小就不受寵愛,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哭不鬧、安靜得像個影子。
村子裡的孩子看到染染,不是嘲笑她,就是拿石頭砸她。染染的傻得到所有人的認證,但身為穿越者,她認為自己有必要改變這種狀況,她可不想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裝傻。
於是昨天,原本繞著她走的趙虹故態復萌,將一把蚯蚓往染染身上丟。
天吶,她不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蚯蚓這種黏乎乎的噁心東西,光看影片她都會起雞皮疙瘩,何況是一大把在身上爬?
她氣極敗壞、又哭又跳,直接跑到母親跟前告狀。
母親很顯然被她的言行給嚇到,不過很快就恢復平靜,冷淡地望住染染,凝聲問:「有這麼嚴重嗎?」
那份平靜……染染看不到溫良恭儉,只覺得憤怒無比。
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孩子?她只有五歲啊!這是明明白白的虐待、是清清楚楚的家暴,他們有計劃地想把她變成白癡。
她氣瘋了,暴跳如雷。「不公平!我做錯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討厭我?既然如此乾脆別把我生下來啊!」
這句無比震憾、堪比雷轟的話,竟然只換到母親一聲哂笑。
她笑了,笑起來的時候,是那樣的美麗動人,卻也讓人心痛到極點。
她是母親啊,身為一個母親怎可以對孩子漠視到這等程度?
她恨她!那一刻,染染清清楚楚感受到母親對她的痛恨!
垂下頭、像戰敗的公雞,她拖著腳步慢慢走出母親房間,沒想趙虹雙手抱胸,得意地站在門邊,笑著回答她的問題。
趙虹說:「想知道妳做錯什麼?很簡單,就八字不祥,害死不該死的人呀。」
八字不祥?她害死誰?這個家中缺少的……父親?祖母祖父?外公外婆?
她是天生災星,八字帶剪刀和掃把,把長輩一個個全給剋進黃泉路上,所以被仇視痛恨?如果殺人不犯法,會不會她老早就被親娘埋進土裡養黃瓜?
得到這個答案,她不再怨天恨地、怨恨不公平,在非常迷信的古代,掃把星不被沉河浸豬籠,還能安然長大已屬僥倖。
轟地一聲巨響傳來,房門被踢開,門板轟然落地,染染心頭一驚,下意識抱住哥哥大腿。強盜進屋了嗎?他們會不會被找到?會不會下一刻,她把娘親、哥哥連同自己一起剋進閻羅殿裡?
院子裡的動靜聽得更清楚了,趙嬸和趙虹淒厲的叫喊聲貫穿耳膜,讓人心跳加速,雞皮疙瘩從腳底板升起,恐懼一波緊接一波,像海浪般向他們襲擊,染染抖得厲害,頭皮一陣陣發麻,呼吸亦變得窘迫。
「眉眼間果然有幾分豔色,難怪會勾得男人心癢,可惜吶,這樣的人才窩在這個小地方是浪費了,要不要另外給妳尋個好出路?」
這聲音有幾分老態,聽起來像是四、五十歲的婦人,她這話說得……
寡婦門前是非多,莫非母親侵佔別人領地,導致人家正室打上門?
會是誰呢?她在記憶中搜尋,半晌,一個斯文親切的男人浮上腦海,他對母親溫和,對哥哥關愛有加,好像每回過來,家裡就會備上好酒好菜?
那人是母親的第二春?母親是別人眼中的單身公害?
淫笑聲將染染神遊中的知覺給拉回,緊接著一陣碰撞、撕心叫喊、號哭聲傳來……怒火賁張,荀湛渾身顫慄不止,幾次想推門出去,但母親的叮嚀在耳,他咬緊下唇,咬出腥鹹氣息。
染染一樣恐懼,黑漆漆的密室裡什麼都看不到,但憑藉著想像,她能猜出外面正在發生什麼。
「好生『疼惜』吧,一次不行就來個十次,我倒要看看這個小寡婦有多缺男人!」婦人把疼惜二字說得分外重,聽得人膽顫心驚。
撞擊聲、衣服撕裂聲、母親的淒厲尖叫聲……不斷在耳膜間震盪,男人禽獸般的喘息叫喊,數名男人在旁鼓譟大笑,所有聲音匯聚成一張網,密密麻麻地將兄妹二人網羅。
淚水無聲無息淌下,她想摀住耳朵,卻動彈不得。
劍眉狼藉,面如青霜,五官在狂怒中扭曲,荀湛的目光透著肅殺寒意,但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深吸氣、深吐氣,不斷把「忍」字在心底描繪過一遍又一遍。
他不是故意的,卻粗暴地捏住染染的小手,她很痛……但心更痛。那只是個弱女子,一個不該承受這些的女人,就算她真的做錯什麼,都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殘忍!沒人性!在母親激烈的叫喊聲中,她承受不住了,伸手想推開櫃子。
荀湛發現她的舉動,急忙跪下,用力將她圈進懷裡。他也難受、他也痛恨,但十三歲的他無能為力呀!
荀湛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到她臉上,他在哭、在發抖,卻強行抑制著。
心疼吶,她心疼染染、也心疼荀湛,心疼兩個只能躲在漆黑密室中,什麼都不能做的小小孩。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到最後連呼救聲都停止,染染淚流不止、荀湛咬出滿口鮮血,他們靠著彼此,用力抱住對方,心中怨恨一層層堆疊。
不知道經過多久,逞了獸慾的男人們開始對話——
「這麼不經操,可惜了,我還沒玩夠呢。」
「誰讓你運氣差,輪最後一個。」男人說著,引得旁人哄堂大笑。
另一名男子笑道:「要不,我們先走,你繼續慢慢玩,沒人擋你。」
「講啥屁話,穢氣。」
「你也知道穢氣?走吧!她那雙眼睛盯得我頭皮發麻。」
在叨叨嚷嚷間,男人們走出去了,屋裡僅餘一片死寂。
染染硬生生嚥下淚水,下意識要去推開書櫃,但荀湛拽住她,額頭抵住她,緩緩搖頭、輕輕蹭著她的額。
還不能出去嗎?為什麼?但她沒問,安靜地待在他懷裡。
染染不知道哥哥在等什麼,卻知道他的眼淚沒有停止過。他的身體很熱,滿身大汗濕透衣衫,卻始終用力地圈住她的身子。
不到兩刻鐘,那群人再度進屋,一陣窸窣聲,不知在挪動什麼,這時男人開口了。「把她的眼睛合上,那模樣太瘮人。」
「你以為我不想?試過了,合不上。」
「會不會……怨氣太深?萬一夜半找上咱們怎麼辦?」
「找我們做什麼?冤有頭、債有主,小寡婦死不瞑目,也是去找主子。」
「行了,別廢話,快點把人給抬上,待會往亂葬崗一丟,還管她眼睛閉不閉上。」
又過片刻,屋裡再度沉寂下來。
許久,荀湛伸出顫巍巍的手推開書櫃,瞬間光線照射進來,亮得他們睜不開眼。
房間裡一團紊亂,撕爛的衣裳、棉被,東倒西歪的桌椅,床上的斑斑血跡令人觸目驚心,一幕幕殘酷暴戾閃過染染心底。
走出房間,院子被破壞得更徹底,花木凌亂,衣架凳子鋤頭到處亂丟,窩裡的雞、綁在樹下的狗身首異處,所有人都不在了,四處噴濺的血漬,在在說明這裡曾經歷過一番血洗。
空氣中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迎面吹來的風帶著陰森氣息,一片死寂讓人心生恐懼。
才昨天吶,所有人還鮮明地活著,趙嬸和趙叔熱烈討論,等大少爺生日那天,要不要叫上一桌宴席好好慶賀?
母親說:「再等幾天吧,童試放榜後,若能考上秀才再辦吧。」
母親對哥哥的教養很認真,許是孤兒寡母,期待更深,哥哥天未亮就早起練武、上學、讀書……每晚都要過了子時才能歇下。
這樣的日子不會比準備學測的國中生輕鬆,但哥哥受下了,非但無半句怨言,反而還學得津津有味。
趙叔、趙嬸常常在背後誇道:「我們家少爺肯定是天上星宿下凡塵。」
母親說話後,大家全看著哥哥,想聽聽壽星的意見。
只見他回答,「早幾天、晚幾天,總要辦上的。」
意思是秀才已是囊中之物,跑不掉的。
大家一聽全樂上了,彷彿大少爺考的不是童試而是殿試,拿的不是秀才而是狀元。然後開始討論,哪家飯館的廚子好,哪些菜色更受歡迎,要不要高調慶賀,要不要開大門、宴請左鄰右舍……
聒噪的討論聲,熱鬧的笑聲……聲聲在耳,誰曉得僅僅一夜功夫、天翻地覆。
染染憂慮地望著哥哥,他步履蹣跚、目光茫然,像提線木偶般不見任何表情,人在動、心已死,他緩慢地轉頭看向四周,嘴裡喃喃唸著,「死了……通通死了……又一次……」
頹然無助的模樣教人害怕,染染握住哥哥的手,他的手心滾燙,一雙眼睛赤紅。
「哥。」染染輕喚。
荀湛沒聽見妹妹的叫喚,持續地、緩慢地朝前走,好像有條看不見的繩索在扯動、牽引。怔怔地,他跨進門內、走到床邊,當雙腳碰到床側,整個人撲進床榻間,拉過棉被把自己埋進去後,吁……長吐氣。
「哥。」她推他,他一動不動。
床很高,兩條短腿在床邊蹬老半天才勉強爬上去,她拉開他頭上的棉被,但年紀小、力量不足。
「哥。」她隔著被褥抱他,他毫無反應,她只能坐在他身側,看著棉被上微微的起伏。
她也累了,頭一點一點的,染染打起磕睡,最後……索性躺到他身邊,閉上眼睛。

染染醒來時已經過了午時,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她拉開哥哥頭上的棉被,這次沒有阻力,輕輕一掀就拉開了。
他在發燒,額頭很燙,整張臉紅通通,高溫讓他的身子微微顫抖。
怎麼辦?去請大夫?她不知道路,不知道大夫在哪裡,更重要的是,萬一壞人尚未走遠,她出門被發現,招來殺機……
可是發燒不能不處理啊,萬一是腦膜炎呢?萬一感冒轉為肺炎呢?在沒有抗生素的古代,這都是會要人性命的呀!
她越想越慌,但手足無措於事無補,她必須鎮定,必須想辦法解決。
閉上眼睛,染染告訴自己,別害怕,妳不是五歲孩童,絕對能想到辦法。
再張眼時她穩下來了,小心翼翼地從床側滑下地,但再小心還是摔了,她拍兩下屁股,拍去那股疼痛,快步跑進廚房,搬來小凳墊腳,視線在灶台四周搜尋——沒有?
不會沒有,趙叔好酒,經常一個人在院子裡自斟自飲,所以酒在……
靈機一動,她跳下凳子,跑進趙叔趙嬸屋裡,裡裡外外找過一回,終於在床底下看見兩個罈子,她用盡力氣將它們挪出來,打開封在上頭的油紙、低頭聞——找到了!
她的身量矮小,酒甕很重,挪動已經太勉強更別說搬動,只好進廚房翻出盛湯的大碗公和杯子,一杯杯將酒舀出來,再將酒罈重新封好,將酒帶進哥哥屋裡。
找來布巾、乾淨衣服,她一邊脫下哥哥的衣服、一邊用酒精擦拭他的身體,當中幾次,他微微張開眼睛,但是並沒有真正清醒,不一會兒又閉回去。
小少年的身體照理說沒什麼可看性,套句老話:毛都還沒長齊。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練武,哥哥的身體還頗……精彩可期。
他手長腳長,肌肉結實,胸肌結實,腹部有明顯的人魚線,年紀輕輕就長這副模樣,日後成了男子漢,不知要讓多少女人流口水。
染染輕嘆,心道:真可惜,怎麼還是哥哥呢?
幫著換妥衣裳後,染染已滿頭大汗,手腳很酸、全身乏力,果然使用童工是不道德的。
將髒衣裳收拾好,她再度回到廚房,看著讓人很無能為力的大灶,又嘆氣了。她不期待微波爐、烤箱,但如果有個最陽春的瓦斯爐不知道多好。
眼下情況實在不容她挑剔,只能一嘆再嘆,把胸口的氣體全給吐盡,再從存量不多的記憶中尋找點火的方式。
這工作比幫哥哥擦身子更具挑戰性,幸好她天生不服輸,勇於嘗試、學習力旺盛……於是在天色暗下之前,小小的火苗燃出一季盛宴。
她、成、功、了!
這和她第一次拿到設計大獎時一樣,超有成就感。
廚房裡菜肉不多,但種類還算齊備,幸好缸裡的水是滿的,如果讓她去提水,她會直接死給你看。
終於鍋熱了,其他事情相對容易。
她掏米煮粥,加入肉片和胡蘿蔔、青豆。是,她瞭解,絞肉更便於病人吞嚥及吸收,但她兩隻小短手已經沉重到抬不起來,所以肉片湊和著吧!最後再放點鹽巴,當米粒熟透時,她好想誇自己一句資優。
染染吃掉滿滿一碗鹹粥,她煮一大鍋呢,原想吃兩碗,但小兒胃容量就這麼點大,讓她只能望粥興嘆,之後再舀上一大碗送進哥哥房間。
再次蹬腿,從後面看起來真的挺像青蛙,終於爬上床後,她先摸摸他的額頭,真好,退燒了。
推推荀湛,她嬌聲嬌氣喊,「哥哥,起床吃飯飯。」
她在他耳邊喊,好不容易在喊過十幾聲之後,荀湛終於醒來。
他沒想到醒來會看見一張大笑臉,還以為她會害怕哭鬧、嚇得生病,可是她沒有,雖然臉髒得像黑炭,但明晃晃的笑容貼在上頭,讓人分外安心。
帶著幾分靦腆、幾分焦慮,染染用軟軟甜甜的聲音說:「哥哥,吃飯飯。」
吃飯飯、睡覺覺、喝水水……夠萌吧?很像五歲小兒吧?她正在盡力融入角色。
染染使勁把稀飯送到他嘴邊。
他餓壞了,力氣盡失,硬撐著身子坐起時,發現身上的衣服換過了。
他想起在似睡似醒、迷迷糊糊之間,好像感覺到她往他身上擦東西,冰冰涼涼的舒服極了。是她嗎?可她是個只會縮在牆角看螞蟻,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笨丫頭,就算這幾天好像聰明了些,但怎麼可能會?
「衣服……誰換的?」他有氣無力問。
「染染。」她理直氣壯回答。
「粥誰煮的?」
「染染。」
其實不需問的,她臉上沾滿炭灰,答案呼之欲出,但是她會做飯?
大家都說她癡呆、說她腦子有問題,她總是髒兮兮地掛著兩條鼻涕,身上髒得可以搓泥球,不管是趙虹或村裡的小孩,都極盡所能地欺負她、嘲笑她,對於那些,她從來不曾回應,只會傻傻地、面無表情地看著,怎麼會……這幾天突然變得機靈?
「哥哥生病了,快吃。」她露出憨甜笑靨,紅紅的、柔嘟嘟的唇角微掀。
荀湛第一次發現,雖然炭灰沾著臉,但她的長相很甜美。
他端過碗一口口把稀飯吃掉,味道竟然不錯,他再次訝異、再度懷疑,眼前的小丫頭真是荀染染?
吃完一碗,他問:「還有嗎?」
「有。」她用力點頭,伸長手臂將碗放在床邊小几上,轉身下床。
對她而言床很高,必須先坐在床沿一點一點往下挪,挪到最接近地面的那個點,再縱身一跳……不過,這個身體的平衡感很爛,每次跳每次摔,摔得她的屁屁一次比一次更堅強。
砰!她又摔了。
荀湛吃驚,支起上半身往地上看,只見她齜牙咧嘴扶著地板站起來,拍拍屁股,一拐一拐捧著碗往屋外走。
他沒有心情笑,身上仍然不適,但嘴角卻不自主往上揚,她真逗……
走上幾步屁股不疼了,她開跑,速度很快,卯足勁兒似的,彷彿充分表達對哥哥的關心與在乎。
關心?驀地,他被封在冰塊下的心臟重重跳兩下,彷彿要撞開冰層。
直到很多年以後,經常夜半清醒,在無眠的夜裡,他會莫名其妙地想起這個小小軟軟的背影。被關心是種美好經驗,往往這一點點溫暖便能支撐一個人,堅持走過無數磨難。
荀湛一口氣吃掉三碗粥,才滿足地躺回床上,胃暖,心也暖了。
換言之,染染的屁股和地板有了三次短兵相見,誰勝誰負不知道,但她有越挫越勇的趨勢。
他想,怎麼這麼笨,不上床不就好了,幹麼每次遞過粥,還要爬到他身邊、細細盯著?他又不是孩子。
他不知道,她有多珍惜能夠坐在「哥哥」身邊,能夠靠得他很近很近。
因此在刷過碗、跌過三次、洗好澡之後,她還是決定蹬腿,爬上對她而言太高的床。
發現荀湛閉上眼睛。睡了嗎?染染淺笑,輕輕拉開棉被一角把自己塞進去,輕輕拉過他的手掌貼上自己的臉。
不久,她對自己說:「染染不害怕。」
這個自我暗示,荀湛聽見了,卻一動不動繼續裝睡。
其實她很害怕,這是個對她不友善的時代,她沒被喜歡過,出生背後自帶掃把,要是哥哥和其他人一樣迷信,認定她帶來楣運,會怎麼做?
如果換成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人不自私天誅地滅,她會……立刻棄養小災星。
這時代應該尚未發展出育幼院這類的社福機關,倘若失去哥哥的庇護,她會變成什麼樣?更何況她怎麼捨得離開哥哥、離開她的永世牽絆?她好不容易,才得到這麼一個再聚首的機會。
安全感不足,她悄悄拉開他的手臂,把頭躺上去,側身抱住他的腰,再次鼓勵自己,「不怕,我有哥哥。」
閉上眼,開啟腹式呼吸模式,這是她用來對付長期失眠的辦法之一。
不知是荀湛的手臂給足了安全感,還是腹式呼吸效果突然增強,慢慢地,她睡沉了……
在她呼吸轉沉那刻,他張開眼,低頭看著染染。
他從不曾正視過她,或許哪日路上相遇,他認不出她。
荀湛很清楚染染的處境,趙虹欺負她,母親漠視她,而趙叔、趙嬸當她是貓貓狗狗,心情不順便打罵上幾下解悶,而他因為見到她就心情複雜,最終對她的處境選擇漠視。
小時候她還會哭上幾聲,但發現自己越哭打得越重,許是人人都有趨吉避凶的本能吧,漸漸地,她不再哭了,成為這個家的沉默存在,慢慢長成一抹幽魂,她自己跟自己玩、跟自己對話,發出的聲音模糊不清,沒人聽懂她在說什麼,自然也沒人會在乎她說什麼。
餓了,去灶下偷點東西吃,沒東西可偷就喝水,她很少對大人做要求。
鄰居大娘來串門子,誇她安靜乖巧。
似是聽不得她受誇似的,趙嬸立刻反駁,「再乖也沒用,像這種孩子早該溺死,留著只會禍害家人。」
趙叔也說:「鄉下孩子這麼大都會幫忙養雞養鴨、做農事了,她啥都不會,大姑娘一個。」
「大姑娘」這個詞套在她身上,讓人感覺鼻酸。
比起她,趙虹更像大姑娘,至少她有父母寵愛、吃穿都比染染還要好,染染連糖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
他親眼看見趙虹奢侈到把糖丟在牆角,吸引一堆螞蟻過來,雙手橫胸,惡意地對染染說:「這糖多好吃啊,連螞蟻都愛呢,妳想不想吃?」
染染用力點頭,嘴角流出一行口水,看起來更癡呆了。
趙虹掏出糖包,在她面前劃兩圈,逗著她問:「真想吃?說話啊!」
「想。」
她只說一個字,五歲的她,只能清楚地說上一、兩個詞彙,這樣的丫頭絕對是個傻子。
「想吃啊?但是災星能吃嗎?」像往常那樣,趙虹對她冷嘲熱諷一番,終於滿足之後,從紙包裡抓起一小塊糖往地上丟,還惡意地踩上兩下才離開。
染染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著那塊糖,猶豫地蹲下,手指在糖塊上戳兩下,最終下定決心把糖撿起來,飛快將和著泥巴的糖塞進嘴裡。
他看見她雙眼發出光芒,彎著眉、笑得無比快樂。
然在看見他的同時,好像害怕糖被搶走般,她急急蹲回牆角,用背影對著他。
那一幕,讓生性冷漠嚴肅的他感到不捨。
就像今晚,那張沾滿炭灰的小臉,那個摔疼數次屁股,那個一次次堅持爬上床的小丫頭,他對她,不捨……
倘若角色相易,他肯定會怨恨,怨恨所有對自己不好的人,但是她沒有,她給他擦身子、換衣服,她來來回回為他端飯,她像小雞那樣,在他懷裡尋求溫暖。
但他給得起溫暖嗎?或者說,他只能給她……不公平?
第二章 一直一直在一起
熊熊烈火竄上漆黑的天空,尖叫聲、哭泣聲,聲聲淒厲,身旁的人不斷咆哮、狂奔,他不明所以,也跟著大家跑起來,只是……娘呢?
娘不見了?不對,娘不是不見,娘還待在屋裡來不及逃出來,他下意識想往回跑,但一股強大的力量從身後緊緊抱住他。
雙腳騰空,他不斷蹬著、踹著,想脫離身後的箝制。
「少爺,不行!」熟悉的聲音讓他猛然回頭,是趙叔?他沒死?他沒死……那趙嬸呢?趙虹呢?貞姨呢?娘呢?
紊亂的思緒,混亂的腦袋,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
「我要找娘,放開我!」他繼續大叫尖喊。
「不行!少爺,您救不了夫人,我們快走!」趙叔的聲音在他耳旁出現。
「不要不要,我走了,娘和弟弟怎麼辦?」他嘶吼咆哮,用盡全身力氣反抗,但他敵不過趙叔,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拖離火場……
衝天烈燄在夜空中映出光亮,激昂的尖叫聲、銳利的哭喊聲,耳膜被這些聲音震動著,眼淚不停往下墜。
「娘……」
荀湛不斷搖頭、頭髮被汗水濕透,他淪陷在夢魘中。
染染被吵醒了,一個激靈坐起,腦袋混沌,慢慢轉頭看向陌生的四周,木桌木椅木櫃木床……哦,穿越了。她點點頭,重新整理大腦連結。
「娘……」
荀湛又滿身大汗,明明睡著,眼睛卻是半開,臉皮緊繃,好像正在用力,想把眼皮撐開似的。他的頭快速地來回轉動,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操控。
染染眼底充滿憐憫。他再天才、再是星宿下凡,此時的他終究還是個小少年,一夜之間被滅門,心理創傷哪能輕易抹平?
手心觸上他的額頭,唉,又發燒了。
再下床、再摔一回,她舀來一大碗烈酒,重新為他擦拭降溫,再重新為他換上乾淨衣裳。
棉被濕了,她回染染的房間取乾爽被子,只是探手一摸才想起來,她的棉被又硬又重、像土塊似的,還帶著股尿騷味兒,大概打出生就這麼一條被子蓋到底。
搖搖頭,她跑進趙叔趙嬸屋裡找,比起染染的、趙叔的棉被等級不只高上一層,這令她懷疑,對娘親而言,趙叔他們比染染更像一家人。
染染聳聳肩,現在計較這些沒有意義,她把棉被頂在頭上,費力地往哥哥房裡走,那模樣像是背著大殼的寄居蟹,滑稽得很。
把床整理過一通後,染染喘著粗氣,重新回到床上。
濃眉緊蹙,他還在作惡夢?那一世的「哥哥」也總是睡不好,過度的壓力常常讓他作惡夢,那時她總是……
她笑了,像前世那般,小小的掌心輕拍他的胸口,極其溫柔。
她那時總趁機審視他英俊帥氣的臉龐,他的眉毛很濃、像濃墨似的,他的鼻梁挺直,常有人懷疑他進過醫美中心,微薄的唇看起來有些冷、不太好親近……事實上沒錯,他就是個不好親近的人,性格孤僻、要求完美,一雙眼睛總帶著睥睨天下、高高在上的傲氣。
真的是「哥哥」,不會錯的,此生她很高興,還能夠跟他在一起,能夠提早認識青春期的他。
像冰塊似的小少年啊,不知道哪天,會不會有人能夠融化他的心?
沒有刻意,但《冰雪奇緣》的歌詞自動浮上腦海,揚聲、她輕輕哼唱——
A kingdom of isolation
And it looks like I'm the Queen
……Well, now they know
Let it go Let it go……

染染的嗓音清脆甜美,帶著能安撫人心的嬌柔,她一遍遍唱著,唱得他的眉心鬆開,唱得他握緊的拳頭微張,再度熟睡。
然後她也睡了,睡在他懷間。


這一覺睡醒,天大亮了,染染撫上他的額際,真好,燒完全退了。
下床……砰!沒錯,平衡極度差的她又摔了。
幸好五歲女娃全身上下都是滿滿的膠原蛋白,幸好她漸漸摔出技術,知道用哪個角度摔比較不痛,知道用什麼動作爬看起來比較帥。
洗過臉之後,她進廚房做早餐,一回生兩回熟,燒火於她越來越不是個事兒,至於做飯……開玩笑,她家爺爺是誰啊?是「阿霞飯店」的老闆欸,做飯雖然不算她的專長,但也是拿得出手的技能。
第一次對爺爺深深感激,感激他用MP3、遊戲機……誘拐她學做菜。
在這個時空,灶下本事絕對比她的專業本領,更能替自己爭取生存空間。
先把自己餵飽後,她把剩下的稀飯裝進小瓦罐帶進房裡。哥哥還在睡,她一趟趟將棉被和髒衣服帶出去,小小的身板又當起寄居蟹。
然門板關上那刻,荀湛眼睛張開,聞著食物的香氣,費力將自己撐起來。
昨夜他並非一無所知,雖然睜不開眼睛,但他知道染染又幫自己擦拭身體、換衣服棉被了。她沒用水擦,而是用酒,那股味道一聞就曉得是趙叔最喜歡的燒刀子,他不理解染染為什麼這樣做,但不可否認,擦過酒之後整個人舒服許多。
他曉得,她輕拍自己的胸口,唱著他聽不懂的歌兒。
是亂唱吧,原本他是這樣想的,但一次次,雷同音節重複出現,他開始懷疑,她唱的曲子有其意義,但她從哪裡學會的?
拿碗添粥,他慢慢吃著稀飯,味道是真的很好……比趙嬸的手藝更好,所以這又是誰教會她的?她只是個小小的傻丫頭不是?
染染回到自己房間,看著屋中擺設,想起原主的處境,不自覺擰了眉心。
她可以理解人類對於「未知」的態度與恐懼,碰到無法解決的困難,人們往往將事情推給天意,這並非是純粹的迷信,因為不替自己找到一個理由,很難說服自己心平或者不畏懼。
她一直認為迷信有理,背負著「災星」名號的荀染染,被奴僕欺辱、被母親棄如敝屣,是可以解釋的,所以荀湛若想將她拋棄,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要怎麼逆轉情勢?如何才能不被拋棄?被需要?建立感情?她是不是該雙管齊下,來挽救自己的命運?
她偏過頭,認真想半晌,最終握緊拳頭,對自己喊,「加油!妳辦得到的!」
棉被能借用,那銀子也可以吧?何況人死了,再多的錢都叫遺產——遺留給活人用的財產。
趁著哥哥在睡覺,染染把自己唯一的換洗衣物收進包袱裡,再次跑進趙叔趙嬸屋裡翻箱倒櫃。最終她翻出三張五兩銀票和一些碎銀子,連同趙嬸的簪子、耳環,和趙虹的首飾她都給收了,不是貪財,而是人是英雄錢是膽,好漢無錢到處難。
荀湛身子痊癒之後肯定是要離開的,否則兇徒再度上門怎麼辦?左右鄰居問起趙叔趙嬸或母親怎麼辦?
她其實想過是不是該告官,但如果可以告官……荀湛是讀書人,還是個練過武功的,他對於律法並非一無所知,倘若鬧進官府裡能夠解決,他不至於把自己憋到發高燒,連一聲委屈都不敢喊。
母親招惹上的肯定不是普通人,是連縣官都不敢輕易碰的人,因此離開是早晚的事,她必須提早做好準備。
搜刮完了趙叔趙嬸屋裡,染染在猶豫片刻後,推開母親房間。
這個房間讓她感到非常不舒服,不管是空氣裡充斥的腐靡氣息,還是雜亂的床被和血跡都讓她深感痛苦,前腳踩進去,那些不堪入耳的聲音就像灌香腸似的不斷往她耳裡鑽。
不管母親如何待她,染染都不忍她被凌虐,就算只是個陌生女子被虐至死,她都無法忍受。
強忍噁心,她打開一個個抽屜、櫃門,連最不願意碰觸的床鋪都逼迫自己爬上去,但她只翻出些許金銀首飾和十幾兩碎銀。
想過片刻,她走到密室前,書櫃打開之後再沒有關上,趁著日光正好,染染走進去。
她看見角落處的包袱,俯身拾起打開,裡面有兩套衣鞋和三百多兩銀票,衣鞋的大小很確定是為哥哥準備的。
不管是居安思危還是見微知著,母親肯定提早就在防備著些什麼,否則不會建一個密室,更不會連包袱都打理好。
抱緊包袱,仰頭看著密室,倘若母親知道自己惹上什麼、將會遭遇什麼?為何不當斷則斷?為什麼要冒著這麼大的風險,來維護她的愛情?
因為……相信那個男人?
想不通,搖搖頭,她抱著包袱走出去。
回到哥哥房間,發現他已經清醒,把飯都給吃了,她迅速拉出笑容,放下兩個包袱,蹬著小短腿費力爬上床鋪,她一路爬到他身邊,掌心貼上他額際。
這個動作荀湛很熟悉了,垂眉低眼、冷得像冰塊的少年,靜靜感受掌心的些許溫暖。
「不發燒了,哥哥還不舒服嗎?」染染軟軟糯糯的聲音,像甜粥也像軟糖。
「包袱哪裡來的。」他的眼神自帶冰刀威力。
「哥哥夠吃嗎?還餓不餓,我再去給哥哥煮?」
「誰告訴妳我要離開的?」
「竹竿太高,棉被掛不上,我把被子曬在長凳上,晚上再收進來?」
兩人的對話沒有交集,荀湛不說了,冷著臉對著染染。
對於哥哥的臭臉,她始終無法免疫,不管前世或今生。
在前世、在後來的後來,他們的感情非常好了,每次她發脾氣,哥就暱稱她「母老虎」,說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母老虎,他願意當飼養員,好好把她養起來,但是現在他成了馴獸師,兩記眼刀、一張臭臉……母老虎只能乖乖跳火圈。
「哥哥不走嗎?要是壞人又來怎麼辦?」
他不完全滿意她的回答,她再加碼。「我怕鬼,家裡沒大人。」
好吧,怕鬼是人性,他勉強同意。「包袱呢?」
「書櫃後面找到的。」
「妳進去娘房間了?」
她點頭,頭很低、低到下巴貼上鎖骨。
她竟然敢?那屋子曾經……她是傻還是膽子肥?「不害怕?」
「害怕。」她乖乖回答,努力表現得像五歲幼童。
唉,她又不是黃瓜,刷了漆就能裝嫩,萌這種東西是自然天成的,裝得不好就顯得矯情,她,難吶……
「害怕為什麼還要去。」
「染染保護哥哥。」她猛地抬頭,把眼睛張得又圓又大,努力讓他看見自己的真心誠意。
幾句話,冰層微微融化,一絲尷尬浮上。這話聽起來有趣,但荀湛笑不出來,因為他確實被保護了。
同樣的經歷、同樣的恐懼,同樣被關進密室裡,然他生病了,她卻不敢病,堅持把笑容掛上,肩負照顧他的責任。
荀湛抿唇不語,染染偷覷冰山容顏,在生氣嗎?還是在計劃如何拋棄自己?
心慌亂,她試著鼓吹自己,好好向哥哥闡述自己將會很有用的事實。
但他會相信?會理解?會改變主意?
只見她細細的眉毛越皺越緊,漂亮的小臉壓出苦瓜褶子,還不停偷瞄自己。
荀湛心頭微軟,欺負小娃娃,算什麼啊?
他撇撇嘴道:「今晚我們離開吧。」
他說「我們」,所以他沒打算丟掉她?
瞬間她眉開眼笑,小小的身子往前撲,短短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憋在胸口的焦慮化成淚水,刷地往下流,溫溫的淚液滑入衣衫間,帶起淺淺寒意。
她太激動了,激動得全身簌簌發抖,猛點頭道:「謝謝,謝謝哥哥。」
濃眉緊蹙。她哭了?軟軟的頭髮磨蹭著他的脖子,有幾分癢,他固定她的頭,問:「謝什麼?」
「謝謝哥哥要我。」
一句話似乎提醒了他什麼,荀湛垂下眉睫,表情意味不明。
染染急道:「我保證會乖、會聽話,保證會做很多事,絕對不哭鬧,我……」
聽著她的保證,莫名其妙地,他的心又氾酸了……


夜風呼呼吹著,黃葉紛紛墜落,夜梟站在枯枝上發出幾聲低鳴,亂葬崗充斥著詭異氣息,未走近,屍臭味已侵入鼻息。
常有路過的人說起,此處鬼魅橫生、群魔亂舞,夜裡萬萬不可靠近,否則沾上鬼氣,諸事不順。
但便是鬼魅橫生、群魔亂舞,荀湛和染染也必須靠近,因為他們的親人還在這裡。
強忍恐懼,染染抓住哥哥的衣角,一步步向前挪移,荀湛舉著燈籠,依賴那點微弱火光,在亂葬崗裡四處搜尋。
幸而那群兇徒行事敷衍,從荀府方向走來,剛看到地兒就把屍體扔了,連刨兩捧土掩掩都不曾,因此兄妹倆很快就找到母親等人。
染染和荀湛看到母親時,一隻惡狗正在啃噬著母親的屍身。
荀湛從地上抓起一截枯枝朝惡狗砸去,那狗已經餓上好幾頓,好不容易找到食物,哪肯輕易放棄?惡膽起,牠壓低軀幹朝他們低吠,作勢要撲過來。
荀湛肌肉緊繃,右手摸到胸前匕首。
染染看一眼荀湛,心想他還病著,肯定不是大狗的對手,但總不能任由牠吃掉母親屍體,所以她明明嚇得兩條腿直抖,還是不斷催眠自己,流浪狗最是欺善怕惡,只要聲勢比牠強就能獲勝。
在荀湛尚未動作之前,她深呼吸,把所有的勇氣全都鼓起來,彎腰撿起腳邊的粗樹枝高高舉起,再吸一口氣,她發瘋似的朝大狗跑去。
「啊——啊——」
表情猙獰、目光狠戾,手裡的樹枝不斷揮舞,彷彿她不是孤軍奮鬥,而是背後帶領著千萬士兵,黃沙滾滾、萬馬奔騰,土地為之震動。
狹路相逢勇者勝,不管對人對狗都是一樣的道理,最終的勝利者往往是膽敢豁出一切的那個!
咆哮聲一陣緊接著一陣,她運起腳下風火輪。
荀湛被嚇到了。染染在做什麼?那麼小的個頭,野狗跳起來一撲就能咬斷她的喉嚨,不要命了嗎?
情況不容他細想,丟下燈籠,拔出匕首,跟在染染身後跑。
但……是狗太弱,還是染染太強?戰爭尚未開始就結束了,野狗竟然被她嚇得嗚咽幾聲,逃跑了。
這個結局任誰都想不到,荀湛傻了。
看著夾著尾巴跑掉的野狗,染染先是一怔,然後呵呵、呵呵……越笑越大聲,到最後驕傲捧腹,笑得前俯後仰。
真的欸,爺爺沒騙人,對付惡犬最好的方法就是比牠更兇、更狠。
危機過去,荀湛氣極敗壞。她怎麼敢?她有沒有腦子?她怎能……
他咬牙切齒怒喊她的名字,「荀染染!」
聽見荀湛的聲音,染染心底猛地冒出一句「死定了」!
笑聲戛然而止,黑線瞬間浮上,她怎會忘記自己是嬌嬌嫩嫩的五歲小童?
「荀染染,妳給我過來。」
過去……嗎?卡、卡、卡……她全身僵硬,顫巍巍地轉過身,在看見哥哥那刻,用力掐上大腿,淚水立馬狂噴。「哥……」
是她瘋了還是他瘋?剛才她不是還在笑,難道是他的錯覺?何況他還沒開始飆罵,她哭什麼?
染染沒有過來,他快步過去,一把提起她的衣襟,本想兇個幾句,沒想她居然全身癱軟如爛泥,如果不是他還拉著,她整個人就要滾到泥地裡了。
「妳幹什麼?」怒斥同時,他把她提上來,她順勢抱住他的脖子,腿纏上他的腰,軟軟的小臉貼上他頸窩。
「哥哥,我腿軟……」嫩嫩憨憨的嗓音,把他的心給軟化了。
她的話勾得他想笑,原是一時意氣,她並沒有那麼勇敢。
「以後碰到這種事,不要強出頭,有哥在!」
這話真好聽,也真教人安心……
「染染要保護哥哥。」她再度重申。
又是這句,她憑什麼保護?有什麼本領保護?他從小就獨立,沒想過依賴任何人,更別說保護這種示弱字眼,但她口口聲聲地說、實實在在地做,讓他……無所適從。
視線轉過,母親的屍身慘不忍睹,她的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無法蔽體,半裸的身體佈滿大大小小的紫斑,左手右腳折了,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躺著,是被硬生生掰斷的嗎?
母親死不瞑目,瞠大的眼睛已經混濁,臉上怨氣密佈,那群……
「禽獸!」荀湛咬牙。
沒有人願意回想,但母親的慘狀令痛苦爬上眉睫,彷彿那日的事再度上演。
染染抓住哥哥的衣角,緊緊抱住他的大腿,荀湛握緊拳頭、青筋暴露,憤怒在血管裡奔竄,滿身盡是殺氣,唇舌間再度嚐到血腥,眉目間帶著欲殺人的狠戾。
他的怨懟一覽無遺,染染能理解他的心情,她仰頭看著哥哥,伸手輕輕裹住他的拳頭,為他平息怒火。
低頭,他看見她溫暖的目光,以及不及收拾的淚水。
她在為母親傷心?即使不曾被善待?心一酸再酸,因為她的良善……
「我們把母親埋了,可好?」
「好。」染染乖巧回應。
他們陸續找到趙叔、趙嬸和趙虹的屍體,合力將他們拉到空地上。
兩人從附近撿來許多乾柴,覆在屍身上,澆上染染隨身攜帶的燒刀子。
那是擔心哥哥又發燒特地備下的,現在恰好派上用場。
乾柴、烈酒,以及夜風助長,火燄迅速竄上夜空,火光阻止惡狗聚集,也照亮染染和荀湛稚嫩的臉龐,他們看著火苗一寸寸吞噬著家人,兩人無語,唯有哀淒在眼底現形。
最終火光式微,荀湛鏟了骨灰、收進小酒甕裡,尋一方土地埋下,雙手合十低聲默禱。
染染閉上眼睛,不說話、不乞求,只願他們一路好走。
荀湛發誓,此生定會為他們報仇,不管五年、十年或花上一輩子,他都會竭盡全力讓兇手得到報應。
「走了。」他說。
荀湛逕自往前走,染染背起包袱快步追上,她來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認真說:「不怕,哥哥還有染染。」
他還有染染?唇舌間滲入些許苦澀,他怎麼可以「有」她?
今晚的月亮很圓、很高,奪走了星子的光輝,一大一小兩個長長的影子跟在他們身後,交握的手始終沒有鬆開過……


年輕就是寶,吃得下、睡得香,在上船後的第三天,荀湛身體恢復了,每天天未亮就到甲板上練拳。
海上的旅程很無聊,除了吃睡沒別的事可做,於是他手把手教染染認字,然後發現……如果真有「天上星宿下凡塵」這回事,染染才是真正的星宿。
她學什麼都飛快,字講過幾遍就能認得,寫上幾回就能歪歪斜斜描字形,她厲害到連鄒叔都誇獎,「這要是個男娃兒,日後定能光宗耀祖。」
鄒叔是這艘船的船長,身子壯得像頭牛,整個人被太陽曬得像黑炭,看起來有點年紀,事實上他還不到二十五歲,去年剛說上親事,這回返家就該把新娘給娶回來了。
怎地成親得這麼晚?沒法兒,他滿腦子想賺錢,想給家裡起大屋、買良田,好讓父母、弟弟妹妹過上好日子,這才一路耽擱到現在。
荀湛覺得,身為老師,能得英才而教之,是件值得高興驕傲的事,但身為早慧孩童,是幸運嗎?他不這麼認為,自己便是早慧孩童,雖然能從父母親身上得到更多關注與期待,但他更羨慕弟弟。
弟弟傻傻的什麼都不會,成天說憨話、做笨事,卻活得無比自在愜意。
是的,他曾經有一個弟弟,死在……染染現在的年紀。
他長得沒有自己好看,沒有自己聰明,偏偏那張笑臉,總能哄得所有人對他憐愛疼惜,就像染染這樣。
看著五歲的妹妹,他想起五歲的弟弟,他發呆,呆得太明顯。
染染把頭從書裡拔出來,發現他眼底濃濃的憂鬱,他在想什麼?
她跳下椅子、企圖上前安慰荀湛,沒想到天生平衡感糟到爆,華麗麗地摔倒了,臉朝上背往下,人在地板轉上三百六十度,定下來的同時,手腳舉向半空,像被翻了肚的烏龜。
那糗樣……噗地,他忍不住大笑出聲。
荀湛笑了?那是打穿越以來,她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的正向表情。
哥笑了欸,真好……那是不是代表他的心情好一點點?
她想加碼他的笑,於是翻身站起來、衝到他面前,像隻跳蚤似的跳個不停,她噘嘴耍賴,指著他質問,「幹麼笑?我摔倒、摔一大圈,你幹麼笑……」
這種帶著萌的任性很難耍,但很顯然,她成功了。
因為他笑得更用力、更捧腹,然後笑得……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將她整個人提起來,收進懷裡。
她順勢撒嬌,「哥哥,屁股痛。」
他笑著點點頭,她的掌心摀住他的嘴,認真說:「哥不笑。」
「好,不笑。」他順應她的要求,但嘴上說不笑,卻還是忍不住彎眉頭。
他的笑真好看,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看得她犯傻。
她傻氣的模樣更可愛,看得他視線轉不開,她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屁屁上。「哥,呼呼。」
他照做了,大大的手掌揉著她小小的屁股問:「幹什麼不好好坐椅子唸書。」
「不能唸。」她鼓起腮幫子,表情可愛到讓人想捏兩把。
「為什麼不能唸。」
「再唸,鄒叔又要說我神仙下凡,怎麼辦?」
「有什麼好怎麼辦的?」從小到大,這種話他聽多了,也沒聽出個毛病來。
「要是太驕傲,惹哥生氣,不要我了,怎麼辦?」
她非常擔心這事,每隔兩天就要提一回,若他肯說「別亂想、沒人不要妳」,那麼她自然就安心了,但這樣的話他半句不說,並且多半時候,臉上還會帶點便祕神情,直勾勾地望著她,彷彿要把她的靈魂抽出來看個透澈似的。
這樣的反應讓她無法安心,只好一提再提,果然還是一樣,他避開這個話題。
「技多不壓身,多讀書有好處。」
真是教人傷心的迴避,他還是盤算著如何將她脫手?
一次兩次三次的試探累積出經驗,令染染明白,被拋棄似乎是勢在必行,可是……不想啊,上輩子他們早已約定要永世不分。
壓住傷心,臉上笑得更加燦爛。「那哥哥要一直一直教我唸書,等長大,我女扮男裝去考狀元。」
同樣地,他刻意將「一直一直」給忽略掉,直接回應後面那句。「妳當監考官是傻的,女扮男裝?腦袋在想什麼?」
唉……她在心底嘆口氣,順著他的意願回應。「不行嗎?會砍頭嗎?如果考中狀元,皇上就會免罪吧?」
「狀元?呵,進考場之前要先搜身。」連卷子都拿不到,還夢想當狀元?
「全部脫光光嗎?」
「不是,但女子不能讓男人碰觸身子。」
「不能嗎?」她想了想,往前一趴貼在他身上,抱住他的脖子,小短腿往他腰際一勾,直接觸碰個過癮,小小的得逞讓她笑彎兩道細眉毛,「明明就可以呀。」
說完再度加碼,捧住他的臉用力啵一下!
臉上甜甜、心卻酸酸,她想,就算月老糊塗,就算他們注定無緣,那麼藉著妹妹身分,佔一把小正太的便宜,也不枉此生一遭,畢竟他們是親兄妹,她又年紀小,再親暱不過如此。
荀湛愣住,他竟然……被親了!從來沒人這樣對他做過,她怎麼可以?
他直覺閃躲,她笑著用嘴唇追逐,小小的、軟軟的嘴唇每次貼上,她就得意地咯咯笑不停,笑聲很甜很清脆,也很誘人開懷,忍不住地,他笑了。
被她親,感覺挺不錯……
於是一個不小心,她發覺他的閃躲只剩下形勢,缺乏真心意圖之後,她親了又親、越親越用力,最後索性抱住他的臉,往他的嘴唇蓋印。
這次他不只感受到軟軟、小小,他還感受到甜甜,甚至連面對她時的複雜情緒都瞬間散去,他對她,再也無法如過去般冷漠以對。
他再度發愣,不過笑在眉梢眼角盪漾、在心頭註冊,他的唇有了強勢佔領者。
第三章 船上的甜蜜相處
「好好吃飯!」荀湛帶著染染上甲板,付了十文錢,和船員們一起用飯。
安頓好染染後,他往矮凳上擺好碗筷,兩人席地坐著,但是她不吃自己碗裡的,伸長脖子看著哥哥,再湊到他碗邊懇求,「一口就好。」
同樣是麵,但他的麵碗上頭澆了紅紅的辣椒醬。
「不行,小孩不能吃辣。」他拒絕,然後咻地吸一大口麵,麻辣的麵條在唇齒間攪和,太過癮!
染染在心底無聲大喊——就是要辣啊!五更腸旺、麻辣鴛鴦鍋的滋味快要在她的海馬迴裡消失,她必須認真複習。
明明不能餵的,但她亮晶晶、圓滾滾的眼珠子裡面寫滿盼望……不忍拒絕啊!
「辣到了別哭。」他妥協挾起一根麵,她仰起頭把麵給接了。
小孩舌頭不經辣,她飛快吸、飛快咬再飛快吞,吞下去之後繞著船艙猛跳,一面跳一面喊,「好辣、好辣、好辣……」但是辣得好爽!
跳完一圈後,她又跑到他身邊,再求,「一口,一口就好。」
唇都腫了還貪嘴?他別開臉卻忍不住笑意。「不行,會辣。」
「一口就好。」
「妳已經吃過一口,再吃就是第二口。」他試著講道理。
她從善如流,伸出兩根白白的小指頭說:「第二口就好。」
她拉著他的衣服,往他懷裡鑽,惹得他無能為力,只好再餵第二口,再看她跳一圈,再餵第三口……到最後對於「拒絕妹妹」嚴重缺乏能力的荀湛,往她碗裡加入一小匙辣椒醬,兩碗紅通通的麵,兩張滿足表情。
胃熱、心足,這天他們都忘記歹徒入侵的經歷。
不愛笑的他被她的香腸唇逗得一笑再笑,最後前俯後仰,哈哈大笑起來。
自尊受損,她再度質問,「幹麼笑,嘴嘴痛,你幹麼笑。」
大男孩的無憂笑聲和小女娃的嬌甜質問,在海風中張揚,惹得船員失笑不止。
但這份快樂沒有維持太久,下午染染拉肚子,還微微發燒,身子不舒服讓她越發依賴撒嬌,整個晚上也不敢哭,就是在床上翻來翻去、咿咿嗚嗚地呻吟著。
荀湛心疼極了,用被子將她裹起,抱著她在甲板上走來走去,他一面走一面為她拍背,再一面輕聲背著詩詞。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海浪靜了,微微的波浪、微微的起伏,染染被抱在懷裡,像置身搖籃,閉上眼睛緩緩入睡,少年瘦削的身子,被皎潔月光拉出一道長長的黑影……


她越來越過分,睡覺賴在他身上,吃飯賴在他身上,現在連讀書認字也賴在他身上。
他剛坐定,她就像爬竿似的往他身上爬,偏偏天生平衡感很爛的她,好幾次差點兒摔下,但他總能在危急間,長臂一抓,把她抓回懷裡,於是,她愛上爬竿這項體能活動。
這天她又穩穩當當地坐在他膝上,背貼緊他胸口。
「下去。」他突然翻臉。因為發現習慣成自然,他竟認同自己是她的坐騎。
「不要。」她拉過他的手當安全帶,緊緊圈住自己。
「為什麼不要?」
「這裡是我的龍椅。」她拍拍他的大腿。
龍椅?她還真敢說!他想把人提下地,但她發揮八爪魚的功力,硬是讓自己留在哥哥懷裡,最終某人抗爭宣告失敗,因為沒有人敵得過她的可愛。
她成功地安坐在龍椅上,由他翻書、唸書,她一字一句慢慢跟。許是龍椅太舒服,以至於染染忘記藏拙,在跟著唸過一回後,上頭的字,她竟然全都記住了。
於是荀湛深信「龍椅學習法」是一種優秀的教學方式,從此他的雙腿成為她的專屬椅子,他的手變成她的書架,而她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享受起哥哥的服務。
他們一起洗臉、一起刷牙、一起換衣服……好啦,她有一點點小害羞,但她是小孩子,本來就該被照顧,就算讓哥哥看幾眼裸體也不吃虧,她也享足了視覺福利,誰讓哥哥年紀輕輕就有令人垂涎的六塊肌。
窩在他懷裡,看著他抓起自己的腳,先吹兩下,再用帕子擦拭上頭的細沙,動作細心、表情專注,她笑彎眉頭道:「哥,染染愛你。」她什麼都明白,但她的感情無法自控,只能將一切壓下,這輩子做一個瘋狂崇拜、敬愛兄長的妹妹。
聞言一怔,莫名地胸口漲起飽飽暖暖的感覺,他假意斥責,「女孩子別隨便說這種話。」
「沒有隨便說,染染只跟哥哥說。」她鄭重表態,並且為了表達鄭重度,附贈香吻一枚,以茲證明自己真誠無偽。
所以是只愛他,不愛旁人?眉眼間瞬間柔和,他的嚴肅被她哄沒了。

染染現在很有本事了,能從缺少表情的臭臉看出對方心情,知道現在是晴時多雲偶陣雨,還是颱風前夕的寧靜。
這會兒她確定哥哥心悶,是烏雲飄來、天色微暗的天氣。
心理影響心理,不想生病,就得隨時隨地保持愉快。
她拿一枝毛筆綁上線,線的另一端繫上一塊饅頭,鑽進哥哥張開的兩條長腿中,舉高毛筆說:「哥哥,釣魚。」
荀湛看著毛筆想笑,是日日看著船夫釣魚也想試試?
他接過「釣竿」,正想解釋這麼短的線釣不上魚,她推高他的手,只見一塊白白的小饅頭在空中盪啊盪,她仰起頭,一蹦一跳地張嘴咬餌。
她把自己當魚了?直覺地,他還真的甩起鉤,想釣起這隻小小魚,她一跳、兩跳,都沒咬到餌,但她不生氣,反而還笑得很開心,嬌柔軟嫩的笑聲把他的心悶給甩進大海裡。
他終於明白,為啥那麼多人喜歡逗貓,因為真的很療癒。


船在碼頭靠岸,鄒叔命人告訴乘客,可以下船溜一溜,午時之前上船就行。
這是艘商船,鄒叔腦袋特別好,不像旁的船長,載一船貨直接送到目的地,賺取船資。
他直接當起老大,從南到北選幾個駐點,A點進貨B點賣,B點進貨C點賣,這樣一路買買賣賣,從南方到北方,掙的是一趟船資的數十倍。
缺點是,自己當老闆,資金自然沒有人家雇船運貨的大老闆多,因此貨物往往載不滿一艘船,他也不浪費,將多餘的空間改成艙房載運客人。
今兒個停船,就是把商家訂的貨給送上,再將之前訂的抬上船,好往下一站換銀子去。
於是乘船多日的船客們,有了下船走走的機會。
一趟平淡無奇的行程,因為船長的業務,讓船客能夠到不同的地點走走看看、增長見識,那口碑自然是一傳十、十傳百,因此船資雖比旁的船隻多上一倍,卻也是一票難求。
望著隨意搭在岸上的船板,和下面盪個不停的海水,平衡感差到爆的染染嚇到不行,她對著已經上岸的荀湛喊,「哥哥、哥哥……」
荀湛轉身看著趴在船緣,打死不敢踩上木板的染染輕笑不止。
「哥哥抱抱。」見哥哥看著自己,她跳著把雙手抬高高。
「自己過來,不要害怕。」最近發現她越發依賴了,這可不行,必須訓練她獨立,否則以後他不在,她怎麼辦?
「不要,哥哥抱抱。」她耍無賴,噘起嘴站在船頭,可憐兮兮的目光對上哥哥。
「別怕,哥哥在這裡接妳,快過來。」
「不要不要不要,哥哥抱!就要哥哥抱!」她暴跳,又成了隻跳蚤。
鄒叔看著兩兄妹對峙,笑彎濃眉毛,他也有一個愛撒嬌、愛耍賴的妹妹,也老是哭哭鬧鬧非要他屈服,他每次都妥協,養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爹娘為此把他唸到臭頭,可他想啊,有什麼關係?如果人人嫌棄、沒人肯接手,那就一路養著吧,養在身邊撒嬌耍賴也不錯。
可是妹妹死了,在他上船的時候。
那一趟,他給她帶很多首飾珠花,給她買漂亮的花布,想討她歡喜,可是回到家鄉,迎接他的是一捧黃土——他失去自己最寵愛的妹妹。
「行了,過來叔抱。」鄒叔彎下腰,衝著染染笑。
但染染噘起嘴巴,盯住岸邊的哥哥一語不發,看著看著眼睛紅了,看著看著紅唇憋出委屈了,「哥哥說,女孩兒不能讓男人碰身子。」
一句話惹笑了鄒叔,他轉頭朝荀湛攤手。「我沒法子,自己的妹妹,自己疼、自己哄。」
荀湛嘆氣,暗罵一聲固執丫頭,踏著木板走回船上。
看見荀湛過來,她展開雙臂朝他狂奔。
他其實有點生氣,不滿她的倔強嬌氣,因此她跑近時他沒彎腰把人抱起,而是一把揪住衣襟將她提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被這麼抓,著實令人沒面子,就算只有五歲也有自尊要顧,但是染染沒有生氣,她發出嬌甜軟嫩的咯咯笑聲,在被抓到哥哥胸口時,手一勾、身子一翻,順利抱住他的脖子,啵地親上哥哥的臉。
她眉眼彎彎,得意非凡。
鄒叔見狀呵呵笑起來,如果是他的妹妹……也會這樣耍賴。
看著染染,荀湛想,她的嘴巴一定自帶蒙汗藥,要不怎會每次被親過,他的腳步就搖搖晃晃,心也跟著迷糊起來?


染染在鋪子前一動不動,看著販售的甜食,久久無語,真的是……很不美啊,不美到勾不起食慾,如果她來當老闆,肯定要把每種吃食都搞到花哩胡哨。
莫怪她,誰讓人家是學商品設計的。她的畢業展作品,做的就是一百零八道甜點,每道甜點都設計出跟市場截然不同的造型。
為了畢業展,她窩在「午。后」的廚房裡大半年,跟著從法國學成歸國、開甜品店的堂哥一道一道學做甜點。
畢業展過後,她順利得到一份廣告公司的工作,她把設計出來的作品給堂哥,花俏的甜點炸開了「午。后」的知名度,從此成為排隊名店,一位難求。
想到堂哥,不免又想到希望子孫繼承家業的爺爺,爺爺的「阿霞飯店」,經營了五十年,店面不大,只能容納六、七十人,賣的是古早味台灣菜色,來的都是老饕客,逢年過節訂外送席面的多到讓爺爺忙到年夜飯都沒得吃。
店名叫阿霞,是因為奶奶名字叫阿霞。爺爺為奶奶學做菜,奶奶為爺爺堅守一世誓約,那是間很有愛的餐廳。
兩個兒子都固執,非要走自己的路,爺爺只能把希望放在孫子孫女身上,因此從小就把她和堂哥往廚房帶。
八歲時她就會做魚翅羹、八寶飯了,厲害吧。
可惜堂哥和爸、叔叔一樣固執,比起做菜他更愛做甜點,而她……哪個女孩喜歡在廚房裡燻出一身油煙?
「阿霞飯店」點熄燈號那天,爺爺眼淚鼻涕齊流,哭訴自己一番心血付諸東流。
奶奶安慰他,「別人煮的菜我又不愛,我只喜歡你做的啊,餐廳有沒有繼續開無所謂,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用一輩子的堅持,為我守住阿霞飯店就夠啦。」
那真的是一家很有愛的餐廳……
看著鋪裡的甜點,染染想起爺爺奶奶和堂哥,但荀湛看著看甜點的她,卻想起那塊被踩進泥裡,還被她飛快放進嘴巴、吃得津津有味的糖。
「想吃嗎?」他問。
她點頭。「想吃。」
「妳乖乖的,就給妳買。」
聞言她立馬站直,說:「染染乖。」
「等一下自己上船,不能老要人抱。」獨立這件事,刻不容緩。
她怕水啊,若是這身子平衡感好一點,還可以勉強一試,但……她很想有點骨氣,不食嗟來食……嚐嚐吧,如果自己做的味道更好,許會賺進她在這時代的第一桶金。
「好。」她應得飛快,卻想著沒有人會相信一個五歲小孩的承諾吧。
她乾脆,他也大方,拉著妹妹進鋪子。
看鋪子的大姊姊貌美如花,只可惜一張臉像十二月的下雪天,和荀湛的冰山臉有得拚,旁邊一座胖墩子不斷找話同她聊,但她愛理不理,半句都不搭。
然而兄妹倆一進鋪子,貌美如花的姑娘一雙眼睛噹的大開,小心臟跳啊跳,雪停花綻,春天立馬到來,她離開櫃子對兄妹倆發送熱情。
她不停找話同荀湛說,一顆其貌不揚的糖都被她介紹成仙丹了。
冰山美人變成火山熔岩,胖墩子滿腹不悅,當中幾次企圖插話,卻屢屢被女神打槍,自尊掃蕩。
荀湛沒理會兩人,眼裡只有染染,看著身量短小的染染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吐舌頭的模樣像隻小饞貓。
彎腰,他把她抱起來,他抱她抱得熟門熟路,她也被抱得熟門熟路。
一上哥的身,兩手就往他的脖子扣,兩顆頭顱自然而然貼在一塊兒,然後荀湛就聞到了她身上甜甜的香氣。
「想吃什麼?」荀湛問。現在他強烈懷疑,除了親親,她的擁抱也摻了蒙汗藥。
「這個、這個、這個、這個……」她連指了幾樣。
「每樣都包一斤。」他從善如流。
荀湛承認,自己有補償心態,承認那塊扔在泥裡的糖塊讓他有罪惡感。
以後不會了,她再不會缺糖吃,再不會被欺負,再……她將會回家,會過得很好,會被家人疼愛,所有苦難將在這段旅程之後終止。
哥的大方讓染染瞠目結舌。
哇咧,不能每種包兩顆嗎?它們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可口。
她發愣的傻樣兒看得荀湛想笑,問:「還有其他想要的嗎?」
「沒有!」她連連搖頭。「哥哥……」
「怎樣?」
「我們家很有錢嗎?」包袱裡只有三百多兩、不是三千多兩,得省著用,日子才能過得長久。
並沒有,但……他再也不要讓她連一塊糖的滋味都只能靠想像。輕彈染染額頭,聲音中透出笑意。「小孩子別管錢的事。」
她露齒一笑,明白那是哥哥的寵愛。無妨,錢花了能再賺回來,重要的是他對她態度已經不同,連日努力終於獲得成績,他開始喜歡她、願意寵愛她了?
感情是處出來的,或許他對災星仍存疑慮,但日復一日,感情深了、感覺濃了,屆時他會認定災星之說是無稽之談吧?
輕蹭著他的頸窩,淺淺笑開,她認真說:「哥哥,染染真愛你。」
他早已被洗腦,洗得相信她很愛他,並且她的愛專屬於他。
清洗過的大腦,一天一點餵進被愛的幸福感,餵得他相信——自己值得。
還以為再沒人在乎自己,還以為自己的存在不具意義,然而她的愛讓他空盪盪的心滿了、溢了,明明糖還在櫃子上,甜味兒已經在他嘴裡蔓延。

荀湛牽著染染走出鋪子,沒幾步就發現胖墩子擋在前頭,豬肘子插在腰上,怒火在豬頭上張揚。「你是從哪裡來的?」
荀湛連理都不想理他,拉著染染準備從他身邊走過。
沒想胖墩子挪挪腳,他身後的數名小廝散開一站,將街道給佔滿。「你可知道我是誰?」
「知道。」染染嫩嫩的聲音回答。
胖墩子視線往下移,看見染染抬高高的小臉蛋……真可愛,哪來的漂亮娃娃,讓人想要往她臉上捏一把。
「妳知道?」胖墩子口氣中多了兩分柔和。
「知道啊,哥哥叫天蓬元帥,字悟能。」
噗!荀湛刻板的臉歪了,來不及阻止的笑脫口而出。
胖墩子一聽,臉色轉青,哪兒來的臭小鬼,竟敢當眾諷刺他?也不想想他姓啥名啥、是誰家公子?他爹可是縣太爺,誰看見都要矮兩分!
惱羞成怒,他舉起胖肘子正待揍人,沒想大腿處……
低頭,臭丫頭竟敢咬他?她的牙是啥做的呀,怎會……痛啊痛啊!他下意識動手推染染,未想荀湛更快,抓住他的手臂往後一扭,扭得他雞貓子鬼叫。
「啊!疼疼疼……放開!」
荀湛問:「還想找麻煩嗎?」
「不找了,絕對不找了,發誓不找了。」
荀湛輕哼一聲、鬆開手,沒想「悟能」記憶力不好,手剛獲得自由,立刻往後退幾步,一面退一面喊,「給我打,往死裡打!」
荀湛將染染提到背後,道:「抱好。」
接收到指令,染染手腳並用,讓自己牢牢巴住,緊接著人肉雲霄飛車開動,他左跳又跳,拳打A、腳踢B,凌厲目光嚇倒C……
哇哇哇!染染震驚她家哥哥是張無忌、是郭靖,是了不起的大英雄,至於「悟能」……他的手下和他一樣很無能,三兩下功夫倒成一片,颱風來的文旦都沒有掉得那麼快。
眼看狀況不對,「悟能」立馬轉身逃走。
直到人走遠了,臉奇臭無比的荀湛,將後背的染染提到前胸,用力掐住她的臉,問:「誰讓妳咬他的?」
她可憐兮兮、委屈巴巴地低下頭,說:「染染要保護哥哥。」
「哥有這麼不濟,需要妳保護?」
「對不起,哥……」
「以後再有人欺上前……」
染染識時務,迅速接話,「立刻關門,放哥哥。」
這是拿他當惡犬了!他忍住笑,刨她一眼,她不敢接目光,頭垂得更低了,被他掐過的地方一片紅,小丫頭的臉實在太嫩。
「以後有事,躲在哥哥後面,記不記得?」
雖然心疼,他還是硬敲她額頭一記,這記吃不記打的傢伙,上回那隻惡犬的事才經過多久,前頭應好後面立馬造反,不修理修理,下回碰上肯定照舊。
「記得。」說完,她立刻呸呸呸、連呸上好幾下。
「做啥?」
「滿嘴都是豬油。」啃豬腿啃出來的。
噗!她又把他惹笑,好像越來越容易,容易讓他把心房給敞開……
等兄妹倆站到船板前頭,她一動不動,大眼睛緊盯住海水,吸氣吐氣再吸氣吐氣,但不管她吸幾百口氣都一樣,怕呀!
她巴巴地望向哥哥,嘟起紅紅的小嘴唇,兩手舉高高。
就知道,應歸應、做歸做,她是個言行不一致的壞傢伙。
荀湛失笑,彎下腰把她抱起來,一抱高她就笑開了,笑意從眼底流淌到嘴邊,整張小臉都給淹了,還一路淹上他的眉眼。
冷酷的他、沉穩的他、不喜與人打交道的他,被一顆小災星給融掉堅硬外殼,透出些許柔軟。


荀湛不再發燒,但總在惡夢中驚醒。
而因為穿越、嚴重缺乏安感,導至淺眠的染染,他受驚便也跟著清醒。
「哥哥不怕,染染在。」
五歲小兒說這種話沒有半點說服力,偏偏他就是聽進耳裡,然後閉上眼睛。
他其實沒有入睡,只是運行內功讓呼吸變得沉穩,變得像熟睡般。
見他熟睡了,她便會輕拍他的胸口,在他耳邊唱起《冰雪奇緣》。
A kingdom of isolation
And it looks like I'm the Queen
……Well, now they know
Let it go Let it go……
一次兩次過後,「沉睡」的他也能在心底輕輕跟著哼唱。
「Let it go Let it go,Turn away and slam the door,I don't care,what they're going to say……」
即使他並不知道這些古怪的發音都是什麼意思。
哼著歌,拍拍他的胸口,染染知道,一個孩子應該盡情奔放快樂;染染知道,沒有人會天生冷漠,但他身上戴著名為仇恨的枷鎖,讓他無法恣意地當個孩子,這樣的他、教人心疼。
她不知道最終的最終,他會不會拋棄自己,但是她願意還在他身邊時,努力當個小太陽,融化他心,讓他有勇氣放開手、掙脫一切……
「And the fears that once controlled me,Can't get to me at all……」


「行李沒拿,銀票還在,放心,哥哥不會離開。」
同樣的話,染染對自己說過幾十次,今天船隻再度靠岸,但荀湛沒有帶染染下船,他把她留在船上,叮囑她好好在船艙裡等他回來。
臨行他還給她佈置了功課,讓她有事可做,所以他會回來檢查功課的對吧?所以他不會把她丟下對吧?所以哥只是去……辦事,事情辦妥,他就回船上,對吧?
她一次次問自己「對吧」?再一遍遍點頭回答自己「沒錯」。
她很焦慮、很憂心,小小的步伐越走越快。
午時快過了,鄒叔讓船員一間間船艙巡視過,確定船客有沒有全都上船。
鄒叔進入船艙,他擔心嚇到小姑娘,口氣盡力地溫和,「染染,妳哥哥有沒有說要去哪兒?」
她搖頭,一搖就把眼淚給搖下來。
「別哭,沒事的,妳哥哥可能是臨時有事。」鄒叔抹去染染淚水。
他的手指粗粗的、帶著厚繭,臉被蹭上並不舒服,但他的善意安慰到她了。
她哽咽問:「叔叔會不會等哥哥?」
「會的當然會,叔叔派人下船去找找,很快就能找到妳哥哥。」
「謝謝叔叔。」
「別哭好不好?叔叔抱妳到甲板上等哥哥。」
「好。」用力吸掉鼻水,用力抹去淚水,她不喜歡自己的脆弱,但想起失去哥哥這件事,眼淚自顧自往下流。
抱起她小小的身子,鄒叔又想起妹妹,心微酸微澀,看著染染的目光更添柔和。
兩人來到甲板,鄒叔把她放下來,叮嚀,「我喊人找妳哥哥去,妳別亂跑。」
染染點頭,她乖乖地、一動不動站在甲板上,睜大眼睛四下張望,企圖找到熟悉的身影。
不是、不是、不是……然後、看見了!
她看見哥哥,也看見那個……她在原主的記憶庫裡搜尋——是他!那個每隔大半年就會出現一次的男人。
他和哥哥拉拉扯扯,要把哥哥給帶走似的,但是不行啊,哥哥不能走,她還在這裡!
染染用力揮舞雙手,用力大喊,「哥哥、哥哥,染染在這裡!」
不知道是因為默契,還是荀湛耳力奇佳,他聽見染染的聲音了,猛地轉身,他看見淚流滿面的染染。
心,酸極了,他不理解,怎麼這麼甜美的小丫頭,老是讓他感到心酸?
染染見他轉身對那男人講幾句話,那些話肯定帶著決裂,因為那男人踉蹌了一下,差點沒站住,好像受到強大刺激,然後哥哥轉身往船頭跑,他跑得飛快,染染也跟著歡快。
多好啊,哥哥沒有拋棄她!
她又叫又跳,眼淚與笑容交織成一片教人心動的明媚春光,荀湛看見了,心又甜又酸。他一上船,她用盡力氣展開雙臂朝哥哥奔去,他笑著蹲下身,笑著把她抱進懷裡,而在岸上的男人遠遠看著,臉色鐵青。


她吐了,連續兩餐沒吃,整個人病懨懨的,胸腹間像有條大魚在翻騰,攪得心肝腸肺都不安寧。
船上沒大夫,荀湛急得團團轉,冰冰的手心貼上她微熱的額頭,舒服……染染索性把整張臉都貼上去。
荀湛皺眉,都病了還這麼撒嬌,「痛嗎?」他憂心忡忡問。
她勉強拉出微笑,搖頭,企圖搖去他的憂心忡忡。
看著她乾涸枯裂的嘴角,荀湛的心抽得厲害。
她抬手想抹去他眉間皺折,但舉到一半沒力氣了,手往下墜,他急忙接住,輕輕握著,凝聲問:「染染想要什麼?」
「要背背。」
「好,哥背背。」他把她背到背上,一路走一路輕晃。
他不愛說話的,但今兒個嘴巴卻張張合合說不停——
「明天船靠岸,就帶妳去找大夫。」
「沒事的,閉上眼睛睡一會兒,睡著就不痛了。」
「別害怕,哥哥在,哥哥不會讓妳出事。」
他不停說話,從船艙走到甲板,從船前走到船後,染染聽著聽著,閉上眼睛、咧開嘴,她戀上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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