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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98101-E98102

《將軍解甲歸甜》全2冊

  • 作者流光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0/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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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540
  • 優惠價:NT$ 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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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殺人無數,從不信神鬼之說,
唯有妳,讓我祈求有來生……

 
藍海E98101 《將軍解甲歸甜》上
「我夫君洛樺,戰功無數,威名赫赫,乃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你這獐頭鼠目的盜匪,只怕到頭來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當土匪進村、四鄰冷眼旁觀的那一刻,傅昭想,她或許又要死了……
上一世,她尚未嫁給大將軍洛樺,就在他征戰邊關時死在安國侯府,
這一世,她依然是個小農女,可他們相遇時他是被逐出侯府的落魄乞丐,
被她撿回家做了贅婿,日子雖然過得清貧但他總有法子討她開心,
文能碾壓秀才表哥,武能吊打惡霸堂兄,還能帶著她上樹下河談情說愛,
他給她的安全感與呵護寵愛都是無與倫比的,
傅家有他做頂梁柱,她以為這輩子應該會不一樣了吧,
他們或許可以平安一世白頭到老?
可她沒想到天災連連,爆發饑荒,他為了弄來糧食而離家,
更沒想到堂兄為了報復勾結土匪,還想把她獻給匪首……
 
藍海E98102 《將軍解甲歸甜》下
相公洛樺重獲聖寵,傅昭也有幸成為定國公夫人的義女,偏偏害他們的人無處不在,
她出門赴宴不慎中計,遭人誣賴與洛樺的政敵有私情,
幸虧她反應夠機警,那搞事的才女情敵計畫失敗露出馬腳,好名聲直接臭掉,
而最難防的莫過於自家人,她表哥被人當槍使參了洛樺一本,
聽聞他受聖上責罵,她勇敢進宮跪在大雨中為夫求情,
而這一切禍事,正是安國侯府那群惡親戚在幕後使壞,
殊不知洛樺憋著大招呢,將他們的陰謀捅到皇上面前,
侯府被抄,害他們的人一個不留!
糟心親戚沒了,待她肚子順利卸貨,他扶持的康王上位,想必就有好日子過……
流光,非典型摩羯座,
情感纖細,淚點超低,喜歡閒適生活,
常在風和日麗的午後,泡壺清茶,翻開一本閒書,飲茶,看故事,品人生。
喜歡放飛自己做精神旅行,因此愛上寫文,最愛甜甜的愛情。
我寫得開心,也希望你們能看得開心。
愛情很甜,你更甜!

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在看這個故事時,小編心中便不由自主浮現這幾句話,覺得這是對男女主角這段感情最好的註解。
傅昭在叫這個名字之前有另一個不是那麼討喜的名字,叫做招娣,這個名字馬上能看出他們家迫切的需要有個兒子,可惜最終她也沒給家裡再招來一個弟弟,只有三個女兒的傅家為了不被別人笑是絕戶,只能決定招贅。老大已出嫁,老二顏色好,母親對她未來飛上枝頭變鳳凰可是寄予厚望,所以招贅的人選只能是傅昭,傅昭雖然聽話但不認命,她提出要自己選擇贅婿人選,誰都沒想到她會挑一個乞丐進家門,當然了,洛樺並不是真乞丐,他只是一時失志罷了,遇到傅昭後很快就會重新站起來,綻放那無可掩蓋的光芒。
自從洛樺來到傅昭身邊,他漸漸找到人生的方向,克服了陰鬱的情緒,傅昭也是因為洛樺而真正的被人收藏在心裡,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她驚,免她苦,免她四下流離,免她無枝可依,儘管曾經遇到困難危險,但她已經有足夠的勇氣面對,從小戶農家女變成將軍官夫人,就算要進入侯府面對後宅那些骯髒的計謀手段,她也毫無所懼,絕不後退,因為她既可以是洛樺心中最柔軟的那一塊心尖肉,也能成為他最堅硬的後盾,愛情讓她變得勇敢也學會堅強。
洛樺是朝中第一戰神,武藝高超,男友力爆表,他讓小編最忍不住土撥鼠尖叫的臺詞就是「誰讓妳流淚,我便讓誰流血」,是不是超Man超霸氣!這樣的堂堂大將軍在傅昭面前卻是乖順又聽話的,她生氣火大的時候他會為她出氣,也不吝惜熱情的向她示愛纏綿,兩人的身分雖然天差地別,性子卻是天生一對,中間無論出來多少阻礙的人都是打醬油的,只會讓他們感情越發堅定,無論傅昭跟洛樺在相遇之前曾經吃過多少苦都不要緊,因為當他們遇到彼此開始,那甜蜜的滋味就一直流淌在兩人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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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傅家招娣不受寵
傅昭恍惚覺得自己緊緊被卡在什麼地方,直挺挺懸空著,動彈不得。
她努力睜開眼睛,目之所及,陰暗的死氣沉沉,暗紅的苔蘚遍佈四壁,滑膩膩濕漉漉,空氣中泛著潮濕腐爛的味道,給人一種詭異的壓抑感。
這是……井?
狹小的間隙,憋悶得喘不上氣,胸口炸裂般的疼,她儘量仰起頭,似一條離了水的魚,嘴巴徒勞地、不停地一張一合。
微弱的光芒照下來,井口很遠,看上去只有杯盞那麼大,幽閉的空間、未知的恐懼,一陣眩暈襲上來,傅昭幾乎昏厥過去。
感覺外頭似乎有人在說話,傅昭狂喜,用盡全身力氣喊道:「救命!」
如此嘶啞暗沉,就像木賊草狠狠地擦過木器的聲音,傅昭不由一怔,這是自己的聲音?
外面頓時沒了聲響,過了一會兒便聽到石頭刺啦啦的滑動聲,頭上的光芒一點一滴消失了,無邊的黑暗潮水般湧了過來,恐懼從心底蔓延開來,如果一隻看不見的黑手,扼住她的喉嚨,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求生的慾望促使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著。
「救命!有人嗎?救救我!」
回應她的,是悶悶的回聲。
不知過了多久,傅昭再也發不出聲音。
真靜啊,這令人絕望的死寂!還是省些力氣吧,她想,起碼還能多活一會兒。
餓,好餓……頭無力地靠在石壁上,昏昏沉沉之中,意識漸漸模糊,什麼仇什麼怨都忘了,唯有腹中灼燒的感覺越來越清晰,肚子裡好像有把燒紅的烙鐵,疼得她恨不能立刻昏死過去。
這是夢,等夢醒了就能吃好吃的了!白麵饅頭、羊肉餃子、蟹黃小籠包、野菜大餛飩……
趕明兒無論如何也要叫娘包頓餃子吃,要豆角餡兒的,多放肉!她如是想著,眼皮越發沉重。
黑暗之中,眼前似乎出現光一樣的門,傅昭瞬間身子輕盈無比,手腳沒了束縛,倏地飛起來,一下子被人抱在懷中,有淚水混著血水滴在她的臉上。
「我回來了,妳醒醒,睜眼看看我……」
是誰?他的臉掩映在光芒中,看不清楚,但他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啊,冷冽之中散發著甜味,讓她忍不住想要親近他。
驀地,幾欲將人烤化的熱浪撲面而來,烈焰騰空而起,火海將天邊映成一片血紅。
他提著斬馬刀,立於萬千屍骨之上,墨色長髮被風撩得四散開來,露出一張滿是血汙的臉,猩紅的眸子,冷電般的眼神,如同地獄歸來的厲鬼!
「阿昭,我替妳報仇了……高興嗎?」他抱著一具腐爛腥臭的屍體,眼中滿是溫柔愛意,輕柔撫摩著,驀地爆發出一陣似哭非笑的聲音,「阿昭……阿昭……來生來世,再為夫妻!」
他一躍而起跳入火海,霎時,沖天的火光吞噬了他高䠷的身影。
「不——」傅昭揪著胸口,疼得佝僂起身子。
這是夢,快醒來!醒來!
傅昭霍然睜開眼睛,腦海中彷彿有一道極亮的光閃過。
「於我,妳是黑暗中的一抹亮光,就改名為『昭』吧。」
這是誰在說話?黑暗之中,傅昭渾身僵硬,茫然不知自己置身何處,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誰,你到底是誰?


建平七年,清明。
五更時分的風掃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村落中雞鳴聲聲,起早的人家已升起炊煙,飄飄搖搖散入空中,閒適又逍遙。
這是獲鹿縣東南的一個村莊,雖叫做「十家莊」,但早已超過百戶,人丁興旺,加之良田沃土,便成了遠近聞名的富裕村,且村人與外界來往甚少,儼然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就連去年鬧得伏屍百萬的靖王謀反一案,這裡也沒受到絲毫波及,一眾村民仍舊是該幹麼幹麼,畢竟,與誰做皇帝相比,老百姓更關心的是下頓吃什麼,有沒有吃的!
天色還沒大亮,傅昭就悄悄起了身,摸摸枕邊,仍舊是濕了一大片,自己又在夢中哭了……
傅昭長歎口氣,簡直邪門,自從去年冬天,總是反覆作這個夢,且怎麼也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記得他一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
難道自己已到思春的年紀,所以才會夢到男人?一陣惡寒,傅昭忍不住雞皮疙瘩掉一地。
炕東頭傳來二姊輕微的鼾聲,看著她如山巒般起伏的身軀,傅昭極其羨慕——自己十四,二姊十五,不過小一歲,怎麼就差得十萬八千里?
傅昭低頭瞅瞅自己一馬平川的小身板,自嘲一笑,輕手輕腳穿好衣服下了炕,藉著朦朧天光摸進了灶火房。
饒是傅家是村裡的富戶,也捨不得在天色將明時用油燈。
傅昭生火熬上了小米粥,此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她趕緊挎著籃子去村東頭王家買油餅——王家每日只炸四五斤,去晚就沒了。
涼颼颼的風帶著雨腥,吹走了她最後一點夢魘的恐懼,傅昭頓時輕鬆不少。
今兒個是清明,要和奶奶、大伯家一起去給爺爺上墳,娘昨夜說了,早飯要提前吃,省得那幫人又來蹭飯。
吃什麼好呢,當然是香噴噴的油餅啦!
傅昭默默吞了下口水,小米粥配油餅,再來一碟醃大蘿蔔,細細切成絲,淋上麻油,簡直不要太好吃。
眼瞅著拐個彎兒就是村東頭,傅昭卻慢下腳步,巷子口吳嫂子家養著條黑狗,凶得很,見著她不是撲就是叫,每次都快把她魂兒嚇丟了。
她躡手躡腳,小心翼翼觀察吳嫂子家的動靜,生怕那狗叫喚,冷不丁腳下踩到什麼,一個趔趄摔了個大馬趴。
狗叫聲頓起,夾雜著吳嫂子罵罵咧咧的聲音。
傅昭大呼倒楣,哼哼唧唧爬起來,揉揉膝蓋,扭頭看過去,只見街邊靠牆坐著一個黑乎乎的乞丐,堪比雜草的亂髮嚴嚴實實擋住了他的臉,也不知多久沒洗過,渾身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酸臭味。
他不似一般乞丐蜷縮在一角,反而大剌剌地伸著腿,偏他腿又生得長,把不寬的巷子擋了個嚴實。
傅昭摔得生疼,本一肚子火,但想想是自己沒看路,怨不得人家,自己踩到了人家,該道歉才是。
她半蹲在那人面前,小心翼翼說:「對不住,很疼吧?」
竟有人擔心踩痛了乞丐?或許太出乎意料,那人愣了下,抬頭望去。
眼前的小姑娘看樣子不過十三四歲,端正的鵝蛋臉笑暈雙靨,微有幾顆雀斑,一雙杏眼水靈靈地很有生氣,見他看來,粲然一笑,那副極其開心的樣子,莫名讓他輕鬆幾分,嘴角也跟著向上翹起,卻又覺得不對,旋而拉下嘴角,複又低頭假寐。
然與之對視的這一瞬,傅昭掛在臉上的笑容還凝固著沒有散去,已然覺得此人似曾相識,與夢中人銳利的眼神何其相似!但那畢竟是玄之又玄的事,她不好意思細問,呢喃半晌,撿起籃子一轉身跑了。
那人矍然睜目,盯著傅昭的背影陰冷一笑,這笑容嚇得對面的黑狗打了個激靈,嗚嗚叫著夾起尾巴躲進窩裡。
不多時傅昭就回來了,蹲在那人面前,從籃子裡掏出個油餅,想了想,撕了一半又放回去,將另一半遞給他。
與剛才不同,那人眼中一片呆滯,丁點光彩全無,那一瞬間彷彿是傅昭的錯覺,他木木地接過油餅,道了聲謝。
傅昭沒來由的一陣情緒,說不清是失望還是煩躁,她猶猶豫豫剛要問話,卻聽有人喊她。
「招娣,死哪裡去了?」傅二姊扠著腰,從巷子那頭走來喊她,「妳瞅瞅這日頭,買個油餅要買到晌午嗎?」
她看到傅昭面前的乞丐,嫌棄地撇撇嘴,後退幾步,沒好氣地喊妹子趕緊回家。
「都說了不要叫我招娣!」傅昭皺著眉頭說,「我已經改名叫傅昭,傅昭——不許再叫錯。」
傅二姊翻了個白眼,譏笑道:「說,是不是杜風那小子給妳起的?你們什麼時候勾搭上的?告訴妳,大舅母可不是個好相與的,妳少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沒的丟人!」
「和他沒關係,我自己想出來的。」
「放屁,就妳?大字不識的鄉下土妞也會給自己起名?哼,想騙我妳還差得遠呢!」
傅昭不理她,挎著籃子快步往家走。
傅二姊一把握住籃子提手,掀開上面的屜布,看著少了半個的油餅,臉色立刻變了,揪著妹妹耳朵吼道:「好妳個傅招娣,又背著我偷吃!」
傅昭尖叫一聲,和姊姊扭扭打打一路走遠了。
那人看著她二人的背影,一揚胳膊,將手中半個油餅扔得遠遠的——真當自己是乞丐嗎?
臨近傅家,傅二姊眼尖,隔得老遠便看到自家大門敞開著,隱約聽到院子裡有人吵鬧。
她拉著妹妹躲到牆根下,凝神聽了一會兒,恨恨道:「果然是老虔婆提前到了。」
傅昭知道,二姊說的是自家親奶奶。
傅奶奶人生信條只有一個:生兒子!
傅家祖祖輩輩都是單傳,到她這裡連生兩個兒子——傅大伯和傅昭她爹,這下可揚眉吐氣了,自此傅奶奶的頭在傅家就沒低下過,一輩子將婆婆和丈夫壓得死死的。
她不僅自己要生兒子,也要兒媳婦生兒子,「不為抱孫子,娶兒媳婦幹麼?」
傅大伯命好,娶了能生的傅大娘——仨兒子,傅大娘就成了傅奶奶的香餑餑,在傅家是有求必應。
倒楣的傅昭她爹,娶了不能生的杜氏——仨閨女,二兒媳就成了傅奶奶的眼中釘,橫挑鼻子豎挑眼。
但杜氏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非但模樣長得好,柳眉杏眼身材窈窕不似粗笨農婦,而且人精明能幹,裡裡外外一把手。
傅老爹是個溫吞老實的性子,只知道吭哧吭哧悶頭幹活,自從娶了潑辣的杜氏就從聽娘的變成聽媳婦的,農忙的時候伺候那二十畝地,農閒的時候外出找活兒幹——他的木匠活很拿得出手。
夫妻齊心,其利斷金,幾年就將自家過成了十家莊數得著的富戶,自然也成了傅奶奶眼中待宰的肥羊——很簡單,老二家沒兒子,那些家當與其給賠錢貨糟蹋了,還不如留給自己孫子。
因此,傅奶奶幾次三番提出過繼——從老大家挑個兒子承繼老二家的香火。
奈何杜氏不答應,傅老爹聽媳婦的,任憑傅奶奶怎麼說就是不點頭。
傅奶奶便隔三差五地過來鬧一鬧,攪得老二家雞犬不寧,吃飽喝足拿夠了才哭哭啼啼地走人,彷彿受了天大委屈的是她。
清明要給爺爺上墳,傅昭知道,奶奶絕不會放過這等好機會,定會在墳頭上哭訴一番,卻不想她提前來自家鬧騰。
聽動靜,不止她一個,還有幾個蒼老的聲音。
其中,傅奶奶的乾嚎聲尤為刺耳,「老頭子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二,我不能讓兒子絕後,若是老二家的不答應過繼,我就一頭碰死在他家門口!」
老人家又要尋死?傅二姊無語望天,傅昭沉默看地。
一哭二鬧三上吊,作為傅奶奶的經典曲目,這套子已在自家上演過無數次:先哭訴兒子兒媳不孝,再撒潑耍橫,接下來便是尋死覓活。
傅二姊翻了個白眼,不屑道:「趕緊碰死她算了——她現在死,我馬上就去廟裡燒炷高香,感謝老天爺收走這個禍害。」
傅昭卻著了急,「不能死,若是奶奶在咱家出事,爹娘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傻啊妳?她才捨不得死呢,那老虔婆……」
猝然間「咚」一聲悶響,硬生生截斷了傅二姊的話頭,不待姊妹二人反應過來,便聽屋裡有人尖叫——
「死人啦——」
乍聽鬧出人命,傅昭打了個寒戰,想也沒想,三步併作兩步衝了進來,只見東屋已亂成一團。
傅奶奶躺在炕上,額頭一片血漬,不住地哼哼,而傅老爹跪在炕前,哽咽著嗓子一個勁兒喚娘。
炕頭坐著鄰居秦老太,邊拿著手巾給傅奶奶擦傷口,邊數落傅老爹,「這時候後悔有個屁用?早應了你娘何來這事……你傻愣著看我幹麼?還不趕緊請郎中去!」
傅老爹抹一把眼淚,忙不迭應聲出去,臨走時囑咐杜氏,「伺候好娘,千萬別再和她頂嘴,只瞧著我吧。」
杜氏臉色又青又黃,顯見嚇得不輕,她壓根兒沒想到婆婆這次竟然來真的,但凡有個三長兩短,逼死婆婆的惡媳婦帽子必會嚴嚴實實扣在她腦袋上,她以後可怎麼做人?
強壓下心頭的恐慌,杜氏扭臉看見傅昭,眼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棄,招手讓她過來,「拿五十文錢,去割兩斤豬肉,要肥點的。」
傅昭捏著錢,遲疑道:「娘,豬肉三十文一斤,還差十文呢。」
「蠢貨,妳二姊能五十文買兩斤,妳就不行?少廢話,快去!」
「娘,買肉做什麼?」
杜氏冷笑一聲,「自然是堵上那起子小人的嘴——妳二姊呢,她嘴皮子俐落,叫她過來給我搭個腔。」
傅昭悶悶應了聲,走出門來喊二姊,卻見牆角空蕩蕩的,哪裡還有二姊的身影。
這人準是看情形不對躲了,有好事衝在第一個,見禍事溜得比誰都快!傅昭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但此時屋裡雞飛狗跳的,不是和二姊鬧騰的時候,只能默默忍下,氣呼呼地出了門。
幾家鋪子都集中在村東頭,免不了又從吳嫂子家門前過,此次還好,黑狗拴在院子裡,這畜生只能原地繞圈,看著她白叫喚。
傅昭輕吁口氣,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巷子口——那乞丐沒在。
腳下一滯,不知怎的,幾許淡淡的哀愁和悵惘漸漸襲上來,心頭一陣酸熱,傅昭揉揉眼睛,深吸口氣,甩開腳丫子跑了過去。
等她挎著籃子再經過此地的時候,吳嫂子正倚著大門嗑瓜子看街景,一眼瞥見籃子裡的肉,不無豔羨道:「三妹子,又去買肉?嘖嘖,不年不節的,便是財主家也不似你們頓頓白麵饅頭燉大肉。」
「嫂子真會說笑,我家偶爾買點肉妳到處宣揚,吃窩頭時妳咋看不見?再說也不是我們吃——我奶和大伯一家子來了,這肉是給他們買的。」
傅昭著實怕她家的狗,不想和她多說,腳步匆匆,轉眼走出去老遠。
吳嫂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盯著傅昭的背影恨恨道:「不就有幾個臭錢,神氣什麼?早晚家當落到別人手裡,到時候看妳哭去吧!」說罷猶自不平,索性將狗鏈子解開,竟是放狗去咬人。
狗叫聲越來越近,傅昭回身一看,那黑狗離她不過幾步之遙,齜著森森白牙,不住低沉吼叫,作勢欲撲。
傅昭當即嚇得腦子一片空白,身子已然木了半邊,僵立原地連跑也忘了,豈知她直勾勾的眼神更讓黑狗暴躁,那畜生一躍而起,眼見撲將過來,卻在落地時陡然一擰,向旁跳開,似乎在躲避什麼。
「咻」一聲,一枚小石子正中其首,黑狗吃痛,十分委屈地哼哼幾聲,夾著尾巴再次落荒而逃。
橫行村裡的大黑狗也有吃癟的時候,傅昭忍不住笑出聲,她四下裡看看,並無人。
一陣清風過來,雲動樹搖,楊樹葉嘩啦啦作響,彷彿有人在歡快地歌唱。
傅昭向上望去,忽笑道:「我知道是你,下來呀!」
樹上的乞丐不禁一怔,不會吧,自己藏這麼隱蔽她都能看見?
卻聽她說:「隔老遠我就聞見你身上的臭味了。」
乞丐腳下打滑,差點一跟頭摔下來,還好,他見的場面多,這點小小的尷尬當然不足為道,便鎮定自若輕巧一跳,恰落在傅昭面前。
他身量頗高,傅昭只到他的胸口,得仰著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臉……黑乎乎的全是汙垢,根本看不出原本長什麼樣子。
「我叫傅昭,你叫什麼?」
「……洛樺。」
「謝謝你救我。」
她的聲音很好聽,彷彿山澗流水,既清且脆,又好似環佩相碰擊發出的聲音,聞之令人心悅,洛樺不禁仔細看了看她。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下來,她眼中是細碎的光芒,揉合了光與霧,帶著純真溫暖的笑意。
她的笑容舒展,清新自然,給洛樺的感覺只有兩個字:舒服!
舒服?自己怎的對一個女孩子評頭論足?真真無禮!洛樺先是一愣,旋即回過神來,臉倏地發燙,好在面上汙垢甚多,紅不紅的別人也看不出來,然而讓他臉紅的還在後面。
傅昭踮起腳尖,撩起他的額前亂髮,將他整張臉都暴露出來,端詳片刻,歎道:「還是不一樣。」
夢中那人,目光銳利卻滿含溫情,只看一眼心都要融化其中,而他,目光雖一樣的銳利,但冷如冰,寒似鐵,那深不見底的瞳仁彷彿萬丈深淵,叫人見了心驚膽戰。
傅昭暗忖自己怕是魔怔了,不過一個夢而已,自然不能當真,若讓娘知道自己想著男人,只怕笤帚疙瘩都要打斷。
她笑嘻嘻跑開,走前不忘說一句,「你就在這裡,過會兒我來找你,記著,別走遠啊。」
日上三竿,微風拂面,牆邊翠綠的藤蔓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
很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
洛樺摸摸額頭,似乎還能感受到她的餘溫,不只是額頭,連指尖都有些發麻,酥酥的,一直癢到心裡。
洛樺暗自苦笑,早上還對她極為防備,而現在……他拍拍胸口,這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他心裡一陣空明,又有些迷茫,到底什麼滋味自己也說不上來。
他深深吸了口清冽的空氣,彷彿要驅散渾身的疲倦似地挺了下身子,嘴上對那點念頭不以為然,腿腳卻很老實地走到牆角,靠著牆根兒坐下,怔怔望著天空發呆。
第二章 贅婿人選自己挑
天色漸漸陰了下來,太陽斂起光華,在雲縫中掙扎著穿行,幾隻春燕鳴叫著掠過樹梢,急匆匆地飛向屋簷下的巢穴,給不甚明媚的春色平添了幾分不安和淒涼。
傅昭看見娘側立在大門下,以為是來接自己,剛要喊娘,卻見二姊鬼鬼祟祟躲在柴火垛旁偷聽。
心下微動,傅昭難得聰明一回,躡手躡腳走過去,輕輕喚了聲二姊。
傅二姊驚得渾身一顫,回頭瞪了眼,沒好氣輕喝,「別出聲。」
傅昭挨著她蹲下,只聽門裡有人說:「……妳要早做打算。」
再凝神去聽,說話的是王嬸子。
「妳家老太太把張里正都請來了,瞧這架勢,必然是不過繼不甘休。她豁出臉面去鬧,妳是個體面人,不能跟著她沒臉,得想個法子應付這一關。」
「唉,沒兒子我能不急?過繼也使得,可總得是個好孩子吧,她一心讓我過繼二侄子,那可是個混混!遊手好閒,成天吃酒打架,我除非嫌命長才過繼他。反正我不鬆口,這事就不能成!」
大伯家三個兒子,大從兄傅文博去年剛過了府試,成了童生,萬不可能過繼到自家;小從弟狗蛋兒才四歲,是大伯的老來子,寵得眼珠子似的,也不合適;唯一的能過繼的就是二從兄傅文淵,偏又是個不成器的,爹娘根本看不上。傅昭心裡想著,也替娘發愁怎麼做才好。
「看妳平時挺精明的一個人,怎麼糊塗了!妳還真想擔上逼死婆婆的名聲?不就是想要個承繼香火的人嘛,不過繼,難道就沒別的方法了?」
「別的……招贅?」
乍聽此言,傅昭猶自懵懂不知,然傅二姊已知曉其中利弊,當即臉色大變。
傅昭察覺她的異常,輕聲問道:「二姊,招贅有什麼不妥?」
傅二姊陰沉著臉沒有說話,指指裡面,意思是過會兒再說。
傅昭順從地點點頭,但聽娘激動到顫抖的聲音傳來——
「嫂子說的對,我竟忘了,只要能承繼香火,管我招婿還是過繼,這回我看那老婆子還能說什麼!」
王嬸子又低低說了什麼,兩人一陣輕笑,漸漸不聞聲響,傅昭探頭去看,大門口已無人影。
「贅婿地位低下,沒人瞧得起,除非家裡窮得養不起兒子的,才會把孩子送到女家做倒插門。」傅二姊一撇嘴冷笑道,「咱家雖然殷實,也只是個莊戶人家,又有哪個好兒郎願意做上門女婿?指不定招來什麼歪瓜裂棗,這簡直是把閨女往火坑裡推!」
傅昭心下掂掇一陣,遲疑道:「我曾看到娘偷偷喝符水來著,娘真心想的還是能有個親兒子,她應只是說說,對付奶奶而已。」
「妳真看到了?」
「嗯!」
傅二姊緊咬著牙,死死盯了傅昭一眼,突然臉色變得有些陰鬱,不緊不慢說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杞人憂天了,也罷,我先回家探探爹娘口風,妳等會兒再進去,一前一後分開說,也好有個轉圜餘地。」
天陰得更加晦暗,一股帶著水氣的涼風撲面而來,吹得傅昭打了個寒戰,這才驚覺自己在原地呆站了許久。
二姊走了好一陣子,想必已談好,傅昭從藏身的柴火垛子旁閃出來,款步進了院門,見她娘正在灶房忙活午飯,忙提著籃子上前,「娘,肉買來了。」
杜氏不過三十五六的年紀,細瘦身材,瓜子臉上兩道細細的柳葉彎眉,眼睛烏溜溜的,顯得十分精明,本是一副好相貌,卻因總是耷拉著嘴,看上去有幾分喪氣。
她眼皮抬了抬,「切成塊焯水,再把粉條泡上。」
傅昭不住腳跑了一個早上,又累又餓,不由叫苦道:「娘,我早飯還沒吃呢。」
匡!杜氏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冷著臉說:「妳娘我也沒吃呢,餓一頓死不了——吃吃吃,妳就知道吃,簡直是餓死鬼投胎!」
這話觸動了疼處,傅昭眼圈登時紅了,眼眶中蓄滿淚水,只倔強昂著頭沉默著。
似乎是覺得語氣太重,杜氏緩了緩,「瞧妳委屈的,一個兩個我都欠你們的。這兒我拾掇,妳去堂屋給叔伯大爺們續茶,完事就去屋裡歇著,吃飯的時候我叫妳……誒,先別走,這肉怎麼回事?夠秤嗎?」
「五十文就夠買這麼多,人家少一文都不答應。」
「蠢貨!」杜氏戳著她額頭罵道,「一點兒用都沒有,我怎麼生了妳這個廢物!」
傅昭頓時惱了,「誰讓妳生我了?又不是我願意出生的,誰有用妳讓誰去買啊,天天就知道使喚我!」
杜氏最恨孩子與她頂嘴,抄起擀麵杖就要掄她,傅昭見勢不妙,轉身就逃,一頭撞到爹懷裡。
「別打了,這麼多人都在,叫人笑話。」傅老爹把小女兒護在身後,「回頭再教訓孩子——前頭叫妳過去商量。」
杜氏冷笑道:「商量什麼?我還是那句話,要過繼就過繼小侄子,否則就免談。」
傅老爹面露難色,期期艾艾說:「不成的,大哥不應。」
「那你就聽你娘的話,休了我另娶拉倒。」
「這更使不得,離了妳我過不下去。」
杜氏白皙的臉皮一紅,睨了他一眼道:「當著孩子的面少胡說……你去,把張里正偷偷叫出來,我有話和他說。」
傅老爹木訥問道:「怎麼叫?」
杜氏真是沒了脾氣,不耐煩說:「扯謊都不會,就說張太太來尋他,快去!招娣妳過來。」
她緊拉著小女兒的胳膊,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似是在斟酌什麼。
傅昭被她看得頭皮發麻,不禁打了個顫,「娘,怎麼了?」
杜氏咬咬牙,口氣一轉,變得淒苦悲涼,「我和妳爹一年到頭不敢歇息一天,終日不停勞作,汗珠子摔八瓣兒,起早貪黑好不容易攢下這點家業,本想留給妳們姊妹,卻不想惹來了紅眼精!說給我們養老送終,哼,還不是貪圖這份家業。招娣啊,如今咱家是讓人當狗欺,還得對人家笑臉相迎。」杜氏越說越氣,「我偏不讓他們如意,哪怕全糟蹋了,也不給他們留一文錢!」
傅昭不由心頭突突直跳,半晌才語無倫次說道:「那、那要怎麼辦才好?」
「豁出去鬧一場!」杜氏的目光又灰又暗,湊在傅昭耳旁嘀嘀咕咕一番,末了,推她一把,「不許搞砸,否則我打斷妳的腿,這個家妳也不必再待下去。」
傅昭不敢不從,拎著鐵壺,拖著步子來到堂屋,但見其內煙霧繚繞,正中坐著兩人,一人是遠親傅老太爺,一言不發,只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枯瘦的老臉看上去有幾分怒氣,一人是張里正,四方臉山羊胡,嘴角微抿,頗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勢。
傅奶奶坐在右側下手,頭上纏著的白布隱隱透出血漬,但精神尚好,嗓門洪亮,涕淚俱下說著傅老爹夫婦的不孝,傅大伯和傅大娘一左一右侍立兩旁,皆抹著眼淚,很是心疼老娘的孝子模樣。
周圍雜七雜八坐著幾個鄰居,有的低聲勸解,有的幫腔聲討,總之沒人站在傅老爹立場上說話。
傅老爹聽得面紅耳赤,訕訕挪步過來,按杜氏教的悄聲和張里正說了幾句。
自家婆娘根本不在家,怎會來找?張里正捋著鬍子,斜眼看了傅老爹幾眼,心中已了然,微微一笑也不說破,起身踱到屋外。
傅大娘立即要跟出去,正續水的傅昭手一抖,半碗熱茶順勢全潑在她前襟上。
春裝單薄,又是細棉布,熱水瞬間滲了進去,燙得傅大娘吱哇亂叫,一蹦三丈高,不問青紅皂白,蒲扇似的大手就照傅昭臉上招呼。
傅昭躲閃不及,「啪」一聲,結結實實挨了她一記耳光,左臉立即腫得老高,耳朵嗡嗡作響,捂著臉傻愣愣呆在原地。
傅大娘猶不解氣,戳指罵道:「瞎了狗眼的浪蹄子,燙妳娘呢這是!趕明兒把妳賣給張屠戶,燙豬毛不夠再燙妳的毛!」
她罵得難聽,屋裡坐的人一陣大笑,傅昭氣急,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舉起茶壺就砸了過去。
劈里啪啦,好在茶壺沒什麼熱水,但傅大娘也被砸了暈頭轉向,身子一仰,不偏不倚倒在傅奶奶身上,幾乎將老人家壓了個半死。
傅大伯扶起老婆,揚聲喝道:「老大老二,你們娘被人欺負到頭上了,還不動手?」
兩個壯漢一陣風似的從東屋跑出來,擼起袖子就開打,傅昭驚叫著滿屋子亂躲。
原站旁邊傻子一樣呆看的傅老爹這才醒轉過來,趕忙攔住兩個侄子,急急說道:「你們當哥的怎麼能打妹子?文淵,你先前怎麼說的,必會當親妹子一樣看待她們!」
傅文淵雖混,卻見不得家人吃虧,聞言罵了一聲,「過繼給你我也是我娘的兒子!敢打我娘?我剁了她的手,以後見一次打一次,非讓她跪地上喊爺爺。」
這話不倫不類,傅老爹臉上青紅交加,又看一屋子人皆在捂嘴偷笑,個個眼中皆是輕蔑嘲諷,幾乎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忽聽女兒慘聲呼救,只見傅文淵已將女兒摁倒在地,碗口大的拳頭一下下落在女兒頭上、身上……
這場景刺痛了他的眼,霎時,多年來積壓的憋屈和怨氣彙聚成怒火,如決堤的洪水咆哮著,勢不可擋地宣洩出來,傅老爹大吼一聲,抄起條凳狠狠砸在傅文淵身上。
傅文淵抱頭滾到一邊,傅大伯傅文博齊齊撲上來要和傅老爹幹仗,卻見傅老爹好像一頭發瘋的牛,毫無章法地胡亂揮舞條凳,扭曲的臉分外可怖,口中哇哇大叫,但誰也聽不清他在喊什麼。
老實人發了火,便是神鬼也難躲!
傅大伯一家露了怯,傅奶奶看傻了眼,屋內頓時沒人敢說話,唯有傅老爹令人膽顫的怒吼聲充斥於耳。
「她爹——」隨著淒厲尖叫,杜氏從屋門口跑過來,一把抱住傅老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是怎麼了?她爹,你醒醒,別嚇我。」
傅老爹眼神呆滯,慢慢平靜下來,忽一激靈,「招娣,招娣呢?」
「爹——」傅昭躺在地上低低應了聲。
杜氏這才看到滿臉血汙、動彈不得的傅昭,雖說一直不待見她,可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當即又是心疼又是生氣,掩面嚎啕大哭,「還沒過繼就下這樣的狠手……老天啊,祢睜眼看看吧,這是要活活逼死我們一家啊——」又抱著傅昭哭,「兒啊,爹娘沒用,護不住妳,叫人騎在脖子上拉屎,嗚嗚嗚……咱娘倆索性死了乾淨,死了乾淨!」
張里正蹙著眉頭,踱步走近,掃視了一圈,半晌方長歎口氣,「如此看來,兩家結怨甚深,過繼是絕無可能的了。」
傅奶奶眉棱骨一跳,正要辯白幾句,不料一直端坐上首的傅老太爺咳了幾聲,將話頭接了過去。
「張里正言之有理,老朽也頗為認同——侄媳婦,過繼一事就算了吧。」
傅奶奶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拍著大腿道:「不過是兄弟打個架,有什麼稀奇?一家人哪有鍋鏟不碰鍋沿的,老二,你說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杜氏扯扯傅老爹的袖子,向著傅昭努努嘴,傅老爹鼻子一酸,幾乎墜下淚來,遂說道:「不過繼。」
「你說什麼?」傅奶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小兒子竟敢和自己對著幹?
傅老爹紅著眼睛複又一字一頓說:「不、過、繼!」
傅奶奶被噎得直翻白眼,氣哼哼說:「沒兒子,誰給你摔盆打幡?死了也是個孤魂野鬼。」但馬上反應過來,這不是當娘該說的話,隨即話鋒一轉,抽泣道:「我還不是為了你,可憐你膝下無子,日後都沒人給你供奉香火。」
「娘放心,我們招贅,斷不了香火!」杜氏抹了一把眼淚,捅了捅傅老爹,「她爹,咱家你做主,你同意不?」
最初的暴怒過後是深深的難堪和自責,傅老爹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渾身抖動得像寒風裡的樹葉,他語不成聲,幾乎近於哀求,「娘,我們招贅,您別再提過繼的事兒,行嗎?」
當然不行,大孫子的束脩、二孫子的親事,都還指著老二的家當,若有贅婿,豈不是沒了指望?
但她反對沒用,張里正一錘定音,「無論是過繼還是招贅,都要看正主兒的意思,既然他們兩口子都願意招贅,那就這麼定了!傅老太爺,您是傅家的長輩,我是官面兒上的人,咱倆就算做了見證。」
傅老太爺頷首笑道:「張里正言之有理,老朽深以為然啊。」
縱然傅奶奶和傅大伯再怎麼不樂意,此時也束手無策,傅大伯十分納悶,之前都和這兩位通過氣了,怎麼突然就改口了呢?
為什麼,自然是因為杜氏許諾的更多!


申時剛過,天邊的烏雲便一層層湧了上來,陰沉沉黑漆漆,低得彷彿伸手就能碰到。
陰沉的天氣本就令人心情不暢,加之傷痛難忍,傅昭更是煩躁。她躺在西屋炕上,渾身好似被磨盤碾過,略動一動就疼得受不了,但她素來不願以柔弱示人,只咬牙硬撐著,一聲也不吭。
入贅之事已定,家裡就剩自己和二姊,二姊模樣好,人伶俐,又能寫會算,無論是她還是娘都滿心打算高嫁。
傅昭暗歎一聲,板上釘釘是自己留在家中招婿。
在張里正的彈壓下,奶奶和大伯一家不敢明著反對,但二從兄走時放出話,誰敢入贅,他就和誰家好好親近親近。
二從兄是個打架不要命的混不吝,算得上是村中一霸,普通人家不敢招惹他,體面人家不願拿瓷碗碰這破罐子,是以他若存心搗亂,或許還真沒人敢蹚這渾水。
不能出嫁,招婿艱難,自己怎麼辦?傅昭只覺喉頭乾澀,心口發酸,想哭卻哭不出來,她掙扎著下地,來到東屋門口,想和爹娘商量商量,卻聽娘說道——
「她爹,這十兩銀子給張里正,晚上你給他送去,千萬別讓人看見。」
她的聲音透露著十二分喜悅,傅昭心下一動,停住挑門簾的手,悄悄站在屋外偷聽。
「……會不會太多了,咱們統共才三十兩的積蓄。」
「若不是他出面彈壓,你娘能善罷甘休?你又不是沒看見,招娣都快被打死了,她還說是小孩子打架鬧著玩!我還有別的事求他,按規矩,贅婿要記入戶帖,我讓他做個手腳不入戶。」
別說傅昭,就連傅老爹也不懂這是為什麼。
杜氏卻不解釋,「這事別往外說,你心裡有數就成……等招娣好點了就預備娶親。」
傅老爹沉默半晌,喃喃道:「非得是招娣?」
「廢話!」杜氏沒好氣喝道,「難道留二丫頭?前陣子大姑爺捎信回來,劉員外正給他小兒子說親呢,讓他帶著二丫頭去瞅瞅。再說就二丫頭那脾氣,讓她招贅,她肯定鬧個天翻地覆,誰都不得安寧!」
傅老爹長一聲短一聲歎了半天氣,「要給招娣找個好女婿。」
「我已有人選,你也認識,就是前莊上的林後生,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委屈不了招娣。」
「他……可我聽說他是個太監。」
傅昭的心像一下子被捏得緊緊的,提在半空,連氣也透不過來,她定定神,極力抑制狂亂的心跳,凝神去聽娘怎麼說。
屋裡傳來娘滿不在乎的聲音,「都是人們瞎傳,做不得準。實話和你說,這人是張里正作保,他的話你總該信吧?就算生不出孩子也沒關係,咱倆都不老,或許還能有個親兒子,到時候更用不著他們。」
彷彿一聲焦雷在晴空中無端炸響,傅昭僵立原地,面如死灰,渾身像是浸在冰水裡,冷得連心都凍住了。
什麼招贅,分明就是緩兵之計!
傅昭沒有衝進去質問,她深知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擰不過娘的一個手指頭,與其做無謂的吵鬧,不如省省力氣想想該如何做。
無心再聽下去,她一步一步慢慢挪回西屋,歪在炕頭,攢眉苦想怎麼破這個難題。然方法還沒想出來,陣陣燉肉的香味已飄到鼻尖下,肩膀被人一拍,二姊端著一碗燉肉在她面前晃來晃去。
「想什麼呢,我舉了半天,妳看也不看一眼,這可不像妳!」傅二姊把碗放到炕桌上,塞給她雙筷子,「快吃。」
傅昭塞了口肉,嚼了半天卻嚥不下去。
傅二姊歎道:「委屈妳了……莫怕,等我嫁到劉員外家,有了撐腰的,看哪個還敢欺負咱家。」
「是不是娘叫妳提早躲開?」
傅二姊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傅昭更加鬱悶,「娘倚重大姊,寵著妳,卻怎麼都看我不順眼,我就是個多餘的,我真懷疑我不是娘生的!」
「娘也有娘的難處,妳少胡思亂想。」傅二姊想戳她一指頭,但看著滿頭的傷無從下手,便悻悻道,「過兩天我要去縣裡,妳想要什麼,滷肉還是酥糖,姊都給妳買回來。」
傅昭將碗一推,正色說:「我什麼也不要,只求姊一件事——我自己挑贅婿,我和娘去說,妳得幫我說話。」
傅二姊面露難色,「唉,我盡力而為吧。」
傅昭微微鬆口氣,想起另一件事,「村東頭有個乞丐,個子高高的,姊妳幫我把這碗肉給他送去。」
傅二姊眼睛瞪得溜圓,因太過驚訝竟有些破音,「瘋了吧妳!咱家一個月都吃不了一回肉,妳卻給討飯的?」
「從我嘴裡省下的,我願意給誰就給誰!」傅昭拗勁兒上來,「妳去不去?」
「好好好,算我怕妳還不成?大功臣——」傅二姊翻了個白眼,端起碗扭身出去,忽回身一撩門簾,「不許到處亂走,外頭聽說咱家要招贅,很有幾個不三不四的閒漢在門口瞎轉悠,當心別鬧出笑話!如果連累我嫁不到劉家,我敲爛妳的頭!」
本來聽得心中一暖,最後一句卻煞了風景,傅昭氣惱道:「我偏要鬧笑話,就讓妳嫁不到劉家。」
傅二姊又是一個白眼,邊走邊說,「妳若能鬧出笑話,那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傅昭怔愣片刻,忽噗嗤一笑,隔著窗子叫道:「二姊!」
「嗯?」那頭是二姊懶洋洋的聲音。
傅昭打開窗子,向著院落中的窈窕身影喊道:「二姊!」
「幹麼?」
「沒事,就是想叫叫妳。」
「傻瓜!」
「二姊!二姊……」
攤上這麼個傻妹子,傅二姊幾乎要把眼皮翻到天上去,還好是留在家裡,若是嫁到別人家,非被人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傻妹子還在喊,看著她一臉燦爛笑容,眼中竟流露出孺慕之情,傅二姊一陣惡寒,凶巴巴嚷道:「瞧妳豬頭似的臉,還在風下頭吹,趕明兒破相了可別說是我妹子。」
她複又看了妹子一眼,扭身離去前嘴唇動了動。
聲音極其微弱,剛出口就要消散於風中,然傅昭還是聽清了,她說:「對不起。」
傅昭關上窗子,老老實實躺在炕上,蒙上頭,須臾,被中傳來低低的啜泣。

一道明閃劃過天空,接著驚天動地一聲巨響,撼得房屋簌簌發抖,雷鳴夾著狂風,大雨既要傾盆將至。
傅二姊風風火火跑回來,將碗往炕桌一放,拍著胸口說:「可嚇死我了,頭一次見打群架。」
傅昭關心的是那碗肉,「怎麼又端回來了?他人不在?」
「嗨,別提了,我剛走到村東頭,就見吳嫂子帶著一幫人,拿著鐵鍬鋤頭將巷子口堵了嚴嚴實實,說是拿賊見官,鬧哄哄的殺氣騰騰,我哪裡還敢上前找什麼乞丐!」
傅昭二話不說,爬起來就往外走。
傅二姊忙拉住她,「妳又發什麼瘋,眼見要下雨,妳傷口見不得水……呃,嘿嘿,娘來了。」
杜氏冷著臉來回盯著兩姊妹,硬邦邦說道:「都坐下,我和妳爹有話和妳們說。」
傅昭張口欲說有急事要出去,卻被二姊用力一拽,跌坐在炕上。
傅二姊瞪了妹子一眼,擠出個笑,「娘,妳說。」
杜氏坐在炕頭,臉色一肅,說:「我和妳爹定了招娣留家招婿。」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以無人出聲。
「贅婿的人選我們已經選好了,前莊的林後生,過幾天就請人去說親。」
傅昭猛然抬頭,目中倏地火光閃爍,「我不同意!」
杜氏愕然,繼而怒道:「此事輪不到妳插嘴。」
「我自己的事,怎麼輪不到我說話?」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不懂嗎?妳見哪個大姑娘自己張羅婚事?簡直不害臊!」
「娘!」傅二姊出聲打斷針鋒相對的兩人,訕笑道,「那個……雖說是應該聽妳的,但日子是妹子過,起碼也要她自己相中才行。」
「妳給我閉嘴!」杜氏喝道,「要不然把她嫁出去,妳留下!」
一句話就讓傅二姊沒了詞兒。
傅昭看向蹲在牆角的傅老爹,急道:「爹,你倒是說話啊!」
傅老爹抽著旱煙,喃喃道:「她娘,我也看不上姓林的……要不算了。」
「你少和稀泥,如果你能頂事,何至於我們娘兒們犯難?這事就這麼定了!」
傅昭氣得渾身亂顫,倏地立身站起,厲聲喝道:「留家招贅我認了,可這人必須我自己選,別想隨便挑一個糊弄我!娘,我也是妳親閨女,妳就這麼狠心?」
說罷,她像忘了傷痛似的,一陣風般跑了出去。
「誒誒,外頭下著雨吶!」傅老爹追出去喊道。
傅昭腳步一頓,回來拿了把傘,又順手抄了根門栓,潑風似的跑了。
傅二姊眨眨眼睛,納悶道:「傷這麼快就好了?」
雷鳴轟轟,豆大的雨點劈里啪啦砸下來,傅昭撐著油傘,一路奔到村東頭。
洛樺的個子比常人要高出一頭,傅昭一眼就在人群中發現了他,但他的情形很不妙,不住被人推來搡去,更有人叫囂——
「打斷他的手,看他還敢不敢偷!」
傅昭慢慢停下腳步,他是小偷,所以才有那麼好的身手?
彷彿聽到她心中所想,洛樺抬眼看過來,忽然一道閃電將灰暗陰沉的蒼穹映成了血紅,疾風呼嘯而過,猝然間吹散他的亂髮。
啪嚓,油傘落在地上,摔斷了幾根傘骨,此刻,眼前的人同夢中之人的影子完全重疊起來。
傅昭心裡空白一片,什麼事也想不成,腦中唯有三個字:是你嗎?
第三章 撿個乞丐當女婿
天邊烏雲堆得山高,電走金蛇,可怖的雷聲轟隆隆作響,驟雨來臨前的涼風颯颯吹過,冷得洛樺通體寒徹。
冷,他也會覺得冷?洛樺微低著頭,扯開嘴角,自嘲地笑笑,笑得很難看。
一個電閃將四周照得亮如白晝,恰將他那絲詭異的笑暴露在村人面前,引得旁人不由倒吸口冷氣。
嘩——大雨瞬間而至。
吳嫂子慌忙撐著傘,躲在人群中,探頭喊道:「就是他偷了我的銀鐲子,大夥兒捉他去見官!」
洛樺抬頭看她,冷然道:「我沒有。」
吳嫂子振振有詞說:「你一整日都在我家附近轉悠,看著是個要飯的,卻又不討吃食,鬼鬼祟祟,不是你偷的是誰偷的?」
「我沒有!」
「哎呀,我的天啊——」吳嫂子輕捶胸口,幾乎將細腰肥臀扭成麻花,微微靠在旁邊趙鐵匠身上,放聲大哭,「我十個手指頭做出來的錢,卻被這天殺的偷走了,哎喲!這可是要了我的命啦——」
趙鐵匠舉起手中的錘子,大吼一聲,「咱們村多少年都沒有丟過東西,偏他一來就開始丟,我看他分明就是個踩盤子的賊。」
洛樺勉強壓制心中怒火,儘量讓自己語氣平緩,「我從不偷東西,你們誤會了。」
「呸!哪有賊說自己是賊的,長得獐頭鼠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就是就是,前幾天我家還丟了半笸籮饅頭,興許也是他偷的。」
洛樺額上青筋霍霍直跳,「我今日才來貴處!」
然無人聽他解釋,更無人肯相信他,村人習慣抱團兒,對外人從來都是同仇敵愾,一人說是賊,三人說是賊,便所有人都說是賊。
他們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從地裡刨吃食的莊稼人,深知攢幾個錢有多麼的不易,感同身受,一時間群情激昂,異常厲害地吵鬧著、咒罵著……
看著眼前一張張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的臉,洛樺有片刻的失神,也是暴雨如注的夜晚,同樣是被圍在一群人中,同樣是棍棒相對,同樣是充滿憎惡和畏懼的臉。
「姦殺庶妹,你簡直不是人!」
「她才十六歲啊,畜生——你還我嬌嬌兒——」
「暴虐成性,殺戮成癮,你不配做安國侯的子孫!」
「趕出去!將他趕出去!」
「我沒有!」這三個字像是從心裡什麼地方血淋淋地挖出來,恨、怒、悲、苦,彙聚成潑天的怨氣,在胸膛中衝撞奔騰,他捂著臉,桀桀怪笑起來。
十三歲上戰場,死人堆裡摸爬滾打五年,戰功無數,一手將敗落的安國侯府重新推到一流勳貴之中,可為什麼闔府上下卻無一人肯信他?無一人願意替他說話?
只因自己和靖王從往過密?
當真是親情薄如紙,他曾經護在羽翼下的侯府,他曾經視若生命的親人,對他卻是近乎麻木的冷酷!
冷,心像泡在冰水裡,沒有痛,只有徹骨入髓的冷……
什麼東西飛了過來,「啪」地打在他臉上,碎裂開來,令人作嘔的腐敗味道四散。
吳嫂子捏著臭雞蛋,惡狠狠地又扔過去一個,「狗賊子,打死你!」
「打!」眾人紛紛附和,有暴躁的已是動起手來。
「打斷他的手,看他還敢不敢偷!」
洛樺倏地抬頭,目中陡地光亮一閃,霎時,彷彿寒冰地獄般的刺骨殺意呼嘯而過,竟使村人齊齊打了個寒噤。
就在他動了殺機的那一瞬,餘光瞥見有個瘦小的身影遠遠地跑過來,是傅昭!她的眼中充滿不可置信和失望。
呵,她也認為自己是個賊人吧……洛樺苦笑一聲,心頭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似血似氣的酸澀之意,攪動得他憋悶難受,一時間心無所想,方才的殺意頓然消弭於無形之中,隨之而來的是前所未有的疲憊和頹唐,他身子晃了晃,一陣眩暈摔倒在地。
見他沒了氣勢,村民們登時勇氣大增,拿著傢伙就衝他頭上招呼。
「呀——」傅昭尖叫著衝了進去,她如同一頭暴怒的獅子,拚命揮舞手中的門栓,聲音嘶啞淒厲,「滾開!不准你們欺負他!」
村人吃驚不小,邊躲避門栓邊叫道:「招娣,他是賊人!」
「你才是賊,你們全家都是賊!滾!」
吳嫂子氣急敗壞嚷道:「三丫頭,妳怎麼好壞不分,想男人想瘋了?」
「滾開——」傅昭掄起門栓砸過去,她神經質似的用白亮亮的目光盯著眾人,瘋子一樣胡亂揮著粗重的門栓,儼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許是被她的架勢嚇到了,眾人一步步後退,他們本是臨時被叫來,起鬨看熱鬧的居多,也沒人願意和瘋子拚命。
便有人叫道:「先去報官,讓官差來抓他。」
吳嫂子見無法如願,再鬧出人命來更是麻煩,遂啐了一口,「傅招娣,此事沒完!」
事主兒一走,旁人自是沒人願意多事,不過片刻已走了個乾淨,巷子空蕩蕩的,只聞響成一片的雨聲。
洛樺靜靜看著她的背影,瘦弱、矮小,在雨中不住地發抖,半人高的粗重門栓,真虧她能舞起來!
沒來由生出一股暖意,生平第一次有人將他護在身後,「不許欺負他」這幾個字聽來竟比最美的琴音更能打動他的心。
傅昭拄著門栓歇息了好一會兒,才丟開門栓,撿回那把破傘,慢慢蹲在他面前,沉吟半晌,忽笑問:「你有沒有訂親?」
「……沒有。」
「你可願意來我家,做我相公?」
雨聲忽然變得異常遙遠,雷公電母似是被小姑娘大膽的情話嚇到,一下子溜得無影無蹤。
洛樺支著腿半坐在地上,驚駭得張大了嘴,如木雕泥塑一樣僵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卻是答非所問,「妳的臉怎麼了?」
傅昭摸摸臉,笑嘻嘻說:「被人揍了。」
不自覺緊緊拳頭,洛樺沉聲問道:「誰?」
傅昭卻不說話,只閃著大眼睛看著他,似乎在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為什麼是我?」
「看你順眼!」
如此直接,洛樺黑乎乎的臉上泛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仰面躺倒,讓更多的雨水澆在臉上,然後看看傅昭,輕聲說:「我應了。」
傅昭一聲歡呼,腆著臉微笑,「那我們現在走吧。」
洛樺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走!」
「洛公子請留步!」巷子口快步走來一人,難掩激動之色,顧不得洛樺滿身泥汙,一把抱住他,「你終於來了!」
這不是林後生嗎,他們認識?傅昭越發摸不著頭腦。
洛樺暗歎一聲,溫聲對她說:「等我下。」
兩人踱到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林後生躬身行禮道:「小人等了將軍半年多,若再等不來,小人就要上京尋您去了……將軍,自此您就是小人的主子,但凡有令,定然遵從。」
他掌心攤著一枚小小的方形玉牌,洛樺瞥了一眼,是靖王的印信。
「此物可聯絡王爺軍中舊部,王爺令小人將此物務必交與將軍。」
洛樺臉上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神色,沉思良久,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傅昭,淡然道:「我改變主意了,遠離京城那個是非窩也許是件好事。我大約一輩子都不會回去,這東西於我,百害無一利。」
林後生詫異望著他,「將軍,暫且不說王爺的仇,安國侯府恩將仇報,逼得您身敗名裂,不得不遠走他鄉,這仇,也不報了?」
洛樺沒有說話,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到巷子口。此刻雨下得更大了,傅昭撐著傘遠遠站著,見洛樺望來,報以粲然一笑。
林後生見狀,哪裡還有不明白的,他將玉牌輕輕置於地上,低聲說:「小人苟活至今,就是為了完成王爺遺令,收與不收,或砸或丟,全憑將軍……將軍,王爺他冤啊!」
洛樺腮邊的肌肉難看地抽搐了一下,想說什麼卻又閉上了嘴,默默將頭扭向一邊。
林後生臉上浮現難以掩飾的失望和沮喪,身形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從傅昭身邊經過的時候,輕飄飄飛過來一句話,「嫁給他,是福是禍……」
傅昭心猛地一縮,瀕死的噩夢突兀地浮現在腦海中,不由哆嗦了下。
「冷?」洛樺接過她手中的破傘,將好的那一半遮在她頭上,雨水便順著傘骨折斷的那半面嘩啦啦地落在他頭頂。
傅昭噗嗤一聲笑出來,將傘向他那邊推了推,「快回家,我爹娘看我領回來一個臭烘烘的乞丐當女婿,還不定氣成什麼樣!」
想想爹娘可能出現的反應,傅昭竟有點心癢難耐,抓著洛樺欲跑,卻覺手心黏糊糊濕膩膩,湊近鼻子一聞,差點沒熏暈過去。
「老天,你可真夠臭的!原本還不覺得,現在被雨水一澆,這味兒也都發了出來,簡直臭不可聞,定要好好給你搓搓澡才行。」
看她捏著鼻子一臉嫌棄的模樣,洛樺輕咳幾聲,一本正經道:「我長得很俊,說得上是『姿容秀美,貌比潘安』!」
「潘安是誰?」
洛樺腳下一絆,輕笑道:「待我洗乾淨了,妳一看便知。」
傅昭似懂非懂點點頭,隨即笑道:「長得好也罷,長得孬也罷,我們鄉下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棒槌抱著走,我既然相中了你,你是什麼樣我都認了。」
「妳盡可放心,我並非雞鳴狗盜之輩。」
「你說話總文謅謅的,我也聽不大明白,反正我覺得你不是壞人。」心裡癢癢的,洛樺忍不住想笑,又聽她肅然道:「還有句話要和你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要負責養我。」
洛樺哈哈笑道:「當然,自當遵命。」
傅昭滿意了,笑咪咪一指前頭,「喏,那就是咱家。」
大門口立著傅二姊,看到妹子忙迎了過來,走近跟前見到洛樺,立馬捂著鼻子後退幾步,「妳怎把要飯的領回家了?」
「什麼要飯的?他是我男人。」傅昭仰著脖子,頗有幾分驕傲,「我自己挑的!」
傅二姊嘴巴張得能塞下個鴨蛋,愕然半晌,擰身回了西屋,「撿個臭乞丐當女婿,真是天大的笑話,待會兒娘抽妳我可不管!」
洛樺深吸口氣,瞧這位的反應,看來丈母娘這關不好過啊!

二更時分,雨勢漸漸小了,猶如細篩子篩麵般飄飄搖搖均勻灑向大地,只街巷中尺深的積水提醒人們暴雨剛過去不久。
洛樺依舊渾身濕漉漉的站在門外屋簷下,打量著傅家的院子。
傅家是很典型的北直隸農家院落,四四方方的宅院,約有三十五丈見方,坐北朝南三間正房,當中是待客的堂屋,東西兩間臥房。她家的日子應過得不錯,三間都是磚瓦房,只挨著院子西牆的灶火房是土坯搭建而成。
東屋裡斷斷續續傳來爭執聲,洛樺的耳朵極靈,雖然傅家人聲音不大,卻也聽了個清清楚楚。
傅老爹來來回回只一句話,「我不能讓閨女做要飯的婆娘,我不能讓閨女被人笑話一輩子!」
而杜氏只擔心一條:選其他人入贅傅家,會不會得罪張里正?至於女兒嫁得體面不體面,她倒不在意——反正都是招贅了,能指望女婿有多好?
洛樺明白傅老爹的擔憂,雖說贅婿地位低下,但普通人家也不會隨隨便便找個人充數,此事傳出去,旁人必會說這家閨女肯定是太過不堪,以至於找了個乞丐當贅婿。
而杜氏嘛……洛樺搓了搓手指,傅老爹看重女兒的幸福,杜氏卻有幾分偏好權勢,他閃動了下眼睛,心中已有了主意。
「爹,他不是要飯的!他是正經人,是好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傅昭的聲音很亮,洛樺甚至可以想像到,此刻她臉上定然是歡愉又飛揚的神情。「你們不知道,他可厲害了,吳家那條……」
洛樺乾咳幾聲打斷她的話,徐徐踱到堂屋站定,拱手行禮道:「小子並非乞丐,因驟逢大變落魄至此,雖窮困潦倒,但從不食嗟來之食……得阿昭回護,我感激涕零,頓生愛憐,小子在此立誓,此生必不負她!」
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著實不符他寡言的性子,但看到旁邊笑意盈盈的傅昭,便什麼也顧不得了。
他雙膝跪地,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言語懇切,「洛樺自願為傅家贅婿,雖身無長處,唯一身蠻力,但不懼勞苦,凡家中粗活重活,皆可交於我!萬望二老收下小子,定將二老視為親生父母盡心侍奉,讓二老安心頤養天年。」
傅老爹手中的旱煙桿「啪嚓」一聲掉在地上,他僵著面孔,慢慢轉頭看杜氏,「她、她娘……」
杜氏瞠目看著地上的「乞丐」,這番略嫌拗口的話弄得她又驚又疑,良久才問:「你讀過書?」
「說來慚愧,雖上過幾年私塾,卻學無所成,連個秀才也不是。」
鄉下人對讀書人有一種莫名的尊敬,傅家人看他的眼光頓時有些不太一樣。
杜氏又問:「聽你口音是官話,你是京城人?你家裡是怎麼個情況?」
洛樺苦笑下,「我確是京城人氏,雙親早已去世,我來真定投奔族親,卻不想他們早已搬離,我遍尋不到,錢財又叫人摸了去,是以落得如此狼狽。」
杜氏眼中精光一閃,這人看上去寒磣,說話卻有條有理,舉止比張里正還有風範,說不得以前還是個殷實人家的公子,若他以後東山再起,自家就算他的恩人,若他一直不得勢,那自家也白得了個壯勞力,不算吃虧。
洛樺見她眼神閃爍,便知她心動,「我願寫入贅文書,二老叫村裡德高望重的人做見證,若日後有做對不起傅家之事,任憑二老責罰。」
被他言語打動,傅老爹認定閨女姑爺情投意合,按捺不住滿心的歡喜,樂呵呵說:「我看成,她娘,強扭的瓜不甜,林後生再好,招娣不喜歡也白搭!」
林後生?洛樺眉頭跳跳,看來今晚有必要再去找他一趟。
杜氏還有些猶豫,傅二姊左右瞧瞧,忽誇張地大叫起來,「有什麼話過會兒再說,招娣,領妳男人去洗洗,這臭的,我隔夜飯都要吐了!」
傅昭一邊不服氣地和二姊鬥嘴,一邊順手將洛樺扯了出去。

小小的柴房水氣彌漫,蒸騰得洛樺臉頰微微發紅,換了三次水,終於能看到肌膚原本的顏色了。
「水還可以嗎?用不用再加點熱水?」傅昭在門外喊道。
「不用。」
「用不用給你搓搓後背?」
「……不……用。」洛樺心「怦怦」跳了兩下,心想這丫頭也太直白了些。
「哦!你的衣服我拿去燒了,替換衣服放在門口,雖是我爹的舊衣,也是乾淨的,你出來時換上。」
「好。」
等徹底聽不到傅昭的聲響,他才從浴桶中緩緩起身,換好衣服,不緊不慢踱到東屋門口站定,隔著門簾朗聲說道:「洛樺給二老請安。」
門簾一掀,傅昭的聲音先飛了出來,「來了就進來,什麼安不安的……」她驀地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他。
有些人,穿什麼都是好看的,往日裡灰撲撲的粗布衣服,套在他身上儘管不大合身,也不妨礙給人帶來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不知之前是受過傷還是生過病,他的臉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但眉眼俊美得無可挑剔,寒星似的雙眸射出刀鋒般凌厲的目光,嘴角微微下吊,只要不笑,隨時都使人感到一種冷峻和傲岸的壓迫。
「怎麼了?」洛樺微微彎下腰,氣息噴在傅昭臉上,清冽之中帶著甜味。
傅昭一怔,隨即低下頭,不知想起什麼,難得扭捏起來,「還不快進屋,爹娘等著你呢。」
看到她小兒女之態,洛樺緊繃的面孔突然鬆弛一笑,這一剎那,傅昭發現,他剛毅冷冽外表的另一面,竟帶著一絲天真率直的孩子氣。
兩片紅雲飛上傅昭的雙頰,慢慢暈染開來,一直紅到了耳朵根兒,她輕聲道:「將你身上寒氣收收……進來吧。」
傅家人看到洛樺的相貌也是詫異不已,俊俏的後生無人不愛,慢說越看洛樺越順眼的傅老爹,就連猶豫不定的杜氏此刻也鬆了口,讓傅昭端來一碗飯,板著臉道:「吃了傅家的飯,就不許再吃第二家的。」
洛樺目光霍地一跳,眼中閃現掩飾不住的喜色,立即跪倒在地,叩頭道:「岳父岳母在上,請受小婿一拜。」
杜氏嘴角浮現一絲笑,卻很快壓下去,「別叫得那麼早,我們還要多考察你段時日——天色不早,都回屋睡覺,洛樺睡柴房,明天雨一停都給我下地幹活去。」
洛樺卻說:「阿昭身上有傷,就讓她在家好好歇息,所有活計我來做。」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反而提醒了傅昭,心事一去,繃著的那股勁兒隨之一泄,傅昭頓覺傷處疼得腦子發昏,登時往炕上一癱,喃喃道:「誰都別叫我……」話音未落,人已睡著。
杜氏摸摸她的額頭,不燙,微微鬆口氣,還好沒生病,不然又要花錢!
大事既定,眾人都睡得安穩,唯有杜氏擔心張里正找自家麻煩,時而後悔,時而驚惶,翻來覆去一夜,臨到天亮才合了會兒眼。
哪知剛吃過早飯,張里正竟親自登門,滿臉的歉意,「傅二家的,真是對不住,昨日和妳提起的林後生,他無意婚娶,此事就此作罷。」
把杜氏驚得結結巴巴,「那、那……我們自己定?」
「呵呵,本就是妳傅家的事,自然你們說了算,我不過是提供個意見,做不得數。」
杜氏的心這才算是徹底放回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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