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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甜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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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97901

《數著日子等和離》

  • 作者朱砂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0/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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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定價:NT$ 280
  • 優惠價:NT$ 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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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嫁他,總想著完成計畫就要逃,
他娶她,卻想寵她一世讓她逃不了……


姜嫿上輩子在新婚當夜被渣男跟壞心手帕交毒死,
有幸重生回到三年前,她的目標只有兩個──
一是踹開那對狗男女,二是嫁給即將成為狀元郎的蘇玉城,
為何限定是蘇玉城呢?不是她想攀高枝,
而是想要用婚事跟他結個盟,告訴他敵國的種種奸計,
讓他提早從軍去,如上輩子一般成為赫赫有名的戰神!
只是……她分明是想美美的出現在他面前,引他心動,
怎麼卻是糗態百出,一下子差點摔下樓,鞋子飛到他臉上,
一下子假扮男裝溜出門,卻險些被馬撞,還得他來救,
更糟的是她爹為她不只求了賜婚聖旨,還鬧了榜下捉婿……
呃,看看他被抬到她面前,陰沉沉、黑漆漆的臉,
該不會還沒等她計畫完成提出和離,這人就先甩她和離書吧?
朱砂,假裝高冷,實則蠢萌。
愛好廣泛,琴棋書畫,品茗插花,一樣不精。
信奉人生在世,重在體驗。
身為理工女,卻偏愛天馬行空。
享受玩轉文字,執筆圓夢的過程。
其實最享受的是代入女主去戀愛,每次開新書,好似換男友。
噓,我只告訴你,可別告訴我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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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血染新婚夜
晉康二十四年,二月十八,宜嫁娶。
汴河畔的細柳剛抽出嫩生生的新芽,鳴鶴山頂經冬的積雪剛化完,沿著山間飛瀑溪流,點點滴滴匯入汴河,料峭春風拂來,平添三分涼意。
姜嫿身著流彩暗花雲錦繡纏枝並蒂蓮斕邊的大紅禮服,朱唇口脂色澤灼人,瀲灩如她眸子裡的光彩,她望著銅鏡中梳著紺綰雙蟠髻的倩影,不由抿唇一笑,梓言見了定會歡喜。
她身子纖細,內裡穿著夾襖,亦不見半絲臃腫,即便如此,她仍不肯聽娘親的話將氅衣披上,把娘親糊弄出去,便把那孔雀紋大紅錦緞氅衣丟在身側的花梨木憑几上。
聽著全福人滿口的吉利詞,她沒來由地憶起昨晚娘親匆匆拿來的畫冊,小人打架的模樣怎麼也揮之不去,登時粉面含羞。
戴上大紅鴛鴦流蘇蓋頭,趴在大哥寬厚的脊背上,姜嫿幾欲落淚,這才真切地感受到要嫁為人婦的惆悵。
只是一想到要將最美的一面呈現給宋梓言,姜嫿便輕咬朱唇,天鵝頸微微揚起,生生將眼眶裡打著轉的淚嚥回肚裡,大喜之日,她可不能學那些鬧了笑話的貴女,把妝哭花了。
伏在大哥背上還不覺得,坐在轎子裡渾渾噩噩,姜嫿才發覺自己已凍得手腳冰涼,錦緞帷幕,緞面繡花喜鞋根本擋不住寒風。
姜嫿懊惱了,她該聽阿娘的話,將那件氅衣披上禦寒的。
但她的懊惱也只那一瞬,聽著外頭的喜樂,她隨即又歡喜起來。
與宋梓言的婚事是姜嫿磨著爹娘應允的,但宋梓言諸事繁忙,無奈推遲婚期,一晃就是三年,爹娘因此越發不看好這樁婚事。
唯她不甚在意,她只在意等了這三年,宋梓言終於來娶她過門,從此她便能以琴瑟和諧的樣貌,讓爹娘知曉她的選擇多麼明智。
同宋梓言一道拜了高堂,姜嫿格外慶幸頭上的蓋頭未揭,賀喜的親朋便看不到她半分矜持也無,面上是藏不住的歡喜。
然而等到獨自坐在喜房中足足半日,縱使房中炭盆裡燃著上好的銀炭取暖,姜嫿仍覺得手腳冰涼僵硬,星星點點的不安在心底蔓延瘋長,就連對著素日裡最親近的丫鬟蘿月,她也扯不出半絲笑意。
難道真如爹爹所說,宋梓言娶她是另有所圖?
姜嫿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她不信,若梓言娶她果真有所圖謀,那不更應該早早娶她進門,何必將婚事拖延至今?如今他已貴為兵部尚書,位高權重,能圖她什麼?
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姜嫿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胸中的鬱結,神色終於鬆快了些。
聽到外頭一串輕快的腳步聲,姜嫿忙將蓋頭復原,面帶歡喜,正襟危坐於大紅色繡著百子戲春圖的錦被之上,等著她的夫君來揭蓋頭。
透過蓋頭下邊流蘇的縫隙,姜嫿眼看著宋梓言穿著繡紋精緻的烏皮靴走到她跟前,眼看著一雙因習武而結了一層薄繭的手向她伸來。
「嫿兒,讓妳久等了。」宋梓言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溫潤又好聽。
姜嫿心頭一顫,便見著眼前礙眼的蓋頭被他一手挑開,讓她得以重見天日,她粲然一笑,只願他能像話本子裡的才子一樣,將新娘子最美的模樣刻在心底珍藏。
感受到宋梓言眼神灼人的熱度,姜嫿垂眸,暗暗勾唇一笑,梓言果然是歡喜她的,不枉她丑時便起身梳妝。她向來知曉自己姿容出眾,這也是她不擔憂宋梓言會變心的原因之一。
「夫君。」姜嫿輕啟檀口,才喚了一聲便羞難自抑,螓首垂得更低些,髮髻上掛珠鳳釵,襯得她容顏較腮邊上等東珠還打眼。大紅衣領下露出一片雪膚,恍如冬日一叢紅梅間掩映著的香雪之姿。
宋梓言自詡是做大事者,不會耽於男女之情,然而鳳燭輕爆,美玉在前,他也不由得喉頭滾動,起了心思。
隱在長窗外吹冷風的郭飛燕,見到這情形哪有不懂的?頓時等不下去了,朝門口的丫鬟使了個眼色,眼中毫不掩飾的陰狠,嚇得那丫鬟一哆嗦便敲開門進去。
「公子,夫人,更深露重,先飲了這合巹酒,暖暖身子,這酒是奴婢特意溫過的。」
姜嫿抬眸望著這位紫衣丫鬟,她天庭飽滿,下巴圓圓,雙垂髻上綰著大紅髮帶,腰帶也是大紅色,顯得極喜慶。
虧得這丫鬟心細,她都忘了還有合巹酒這回事,怎麼連梓言也將此事忘了?
一想到,他可能是被自己的姿容晃花了眼,姜嫿便覺面頰發燙,怕宋梓言看出端倪,忙朝那丫鬟招了招手,「有心了,拿來吧。」
姜嫿沉浸在心願達成的喜悅裡,卻絲毫未曾留意宋梓言的神色,更沒看到他眸中的陰翳與惱恨。
宋梓言怎麼能不惱呢?雖然這三年是刻意吊著姜嫿的,可他對姜嫿也並非全無感情,別說姜嫿體貼識大體,就說這張恍如明珠生輝的玉顏,擺在屋裡也讓人心生歡喜,她生出的孩兒,定會比飛燕肚子裡的更招人喜愛。
他原想著事成之後,把姜嫿軟禁於後宅供他賞玩,無奈飛燕不允……也罷,女人就是小心眼,為了不誤正事,他忍下了。
可看著丫鬟捧著的托盤上,兩只白玉盞中酒光瀲灩,宋梓言才明白女人的心眼比他想像的還小,郭飛燕連他入洞房的機會都不給。然而箭在弦上,成敗只在今夜,即便捨不得,他也不能阻攔,否則若郭飛燕發瘋,定會叫他功敗垂成。
想通其中利害,宋梓言垂眸望著腳上的烏皮靴,眸中灼灼之色頓減。
郭飛燕一直盯著屋裡的動靜,眼睛都沒顧上眨一下,見到宋梓言如此舉動,心下方才稍稍安定。
今夜之後,梓言必登大寶,他的后位只能屬於她,誰也不能跟她爭,尤其是她這個自小姝色動京城,備受爹娘寵愛的好姊妹!
若論家世,姜家只有名頭好聽,郭家手裡握著的才是實打實的權力,憑什麼姜嫿從小便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姜嫿哪裡知曉,郭飛燕對她的「姊妹之情」竟如此之深,陪著她待字閨中不說,還親自守在她喜房外,她接過紫衣丫鬟遞來的白玉盞,一臉羞赧,幾乎不敢抬眼看宋梓言一眼,自然未能察覺宋梓言的眼神一派陰沉。
宋梓言緊握著白玉盞的那隻手臂,繞過她廣袖下露出的一截雪白皓腕,不經意的肌膚輕觸,讓姜嫿怦然的心更如擂鼓,她看到宋梓言握杯的手指力度大到指尖泛白,一顆心更是雀躍,他也如她這般緊張呢。
姜嫿閉上那雙彷彿會說話的眸子,一仰頭,滿頭珠翠珊珊作響,比內教坊新作的曲子還撓人癢處,盞中甘露頃刻間便見了底。
這酒烈性,不似她尋常偷喝的果子酒,入口極嗆人,姜嫿一通猛咳,剛剛好些,未及開口,便覺一陣腥甜勢如海潮噴湧上來。
「噗!」
宋梓言就這麼看著她血灑喜房,看著她捂著絞痛的腹部,無力地倒在斑斑血跡之側,看著她從茫然到醒悟,看著她眼中所有的期待喜悅悉數湮沒。
姜嫿捂著肚子,只覺腹中滲入骨髓之痛,亦不及她心痛之萬一,琉璃般的眸子裡寫滿了灰敗冷寂,愣愣地望著對她的痛楚無動於衷,連眉心都沒皺一下的男人。
「為什麼?」她真的很想知道,宋梓言若要取她性命,為何要等到今日,等到這個於她來說宛如新生的日子,將她在閨閣中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等待,化作夢幻泡影!
可是,她口裡的血止不住地流,髮絲被暈濕黏在肌膚上,她意識飛速渙散,她連宋梓言張沒張嘴都看不清,她知道,她等不到那個答案了。
一刻之後,姜嫿發現自己飄盪在鎏金紫銅香爐的氤氳煙霧之中,她疑惑地望著地上的另一個已經僵硬的自己,好半天才接受自己已經死去,如今只是一抹魂魄的事實。
「梓言,你是不是捨不得她?」郭飛燕不知何時進來的,用她充滿算計的宛如蟄伏毒蛇的眸子盯著宋梓言,面如凝霜。
宋梓言忙換上笑臉,將她攬入懷中,抓起她一隻手貼在他胸口,「唯一能讓我捨不得的,只有妳而已。」
郭飛燕當然知道他在說謊,可姜嫿已經死了,宋梓言縱有再多想法也只能是空想,更何況……郭飛燕隨意掃了那香爐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呵,她樂得聽宋梓言這麼哄她。
她撫了撫小腹,一臉溫柔,「梓言,你別怪我小氣,等你榮登大寶,後宮佳麗三千隨你挑選,只是不能是她,她這一生得到的夠多了,我卻只有你和腹中的寶寶,即便是為了寶寶,我也不得不多思量些。」
說著說著,她泫然欲泣,床角雕花燭臺上鳳燭「嗶剝」爆了個燭花,身量纖細,氣質柔弱的郭飛燕,更顯得我見猶憐。
「乖,憂思傷心,莫傷了腹中孩兒。」宋梓言溫柔安撫,刀削般的下顎抵在郭飛燕柔順的髮絲上,眼神幽深,瞧不出他真正的心思,「燕兒不是一早便知,拿婚約吊著她,只是為著讓昏君項梁放下戒心罷了,畢竟姜衡是項梁的心腹之臣,若無這婚約遮掩,豈有我們今夜舉事之機?」
宋梓言自說自話,卻沒發現懷中佳人正望著香爐上的煙霧,笑得嘲諷肆意。
兩個各懷鬼胎的男女,表面上依然親密萬分,把這間新房當成了兩人的新房。
姜嫿突然頓悟了,甚至望著本該屬於她的大紅鮫綃帳裡,被翻紅浪,無情地嘲笑著已經冷透了的她,她也生不出一星半點的恨意,只有大徹大悟的通透。
原來這一切都是拔步床裡的兩人早就謀劃好的,難怪他沒穿雲頭鞋,難怪他身著大紅禮服竟還綁緊小臂,他根本不是來洞房的,而是來取她的命!
而她能有機會做個明白鬼,全賴她的好姊妹郭飛燕,毋庸置疑,這香爐是被郭飛燕動過手腳的,只是不知她做出此舉,是為了炫耀呢,還是什麼呢?
一炷香即將燃盡,姜嫿恍然發覺,此刻的她虛弱得猶如香爐裡青灰色的灰燼,風一吹便會消散無蹤。
喜房裡一股石楠花的味道,熏得人噁心,連她這隻鬼亦覺不適,正當她期盼著這炷香快些燃盡的時候,忽而聽得庭院裡傳來錚錚鐵甲之聲。
「宋梓言!爾等亂臣賊子,還不束手就擒!」
傳進屋中的聲音清冷涼薄,是姜嫿不曾聽過的,左思右想也不知除了鎮北侯,誰還有這能耐闖進宋府後院。
門外呵斥之言,如同寒刀霜劍刺來,郭飛燕面上紅雲眨眼間褪得一乾二淨,擁緊大紅衾被,將身子裹住,仍擋不住周身冷意。
宮變失敗了?
「不會的,不會的……」郭飛燕口中喃喃,滿腦子只有這一句。
「蘇、玉、城!」宋梓言怒罵出聲,騰地一下從大紅喜被中彈起來,三兩下繫好護腰和白玉束帶,「你竟敢棄了城門,私闖本官宅邸!」
哦,原來是那位狀元郎,蘇玉城。
姜嫿會知道他,全因那屆春闈他在殿試上壓了宋梓言一籌,以至於她心中驚才絕豔的宋梓言被點了探花郎,無緣折桂。
蘇玉城踏進門來,面上掛著冷笑,頭鍪遮住了大半面部輪廓,露出線條堅毅的下顎,配上挺直的鼻,寒潭般的眸子,姜嫿只覺他活脫脫就是話本子裡的冷面寒槍俏戰神。
隨即她心神一凜,罵自己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俏郎君。
話本子看太多,腦子都看壞了,姜嫿思量著往後絕對不再碰話本子,也絕對不再喜歡俊朗有才的俏郎君,可是……她哪裡還有什麼往後?
蘇玉城目光掃過地上死去多時身著吉服的新娘子,眸中閃過一絲憐憫,然而再抬眸看向宋梓言,卻又一派冷凝,「有何不可?擒賊先擒王,古已有言。只是,我倒想問你一句,你手刃北遼三皇子之時,他可否後悔生了你這麼個兒子?」
宋梓言聞言,面色慘白如雪。
「拿下!」不待宋梓言摸到長刀,蘇玉城便一聲令下,將宋梓言綁了起來,臨出門之前,腳步微微一頓,吩咐了一句,「將屋裡女子好生安葬。」
屋裡的女子不止姜嫿一個,但論起安葬,也只有她,姜嫿不由朝他寬闊舒朗的背影,投去一記感激的眼神。
只是這眼神自然不能指望蘇玉城能接收到,姜嫿最後一絲意識被猝然傳來的帝王駕崩喪鐘聲擊碎之時,蘇玉城竟忽而回頭望了香爐一眼,只看到一段已燃盡的香散去最後一絲青煙。


兵變失敗,昔日風光無限的兵部尚書宋梓言,一朝淪為亂臣賊子,孟皇后親下懿旨將其打入天牢候審。
郭家是宋梓言狼子野心的最大助力,自然脫不了干係,府上成年男丁悉數被發配邊關苦寒之地,成年女眷則沒入掖廷或是教坊司。
寒風如冰刃,刮在郭飛燕身上,她被兩位寒甲兵士粗魯地推擠著,往教坊司最下等的官妓房走去。
血水順腿流下,將已經髒的看不出顏色的繡花鞋洇成深深的紅,刺目而冰冷,但再冷也不及她的心冷。
郭飛燕瘋了一般,掙脫士兵的手,狠狠撞向一旁的石柱,頹然倒在血泊裡,睜得大大的眸子逐漸渙散,彷彿看到姜嫿在朝她笑著問:「飛燕,這就是妳要的嗎?」
第一章 重回三年前
姜嫿是被雪衣娘與丫鬟蘿月拌嘴的聲音吵醒的,一睜眼,望著雪青色紗帳上的牡丹芙蓉梅花刺繡,怔愣半晌,她才接受自己身處閨房的事實。
她撐著胳膊想要坐起來,誰知才起了一半,腦仁兒猛地一陣眩暈,讓她不由自主地躺回去,「咚」地一聲磕在軟枕上,不甚疼,腦子卻更懵了。
蘿月聽到動靜,快步走來,站在架子床邊探頭問:「姑娘可有頭痛?昨夜不該貪嘴飲那許多果子酒的,若是明日下定,叫人瞧出姑娘原是個酒罈子可怎生是好?」說罷,兀自掩唇而笑。
若是往常,姜嫿定會與她笑鬧一會子,可此時姜嫿哪有這心思?
下定?
姜嫿的腦子頓時清明了些,瞇著眼睛暗自沉思,終於從記憶中找出這是哪一回事。
在宋家長輩來下定的前天夜裡,她心中又是興奮又是緊張,才一時興起飲酒沒個節制,隔日腦仁足足暈了一天方好。
她這是回到過去了?
姜嫿驚訝無比,但一切看來都是這麼真實,她不由自主就思考起來接下來的相看之事。
前世渾渾噩噩,成了個被人卸磨殺掉的大蠢驢,姜嫿心中並無太多怨懟,真要說怨,也只怨自身識人不清又太過執著。
諸事不上心,可不就活該落得慘澹收場?
上蒼垂憐,許她重活一世,斷不能再重蹈覆轍,只是不知,若郭飛燕知曉,那炷神奇的香能讓她有如此造化,會不會後悔呢?
臨終時的情形,在姜嫿腦中盤桓許久,她忽然有些許感激郭飛燕,若不是郭飛燕著人奉上那杯鴆酒,她又豈能將心中對宋梓言的全部執念,一夕斬斷?
姜嫿自問,赫然發覺她並不知曉自己到底歡喜宋梓言什麼?
或許因他是京中所有雲英未嫁小娘子的春閨夢裡人,前世的她便覺宋梓言必定會是這世間最好的郎君,又想著最好的事物皆值得去等,於是她傻傻地等了三年亦無悔,卻遭到現實的無情捶打。
「姑娘!姑娘!」
蘿月焦急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姜嫿的思緒。
見姜嫿愣愣地看她,方才半晌沒等到姜嫿跟自己說笑的蘿月更是焦急了,「姑娘怎麼不說話呢?可是昨夜受了涼?奴婢這就去請大夫!」
姑娘是怎的了,一醒來便呆呆的,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
莫不是昨夜姑娘飲多了酒,寒邪入侵,招惹了不乾淨的東西?她到底是該去請大夫,還是該去稟報夫人,請道士高人前來做法?
夫人將姑娘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她若去稟報,夫人定會先打她一頓板子再說話!
一想到那個畫面,蘿月就一陣肉疼。
姜嫿神色懨懨地擺了擺手,「不必,我只是腹中空空不舒服,妳先伺候我梳洗,待會兒用些朝食便可。」
蘿月見她思緒清晰,口齒利索,暗暗鬆了口氣,吐了吐舌頭,叫上松雲一道張羅開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姜嫿正愁找不到好藉口把明日下定之事攪黃,蘿月的話倒是讓她心中頓生一計,此計若是能成,她有十足的把握,叫宋府女眷無功而返。
姜嫿是真心想回頭,只盼宋梓言能就此放過她。
想到不必再與宋梓言訂親,不必重蹈前世覆轍,姜嫿只覺心頭一方巨石被挪開,心情鬆快許多,足足用了一碗魚肉羹,外加一盞鹿梨漿,仍覺意猶未盡。
坐著時不覺得,甫一起身,姜嫿便覺腹中墜墜,怕待會兒阿娘笑話她貪嘴,特意去園子裡走了一圈,才去林氏院裡請安。
剛進院門,姜嫿便聽到裡頭細碎的說話聲,今日韓姨娘倒是比她來得早些。
「夫人,咱們府裡只這一位姑娘,真的要許給尚書府上的公子嗎?雖說品貌尚可,到底出身比不上皇親貴胄,以姑娘的人品,嫁去王府做正妃也使得。」韓姨娘的嗓音嬌嬌柔柔,聽得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即便不喜旁人背後議論她的親事,姜嫿聽著這樣略帶關切的聲音也討厭不起來,只是,韓姨娘在府中一向低調行事,怎的也關心起她的親事來了?
聽這話裡的意思,連韓姨娘都不看好她嫁給宋梓言呢,所以前世她是被屎糊了眼睛嗎?
姜嫿暗暗自嘲,又覺得韓姨娘的話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當年祖母在世時,趁著她阿娘懷著大哥,將身邊得力又有幾分姿色的韓姨娘送到爹爹房裡,雖未成事,可到底對外宣稱開了臉的,這麼些年便一直養在後院。
既是祖母選中的,合該有幾分玲瓏心思才對,明知聖上對幾位王爺尤為忌憚,全都放在眼皮子底下,尋常都不許與臣子結交,形同軟禁,怎的還會提讓她嫁入王府?
爹爹身為內閣大學士,雖說簡在帝心,可伴君如伴虎,若要長久,最忌對聖上有異心。
姜嫿聽著阿娘低聲訓斥韓氏,默不作聲地上前,從松雲挑開的門簾中走了進去,抬眼便見阿娘給了韓姨娘一個警告的眼神,顯然是不想當著她的面繼續討論親事。
姜嫿勾唇一笑,她的親事,阿娘確實犯不著跟個姨娘探討。
倒是平日裡低眉順眼慣了的韓姨娘,一見著她,眼中竟流露出嫉恨的神色,唯恐被她發現似的,只一瞬便起身向她行禮,看起來最溫順最懂規矩不過。
可姜嫿知道,那個眼神不是她的錯覺,原來一向對她溫柔恭敬的韓姨娘,並不喜歡她呀?
前世不願費腦子,卻不代表她姜嫿是個蠢物,略略一想她便明白了,同為女子,阿娘與爹爹伉儷情深,兒女雙全,而韓姨娘已過三旬,卻膝下清冷,心中有怨也正常。
姜嫿暗自點頭,有怨好啊,雖說韓姨娘不想讓她嫁給宋梓言或許是因見不得她好,可姜嫿還是很樂意她關鍵時刻來幫忙的。
韓姨娘倒是很自覺地退出去,留姜嫿和林氏母女單獨說體己話。
林氏私心裡也並不想這麼早便替女兒定下親事,可女大不中留,這親事是姜嫿樂意的,林氏便只能打趣她幾句,不再說二話給閨女添堵。
對此,姜嫿頗感無奈,若是阿娘不這麼由著她,說幾句潑冷水的話,她順勢把這門親事推了多好?偏偏為了不流露出真實意圖惹阿娘懷疑,她還得裝出一副很嬌羞的模樣。
陪林氏閒坐一個時辰,姜嫿只覺比陪二哥練箭還累。
告退離開之後,姜嫿帶著蘿月回自己的院落。
「韓姨娘在幹什麼?」繞過彎彎曲曲的迴廊,在月門便碰見松雲,姜嫿隨口問道。
漏窗外翠竹珊珊,姜嫿只覺心曠神怡。
這等好天氣,便該打馬上鳴鶴山,掬一甕山泉水回來烹茶才是,她卻在此費腦子,可有了前世的教訓,她不敢再憊懶。
韓姨娘離開之前,她悄悄吩咐心思細密的松雲跟著,松雲平時話不多,卻難得會些拳腳功夫,派她去倒是比蘿月合適,不易打草驚蛇。
其實她就想看看,韓姨娘的心思是不是像她猜測的那般。
松雲小聲回道:「韓姨娘回了院子,砸碎一副茶具,便藉口昨夜沒睡好,懨懨地歇下了。」似乎想到了什麼,又補了一句,「歇下之前,還特意叮囑身邊的采薇,隔日把外院負責採買的黃大成叫來,她要親自叮囑他採買哪種新茶具。」
松雲不知姜嫿為何突然關心起後院的姨娘來,只是姜嫿怎麼說她便怎麼做,並不會妄自揣測。
「哦?沒想到韓姨娘還是個風雅人物。」姜嫿輕笑著,若有所思,隨即淡淡吩咐,「回頭查查她和那黃大成是什麼關係。」
前世採買上也沒出什麼事,只是她婚事定下才幾個月,韓姨娘就莫名失蹤,姜嫿有些好奇,便叫松雲隨手查查,查不到也無妨,左右韓姨娘影響不到她爹娘就成。
松雲頷首,先隨著蘿月陪姜嫿回屋,這之後才去打探事情。
姜嫿的頭還在疼,便沒有出門,一直到午後,趁著韓姨娘在園中賞花之時,姜嫿才特意隔著層層疊疊的花叢演了一場戲,跟蘿月好生絮叨了一番,她對嫁給宋梓言有多憧憬。
看著韓姨娘悄然飄遠的裙裾,姜嫿想到方才說的那些溢美之詞,心裡別提多噁心,恨不能將午膳吐出來,可一想到韓姨娘定不會讓她失望,姜嫿又覺得這噁心勁兒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翌日,晨曦透過長窗灑在窗下的短榻上,几案上的花觚裡養著一叢水仙,開得正好,似是剛剛採摘的。
姜嫿感覺昏昏沉沉,從錦被中探出手來,在額頭上一貼,她頓時笑了,不枉她昨夜北牖當風吹了半宿。
「蘿月,蘿月……」姜嫿一開口才發覺,自個兒似乎冷風吹過頭,嗓子都啞了。
今朝日頭好,蘿月見姜嫿睡得沉,一早便搬個繡墩坐在姜嫿門外,曬著太陽打絡子,聽著姜嫿聲音不對,將手中未打完的絡子往繡墩上一丟,把腿便跑了進去。
「姑娘的頭怎的這般燙?」蘿月心知不好,也顧不上打聽宋府女眷來了沒有,出去便叫松雲去跟夫人說,請最好的大夫來給姑娘診病。
她拿乾淨的棉帕浸濕,擰得半乾,擱在姜嫿額頭上替她降溫。
這只是權宜之計,見熱度一點沒退,似乎還有更燙的趨勢,蘿月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眼睛恨不得透過重重院牆看到大門外去。
松雲怎的這麼慢?若不是松雲比她腳程快,她就自己去請大夫了!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大夫終於來了,一番兵荒馬亂之後,姜嫿喝了一服藥,身上的熱度終於稍稍退了些。
她睡得迷迷糊糊,似乎聽到屏風外韓姨娘在跟她阿娘說話。
「夫人別怪妾身多嘴,宋家公子怕是跟姑娘八字不合,姑娘的身子向來康健,怎的偏偏下定這日就病得下不來床?」
韓姨娘聲音有些急切,林氏只當她也是真心關懷姜嫿,不由得將她的話在心中多思量了幾遍。
她和夫君對這親事本就不看好,而八字一說雖然玄妙,但嫿兒病得如此蹊蹺卻也是事實,嫿兒高熱未退,怎能出去見客?
想到花廳裡被晾了小半個時辰的宋府女眷,林氏心中暗自以己度人,恐怕男方家的長輩也覺得不吉利,這場親事,不做也罷。
林氏透過雕花架粉彩屏風,往裡邊望了一眼,眼中倒映著姜嫿縮在錦被中的身影,歎了口氣,心中有了計較。
聽到林氏出門的腳步聲,姜嫿也是心口一鬆,總算能好生睡個回籠覺。

姜家一應好東西都先緊著姜嫿,她自小便是衣食無憂,又被二哥帶著學了些騎射,身體底子紮實,到下晌時,熱度便退得無影無蹤,半點沒反覆。
林氏見狀心中更是肯定,回絕這門親事是個相當明智的決定,只是不知等嫿兒醒來知道此事,又會怎麼鬧一場,思及此,林氏便覺腦仁兒疼。
姜嫿卻沒功夫想這個,好不容易睡到神清氣爽,她只知道,得想個什麼辦法,跟前世素未蒙面的蘇玉城搭上話。
前世收了宋梓言那個妖孽的就是蘇玉城,所以姜嫿毫不懷疑,只要跟蘇玉城聯手,她一定能提前把宋梓言的狐狸尾巴揪出來,讓大晉的文臣武將們早做防範。
可是,若她直接衝到蘇玉城面前去,告訴他,宋梓言是北遼三皇子的兒子,他三年後會帶北遼鐵騎滅大晉,蘇玉城怕是會請道士收了她吧?
姜嫿揉了揉眉心,好生苦惱。
這時,聽到松雲稟報說姜嫿已經清醒的林氏攜丫鬟玳瑁前來,玳瑁手裡捧著諸如桃膠、燕窩等滋補之物。
一見自家閨女身著玉色白扣立領中衣,披著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繡長襖,倚著床頭的緞面繡團花引枕,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林氏只覺心都碎了。
嘴裡喚著「我的嫿兒」,急急上前,將她把懷裡揪成一團的錦被往上扯扯,「宋家小子有什麼好的,值當妳這般傷心?還不快躺好,若是再凍出個好歹,豈不是要娘的命?妳且先養好身子,娘看那宋梓言有剋妻之相,趕明兒定替妳張羅個比他好的!」
姜嫿聞言,差點破功,若是繃不住笑出聲來,娘會不會以為她傷心傻了?
她死死咬緊牙關,好不容易才把笑意憋回去,心道,娘呀,您好歹是遠近聞名的才女,何時學會神神叨叨替人看相了?
不過,阿娘說的也沒錯,若真論起來,前世她和郭飛燕都不得善終吧,說宋梓言剋妻也不全算冤枉他。
姜嫿憋得眼淚都出來了,方抬起俏生生的小臉,風寒初癒,氣色不及往常,煞白的面容更顯可憐,「阿娘,嫿兒真的嫁不成宋公子了嗎?若是……若是真如阿娘所說,嫿兒自此便再不會與他有任何瓜葛。嫿兒寧可不嫁人,也要好好地陪著阿娘,不叫爹娘憂心。」
見姜嫿傷心至此,還不忘說狠話來寬她的心,林氏心中更是心疼不已,恨不得去將庫房裡所有好物件都搬出來,只為博她一笑。
若她鬧一場,林氏倒還放心些,偏偏她不吵不鬧,這般懂事,林氏便尋思著,是不是該帶女兒去城外莊子上散散心才好,否則女兒整日惦記此事,獨自泡在苦水裡,非悶出病來不可。
姜嫿自然不知林氏所想,只想著瞧阿娘恨不能將她擱手心裡捧著護著,想必這時候提出再過分的要求,阿娘都會應允的。
「阿娘,影園的梅花應當開了,嫿兒想去表姊那住兩日。」姜嫿的嗓子好了大半,此刻嗓音甜甜糯糯,像是剛浸過桂花釀。
影園是蘇府後面擴建出的園子,在京都難得的鬧中取靜,園裡最聞名的不是梅花,而是沿湖而植的紅桃綠柳,連園中太湖石疊出的假山亦出自名匠之手。
只在地勢稍高處種了一片梅林,不及永寧侯府的寒碧山莊,卻別有一番韻致。
若為散心,去賞花問柳自然是個不錯的選擇,姜嫿此舉卻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奔著蘇玉城去的。
阿娘的話倒是提醒了她,與其貿然去跟蘇玉城套關係,稱兄道弟攜手抓奸賊,還不如伺機巧遇一回,讓爹娘以為她對蘇玉城一見傾心,設法將他們湊成一對來得快啊。
只要跟蘇玉城成了親,她還需要想方設法靠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嗎?
閨譽什麼的倒不打緊,她對成親終究心存芥蒂,左右是不打算覓良人以終老的,待將北遼的祕密公諸於眾,管他要一紙和離書便能重獲自由。
傳聞蘇玉城冷心冷情,從不近女色,她也並不擔憂會因此被冒犯。
「嫿兒想去影園?」林氏面色微訝,嫿兒還是頭一回在傷心之時不找郭家姑娘,轉而找慧如丫頭。
稍稍一想,林氏便釋然了,嫿兒怕是主要想去影園散心吧,找慧如只是順帶。
不論姜嫿的目的是什麼,林氏都樂見兩姊妹多相處,可她還是忍不住擰了擰眉心,「可影園裡林深水氣重,仲夏納涼再好不過,此時前去若再染風寒怎生是好。」
姜嫿一聽,烏亮烏亮的眸子瑩瑩閃動,似有水光,眼神裡又是期待又是委屈,林氏哪裡受得了她這可憐模樣,一咬牙便應下了,左右不過提點下人多備幾個手爐的事。
說服了阿娘,姜嫿便歡歡喜喜地著松雲去蘇府遞拜帖,收到表姊蘇慧如回帖的時候,她方才用過晚膳,正握著一盞霧氣氤氳的銀絲冰芽,小口小口啜著。


三日之後,乘著四人抬的繡帷小轎,從蘇府大門左側角門進去,轎子停在垂花門外,蘿月將手中的銀狐披風替姜嫿繫上,跟她身上粉底繡梔子花蜀錦掐腰襖裙正相配。
才下轎,姜嫿就見到垂花門裡笑盈盈的姑娘,正是蘇慧如。
蘇慧如迎上前,含笑道:「原想著等妳身子養好了,下帖請妳來玩的,不料咱們竟想到一處去,嫿兒還先下了帖子,身子可好些了?」
蘇慧如性子爽朗不造作,禮儀規矩樣樣挑不出錯來,舉手投足總顯得較旁人大氣。
用林氏的話說就是,慧如這丫頭,是高門大戶夢寐以求的正妻人選。
只不過,其父蘇放是大晉開國以來,最年輕有為的丞相,放眼京都也沒幾家敢開口求娶就是了。
林氏不是沒想過親上加親,早些年她便有意撮合外甥女跟自家大兒子,可惜兩人只有兄妹之情,擦不出半點火花來,林氏再眼熱也只得作罷。
這些姜嫿統統知道,是以她打小便覺得,蘇慧如搶了她在阿娘心中的位置,阿娘更歡喜表姊做她女兒,漸漸地就不喜跟蘇慧如玩在一處。
此時再見表姊,姜嫿卻眼眶微熱,淚光閃動。
前世表姊也曾勸過她,叫她對宋梓言不必那般執著,若男子真對某位女子上心,必會早早娶回家藏著,而不是推三阻四一拖再拖。可惜她那時豬油蒙了心,愣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姜嫿忍住淚花,笑意嫣然,原地打了個旋兒方才站定,「我都好全了!表姊可是嫌嫿兒來得早了?果真如此,我便過幾日再登門。」說罷,她虛提著裙襬,作勢要走。
蘇慧如忙拉住她,哭笑不得地在她額間點了一記,「妳呀!這張嘴巴我是說不過的,快進屋,自有好吃食能給妳堵上!」
她雖不知姜嫿為何忽而跟自己這般親近,心裡卻很歡喜,若真如姨母所說,嫿兒從此開了竅,不再將那宋梓言放在心上,自然最好不過。
父親早便說過,宋梓言此人眼中藏著野心,嫿兒那萬事不操心的性子,宋公子終歸不會是良配。
姊妹倆相攜著往影園走去,蘿月等丫鬟一路跟隨在後。
影園確實有些清冷,這時節,山影重重,柳影娉婷,倒映於水波之上,春風過處,湖水微皺,一圈圈漣漪蕩漾開去。
青山碧水,滿目清冷,唯有山腰上的那片梅林,紅粉相間,恍如霓霞,叫人心生暖意。
繞了大半個影園,兩人這才往梅林去,姜嫿搓著手,跟表姊走在曲曲折折的石階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口鼻吐出的氣都是白的。
她面上帶著笑,心裡卻兀自懊惱,這般冷的天,就該待在暖閣裡聽琴品茗,她這麼大冷天的跑到影園,想撞大運邂逅蘇玉城,是不是太傻了些?
左右還有三年,她何必急於一時?
姜嫿忍不住打起退堂鼓,但隨即又驚覺自己懶病犯了,重活一世誰知道會生出什麼變數若不警醒些,莫不是還想去死一死?
姜嫿一個激靈,決定還是設法見到蘇玉城為妙。
蘇慧如見她凍紅了鼻尖,只當她冷,將懷中手爐遞給她,道:「快到了,樓中暖閣裡燒著炭盆,咱們走快些。」
其實姜嫿只是手冷,臉頰、鼻頭被冷風吹得有些僵硬,身上卻暖融融的,這會子若真進暖閣,必得出一身汗。
姜嫿搖了搖頭,微僵的唇角扯出一抹笑,「我不冷,表姊若冷便先去,我再往上爬爬,去山頂的冠雲閣瞧瞧。」
見她神色不似作假,蘇慧如想著她許是想一人清靜清靜,便頷首由著她去。
姜嫿體力不差,又有目的,一路往山頂走去,蘿月卻是有點支撐不住,姜嫿便讓她慢慢的走,自己獨自上了冠雲樓。
冠雲樓在影園最高處,不僅能俯瞰整個影園,甚至能看到遠處的汴河風光,風景極佳。姜嫿卻不是上來看風景的,她是想找人。
常言道,站得高,看得遠,她就想碰碰運氣,看以她的目力,能不能看到蘇玉城在哪一塊出沒,若是見著了,她明日就去會會。
蘇玉城是蘇放的侄子,到底是外男,她又沒見過,貿然向表姊打聽,著實怪異。
行至冠雲閣三樓樓梯口,姜嫿俯身捶了捶酸痛的小腿,為了見蘇玉城,她一日走了半年的路。
稍稍好受些,一抬頭,髻上珠翠啷噹,姜嫿剛抬起的腳頓時僵在半空,杏目圓瞪,活像林中受驚的幼鹿。
蘇玉城!
他竟然在這裡?
三樓的簾子被高高捲起,山風料峭強勁,將他身上鴉青色杭綢素面夾袍袍襬吹得飛起,露出一角白褲與皂靴。
此時的他看起來似有些陰鬱,玉面修容,寬肩窄腰,生生立在那裡比山間翠竹還清冷,簡單束著白玉冠,他周身的氣質將上等白玉的光彩都奪了去。
姜嫿很快就回過神來,優雅地放下了腳。
「公子見諒,小女子並非有意叨擾。」她面帶嬌羞,匆匆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
唔,一見傾心的橋段,話本子裡皆是這般寫的,她演成這樣,應當無錯吧?
可轉念一想,她又忍不住暗罵自個兒太蠢,此處又無旁人,她費勁巴拉地演給誰看?真是要蠢哭了。
想到這裡,姜嫿便大大方方抬起頭,像換了個人似的,向蘇玉城走過去,與眉心皺得更深的他一同憑欄站在山風裡。
「你就是那位,不慕財物,只要書簿的蘇玉城?」姜嫿費心搭訕,覺得自己此刻活像個沒話找話唐突佳人的登徒子,尷尬至極。
蘇玉城望了她一眼,眸中閃過一絲困惑,此女是誰?為何有些面善?
可當他眼角餘光掃到姜嫿的衣角被風吹起,跟他的挨在一起,眉心便擰成一個川字,猛然後退一步,把姜嫿嚇了一跳。
她說什麼了?明明是恭維他來著,幹麼反應這般大?
蘇玉城自幼父母雙亡,被族中叔伯兄弟欺壓,十歲上捨棄財物,拉著一車書自立門戶。此事還是幼時表姊說與她聽的,彼時恰逢姨丈回鄉祭祖,聽聞此事,念其一心向學,便破例將這位遠房侄子收入府中親自教導,不消說,其他族人悔得腸子都青了。
「正是蘇某。」蘇玉城語氣生硬至極。
他原是不想搭理眼前的不速之客,若非先前他想事情想得太入神,又怎會連有女子上了冠雲樓都未曾察覺?只不過方才一時情急,反應過激了些,顯然太過失禮,才勉為其難回了一句,算是賠罪。
眼前的女子比旁的鶯鶯燕燕更讓人捉摸不透,一會兒一張面孔,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想快些離開此地。
姜嫿聞言撇了撇嘴,傳言果然非虛,蘇玉城果然是個不近女色的主,那眼神,何止不近女色,簡直不近人情!
若非有事找他,她豈肯捨下臉面糾纏?
姜嫿正要再接再厲,再起話題,誰知,那廝竟只答了一句,其餘的客套話都沒有,扭頭便走。
蘇玉城身量高,腿也長,轉眼便行至樓梯口,姜嫿不由得急急追過去,她也不清楚追過去做什麼,只知道若是這麼輕易叫他走了,下回還不知何時能再見。
可惜跑得太過急切,她被自個兒裙襬絆到,站在臺階最高處直直向下跌去。
要命,此生怕是不用等宋梓言來害她,她自個兒便能摔死。
蘇玉城聽到動靜,剛跨下最後一級木階的他,猛然轉身,見姜嫿花容失色地自上方撲倒而來,腦中竟閃過似曾相識的畫面——
那年,他剛來蘇府,人前處處留心,唯恐叫人抓住錯處,再送回蘇氏族中,以蘇氏族人的做派,他的處境只會比來蘇府前更為艱難。
後來無意中聽到蘇伯父的話,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留在蘇府的心思更是堅定,只有留在蘇府,他才能早日學成文武藝,一步步走到金鑾殿上,親自看那人一眼!
只是饒是他面上再冷靜自持,心思再如何堅定,畢竟年紀小,人後也免不了生出寄人籬下的惶然無措。
那日他獨自一人在影園一棵大桃樹下捧著書冊發愣,忽而從繁茂的枝葉間落下個粉衫綠裙的女童,直直落到他懷中,隨她一起落下的,還有數十枚粉綠粉綠的桃子,不十分熟,其中一枚砸在他額角,登時起了包。
那種桃子他在蘇家老宅也見過,得熟透了才可口,他看著人和桃子不禁想,不知哪家貪吃的女童如此膽大,竟背著眾人獨自來偷桃吃。
他還沒開口說話,她已經見著有人過來,急急跑開,他這才發覺拂過衣襬的那隻手既紅又癢,定是她用衣裙兜過桃子,衣裳叫她蹭上了許多桃毛惹的。
他想要提醒她,卻見她提著綠羅裙,一跳一跳地繞過太湖石躲遠了……
眼前的少女似乎與記憶中的女孩重合,蘇玉城一時忘卻男女大防,本能地伸手去接。
姜嫿卻打算自救,她撲到一半才想起,她小時曾從樹上摔下過,後來為了避免這種糗事再發生,特意跟二哥學了幾招花拳繡腿,飛簷走壁未必能行,至少能不摔成個狗啃泥。
將臂上搭著的披帛一甩,輕易便纏在欄杆上,稍稍借力便攀上木欄,隨即往朱紅蓮花柱頭一點,便要順著披帛滑下去。
誰知,左腳上套著的赭色夾棉錦緞繡鞋忽而脫足而出,朝著蘇玉城的面門直直飛去。
姜嫿驚呼道:「小心!」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蘇玉城反應過來時已是避之不及,額角被那隻繡鞋狠狠砸中,隱隱作痛。
姜嫿見他額角被砸得有些青紫,心中暗自愧疚,原本想說兩句軟話賠罪來著,可眼見著繡鞋一彈,竟順著木質欄杆間隙,直直往冠雲閣一樓落去,她哪還顧得上賠禮道歉?
她趕忙將蘇玉城往牆邊一推,一手扶欄杆,一手提裙角,套著雪緞襪子的那隻秀足稍稍抬著,一跳一跳匆匆下樓撿繡鞋去。
此情此景,讓蘇玉城對當年的事,印象更為深刻,腦中閃過方才驚鴻一瞥的景象,神色略略僵硬,那繡鞋的鞋面上似繡著小小白菊?他怕是再也無法直視菊花了。
姜嫿也沒有比他好到哪去,頭一回被外男見著她的腳,一時羞赧懊惱,便沒注意到右臂的衣袖被那欄杆上的蓮花柱頭勾住了,一拉一扯,「滋啦」一聲撕出條大口子來。
果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姜嫿生生懊惱今日出門怎的沒翻翻黃曆,本想給蘇玉城留個好印象,日後相見增進信任更為容易,如今倒好,印象是夠深刻,卻不是好的。
這還沒完,下至一樓,她剛要撿繡鞋,上邊傳來蘇玉城的腳步聲,姜嫿下意識地抬頭,卻見他手中正拿著她方才落下的披帛,眉心蹙得能夾死蚊蠅,眼中的不耐也毫不掩飾。
姜嫿尷尬地扯扯唇角,露出平生最僵硬的微笑,隨即低頭正要穿鞋,又是一串輕盈的腳步聲傳來。
「嫿兒。」蘇慧如剛叫了姜嫿一聲,便看到姜嫿狼狽的樣子,眼角餘光再掃到站在臺階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蘇玉城,一時間就想出了一場大戲,饒是平日裡伶俐的她,一時間也傻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蘇慧如是來給姜嫿送手爐的,山頂濕寒風驟,她在暖閣裡終究放心不下姜嫿,便拿著手爐尋了上來,卻沒料到會見著如此匪夷所思的一幕。
她唇角翕動,眼神在神情呆滯的姜嫿和蘇玉城間梭巡了好一陣,方才開口打破寂靜,「嫿兒跟從兄如此有緣,竟在此間遇著。」
經過深思熟慮,蘇慧如決定還是不要將從兄對嫿兒一見傾心,嫿兒卻不樂意,倉皇而逃,繡鞋都跑掉一隻,從兄竟還窮追不捨這一樁事說出來。
萬年不近胭脂色的從兄,一朝開竅,竟是如此霸道強硬,可即便對嫿兒有意,也該徐徐圖之,豈能這般孟浪?蘇慧如暗自搖頭,從兄於家國大事上頗有見地,於兒女情長實在狗屁不通,咳咳,不諳世事。
回頭她得細細問過嫿兒,若嫿兒並未因此生厭,從兄倒是比那宋梓言強上許多,她再稟過阿娘,叫她跟姨母好生敘敘才是。
姜嫿思緒忽然僵凝,似有一刻之久,待被敞開的大門外吹來的冷冽山風吹醒心神,才忙解釋道:「表姊,並非妳想的那樣,我們……」
她很想說她與蘇玉城只是偶遇,一切都是意外,卻忽而頓住了。
為何要解釋?表姊誤會,因此撮合她與蘇玉城,豈不正合她意?
頭一回邂逅蘇玉城就鬧這麼一齣,姜嫿自認面皮不夠厚,怕是一個月都不能再生出勇氣站在他面前,還不如破罐破摔,將錯就錯的好。
於是,姜嫿的解釋戛然而止,匆匆朝蘇玉城那廂望了一眼,粉面似桃花,杏眸如含春,唇瓣咬得發白,方扭捏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話畢,顧不上呆若木雞的蘇慧如和無辜被拖下水的蘇玉城,套上繡鞋,掩面而逃。
蘇慧如上前,朝蘇玉城施了一禮,瞥了一眼他握著姜嫿披帛,指節發白的手,不由莞爾,「慧如會替兄長去求爹娘成全,兄長切莫辜負嫿兒才好。」
蘇玉城聞言,感覺一道青天霹靂當頭劈下,將他平靜無波的日子一朝劃破。
幾步開外的蘇慧如卻恍然未覺,她謹守禮儀,眸光微垂,並未直視蘇玉城,壓根沒看到他鐵青的臉色。
同在蘇府幾回寒暑,蘇慧如跟從兄閒話的機會卻並不多,並不瞭解他,見從兄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以為是默認了,便施禮離開,去追姜嫿。
姜嫿一溜煙奔至梅林外,站在高臺上,斜倚石欄,森冷涼意透過衣物直入肺腑,她卻仍嫌不夠,恨不能跳到下邊澄碧如翡翠的湖水裡游兩圈,醒醒腦子。
往日她也是阿娘身邊最讓人頭疼的嬌嬌女,卻從未如今日這般莽撞過,姜嫿以為,重活一世,她未變聰明不說,似乎還更不好使了。
這也堅定了她拉蘇玉城做盟友的心思,否則以她一人之力,怕是兩世加起來依然鬥不過宋梓言,他身邊可是有個不離不棄,掌控著不少高官大吏把柄的郭飛燕。
若非郭飛燕有腦子,又是吏部尚書府上嫡女,放在身側既有面子又有裡子,宋梓言能讓她懷上他的骨肉?
姜嫿下意識地拿指甲有一搭沒一搭地摳著冷硬石欄,凹凸不平帶著天然紋理的石面,將她修剪得宜瑩潤如珠的指甲磨去一層。
她望著缺了一角的指甲,並未在意,反而勾起唇角,他們兩人的關係真的那般牢不可破嗎?她不信,宋梓言且不說,野心勃勃之人並不容易被外物干擾,郭飛燕卻不一樣,耽於兒女情長的女人是很好對付的,一如前世的她。
「嫿兒果真對從兄一見傾心?」蘇慧如的聲音忽地傳來。
蘇慧如心中本來還有疑慮,不明白冠雲閣裡究竟發生了何事,讓姜嫿能捨下心心念念的宋梓言,對蘇玉城暗生情愫,可她方才躲在一旁,見姜嫿一會兒歡喜,一會兒蹙眉,真真是既憨又傻,情竇初開的模樣不似作假,這才有此言。
姜嫿心知表姊是在打趣她,便朝著白皙的手指哈出一口熱氣,趁表姊不備去撓她癢癢,笑鬧道:「叫妳取笑我!趕明兒妳同姊夫成親,嫿兒必得取笑妳!」
蘇慧如長她一歲,已定下婚約,未婚夫是永寧侯世子蕭邦彥,他性子仁厚恬淡,美風儀,博涉書史,跟表姊甚是相配。
可惜前世表姊與世子之間終日橫著一根刺,並不能真正琴瑟和諧。
前世兩人成婚前月餘,從未納過侍妾通房的蕭邦彥,忽然收用了一位美貌婢女,蘇慧如剛過門,便鬧出婢女身懷六甲之事,讓她好好的婚事淪為笑談。
今生必得叫表姊有所提防才好……姜嫿想到這兒,又為自己的計畫憂心起來,表姊的事尚且好辦,今日冠雲樓這齣還不知蘇玉城作何感想,若兩家議親被他拒絕該如何是好?
第二章 路遇狗男女
姜嫿的擔憂確實不算多餘。
眼見著殿試的日子將近,蘇慧如跟蘇夫人提過一嘴,林氏又因為女兒的撒嬌而來探問,蘇夫人自然告訴了丈夫,讓他去試探蘇玉城的意思。
蘇放想著姜嫿是個不錯的人選,又想著給蘇玉城的殿試添些喜氣,便提前詢問他。
聽妻女的口氣,蘇放本以為此事十拿九穩,豈料蘇玉城竟當場推拒。
想起那位的囑託,蘇放是想讓蘇玉城平平淡淡度此生的,只是蘇玉城越長大,他越是看不透,明明一表人才,卻不解風情,明明手不釋卷,卻對出仕並不熱衷。
身分有別,又不當真是自家侄兒,蘇放也不好相勸,便告知蘇玉城無意,讓妻子轉告姜家。
眼見著姜嫿將宋梓言拋在腦後,對蘇玉城上了心,林氏雖然覺得姜嫿變心的速度太快,卻又想女兒本就是想一齣是一齣的性子,要說對宋梓言有多麼深愛也未必,而蘇玉城人才品貌又比宋梓言出色,倒也不覺得奇怪,樂意結這門親。
卻沒想到蘇玉城不同意,對此她也沒轍,只能喟歎女兒婚事太不順遂,姜嫿別像上回那般執拗才好。
林氏到姜嫿的房裡把事情說了,又勸慰道:「嫿兒,玉城他沒應,此事就此作罷吧,那次的事無人敢傳出去,不會於妳閨譽有礙的。」
等了大半個月,結果事與願違,姜嫿挑著頭面的指尖一頓,轉而拉著林氏的衣袖,「阿娘,嫿兒就想嫁與他嘛!除了他,嫿兒誰也不嫁!您若不應,我便去求爹爹,爹爹不應,我便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林氏憂傷扶額,好嘛,比上回還執拗!
姜嫿心裡火急火燎,要真不成,她上回的糗不是白出了嗎?她倒是希望那天的事能傳出去,可只有幾個人知道,總不能她自己傳。
她深覺不能把臉丟得更徹底了,否則她還沒嫁過去,就得被京中貴婦閨秀恥笑死。
「好好好,都依妳!」林氏無奈安撫道,細細打量著自家閨女,雲鬟似霧,粉黛未施,得天獨厚的好膚色清透粉潤,髮間僅綴著一支白銀卷鬚紅寶石簪子,卻襯得清麗無雙,宛如春日園裡開得最豔的海棠花。
不知蘇家小子眼睛是不是長頭頂上了,她這個做娘的還未必捨得呢,他竟不肯。
左右須得先哄住嫿兒,否則她真的將非君不嫁的心思吵嚷出去,又要被取笑一回,本來跟宋家的婚事沒成便傳了一陣,幸而嫿兒近些日子沒出門,蘿月、松雲也未嚼舌根,這才讓嫿兒清靜了幾日。
「待妳爹回來,娘再跟他說去,總不會叫嫿兒失望便是。」林氏拍了拍她的手,柔聲勸著。
姜嫿見阿娘肯依她,自然懂得見好就收,耐著性子陪阿娘說些旁的事,母慈子孝了足有半個時辰,才將阿娘送走。
送走林氏之前,姜嫿軟磨硬泡的,終於得到阿娘首肯,許她去容翠軒挑些新鮮頭面,恐逛不盡興,午膳便在外邊用。
為了出門方便,姜嫿房裡時常備著幾身男裝,由著蘿月替她穿上石青色寶相花刻絲錦袍,頭戴元寶冠,腳蹬鹿皮靴,她身量比蘿月松雲都高些,唇紅齒白,儼然一位翩翩佳公子。
姜嫿似模似樣地把玩著手中的摺扇,在門房驚詫的目光中,大搖大擺地出了門。
這倒不是她第一回著男裝出府玩,只不過從前甚少走正門,都是學著二哥的模樣,翻牆頭偷溜出去。
剛開春,御溝中荷花連花苞也未結,舊年荷葉亦呈枯敗之色,幸而溝邊夾雜種著的桃李梨杏已冒出新芽,甚至著了些小花苞,似乎能想像出春夏之交雲蒸霞蔚的盛景。
姜嫿沿著杈子外邊擺著的雜貨攤子走了片刻,便帶著蘿月、松雲拐進了旁邊熱鬧的如意巷。
容翠軒的夥計慣於跟深宅大院的夫人姑娘們打交道,從衣著打扮便知對方財力,一見姜嫿進門,便熱情上前,「公子是要送家中姊妹、長輩,還是給心儀之人挑首飾?」
姜嫿邊打量著手邊紅珊瑚頭面的成色,邊笑著問他,「有何講究?」
她曾有緣跟宮裡一位貴人學得一手口技,模仿飛禽走獸、風雨雷電皆不在話下,更遑論模仿男子的嗓音。
那夥計非但聽不出她是個女子,還似將她當成了不通世故的愣頭青,就此打開了話匣子,將其中關竅一一道來,用語詼諧,姜嫿聽得津津有味,倒也不覺聒噪。
倒是裡邊兩位小娘子,打從她進門便注意到她,見她挑的皆是成色上佳適合年輕女子戴的頭面,暗暗猜測她是挑給心儀之人的,心中暗暗感慨,不知哪家的小娘子有此等福氣,遇上這般品貌絕佳的俏郎君。
姜嫿有所察覺,眼波隨意一掃,朝她們挑了挑眉,兩位小娘子登時粉面含羞,蘿月看在眼裡,只覺自家姑娘越發頑劣。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姜嫿便挑好三套頭面,最貴重的那套紅寶石頭面是預備著給表姊添妝的,還有一套赤金點翠頭面雍容大氣,適合阿娘,另一套翠玉頭面她夏日戴著最適宜。
林氏三不五時便會給她些零花銀子,轉到她名下的幾間鋪面,收益也悉數送與她做私房錢,是以姜嫿手頭比兩位哥哥都寬裕得多,連她二哥都時常來她這邊哄銀子花。
剛要叫夥計替她收好,忽而斜刺裡伸出一隻手來,指著那套翠玉頭面道:「這個我要了,煩請替我包起來。」
唔,聲音嬌嬌柔柔,耳熟得緊,她跟這位「好姊妹」,果真有緣。
姜嫿側過臉去,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望著眼前粉衫紫裙,身形纖瘦,弱柳扶風的郭飛燕,搶了她的未婚夫便算了,左右是她不要的,要來搶她的頭面,就得看看她是不是有那麼大的臉面了。
「嫿兒?」
郭飛燕還愣著,一道略帶懷疑的叫喚傳進姜嫿耳裡,隨即一個身影靠近,正是宋梓言,顯然宋梓言一眼便認出她來。
這些日子,郭飛燕給她下過幾次帖子,都被她以身子不適為由推拒,此時好端端地站在郭飛燕面前,姜嫿並沒有半點心虛,她暫時沒心思跟郭飛燕演什麼姊妹情深。
倒是宋梓言挺有意思,親事不成,不便來府中探望,便讓小廝往家中送信,起初她還看看,後來覺著沒意思,拆也沒拆便丟進火盆子裡做柴燒了去。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前世一直對她若即若離的宋梓言,怎麼一朝被她悔婚,竟巴巴纏上來,話裡話外透露著不理會那些相生相剋之說,只盼與她朝朝暮暮的意味。
但既然想與她朝朝暮暮,怎麼這會子又陪郭飛燕買首飾來了?
姜嫿這才反應過來,難怪前世郭飛燕從來不缺名貴的衣裳首飾,盡是從宋梓言身上薅的羊毛吧,畢竟她不缺銀子,郭飛燕卻是缺得很。
甭管郭尚書背後昧了多少金銀之物,面上他可是最清廉不過的好官,那點俸祿花在妾室身上猶嫌不足,哪有多少漏給郭飛燕?
「嫿妹妹,真的是妳啊,妳扮成這樣,姊姊都沒認出來。」只看側臉,郭飛燕確實沒認出來,否則也不會將她錯認成哪個高門大戶的貴公子,故意藉著購買首飾想要搭訕一番。
她得憑藉自身優勢多結交一些有用之人,只要她一直對梓言有用,梓言便永世不會捨棄她,她才不是姜嫿這種可有可無的蠢貨。
只怪爹爹並非聖上心腹之臣,否則哪有姜嫿什麼事!
郭飛燕悄悄側身,望了宋梓言一眼,察覺到他眼中的驚豔之色,眸光頓時一寒,姜嫿即便著男裝也是個狐媚子。
此番小動作,被姜嫿收入眼中,心中倒是愉悅得緊,含笑道:「飛燕姊姊也喜歡這副頭面嗎?倒是跟妹妹心有靈犀,可惜是我先挑中的。」
旁邊的夥計一臉尷尬,店有好貨百家求自然是好事,可這氣氛明顯怪異,俊俏公子原來是女扮男裝,他只盼著她們果真是好姊妹,莫把店砸了才好。
容翠軒專做高門大戶的生意,所有首飾皆是能工巧匠製作,每一款皆是獨一無二的,保證戴出去不會重樣,是以即便價格高些,依然門庭若市。
姜嫿的話一出口,便在郭飛燕心中砸出響來,姜嫿是暗示她搶了宋梓言嗎?隨即暗暗搖頭,姜嫿那麼蠢,不可能發現的。
「確是緣分,既是妹妹先挑中的,姊姊自然不會與妹妹搶,姊姊家中尚有幾副舊頭面,改日拿去鋪子裡打成新鮮樣式,也不耽誤賞花的。」
她說的賞花,是永寧侯府辦的賞花宴,姜嫿也收到了請帖,地點便在寒碧山莊。
郭飛燕說這番話時,語氣裡很是帶著委屈,面上也帶著落寞之色,若是往常,姜嫿定會傻傻地將東西買下來贈與她,唯恐她回頭被旁的貴女恥笑。
可如今,姜嫿學乖了。
郭飛燕會不會被人恥笑跟她有什麼關係,難道這容翠軒裡除了這副頭面,就沒有旁的能入郭飛燕的眼了?
心下這般想著,姜嫿面上便也不作假,歡歡喜喜地叫松雲遞了銀票,足足三千兩,讓夥計當著郭飛燕的面將首飾包好,見郭飛燕嫉妒得眼眶泛紅,姜嫿越發覺得這銀子花得值。
叮囑夥計將東西好生送去九如巷姜府,她搖著摺扇待要出門,抬眸無意間觸及宋梓言欲說還休的眼神,這才想起他的存在。
「嫿兒可是為著小定那日之事,信了訛傳,要同我劃清界限?」宋梓言一副被辜負後黯然神傷的嘴臉,看得姜嫿雞皮疙瘩抖落一地。
她忙撇清干係道:「請宋公子自重,姜宋兩家到底沒過定,還請喚我一聲姜姑娘。訛傳我倒是沒聽著,只是下定那日小女子不巧病得起不來床,惹得宋家長輩不喜,拂袖而去,婚事作罷倒是真的。」
其實對方倒不是刻意不給姜家臉面,宋家也沒有這種膽子,只是原以為鐵板釘釘的事,枯等大半個時辰不說,最後還沒成,宋家長輩才氣壞了,一時忘了禮數。
這事宋梓言也清楚,甚至為此少見地在內宅發了好一通脾氣,除了魚雁傳書哄著些姜嫿還能如何,總不能巴巴再上門道歉,好似他們宋家多想巴著姜家。
是以,姜嫿這般說,宋梓言一時竟沒想到合適的話來圓場。
見他臉色微沉,向來溫潤和煦的眸子亦是晦暗不明。姜嫿故作不知,繼續道:「至於劃清界限,宋公子實在是言重了,小女子與宋公子本就發乎情止乎禮,並無私交,又何談劃清?不過……」
她眸光閃爍,在宋梓言和郭飛燕之間掃了兩圈,昳麗的面容更添一分俏皮,「我倒是覺得親事不成正是天意,宋公子與飛燕姊姊同遊,宛如一對璧人,飛燕姊姊連一副頭面都不會同我爭,我又怎會同她爭這等好事呢。宋公子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往後切莫舊事重提才好,否則將飛燕姊姊置於何地?」
圍觀者眾,其中不乏知曉內情之人,見她言詞大方,目光澄澈坦蕩,便先信了三分,但聽到郭飛燕的事情,細一琢磨方覺不對。
眾人眸光交錯,心中疑竇頓生,似乎姜宋兩家親事不成另有隱情,並非宋家所傳,姜家迷信宋公子剋妻之說,而是宋公子欲坐享齊人之福,而姜家姑娘不樂意啊。
姜嫿把一切變化看在眼中,不由暗自好笑,呵,不是喜歡狼狽為奸嗎,那她就成全他們,也不必等三年了,如今便成其好事,豈不快哉!
宋梓言原本以為憑姜嫿對他的感情,只消當面溫言細語哄幾句便能把親事重新提上日程,不料姜嫿連獨處的機會都沒給他,大庭廣眾之下就把兩家的事拿出來說道,且話裡話外都在說宋家不對。
她會如此行事,究竟是惱了他,還是他高估了自己在姜嫿心中的分量?
一向胸有成竹的宋梓言,頭一回懷疑自己的魅力。
倒是郭飛燕,被姜嫿的話嚇得面色發白,姜嫿是何時發現她與梓言之事?莫非是在因今日的事吃醋,才故意這般說的?她可不能認下,梓言大事未成,尚且用得著姜嫿,若因自己壞了梓言的好事,定會惹他不喜。
郭飛燕稍作沉吟,便直直望著姜嫿,眸中淚光閃閃,如清晨草葉上懸而未掉的露珠,哽咽辯解,「嫿妹妹,妳誤會了,我與宋公子並未相約同遊,只是碰巧在巷口遇見,聽聞他要好生挑一副頭面送妳做賠禮,卻不知妳的喜好,故而叫我一道參詳。」
「哦?那妳方才指著那翠玉頭面,是想叫宋公子買給我的?」姜嫿見她故技重施,又想同往日那般糊弄過去,卻並不按她的套路走,而是給她挖了個小小的坑。
郭飛燕正心虛著,急著撇清與宋梓言的關係,未曾察覺姜嫿話中玄機,脫口而道:「正是,那副翠玉頭面正是嫿妹妹喜愛的樣式,姊姊還是很瞭解妹妹的。」
宋梓言已經聽出來不對,正要開口阻止,姜嫿卻兀自笑了。
「既然如此,姊姊方才又為何要強調,買不到這副翠玉頭面,便得回去拿舊首飾去參加寒碧山莊的賞花宴?」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看著嬌嬌弱弱的郭家姑娘,心機如此深沉,搶了姜姑娘的未婚夫不說,又想搶頭面,吃相不佳,嘴沒擦乾淨就想立牌坊,幸虧姜姑娘不是個傻的。
對上眾人似笑非笑,竊竊私語的模樣,郭飛燕臉頰臊得通紅,像被人當眾搧了一巴掌。
姜嫿都忍不住有些同情她了,到底還是年紀小,經驗不夠,這麼承受不了打擊的模樣,跟三年後冷冷叫人給她奉上鴆酒的郭飛燕,簡直不能比。
「咳咳。」姜嫿清了清嗓子,並不想一次把人給得罪得太徹底,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畢竟她也不知道有沒有一天得借郭飛燕的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飛燕姊姊無須自責,妹妹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翠玉頭面我確實喜歡,實在捨不得割愛,幸而我與宋公子親事未成,你們若能結成連理,妹妹必定備一份厚禮相賀。」姜嫿淺笑著,露出一排整整齊齊的貝齒,格外爽利。
她這話是誠心的,若是他倆真能成,她不僅要送大禮,還得早晚焚香祝禱,叫他們長長久久在一處,別出來禍害旁人才妙。
姜嫿說完,領著丫鬟頭也不回地走了。
郭飛燕緊咬下唇,被姜嫿打擊得半晌回不過神來,她實在不明白,不過月餘未見,那個空長臉蛋不長腦子的姜嫿,怎麼忽而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話語處處是坑。
望著身邊同樣沉默地望著姜嫿背影若有所思的宋梓言,郭飛燕心中稍定,這樣的姜嫿並不好糊弄,顯見是不會乖乖配合他們的,梓言是否會就此歇了心思?
若果真如此自然最好,她便再也不必擔心,有朝一日,梓言大事底定,她得費盡心思與天生麗質的姜嫿爭寵。
可惜她想錯了,宋梓言不僅沒有因此心生退意,反而被姜嫿激起了鬥志。
以前的姜嫿只是個腹中無物的空花瓶,此時的她卻恍如脫胎換骨,氣質皎若雲霞,似佛前開了光的寶珠,更令人喜愛。
若能讓姜嫿心甘情願助他,必將如虎添翼,比原本的謀劃更好,日後他必不會虧待於她,只是不知該如何讓姜嫿回心轉意?
宋梓言起了旁的心思,自然不肯讓姜嫿就這樣離去,當下說了句「姜姑娘留步」追出了容翠軒,郭飛燕雖然不知他此刻的打算,但也跟了上去。
姜嫿踏出店門前聽到了這一句話,卻沒停下步伐,她在前邊走著,腳步比平日快些,想不著痕跡地拉開與那兩人的距離,已是午膳時分,她可不想和兩個倒胃口的人一塊用膳。
正昂首打量街道兩側的幌子、招牌,看待會兒吃什麼好,耳畔充斥著街巷兩側攤販、貨郎的叫賣聲,一時竟未察覺身後有人跑馬的聲音。
郭飛燕側身一看,原是京中鮮衣怒馬的紈褲之一,壽安伯府的二公子孟崇,馬的速度不算快,卻是直直衝著前邊的姜嫿而去。
孟崇臉朝後不知在喚誰,並未瞧見郭飛燕暗暗拔下髮間金簪,趁人不備順勢在馬身上劃了一道。
駿馬吃痛,當即發狂,抬起前蹄,差點把孟崇甩出去,孟崇抓穩韁繩,險險坐穩,才發現前方盡在咫尺的姜嫿。
「小心!」孟崇驚呼。他雖性子頑劣,卻知道分寸,從沒鬧出人命過,否則不等爹爹請家法,姑姑就會先把他剝一層皮。前邊那小子身材纖瘦,沒有幾兩肉,若叫他的赤電一蹄子踢上去,哪還有命在?
不說蘿月了,會點拳腳的松雲聽到痛苦嘶鳴的馬聲也是嚇傻了,第一時間,竟忘了反應,壓根來不及去救人。
姜嫿明顯感覺到一陣勁風襲來,不消多想,她便知道,下一瞬會跟馬蹄親密接觸,只不知她這身骨頭耐不耐踢。
她心驚膽跳想要躲開,雙腿卻跟生了根似的,軟綿綿地定在原處,並不以她意念為轉移,她暗惱,吾命休矣!
突然,胳膊被人大力一扯,她瞬間被帶離原處,順著力道撞到那人胸前,馬兒險險擦著她後背奔馳而過,幸而孟崇勒住韁繩,在前方數丈遠處停下,才沒驚到更多無辜之人。
姜嫿驚魂甫定,心口怦怦直跳,待蘿月和松雲開口言謝,她才想起向救她的人道謝。
「多謝兄臺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呃……蘇玉城!」姜嫿一抬眼,被眼前上天尤為厚待,打造得精緻非凡的俊臉又驚了一回。
蘇玉城愣了一瞬,從這一雙明媚卻又透著聰慧狡黠的眼睛才辨認出是姜嫿,忙將她推至一旁,唯恐被她纏上。
偏偏造化弄人,怕什麼來什麼,這一推,姜嫿往後退了兩步又生生被扯住,蘇玉城擰眉一瞧,原是他腰間懸著的玉佩穗子與姜嫿的纏在一處,這詭異的巧合讓他面色越發陰沉。
過往十數載,早已教會蘇玉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美貌女子尤甚,是以對於眼前屢屢叫他出醜的女子,他只想遠離,並不願生出半分綺念。
眼見著蘇玉城又要惱她,姜嫿很是不服氣,她長這麼大何曾被人這般嫌棄過,不由心下冷哼,這回可不是她纏上他的,是他自個兒巴巴上來救她的。
撇了撇嘴,她伸手解著穗子,奈何玉佩下的穗子纏得太亂,她一時沒能解開,便朝蘿月招了招手,讓她幫忙,自己則別開眼去,不欲再看蘇玉城臉色。
這一看倒是不巧,正好對上宋梓言一臉晦澀難懂的神情,郭飛燕則靜靜站在他身側,緊緊攥著錦帕,面色微微發白。
「嫿……姜姑娘認識蘇公子?」
宋梓言身著廣袖袍服,藏於袖中的手緊緊握拳,姜嫿沒瞧見,卻能從他緊繃地唇角將他的怒氣窺得半分。
呵,這便氣惱了?若是知曉她不止識得蘇玉城,還謀劃著嫁他,宋梓言豈不是要羞憤而死?果真如此,那敢情好,她也能少費些心神。
「見過一次。」
「不認識。」
姜嫿和蘇玉城齊齊開口,回應竟是南轅北轍,惹得姜嫿壞心眼又起,眸子狡黠一轉,他就這麼想同她撇清關係嗎?她偏偏更想逗逗他了怎生是好?
剛要當著宋梓言的面演場戲,好叫宋梓言對她不該有的幻想斷得徹底些,忽而從巷口那端竄出另幾匹馬來,個個油光水滑,跟馬背上油頭粉面的主子一個模樣。
咦?為首那匹馬似乎有些眼熟?姜嫿順著馬鞍往上一掃,呵,可不正是她的好二哥!
顯然姜勖也認出她來了,原本準備吹口哨嘲笑驚馬的孟崇兩句,一見著差點受傷的是姜嫿,登時驚出一身冷汗,抽出馬鞭子便向孟崇甩去,破口大罵。
「好你個黑心爛肺的孟崇!差點傷著我小妹你知不知道?若我小妹少了一根汗毛,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孟崇驚魂甫定,正坐在馬背上琢磨著該賠多少銀子好呢,聽得好友姜勖如此說,更是心虛,縮了縮脖子,聽著呼嘯而來的凌厲鞭風,未有絲毫閃躲。
只一瞬,背上便騰起火辣辣的灼痛,似有裂帛之聲,心知錦袍定是廢了,皮肉也得養上幾天才能好,可他並不敢跟姜勖計較,因為這個魔王發起瘋來比他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偏生皇帝姑丈對姜勖也頗為縱容。
誰不知姜家姑娘是整個姜家的眼珠子?往常想見上一面都難,雖聽說樣貌出挑,可他連是扁是圓都不知,沒想到頭一回見便叫他栽了大跟頭。
孟崇心思這麼一轉,下意識地便瞅著姜嫿多看兩眼,當下眸子一亮,原來京中真有這般絕色,眉似含煙,腰如束素,即便身著男裝,亦不減其窈窕婉約之姿。
他要是叫老頭子去姜家提親,不知道老頭子能不能答應?
可背上火辣辣的疼提醒了他,護妹狂魔姜二就在旁邊,不由打了個哆嗦,將腦中不切實際的綺念拋得一乾二淨。
「姜二,我真不是有意的,若知道她是姜姑娘,我寧願自個兒滾下來被馬踢,也不敢嚇著她呀。」孟崇哭喪著臉告罪求饒,不等姜勖開口,便利索地翻身下馬向姜嫿陪罪,「在下無心衝撞姑娘,煩請姑娘見諒,明日必備薄禮登門謝罪!」
餘下幾人也跟著求情,「是啊,姜姑娘大人有大量,往後我等再尋著什麼好物件,盡數交給姜二送與妳做賠禮可好?」
這個孟崇她聽二哥說過的,雖是個不著調的主,卻不是什麼惡人……姜嫿回想方才情況,總覺驚馬時馬兒嘶鳴有異,有些蹊蹺,再見孟崇確實神色誠懇,更無心怪責。
姜勖猶自沉著臉罵道:「誰稀罕你們的好物件了,一個個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以為我家小妹哪個狗子的東西都收的嗎!」
眾紈褲們這下可不幹了,跟姜勖吵起嘴來,唯有孟崇還一臉不安。
玉墜下的穗子已然解開,姜嫿緩緩踱步,一面細細打量馬身,一面隨意擺了擺手,「小女子無事,孟大哥無須介懷。」
蘇玉城見她若有所思地察看馬匹,與他上回見著的模樣判若兩人,忍不住心生探究,她當是個心中有丘壑的女子,假意傾心,處心積慮要嫁與他,究竟是為何?
他眸光淡淡一掃,將周圍人的神色盡收眼底,他不擅長記住人臉,就像不久前才見過姜嫿,可若不是她的眼眸太過引人注意,他也認不出她來,然而他對旁人的眼神、表情尤為敏感,發現郭飛燕的神色似乎頗為緊張。
郭飛燕能不緊張嗎?一時忍不住出手,方才已被宋梓言發現不說,這會兒竟連一向心寬的姜嫿也起了疑,是以她只能用錦帕擦乾血跡重新簪於髮間,並不敢隨意丟棄。
可惜錦帕尚在手中,不好處理,她想著萬萬不能叫姜嫿發現才好。
郭飛燕心思一轉,頓生一計,若宋梓言肯替她遮掩,收了她的帕子,她再上前阻止姜嫿,定能遮掩過去。
打定主意,便一臉無助地望著宋梓言,戰戰兢兢地將帕子悄悄塞於他手中,如水的眸光楚楚可憐,無聲地說:「梓言,救我。」
宋梓言眸光一閃,有片刻猶豫,若他不幫郭飛燕遮掩,而是直接將此事和盤托出,姜嫿是否會因此與他再續前緣?但若他幫了郭飛燕,縱然失了一次讓姜嫿對他改觀的機會,卻能讓郭飛燕對他更為死心塌地……
略一權衡,宋梓言便心中有數,正欲將帕子收起來,卻聽到一聲怒斥——
「宋梓言!你才要跟我家小妹訂親,怎的今日就收了旁人的帕子?」
姜嫿剛發現馬腹上一道極短卻很深的傷口,便聽到二哥這聲嚎叫,轉過身來,已見姜勖下馬跑來,一把抓起宋梓言的手腕,那隻手裡的錦帕似沾有點點血色,被風吹得飛舞抖動,尤為明顯。
姜嫿杏眸微微一瞇,那帕子素淨雅致,正是郭飛燕素日的品味。
姜勖向來粗中有細,舉著宋梓言的手,惡狠狠地瞪了郭飛燕一眼,朝著大夥兒道:「京中誰不知曉宋梓言有曠世奇才,是個不可多得的好郎君,前幾日來我姜家下定不成,我還著實替小妹惋惜了幾日,不想,今日便見著他當街與閨閣女子私相授受。」
「好你個宋梓言!說,你們是何時勾搭在一處的!」姜勖大喝一聲,郭飛燕慘白如紙的面容,抖如篩糠的身姿也不曾讓他生出惻隱之心,猶不解恨,擰眉掃了帕子一眼,又添上一把火,「這帕子上為何有血跡?該不會是什麼贓物吧?」
嚇得郭飛燕一個激靈,忙矢口否認,「什……什麼贓物?我……我不知道,你莫要血口噴人!」
她今日是觸了哪位神仙楣頭,竟如此不順?驚馬沒能傷到姜嫿不說,甚至沒能挑起姜家和孟家的矛盾,若叫姜嫿他們發現實情,豈不是要讓郭家被姜孟兩家同時記恨上?
只一想,郭飛燕便幾乎要站不住,姜家背後有晉康帝,孟家背後有孟皇后,同時得罪帝后,莫說要助宋梓言登大位,自己做皇后了,能不能活過明日尚且未知。
郭飛燕心中叫苦不迭,被逼到絕境,卻是束手無策,只能無助地望著宋梓言,期盼著素有急智的宋梓言能助她渡此難關。
可惜宋梓言這會子壓根兒沒功夫看她,又怎會憐香惜玉。
「姜二哥誤會了,在下並未……」宋梓言的眉心此刻蹙得能夾死數十隻蚊蠅。
不待他說完,早沒了耐心的姜勖眨眼間打斷,「別亂攀親戚,我可沒你這麼個不知廉恥的小弟,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我要連自個兒眼睛都不信,還能信你那張破嘴?」
想到方才的畫面,姜勖對著這張道貌岸然的臉幾欲作嘔,別過臉朝姜嫿道:「小妹日後可得擦亮眼睛,再別被某些偽君子蒙蔽了去!」
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面孔,活脫脫就是平日爹爹訓他時的模樣,姜嫿看得差點笑出聲來,為了讓她好不容易威風一回的二哥別破功,生生忍住,乖乖巧巧地說:「二哥寬心,嫿兒再不會對宋公子有半點非分之想,宋公子不安於室,姜家卻是高攀不起。」
宋梓言聞言,一口老血自肺腑洶湧而上,幾乎要噴薄而出,他咬緊牙關,死死盯著郭飛燕,若是目光能殺人,他早已在郭飛燕身上戳出了無數個血窟窿。
姜嫿淡淡掃了郭飛燕一眼,事已至此,也算真相大白,她並不想追究郭飛燕是用何物傷了馬,又是否存了置她於死地的心思。
經過錦帕一事,宋梓言和郭飛燕怕是很難再尋著旁的好親事,如此湊成一對,光宋梓言的報復就夠她喝一壺的。
姜嫿轉身,正要借姜勖的馬打道回府,卻聽沉默許久的蘇玉城忽而開了金口——
「素聞赤電通人性,能識人氣息,若為人所傷,必能識出此人,不知孟公子可否借馬一用?」
孟崇呆滯了一瞬,赤電是他心頭好,被人所傷他自然心疼,可赤電通人性還能識人氣息?他這當主子的怎麼頭一回聽說?
他下意識地望了姜勖一眼,見姜勖面色無異,當即應允。
姜家和蘇家是親戚,同為男子,姜勖自是見過蘇玉城的,只是蘇玉城會讀書,時常將他打擊得渣都不剩,是以他等閒不愛往蘇玉城跟前湊。
雖不知蘇玉城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可姜勖至少清楚蘇玉城不會害姜家,於是默許了他的提議。
姜嫿兀自愣著,被姜勖拉到一旁,便見蘇玉城翻身上馬,身輕如燕,隨即伏在馬背上,貼在赤電耳畔不知在說些什麼,姿態如仙鶴折頸。
待馬兒似通人性,微微頷首,蘇玉城一夾馬腹,赤電便如一道閃電直直向郭飛燕的方向劈去,飛起的前蹄在朗朗晴空下劃過一道流光,如帶星火。
「撲通!」
馬兒竟將郭飛燕嚇暈了過去,倚著宋梓言軟倒在地,宋梓言長身玉立,故作鎮定,面色卻是難堪至極。
馬蹄在郭飛燕腳踝邊一指處堪堪停下,稍有不慎,便能將她細細的腳踝踩得粉碎。
蘇玉城穩坐馬背之上,居高臨下地掃過自郭飛燕髮間跌落的髮簪,神色淡漠地望著宋梓言,「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光擦是擦不掉的。」
蘇玉城飛身下馬往巷口而去,姜嫿一臉崇拜的看著他,她向來以為自己的馬術算好的,沒想到小巫見大巫,跟蘇玉城一比簡直不夠看,回頭還得多練練才成。
姜勖的心思卻不在此處,朝著蘇玉城的背影張牙舞爪地喊道:「蘇玉城你站住!你抱了我小妹的帳還沒算吶!」
姜嫿,「……」二哥,你果真很閒是不是,回頭讓爹爹給你找點事做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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