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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廷甜寵朝堂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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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E96801-E96803

《女官賜福》全3冊

  • 作者隋羽 追蹤作者
  • 出版日期:202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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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若會試考不上,本王便養妳三年。」
「若是一輩子考不上呢?」
「養一輩子也是無妨的。」

 
藍海E96801 《女官賜福》卷一
雖出身江南首富之家,她慕灼華卻是個爹不聞嫡母不問的庶女,
老早看清男人靠不住,一心只盼上京考科舉,掙前程!
誰知一時仁心大發救個男妓,卻狠狠坑了自己──
他哪是男妓啊,分明是受人暗算的定王劉衍!
本以為裝傻能躲過麻煩,沒想到還是被揭穿,
只能答應協助他查案,結果不但遭刺客襲擊,還險些趕不上考試,
幸虧定王夠義氣,全力護她平安,帶她直奔考場,
當她大膽的策問答卷惹惱大皇子,也多虧他出言相護才保住名次,
可原以為兩人是抱大腿與被抱大腿的純上司下屬關係,
聰明絕頂如他,竟將她諂媚說出的傾慕之語當了真?!
 
藍海E96802 《女官賜福》卷二
劉衍覺得自己陳國戰神的封號真是白搭,
不然怎麼遲遲拿不下心上人,還老被慕灼華糊弄得對她心疼,
看見北涼三皇子舉弓威脅她便不掩殺意的上前相護,
發現大皇子屏除偏見對她親近就醋火暗升,
甚至在她失蹤時,不顧是否會招來忌憚,立刻派出紫衣衛全力尋人,
心想再桀驁的貓兒,他也有耐心慢慢撫順她的毛,護她一生一世,
怎知這個嬌小人兒竟幫了他一次又一次──
不但揭破他當年遇害和母妃死亡的真相,還察覺幕後主使者的可怕陰謀,
更在他進宮赴宴時緊急找來幫手,救他免於毒酒害命!
唉,這樣聰明又機智的姑娘他實在好想藏起來免得他人覬覦啊……
 
藍海E96803 《女官賜福》卷三(完)
慕灼華不願如母親一樣耽溺情愛,也不願介入旁人,
為此,她拒絕當王妃,狠狠傷了劉衍的心,
誰知他非但沒有打退堂鼓,反而換了花樣──

「妳喜歡我,我便陪著妳,妳不嫁,我便不娶,
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可好?」

堂堂王爺不要名分,還自帶房地契送上門,
情願給她當外室,她……她竟然還真有點心動了,
在上元節,看他酒醉誤把旁人當成她摟了一下,
那瞬間的心痛更讓她徹底明白自己的心思,同意與他親暱,
只是,怎麼也沒想到,他體內毒素的問題尚未爆發,
在朝堂上掀起風雨的沈驚鴻對付完世家,竟把矛頭指向了劉衍,
他被打入虎牢獄,她費盡心力,只爭取到一夜生機……
隋羽,閩南人,既宅且懶,
寫作十年,作品寥寥,如今已被稱為古早羅曼史作家。
女尊文愛好者,虐男主專業戶,喜歡甜辣文,無肉不歡,
奈何現實逼人茹素,只能自給自足,寫來自娛自樂。
題材涉獵廣泛,尤喜古代羅曼史和奇幻,
男主各色各樣,女主多少有些流氓。
不是正經人,不寫正經文。
小心,芳心縱火犯來了

前幾年有個可愛的網路名詞紅了——「芳心縱火犯」,專用來形容把小迷妹們迷得神魂顛倒的男性愛豆。而本書也有個芳心縱火犯,正是女主角慕灼華!
到底慕灼華有什麼魅力,除了讓聰明絕頂的男主角為之傾倒,也讓看過各色女主的編編難以忘懷呢?
首先,她不是常見的那種我見猶憐的大家閨秀,也不是金手指嚇嚇叫的賢內助,而是能說出「咱們不要當花,要當樹,要長成參天大樹,會開花,會結果,不畏風雨,無懼霜寒」這樣的豪言壯語,心懷遠大夢想的堅強女孩。
她雖不是穿越人,卻從花心的爹爹身上看清楚這超前古人的道理——世間女子想幸福絕不能靠男人,而要自立自強。所以,當其他姊妹滿心謀求一樁好姻緣,她卻徜徉書海,閉門苦讀,只為一朝登科,開創屬於自己的青雲路。
看她受盡旁人冷眼、鄙夷,卻不哭不鬧,而是瀟灑一笑,然後憑著自身才學證明女子不比男人差,狠狠打了那些自大男人的臉,編編心中除了敬佩,也和定王一樣充滿心疼,因為在那樣的時代,誰不想當個被呵護的嬌女,若非遭受淒風冷雨,誰會天生有一顆百折不摧的心?
但光只有堅強,可和「芳心縱火犯」這詞搭不上邊,自然還得有那出神入化的撩漢技巧。
雖說撩漢不是慕灼華的本意,只因身處各種險境,令她不得不抱大腿自保,可看她為了討好定王劉衍這金靠山,十分狗腿地左一句「傾慕王爺」、右一句「忠貞不二」,實在令人忍俊不禁。
眼見她的可愛神態,即便是戰場上運籌帷幄的定王,也忍不住兵敗如山倒,丟失了自己的心。
慕灼華大概沒想過,自己會因一時之仁顛覆了整個人生,原本只想當大官、賺大錢,過舒坦日子,卻走入九彎十八拐的驚險旅程,收穫了護她一生的良人。
定王也沒想到,自己原只想利用慕灼華幫忙查案,案情查著查著,他對她有了憐惜,有了愛護,有了思慕,有了攜手白頭的渴望。
緣分就是如此妙不可言,能讓人堅守的一顆心俄頃之間土崩瓦解,不起眼的過客成了心尖上恆久的房客。
想親自體驗慕灼華這位芳心縱火犯的魅力嗎?那就趕緊翻頁往下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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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逃家,不只是逃婚
昭明十四年冬,寒風凜冽,萬物蕭條,北雁南飛,卻有一匹小青驢馱著簡陋的馬車,從江南一路小跑,不疾不徐地往定京方向而去。
小驢車上,慕灼華揮著鞭子趕車,慢條斯理地對她的小侍女傳授人生經驗。
「女人不好好讀書,是要嫁人的。」梳著書生髮髻的她揉了揉被寒風吹紅的臉蛋,一臉正經嚴肅地說︰「女人要是嫁了人,這輩子也就完了。巨力啊,這句話妳得牢牢記著。」
坐在她身旁的小侍女名喚郭巨力,比她小兩歲,年近十六,長得瘦瘦小小,卻偏偏有個虎背熊腰的名字。她本沒有名字,被叫了許多年的「丫頭」,只因她天生神力,便有了個「巨力」的外號,這外號被人叫得多了,也就成了名字。
郭巨力懵懵懂懂地點頭,在她看來,小姐是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她說的話自然是對的,自己只要跟著小姐的步伐走就對了。
因此當慕灼華告訴郭巨力,她打算逃離慕家的時候,郭巨力沒有過一絲猶豫便收拾行李。
兩人選了一個熱鬧的日子偷偷逃離江南首富慕家。
那天慕家鑼鼓喧天,正是她那遠近馳名的風流爹慕榮抬第十八房小妾進門的好日子,熱鬧得就像在娶正房。
慕家自慕榮的太爺爺輩起,便是江南第一富豪。
慕榮作為慕家這一代的獨子,生來便銜著金湯匙,有著十八輩子也揮霍不完的財富。
這樣豪富至極的出身,加上天生風流俊朗的相貌,讓他的人生裏不缺桃花,而他最大的樂趣,也是往那風流陣裏去。
他若喜歡一個人,金山銀山地砸只為博她一笑,又有哪個女人能抵擋風流公子轟轟烈烈的追求?
慕灼華的娘當初是名動江南的歌姬顧一笑,她才貌雙絕,據說原是罪臣之女,年幼時遭遇破家之禍才淪落風塵,與其他歌姬相比,她身上多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矜貴與清愁,便是這一點深深吸引了慕榮。
熱戀之時,他揮灑千金為她燃放十里焰火,為她爭風吃醋,怒打權貴公子,為她入獄受折磨,為她寒露立中宵,讓她那顆冷寂的心終於再度滾燙。
她以為自己遇到了此生摯愛,不顧旁人勸阻,一意孤行嫁入慕家,成為慕榮的第四房妾室,為他紅袖添香,生兒育女,誰知腹中胎兒還未降生,慕榮已經又抬進了兩房妾室。
那日喜樂響徹雲霄,她倚門靜靜看著,漫天的焰火驟然消逝,在她眼裏落成了灰。
她就這樣看他把曾經對自己的那份狂熱,毫無保留地給了其他女人,一個又一個。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慕灼華搖了搖頭,「萬萬不能成為我阿娘那樣的人。」
郭巨力想起四姨娘那樣的美人兒年紀輕輕就死了,不禁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卻又有了一絲疑惑,「像夫人那樣,可好?」
慕榮的原配夫人那可是好厲害的一號人物,雖然小妾一個個往家裏塞,庶子庶女一個個地生,但在她的收拾下,慕家後院可以說是安安穩穩,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儼然她才是慕家之主。
慕灼華也搖了搖頭,「夫人有那般心計、手段,卻一輩子圍著一個男人轉,盡對著女人小孩作孽,又有什麼意思?」
慕夫人心胸狹窄不能容人,心知慕榮對庶子庶女毫不上心,便隨意打發了庶女們的婚事,本來也打算把慕灼華許配給一個年過四十的縣令當填房,只為了拉攏這個縣令共同謀利。
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庶女中最安分乖巧的小七,居然不聲不響逃婚了。
郭巨力憂心忡忡道:「夫人手段厲害得很,小姐,咱們走得不快,萬一被追上了可怎麼辦?八小姐與妳住在一屋,定然一早就發現咱們不見了。」
慕灼華胸有成竹笑道:「追不上的。」
在這個慕家,有人無視她,有人欺負她,有人利用她,卻也有人巴不得她消失。
所謂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她與小八,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如慕灼華所料,慕家人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她們逃走的第三天。
慕夫人氣得絞碎了帕子,氣匆匆地來到碧落居告狀。
慕榮與他的新妾室膩歪著,糊里糊塗地聽了一耳朵,半晌才問道:「小七,是哪個?」
慕夫人深吸了口氣,「顧一笑的女兒,灼華。」
顧一笑又是誰?
慕榮腦海中模模糊糊地閃過一張清麗絕倫的容顏,但人畢竟已死了多年,現在又有了許多的新歡,他哪還記得舊人的長相與姓名。至於這個名為灼華的女兒……隱約記得是個低眉順目的乖巧模樣,至於具體是什麼長相,卻是記不得了,因為他的兒女實在太多了。
「是她啊。」他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慕夫人氣惱地說:「我已答應了莊縣令將小七給他做填房,現在小七不知道逃到哪裏去了,叫我怎麼給人家交代?」
慕榮無所謂地擺擺手,「既然小七不見了,就讓小八去吧。」
慕夫人皺著眉頭思索,小七和小八只差了幾個月,相貌卻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本來這親事是小八母女求著要的,奈何莊縣令一眼就看中了美貌的小七,如今讓小八替婚,她們母女倒是樂意,就是莊縣令那裏會願意嗎?
慕榮已經不耐煩了,「小七跑了就跑了吧,她也不小了,會照顧自己的。這麼點小事妳處理就好,不要再來煩我了。」
「可是莊縣令……」慕夫人站了起來。
「不過是個縣令罷了。」慕榮不在意地揮了揮手,便挽著十八小妾的手臂出了門,他答應今日陪她遊湖,特地打造了一艘蓮花畫舫,只因她名字裏有個蓮字。
慕夫人冷冷地看了一眼狗男女的背影,不期然地想起了顧一笑的模樣。
當年見到顧一笑,她真正感受到何為一笑傾國的絕色,她以為這個女人會是自己最大的敵人,結果是她想岔了。顧一笑入門不到半年,慕榮便又有了新歡。
慕夫人終於知道,慕榮愛的不是花,他只是愛摘花,摘下來的花,自然是會死的。
大丫鬟問她,「夫人,還要派人去追七小姐嗎?」
過了這麼久,哪裏還能追到?一個生得那般好模樣的柔弱姑娘隻身在外,又能活得了幾日?
慕夫人擺擺手,淡淡道:「就對外說,七小姐突發暴病一場,送回鄉下休養了。」


主僕倆並不急著趕路,在半路的客棧裏過了個冷清卻溫馨安逸的除夕,等到達定京,已是正月初五了。
定京城東的一條陋巷裏,主僕倆租了一個小院子,付了半年的租金,便花去了一半的積蓄,這還是主人家見她們兩人年紀小,嘴又甜,少收了一成。
「咱們這條街名叫花巷,這邊是賣花的,那邊也是賣花的,賣的卻是另一種花。」婦人挑挑眉,露出有些嫌棄的表情,「妳們兩個姑娘晚上還是少出門,免得遇上不好的事。」
她看著眼前兩個姑娘單薄瘦小,不免心生幾分憐惜關照之意。
主僕倆為了行路方便,都做男裝打扮,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她們的性別。
慕灼華的母親在青樓長大,梳妝打扮自然是一把好手,慕灼華自小耳濡目染,頗得真傳,只是別人想著怎麼打扮得好看,她反其道而行,簡簡單單地在臉上塗畫幾筆,便掩去了眉眼間的豔色,旁人乍看上去,只覺得這是個有些嬌憨樸實的小姑娘,生不出綺念與敵意。
便是房東這樣精明勢利的婦人,看著她濕潤黑亮的眸子,也忍不住心存幾分憐愛,刻意多加關懷。
慕灼華將自己的路引給婦人看了,婦人不識字,擺擺手推了回去。
慕灼華含笑說:「多謝路大娘關照,我們兩人此番上京是為了參加會試,決計不會給大娘惹麻煩的。」
路姓婦人一聽,驚愕道:「看妳年紀輕輕,想不到竟是個女舉人!」
慕灼華有些羞怯地低下頭,「家母早逝,父親便讓我跟他讀了幾年書。」
路大娘聽了,越發地憐惜她了。「原來如此,真是難為妳如此上進,雖說如今開放了女子科舉,但女舉人仍是稀罕得很,妳們主僕倆在京城若是遇上什麼難事,便來找大娘,我就住在三里外的地方。」
慕灼華認真聽著,感激地點了點頭,笑著向路大娘作揖道謝,「多謝大娘指點。」又從袖中取出一個香包,「我看大娘神色有些倦意,應是多夢難眠,我這裏有個香囊,放在枕下有助於睡眠,大娘不妨試試。」
路大娘見香囊繡得精巧,不禁心動地接了過來,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藥香撲鼻而來,果然讓人心神安定不少。
「這怎麼好意思呢。」路大娘笑容滿面地說,緊緊攥著香囊愛不釋手,「想不到妳們還有這手藝。」
慕灼華微笑,「家裏有人是大夫,從小耳濡目染,便懂了一些。」
沒有人會為難一個大夫,更何況這還是個笑起來那麼乖巧可愛的姑娘。
「這針線也是極好的,想必妳母親是個大家閨秀。」路大娘不吝美言地吹捧了幾句。
慕灼華含笑點頭。
路大娘帶著香囊心滿意足地走了。
郭巨力頗心疼那個香囊,「小姐,那個香囊妳做了好久,裏面可用了名貴的香料呢。」
慕灼華倒不以為意,「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送她。巨力,咱們還要在定京待一段時間呢,我之前沒想到定京的花費會這麼大,咱們不好好想個生錢的法子是不行的。」
這些年在慕家,她每個月有二兩銀子的月錢,有時候遇上喜事,比如父親又納妾了,她還能多分得幾兩喜錢。
因在慕家沒什麼要花錢的地方,這些年她竟也存了一百多兩銀子,雖然這或許比不過父親送給妾室的一根髮簪,但也是不小一筆錢了,本以為能支撐在定京一兩年的花費,眼下看來,付了房租,也只夠三五個月的開銷了。
郭巨力努力地思考著生財之道,「小姐是想賣香囊嗎?」
慕灼華笑了笑,「這只是順帶的。這個大娘是個多話的,咱們得通過她的嘴,讓別人知道咱們有些醫術,四五十歲的婦人身體多少有隱疾,卻羞於問醫,我這些年讀了不少醫書,自認還是能治治婦科之病的。」
慕家很少有人知道慕灼華懂醫術,而她對醫術的啟蒙,是來自於顧一笑。
顧一笑童年時家逢巨變,淪落青樓,許是打擊過大,因而忘了過去不少事,但她卻會背不少醫書。
慕灼華受了影響,打從識字起便開始看醫書,似慕家這般的豪富之家,自然是養著一兩個醫術了得的大夫,她在家中雖然不受寵,但好歹是個小姐,想學點什麼,大夫也不會拒絕她。
於是,慕灼華一邊偷看慕榮書房裏的醫書,一邊跟著大夫辨認藥草,幾年下來,連大夫也驚異於她在醫藥的天分。
郭巨力用力點頭,認真地說:「小姐最厲害了,不過小姐也不要擔心,實在不行,我去搬磚養小姐,不會讓小姐餓著的。」
慕灼華噗嗤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額頭,「我是怕餓著了妳。」
郭巨力天生神力,食量更是大如牛,小時候被賣到慕家,就是因為粗手笨腳吃得多,後來沒人肯要,被踢來踢去,最後落到了逆來順受的慕灼華房裏。
別的主子都苛待下人,這個慕家七小姐倒好,省了自己的伙食去餵侍女。
當時的郭巨力狼吞虎嚥、淚眼汪汪地看著笑咪咪的慕灼華,哽咽著說:「小姐,妳比廟裏的菩薩還好看,菩薩也沒給我吃的。」
慕灼華笑了,「不可這麼說,興許是菩薩安排妳我相遇的啊。」
郭巨力恍然,她與小姐,原來是上天註定的緣分啊。

正月裏的定京熱鬧非凡,慕灼華和郭巨力換了身書生的青衫,花了三天時間大致走了一圈定京。
定京城北貴南富,西貧東賤,北城是皇城,住的都是達官貴人,富人們多在南城安居,西城是陸上貿易的幹道,住戶多是普通百姓,而東城外挨著海港,三教九流多聚居於此,在貴人們眼裏,這些人比平民還差一些,屬於賤民。
然而這東城,也是定京最繁華之所在。
慕灼華這番上京,為的是參加三月舉行的會試。多虧了陳國前幾任女皇致力於科舉改革,讓女子也有了讀書科考的權利,去年她瞞著家裏人,打著上香的名義,偷偷參加了鄉試,得了個不錯的名次,從那時起她便偷偷準備著今年的會試,所以就算沒有莊縣令這樁婚事,她也必然是要逃離慕家的。
慕家的公子小姐們都暗地裏嘲笑慕灼華傻,別人都爭著錦衣玉食,金銀珠寶,唯獨慕小七這個沒娘的孩子爭不過,只會傻傻地在學堂裏看書。
慕灼華看書速度快,記得也快,幾年下來,把學堂先生教的書都看完了,又偷偷看了慕榮書房裏的藏書,那可不都是聖賢書,更多是些雜書,志怪遊記、堪輿書、醫書,甚至還有不少春宮圖,她都看得津津有味。
慕榮十天半個月也不會去一次書房,書房裏的書都是擺設,但即便擺設,他也要買最好的,一些價值千金的孤本被他搜羅來,隨意地放在書架上,任由慕灼華取閱。
慕夫人不是沒有發現過慕灼華會偷偷去書房看書,但看書又不是偷書去賣,她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慕小七這個書呆子,可是所有庶子女裏最讓她省心的了。
慕灼華生得美貌,但她從小就知道,美貌不見得是一件好事,自從自己的容貌越發嬌豔,她就偷偷用眉黛化妝來掩飾自己。
在外人看來,慕灼華只是個普通清秀的少女,笑起來一副憨厚乖巧的樣子,烏黑濕潤的眼睛看人時,透著十二分的真誠信賴,叫人不忍心為難她。
若不是那日出門踏青,突如其來的大雨打濕了她的妝容,她也不至於會被莊縣令看中。
到了定京後,慕灼華更加小心翼翼地掩飾容貌,特地調製了一份難溶於水的易容膏,以免發生意外,且待人接物之時,她更是表現得憨厚老實,與人為善,就怕惹了不必要的麻煩。
離會試還有兩個多月,但定京裏漸漸有了劍拔弩張的氣氛,全國各地的學子大多會提前幾個月來到定京,適應當地的水土,這期間,學子們一邊溫書一邊揚名,在各大酒樓談經論道,留下墨寶,企圖讓自己的才名響徹定京,傳到主考官耳朵裏。
雖說科舉取士以考試為主,但有才名更是錦上添花,實在不行,能讓某個權貴看中,納為門客,也是美事一樁,或者若能成為大人們的東床快婿,那就更是不得了。
懷揣著各種小心思,文人士子們卯足了勁參加各大詩會、文會,一時之間百家爭鳴,唾沫橫飛。
文錚樓便是常辦文會的幾個知名地方之一。
主僕倆來到文錚樓的時候,一樓已經摩肩接踵,難以下足了。
郭巨力拉著慕灼華的手,憑著天生神力擠進了人群之中,只見一樓中庭有個三尺見方的臺子,臺子上立著一面屏風,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人正握著狼毫揮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一幕。
郭巨力不解地問:「他在幹麼呢?」
旁邊一個士子瞟了主僕倆一眼,低聲解釋道:「這是在出題呢,你看到那邊的罈子了嗎?」
慕灼華看向臺下的一只酒罈,足有半人高,旁邊還靠著一根竹竿。
「那是『文罈』,這文錚樓的掌櫃請了定京最負盛名的文壇大家們匿名出題,題目都放在這罈子裏,每日這個時辰就會從文罈裏抽出一道題,由在場學子辯論,勝出者的名字將會被寫在文榜之上。」
慕灼華順著士子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牆上的文榜上面寫著十幾個名字,前三個的名字還特別刷上一層的淡金色,以示殊榮。
慕灼華的目光落在第一個名字,只聽郭巨力認真地一字字念道——
「沈、驚、鴻、正。」
士子一笑,「那個正字,表示他勝出了五場。」
郭巨力咕噥道:「五場,也不多嘛,只比第二名多了一場。」
士子歎了口氣,「可是,他六日前才到定京的啊。」
慕灼華驚愕道:「那不就是每場皆贏?」
士子點點頭,一臉驚歎,「詩詞歌賦、經義策論,無一敗績,今年的狀元怕是非他莫屬了。」
話說到此處,臺上的試題也已寫完,只聽眾人齊聲念道——
「養、虎、為、患——」
一時之間,滿座皆驚。
慕灼華眉頭一皺,悄無聲息地拉著郭巨力退出了人群,往樓上走去。
郭巨力不解問道:「小姐,妳不是說要來揚名的嗎,怎麼走了啊?」
慕灼華輕輕搖頭,「今天這道題,來意不善。」
郭巨力看向樓下,方才還人聲鼎沸,此刻竟滿堂俱靜,不少人都眉頭深鎖,忐忑不安。
慕灼華找了個角落的座位坐下,店小二立刻上來招呼。
慕灼華問了幾道菜的價格,文錚樓不愧是第一樓,店小二絲毫沒有看不起主僕倆窮酸,耐心地笑著一一介紹菜色。
最終,慕灼華點了最便宜的兩盤饅頭、一碟醬肉。
郭巨力撕開饅頭,往裏面塞了片醬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小姐,我剛才瞧樓下那些人,有的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可是有的人卻很興奮,妳知道為什麼嗎?」
距離答題時間還有一刻鐘,此刻不少人正在奮筆疾書,埋頭苦想,但也有置身事外者在解讀這道題。
慕灼華啃著饅頭,食指湊在唇上,示意郭巨力噤聲,又指了指旁邊的桌子,那些人正是在議論這道題。
「出這題目的人,居心叵測啊!」
「不錯,這題目的『虎』,分明是暗指定王殿下。」
「陛下久病不朝,定王正當盛年,軍功彪炳,又權傾朝野……」
「咳咳,小聲點!」
「今年的會試主考官可是大皇子和定王一同擔任的,你們說,陛下到底是什麼意思?」
「還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出這道題的人到底是誰?」
這幾個人的疑問,也正是今日在場眾人所疑惑的,而眾人心中最終浮現出的,都是兩個字——試探。
有人在試探民心。
而他們的回答,也代表了兩個字——站隊。
慕灼華輕輕歎了口氣,「這定京真不好待啊,步步殺機,我只是想混口飯吃而已。」
旁邊那桌人低聲又壓抑不住地興奮道:「你們說,今天沈驚鴻會作答嗎?他敢作答嗎?」
這時,樓下一聲鑼響,準備時間結束,等待第一個上臺的士子。
眾人面面相覷,等了片刻,人群中響起一聲——
「我來!」
只見一個白衣士子大步走上臺,微笑地對四座拱手,引來雷鳴般的喝彩。
「是文榜第二的文士宗!」
「沈驚鴻到定京之前,他獨霸榜首,之後卻五場連敗於沈驚鴻,今日還能上這個臺,不說文才如何,單這心性也不是常人了。」
文士宗整了整衣裳,高聲道:「虎者,凶獸也,養之則為患,除之而務盡!」
不少人低聲吸氣,驚歎不已。文士宗這是直截了當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也是公然與定王為敵啊!
底下的人悄聲議論,「文士宗就不怕得罪定王嗎?」
「定王權勢滔天,文士宗真乃猛士啊!」
郭巨力疑問:「小姐,定王這麼可怕嗎?」
慕灼華抿了口茶,笑道:「據說他啊,多智如狐,孤傲如狼,殘忍如虎,在北涼是能止小兒夜啼的大魔神……」

定王劉衍,是當今陛下同父異母的弟弟。
坊間傳言,劉衍乃先皇寵妃雲妃所出,但是雲妃命薄,難產而亡,因此劉衍一出生便沒了生母,被抱到周太后宮中養大。當時周太后膝下僅有一子,便是當今聖上昭明帝劉俱。
昭明帝比劉衍大了十幾歲,對這個弟弟疼愛非常,幾乎可以說是他親自帶大了劉衍,劉衍也無比親信這位兄長,跟著他學文習武。
直到十五歲那年,劉衍從軍,脫離了昭明帝的羽翼,一飛沖天,橫掃北涼,深入腹地,卻敵寇三千餘里,成為北涼人的噩夢,陳國人的戰神。
而讓劉衍揚名的最初那場戰役,被稱為雁城之戰。
那時他不過十八歲,從軍三年,雖然立下不少戰功,但尚未對敵軍造成任何震懾。
彼時北涼最強的大將名為忽爾塔,不但力大如神,更是狡猾殘忍。
忽爾塔的主力軍與陳國大軍周旋,劉衍年紀尚輕,被指派帶兵駐守邊陲的雁城。
雁城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城鎮,不料忽爾塔故布疑陣,竟是將主力軍當成牽制陳國大軍的幌子,自己率精兵偷襲雁城,企圖以此為突破口包圍陳國大軍。
劉衍手下僅有一千名士兵,敵我懸殊甚巨,驟然遭遇忽爾塔率軍偷襲,而援軍卻遠在百里外。他帶兵頑抗數個時辰不敵,只有逃走。
忽爾塔早知劉衍乃是昭明帝最寵愛的弟弟,雖然知道他打過一些勝仗,但絲毫沒有將他放在眼裏,只當是陳國將領讓他沾光,讓手下占領雁城,自己則帶了輕騎追擊劉衍,一心要抓住他威脅昭明帝。
忽爾塔雙目赤紅地盯著少年將軍狼狽的背影,眼中燃燒著野心與暴虐,眼看著就要追到劉衍,突然之間,四面埋伏齊現,滾石與弓箭齊下,將忽爾塔的士兵重創殆盡,忽爾塔也身中數箭,半跪在地,高傲的揚起頭顱,猙獰凶惡地瞪著緩緩走來的少年將軍。
那是一張俊秀溫文的年輕面孔,眉宇間卻不見青澀稚嫩,也沒有計謀得逞的驕傲快意,雙目幽深,眼波沉沉,無喜無悲,讓人看不透。
他身形瘦削而挺拔,鐵甲破損,衣衫帶血,卻絲毫無損他的雍容與高貴。
沒有勝利是偶然的,忽爾塔此時才知,劉衍讓士兵頑抗兩個時辰,就是為了布置這個陷阱,甚至不惜以自身為餌。
因擒住了北涼大將,陳國士氣大振,所有士兵都喊著要殺忽爾塔祭旗,然而劉衍卻力排眾議,不但給忽爾塔鬆了綁,還以上賓之禮待他。
「我陳國人重英雄,將軍亦是英雄,可殺不可辱。」
劉衍待忽爾塔殷勤備至,甚至引起公憤,七日後,忽爾塔與劉衍幾乎兄弟相稱,卻在一個夜裏,趁著守衛鬆懈,逃回了北涼。
劉衍遭到全軍的指責,被卸去了軍職,而忽爾塔重新當上了大將軍,發誓要血洗陳國大軍,一雪前恥。
然而,此時北涼的朝堂卻對此事引起了爭議,有人說忽爾塔早已被劉衍策反,有眼線證明他在陳國軍中受到上賓禮遇,與劉衍有說有笑,幾乎歃血為盟,理由也是言之鑿鑿——堂堂北涼大將,領著八千兵馬,怎麼可能被一個十八歲的小王爺捉住,定然是雙方有不可告人的協議。
忽爾塔在朝堂上遭受質疑,表明自己之前是虛與委蛇,假意示好。
北涼南院大王冷冷一笑,「誰知你那時是假意,還是這時是假意?」
忽爾塔大怒,砍下南院大王的一隻耳朵,被打下大獄。
關於忽爾塔叛國的流言甚囂塵上,要求南院大王斬殺忽爾塔的呼聲越來越大,但忽爾塔領兵數十年,在軍中威信極高,他的親兵甚至意圖劫獄,幸虧被人發現,及時攔下。
南院大王趁機向北涼王進言,道忽爾塔功高蓋主,軍中士兵只知忽爾塔,不從北涼王。
北涼王疑心極重,眼見忽爾塔的威望超過了自己,哪怕之前只有幾分疑心,此時為了自己地位的穩固,也不得不殺了忽爾塔。
最終,北涼王下令,將忽爾塔凌遲處死。
這時,劉衍才從獄中被放了出來。
「你要殺忽爾塔,早就可以殺了,何必費那麼多曲折?」陳國將士們不解。
劉衍不疾不徐地說:「我要殺的,從來不是忽爾塔。」
忽爾塔死後七日,兩軍交戰,劉衍大張旗鼓地擺出白幡與貢品,為忽爾塔鳴不平。
北涼帶兵的是北院大王,冷笑,「忽爾塔若沒有叛國,你又怎麼會為他哀悼?」
劉衍微笑說:「忽爾塔受到威逼利誘,始終不肯歸降我朝,實乃真英雄,可惜為內奸昏君所害。
「南院大王,收陳國黃金十箱,受命誣告忽爾塔!左丞相,收美女三十名,白銀十萬兩,受命斬殺忽爾塔!二皇子耶律浩,為排除異己,勾結忽爾塔的副將,捏造偽證陷害忽爾塔;還有你,北院大王——」劉衍看著臉色慘白的北院大王,「你不是也走私了五十箱兵器,意圖謀反嗎?」
北涼大軍頓時亂成一團,忽爾塔的親信們氣瘋了,多日來他們因為忽爾塔的罪名飽受打壓,直到此刻才知道忽爾塔才是北涼唯一可靠的人,滿朝文武各為私利通敵賣國,竟無一人值得賣命!
陳國大軍趁此機會大舉進軍,北涼人心離散,潰亂之中,北涼王不知被誰殺死,劉衍率軍蕩平北涼王庭,又繼續帶兵往草原深處追擊殘兵。
這一戰,奠定了定王劉衍的戰名,從此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懼。
昭明帝的賞賜源源不斷,直到賞無可賞。
坊間的說書人煞有介事地說——昭明帝曾經拍著定王的肩膀說︰「你的功勞如此之高,朕已沒有什麼可以賞給你了,不如這天下分你一半吧。」
實際上有沒有這句話,沒人知道,但每個人心裏都藏著一句話——定王功高蓋主了。
郭巨力聽著慕灼華講完定王的故事,頓時肅然起敬,「定王殿下真是了不起啊。」
慕灼華點頭道:「是啊,陳國這幾年的太平與穩定,離不開定王殿下的功勞。」
郭巨力疑惑,「既然定王殿下這麼厲害,他們怎麼敢對定王不敬?」
慕灼華歎了口氣,「因為這頭老虎受了傷。三年前,定王與北涼軍決戰,陷入包圍,三千精兵死傷殆盡,就連定王也命懸一線,所幸是大皇子帶兵深入腹地,這才救回了定王。不過經此一役,定王受傷不輕,便交出了大半兵權給大皇子,否則……」慕灼華抬了抬眼皮,看了下一樓臺上侃侃而談的文士宗,輕笑道︰「怎輪得到這些人大放厥詞?」
郭巨力撇撇嘴,「那個文士宗大罵老虎,就是在攻擊定王,可他怎麼知道大皇子跟定王就不是一夥的呢?大皇子不是還救了定王嗎?」
慕灼華笑著摸摸郭巨力的頭,「因為妳啊,想得太少,而他們,想得太多了。」
郭巨力歪了歪腦袋,一臉疑惑。
慕灼華壓低了聲音說:「他們滿腦子陰謀論,覺得定王戰敗,是大皇子從中作梗,為的就是從定王手中奪權。」
郭巨力瞠目結舌,半晌道:「成年人的腦子,真複雜……」
第二章 養虎為用之說
底下文士宗的演說換得了滿堂掌聲。
「真不愧是文士宗,有理有據,一針見血!」
「文士宗乃忠君之士,更是我輩楷模啊。」
「那沈驚鴻今日怕是不敢來了吧。」
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爽朗的笑聲——
「諸位這般念著我,我怎敢辜負諸位的期望呢?」
人群霎時一靜。
慕灼華眼睛一亮,伸長了脖子往樓下看,只見人群自然而然地分開了一條道,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青年緩緩走來。
他劍眉飛揚,雙目含星,俊朗的臉龐上帶著懶洋洋的笑意,好似全然不將這人間放在眼裏。
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抬起手朝眾人揮了揮,笑說:「讓諸位久等了。」
不知誰挑釁地喊了一句,「沈公子,你今日怎麼來得這麼遲,可是怕了?」
沈驚鴻笑道:「我剛才扶老婆婆過橋,所以遲了。」
眾人發出輕笑聲。
那人臉色難看道:「沈公子,你這是在開玩笑?」
沈驚鴻臉一板,「難道不是你先開的玩笑嗎?」
方才他說的是——沈驚鴻怕了。
眾人哄堂大笑。
文士宗見沈驚鴻一來便奪去了所有的關注,頓時不悅地咳嗽兩聲,搖著扇子,居高臨下看著沈驚鴻,「沈公子,這裏是論道的地方,可不是說笑的地方。」
沈驚鴻這才看向文士宗,驚詫地挑起眉,嚴肅地問道:「文公子,我有個問題想請教。」
文士宗嘴角一勾,「不敢當,沈公子請說。」
沈驚鴻認真地問道:「今日天寒地凍,雪落不止,你打扇子,不覺得冷嗎?」
慕灼華聽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
沈驚鴻又一本正經地對臉色難看的文士宗補了一刀,「文公子真是文武雙全,在下自認不如。」
眾人大笑,「哈哈哈……文武雙全文士宗!」
慕灼華捂著嘴笑,對郭巨力道:「巨力,妳學學那人的嘴,比砒霜還毒啊,從今日起,文武雙全就變成罵人的話了。」
文士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再也待不下去了,匆匆走下臺,落荒而逃。
慕灼華這回真信了文榜的權威性,這個沈驚鴻還沒上臺,兩句話就把人罵走了,罵人還不用髒字,全是誇人的詞,叫人想回嘴都無處回。
文士宗一走,眾人起鬨著讓沈驚鴻上臺。
沈驚鴻拱拱手,噙著笑走上去,「真是盛情難卻啊,既然諸位如此捧場,不才就隨便說幾句吧。」他上臺後,仔細看了看屏風上的字,「養虎為患?哪個慫人出的題?」
底下有人說:「這些題可都是文壇大家出的。」
沈驚鴻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文壇大家也不見得都是有勇有謀之人,這題不值一提,我給他改改。」說罷,走到一旁,提起狼毫大筆沾了墨,便往屏風上劃去。
大筆在「患」字上重重劃下一筆,而後在旁邊另寫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看他落筆,慕灼華便忍不住輕歎一聲,「好字,鐵畫銀鉤,這人胸中有溝壑,果真是驚鴻絕豔之人。」
沈驚鴻寫罷停筆,把狼毫大筆往旁邊一彈。
「用?」眾人看著屏風上的字,訥訥念道︰「養虎為——用?」
沈驚鴻拍拍手道:「凡人養虎,自然為患,聖人養虎,便可為用。虎者,猛獸也,猛有錯嗎,獸有錯嗎?」他搖搖頭,「慫,才有錯。所以我說出題之人慫,以自身之慫揣度聖人之勇,這破題,我都不屑多說。」
他說完,果真轉身就走下了文臺,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半晌,人群中才響起一個聲音,「那今日的榜首,是誰啊?」
一人陰陽怪氣道:「我說是文武雙全文士宗,你們認嗎?」
眾人大笑。
掌櫃走上文臺,笑說:「那今日榜首便還是——」
眾人齊道:「沈驚鴻!」
「小姐,那個沈驚鴻好厲害的樣子。」郭巨力讚歎地咬著饅頭。
慕灼華也點點頭,「確實是個氣度不凡的人物,而且,也太會拍馬屁了。這『養虎為用』,一下子把所有人的馬屁都拍上了,我真是自愧不如。」
郭巨力誠懇道:「小姐別這麼說,妳也很會拍馬屁的。」
慕灼華瞪了她一眼,「妳好好學學,拍到我馬腿上了!」
郭巨力委屈地噘嘴,「小姐別生氣,我會好好學的……」
慕灼華看著樓下屏風上那幾個大字,支著下巴尋思,「這文錚樓,只怕有些背景。」
郭巨力眨巴眼睛看她。
「文罈裏面有哪些題,掌櫃不可能不知道,養虎為患這個題太危險了,他敢放出來,背後必然有所倚仗,更有甚者,是受人之命放題的……不,這也不可能,放這個題有什麼好處呢?就算要站隊,也還不到時候,這麼做更像是挑撥離間。難道,有人想挑撥大皇子和定王?」
「小姐,有這麼複雜嗎?」
慕灼華喝了口涼了的茶,歎氣道:「神仙打架,殃及池魚,我只想升官發財,可不想當炮灰。我看揚名這事還是算了,咱們還是低調做人吧,更何況京城如今有了沈驚鴻這號人物,其他人想要揚名可就難了,怕是揚名不成,反而成了『文武雙全』之輩了。」
人群漸漸散去,主僕倆也打著飽嗝離開了文錚樓。
這些人絲毫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落入有心人眼中。


「王叔,這個沈驚鴻,可堪大用。」
隱蔽的廂房裏幽幽燃著松木香,青衫男子跪坐在榻上,姿態優雅從容,背脊挺拔如松,茶香氤氳中,修長白皙的十指穩穩托住茶盞,澄澈的茶水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在白瓷茶杯中,他低垂眉眼看著手中的茶盞,眉眼專注而溫柔,薄唇微翹似笑非笑,一舉一動皆如畫。
很難想像,這樣溫柔的人,就是世人口中的戰神,定王劉衍。
站在他身側說話的,便是眾人口中的大皇子,劉琛。
劉琛年紀尚輕,今年不過十九,比劉衍揚名之時還長了一歲,卻沒有他當年的沉穩,英俊的眉眼難掩少年人的衝動與浮躁。
「琛兒,先喝杯茶。」細長的手指捧著瓷白色的茶盞,便是一幅優美的畫。
劉琛並沒有心思喝茶,但還是接過了茶杯,放在桌上,「王叔,我今日找你來可不是為了喝茶,你看沈驚鴻,該不該招攬?」話雖如此問,他眼中的火熱卻已流露出他的心思。
劉衍惋惜地看了一眼茶杯,那杯茶終究是無人欣賞而涼了。
「琛兒,你是主考官,他是考生,他自然是你的門生。」
「這層關係不夠,我要他真真正正為我所用!」劉琛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劉瑜私下招攬了不少門客,他們兄弟的心思昭然若揭,父皇雖然令我擔當此次會試的考官,但太子之位一日未定,我便一日不能鬆懈。」
劉衍溫聲道:「皇兄心中自然是偏向你更多,你是嫡長子,又有功勞在身,不爭不搶,這位子也會是你的。兄弟相爭會傷了皇兄的心,你們之間,誰先動,便輸了。」
劉琛一怔,靜了下來,尋思著劉衍的話,半晌才不得不點頭承認。「王叔你說得對,是我想岔了,但是,我不能不防……今日這題,你說,是不是劉瑜偷偷讓人掛出來,挑撥你我關係的?」
劉衍眼神一動,「你是聽了那個女子的話,起了疑心?」
方才他們坐在這房間裏,能夠清楚地聽到外面的聲音,聽不清的,也有人偷偷記下每個人的言詞遞進來,這其中自然包括了慕灼華和郭巨力的對談。
「雖然是個女子,但見識也是不俗,她說的確有道理。」
兩人沒見到慕灼華主僕的面容,也不知道她們的名字,只知道是今科的考生。
「雖說如今女子可以參加科考,但參與者少,上榜者更是稀罕了,這人琛兒你也可關注一下,說不定是個可用之人。」
「不過是個女人而已,又能有什麼能耐?」劉琛不以為意地搖搖頭,絲毫沒將劉衍的話放在心上,他心裏想的還是驚才絕豔的沈驚鴻。
若說幾日之前,他心裏也屬意文士宗,這人確實也有才華,出身江左文家,雖然是後起的世家,卻有幾分底蘊,文士宗的伯父更是當今皇上信重的樞密使,怎知在寒門士子沈驚鴻面前如此不堪一擊,在劉琛眼中也就成了雞肋。
劉琛素來固執,劉衍見他有主意,便也不多言勸阻。
「琛兒,皇兄近日身體可好些了?」
聽劉衍問起皇帝的身體,劉琛這才收回了心思,眉宇間染上一層鬱結之色。「我今日請安,聽母后說改了藥方,吃了幾日新藥,看著是精神了點,但病情並不見好轉。」
「柔嘉公主請來的神醫也沒有辦法嗎?」劉衍輕輕一歎。
劉琛搖了搖頭,「皇姊三年來走遍天下,遍尋名醫,卻人人束手無策。」
「皇兄萬金之軀,縱然是神醫也不敢輕易用藥,而保守治療卻難治本。」劉衍歎息道。
「三年前王叔你身受重傷,中了劇毒,迫不得已才刮骨療毒,當時也著實是凶險,這種極端的法子又有誰敢在父皇身上使出來?皇姊在民間尋找神醫也是徒勞無功,世間最好的大夫都在太醫院,連太醫們都沒法子,民間的大夫又能有什麼手段?」劉琛皺眉道。
「若是當年太醫院那些太醫還在……」
劉衍話未說完,便被劉琛打斷,「那些太醫,連王叔的母妃都照看不好,足見也是些庸醫。」
當年雲妃難產,子存母亡,多少太醫因此貶謫獲罪,救了百人,也抵不過一次失誤釀成的大罪。
治病容易,救命難。


定京最後一場雪落下不久,氣溫便緩緩開始回升了,然而雪融冰消之日,卻也是春寒料峭之時。
慕灼華此刻深深感受到了南北方的差異,每日縮在屋子裏燃著暖爐,看看書、喝喝茶,說什麼也不願出門了。
沈驚鴻的名聲還是傳遍了京城,短短半個月,說是名動京華也不為過,連菜市場賣菜的大娘都會滿面含春地念叨沈公子的事蹟,而慕灼華對面的煙花之地,已經開始唱沈公子的詩詞了。
即便門扉緊閉,她還是被迫地學會了各種淫詞豔曲。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慕灼華哼著歌搖著頭,啜了一口酒暖身子。
郭巨力掃著地,頭也不抬地說:「小姐,那妳還唱得挺起勁的。」
慕灼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露出苦惱的表情,「想來是因為,妳家小姐我,也不是什麼斯文人。」
話正說著,外間突然響起了敲門聲。郭巨力放下掃把跑了出去。
慕灼華想了想,穿上外衫也走了出來。
只見路大娘一人站在門口,嚴嚴實實地把風都堵在了門外。她滿面笑容,看起來精神奕奕,大步一邁進屋子,也露出了她身後兩個人影,那是兩個和她一般年紀的婦人。
「慕姑娘,打擾了。」路大娘朝慕灼華和氣地笑了笑,扭頭對兩個同伴說道︰「這便是我和妳們說過的女神醫,我就是用了這個香囊才睡得安穩。」
路大娘炫耀似的拿出了那個繡工精緻的香囊,單這繡工,放到錦繡坊就值五兩銀子了。她聽了慕灼華的話把香囊放在枕頭下,果然每晚都睡得香甜,左右鄰居見了都驚歎她這兩日氣色大好,容光煥發。
「慕姑娘,我這兩個老姊妹都有和我一樣的毛病,她們也想找妳求個香囊。」
兩個婦人連聲說是,又道:「該多少錢妳儘管開口,我們也不占妳這個便宜。」
慕灼華含笑點頭,柔聲道:「兩位大娘不要心急,妳們雖然都是失眠,但情況未必一樣,容我為妳們仔細看看,方可藥到病除。」
三人連連點頭。
慕灼華細細給兩人把脈,又問了問症狀。
「妳們近來可是經常脫髮,焦躁不安,月事不調,天氣雖冷卻頻發虛汗?」
兩人又喜又憂,忙道:「說得都對!這可是什麼病啊?」
慕灼華安撫道:「不是什麼病,只是婦人必經之事。婦人身子不爽,大多羞於問醫,只因大夫多為男子,我僥倖學了幾年婦科,對這方面還算瞭解,妳們若有問題盡可以問我。我今日為妳們開幾服藥,回去服用半個月,便可見效。」
三人都是大喜,便見慕灼華提筆寫藥方,字跡飄逸,筆鋒圓潤不失銳氣,婦人們不識字,卻也覺得這字好看得很。
兩個婦人收了藥方,不好意思問道:「診金多少呢?」
慕灼華道:「隨意便可。」
婦人們見慕灼華生得討喜,說話讓人如沐春風,也不占她便宜,老老實實地按定京裏的行情,一人給了兩百錢,說說笑笑地離開了。
郭巨力喜笑顏開地收起了錢,「還是小姐有辦法,我們這就賺到錢了!」
慕灼華笑著搖搖頭,「不過是幾百錢,瞧把妳高興的。既然這麼高興,不如去東市切三兩肉,晚上做臊子麵吃?」
「好啊好啊!」郭巨力拍手笑道,拿著錢便跑出門去。
慕灼華笑著看郭巨力跑遠,正準備關門,忽然一隻素白的手按在了門板上,她一怔,抬起眼看向來人。
那是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五官可見幾分姿色,但眼角細微的皺褶卻寫滿了滄桑。
女子的手微微顫抖,雙眼哀求地看著慕灼華。「我方才在外面聽到……妳……妳會醫術?」
慕灼華不著痕跡地掃了對方一眼,心裏便有了數,側過身子說:「進來說吧。」
女子呼吸一窒,隨即極快地閃進了門裏,反身壓住門板,顫抖著嘴唇說:「大夫,求妳救救我……我不想死……」
慕灼華轉身走向屋裏,「不想死,就跟我來吧。」
女子跟著慕灼華走進了內室,只見慕灼華從衣櫥裏取出一張乾淨的白色床單鋪在床上,隨後道:「躺上去吧,我檢查一下。」
女子一愣,躊躇著走向白色的床。
「妳……妳不問我是誰嗎?」
慕灼華往盆裏倒了熱水,淨了淨手,說:「大約,是住對門的吧。」
花巷的對面,便是花柳之地。
女子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一分,「妳讓我躺在這裏,不嫌髒嗎……」
慕灼華在心裏歎了口氣,「在我心裏,病人都一樣。」
女子眼中閃過水霧,又極快抹掉了,按照慕灼華的指示躺上床接受檢查。
「落胎藥下得太猛了,之後又沒有好好休息調養,以至於傷了身子。」慕灼華心生悲憫,「流血一個月有餘,就沒有看過大夫嗎?」
女子慘笑一聲,「大夫……怎會給我們看呢?我不過是個年老色衰的妓女,不幸有了身子,也是自己倒楣,媽媽也不會給我錢看病的。」說到這兒,她頓了一下,怯怯地抬眼看向慕灼華,「我、我自己還是有些錢的,只是不知道夠不夠。」
慕灼華背過身去,重新擦洗了手。
「我這裏,診金隨意,沒有的話,賒欠也可以,只是藥得妳自己去買。」
女子咬著唇,熱淚落在床上,朝慕灼華深深鞠躬,「多謝大夫。」
慕灼華擦乾淨了手轉過身,那女子已經離開了,只在桌上留下了二兩銀子。
沒多久,郭巨力高興地拎著肉哼著曲兒回來,卻見慕灼華支著下巴,呆呆看著牆壁,書也看不下去了。
「小姐小姐,妳怎麼發呆了?」
慕灼華回過神來,哀哀歎了口氣,「我在想事情呢。」
「想考題嗎?」
「我在想,我阿娘當年要是沒有嫁給我爹,後來會怎麼樣……」
郭巨力搖頭,表示不懂。
「也會年老色衰,枯萎老去。」慕灼華搖頭歎息,「我阿娘淪落風塵,是迫不得已,可是又有那朵花願意落入泥中呢,可無論生在哪棵樹上,也只有凋零這個下場。」
郭巨力點點頭,「小姐說的是。」
慕灼華握了握拳頭,「所以,咱們不要當花,要當樹,要長成參天大樹,會開花,會結果,不畏風雨,無懼霜寒。」
郭巨力點頭,「對!那小姐就是桃子樹,桃子好吃……小姐,我想吃西瓜,可是西瓜沒有樹,我當西瓜藤可以嗎?」
慕灼華噗嗤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腦袋,「就知道吃,走,咱們做晚飯去!」
第三章 上元夜湊熱鬧
正月十五上元節,定京的上元節比春節還要熱鬧上幾分,蓋因這一日年輕的男女們都藉著熱鬧與情人相會,看花燈,賞明月,共訴衷腸。
皇上也會在這日登上皇城高牆,燃放煙花,與民同樂。
上元夜也沒有了宵禁,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可以一直熱鬧到天明。
慕灼華早早就被郭巨力拉出了門,憑著郭巨力的力氣,兩個人硬是擠到了前排,站在皇城根下沐浴皇恩。
慕灼華仰著頭看,模模糊糊地看到城樓上的天子,還有天子身邊的幾個人,想必就是定王,還有幾位皇子女了。
慕灼華掐著手指算,昭明帝的子息不多,只有一女三子。三子都出身高貴,長子劉琛,生母是徐皇后,徐皇后家世顯赫,父親乃三朝元老,母親也是世家豪門的閨秀,關係錯綜複雜。而次子和三子乃是一對雙生兄弟,劉瑜劉瑾的生母是淑妃,淑妃是武將之後,據說性情活潑,更得昭明帝喜歡。
但昭明帝最喜歡的,還是長女,柔嘉公主劉皎。
柔嘉公主是他還是太子時得的第一個孩子,其生母據說身分卑下,只是他的貼身侍婢。
這侍婢也是薄命,生下柔嘉公主沒幾年就病逝了,之後昭明帝娶了太子妃,又登基為帝,生下皇長子劉俱,這公主的身分便顯得有些尷尬。
但柔嘉公主也有她的運氣,昭明帝的姑姑,陳國最尊貴的姑奶奶,鎮國大長公主裴悅,憐惜她年幼喪母,便將她帶在身邊撫養。
鎮國大長公主極少住在定京,柔嘉公主便也長年跟著她住在江南,父女之間聚少離多,非但沒有生疏,反而柔嘉公主因此得到昭明帝憐惜,寵愛更甚幾位皇子。
慕灼華遙遙看著那抹柔和的淡青色人影,想起不少關於這位公主的傳說。
民間對柔嘉公主的評價若簡單用一詞以概括,大約就是「神女」了吧。
她自幼跟著鎮國大長公主住在江南的桃源山莊,更加親近百姓,也更懂民間疾苦,十歲起便憑藉著身為公主的影響力,組織修建濟善堂,收留孤寡老幼,至今十餘年,濟善堂也遍布大江南北,受惠者不可計數。
如柔嘉公主這般人美心善又高貴的女子,自然也是愛慕者眾多,但柔嘉公主卻遲遲不肯成婚,大有地獄不空誓不成婚的決心。直到三年前,她年紀過了雙十之數,實在拖不得了,昭明帝才千挑萬選,給她和驃騎將軍薛笑棠指了婚。然而尚未大婚,便傳來北涼犯境的消息,薛笑棠隨定王劉衍出征,卻遭遇大敗,定王被困,薛笑棠戰死沙場,柔嘉公主未婚便守了寡。
昭明帝欲為柔嘉公主另擇佳婿,不料柔嘉公主斷然拒絕。
「我與將軍雖未成婚,但陛下賜婚,天下皆知,我與他便已是夫妻了。將軍對我情深義重,對陛下忠肝義膽,為國戰死,更為英烈,他屍骨未寒,我怎能另嫁他人?我願為將軍守節三年!」
大殿之上,柔嘉公主削髮明志,那一刻,無人不動容。
自此之後,柔嘉公主之名更加深入人心,天下女子皆以她為楷模,軍中將士也對她心服口服。
薛笑棠死後,柔嘉公主在他墓旁為他守節一年,一年之後,她行走天下,一方面行善積德無數,另一方面,也是為沉痾難治的昭明帝尋找民間神醫。
慕家是江南首富,也曾經為濟善堂捐贈不少銀錢物資,所以慕灼華曾經有幸在人群中見過柔嘉公主一眼。
這位公主其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美,她的眉毛不是時下仕女們精修細描的柳葉眉,而是自然舒展的罥煙眉,眉色淡淡,像紙上暈開的一筆水墨,瓷白的肌膚上不帶一絲妝容,乾乾淨淨的,沒有絲毫女子的脂粉氣,細細看去,臉頰上還有兩三點微小的斑點,卻絲毫不會汙損她的顏色。
而最美的,便是那一雙眼睛,漆黑而明亮的雙眸氤氳,像是月光,又像是水光,雙目中總是帶著柔柔的笑意,而觀者卻能從她的凝視中感受到慈悲與憐憫。
慕灼華與她僅僅對視了一瞬,就想起了幼年時母親撫在自己背上的手,那樣溫暖、溫柔,彷彿能撫平心上的一切皺褶與傷痕。
原來這世上真有這麼美好的人啊,她是神仙派來的嗎?
不,她就是神仙吧。
昭明帝病重,定王權勢滔天,皇子們蠢蠢欲動,定京城裏殺機四伏,只有她是不一樣的月光,她是行走在人間的月亮,照耀著太陽無法觸及的地方。
皇城之上,禮炮響起,所有人齊齊跪了下來,山呼萬歲。

昭明帝劉俱看著滿城的繁華與熱鬧,蒼白的臉色浮現出一絲笑意,他朝柔嘉公主招了招手。
「皎兒,妳看看,今年的上元節是不是比去年更繁華了?」
柔嘉公主穿著淡青色的禮服,站在昭明帝的身旁,含笑道:「父皇勵精圖治,定京自然繁華更勝從前。這些年來,兒臣在民間行走,常聽百姓頌揚父皇的仁政。平定北涼,開通貿易,輕徭薄賦,百姓的日子也更加富足了。」
昭明帝聞言,龍顏大悅,朗聲大笑起來。這些話旁人說了,他只覺得是九分馬屁,但皎兒一直在民間行走,最知民間疾苦,她說的話,才是最可信的。
柔嘉公主溫聲說:「父皇,太醫說了,您的病最好的良藥,便是笑聲,您若開懷了,病自然也不藥而癒了。您保重龍體,才是天下百姓最期盼的事。」
「朕知道了,妳啊,和他們一樣囉嗦了。」昭明帝笑著輕拍柔嘉公主的肩膀,「皎兒,妳這次回來就不要再走了。當年妳說要為薛笑棠守節,朕准許了,但三年之期也快到了,妳就留在定京,讓朕好好為妳擇一個佳婿,妳若能覓得良緣,朕的心情才會大好啊。」
柔嘉公主笑道:「父皇這是威脅兒臣呢,兒臣自然是要聽父皇安排的。」
昭明帝大喜,對左右說:「你們可都聽到了!皎兒的婚事,你們也都要上心,多幫看著,千萬要找一個配得上皎兒的男子!」
劉琛微笑道:「這可是今年的頭等大事了,皇姊的婚事,我們這些做弟弟的,自然是要上心的。」
柔嘉公主對劉琛點點頭,淺淺笑道:「有勞弟弟們費心了。」
「一家人何必這麼客氣。」昭明帝笑說︰「皎兒,這些日子妳就在宮裏住下吧,也多陪朕說說話,這些年妳在宮外過得怎麼樣,朕總是擔心妳在外面受了委屈。」
「父皇就算信不過兒臣,也該相信皇姑祖,她是斷不會讓兒臣受委屈的。」柔嘉公主微笑回答。
昭明帝攜著柔嘉公主說說笑笑下了城樓,劉琛方要跟上,卻見劉衍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神色似乎有異,便又退了回來。
「王叔,儀式結束了,你怎麼不走?」
劉衍神色有些凝重,皺著眉不知在想什麼,「琛兒,三年了……」
劉琛一怔,隨即也是沉下臉色。「是啊,三年了。」
距離那場慘烈的戰役已經過去三年,但他至今仍然會在夢魘中醒來,被嚇出一身冷汗。
三年前,劉衍帶著劉琛和薛笑棠出征,卻折戟沉沙,險些命喪沙場,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卻死了無數的心腹大將。
「追查了三年,卻依然毫無頭緒。」劉琛搖了搖頭,「王叔,三年前的戰敗,父皇早已嚴懲了所有相關之人,會不會只是你多心了,背後並沒有其他主謀?」
劉衍眸中閃過一絲冷意,「我會這麼想,自然是有依據。琛兒,方才我的探子回報,找到袁副將的女兒了。」
劉琛一驚,「當年袁副將出賣你,事後攜妻兒逃之夭夭,這麼多年來始終找不到人,難道他真的還沒死?」
「今晚宮廷夜宴,你為我掩護,我要去見見她,也許有些祕密,很快就會被揭曉了。」


定京不愧是定京,便是江南樞紐的淮州也比不上定京一半的繁華。
煙火轟鳴,映亮了定京的夜空,輕寒的夜裏也因此暖和了不少。因為沒有宵禁,這一夜的花巷比平時更是熱鬧了幾倍不止,慕灼華二人回到花巷的時候時間已不早了,花巷依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郭巨力手上拿著熱呼呼的肉夾饃,慕灼華拎著一小壺溫熱的桃花醉,猛灌了幾口,白皙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粉色,身體才算暖和了起來。
「小姐,前面小秦宮好熱鬧啊!」郭巨力瞇著眼看著前方攢動的人頭,「咱們去看看熱鬧。」
「妳家小姐我冷啊。」慕灼華咕噥了一句。
「小姐,妳真虛。」郭巨力鄙視道。
「我這才是正常人,妳是女壯士。」慕灼華為自己鳴冤,卻也攔不住郭巨力看戲的熱情,被她拽著往人群裏擠去。
郭巨力打探了一番,才知道花巷裏最有名的那家小秦宮正在選花魁。
「小姐,妳看看人家。」郭巨力指著臺上跳舞的舞姬,瞠目結舌。上元節的夜晚依然凍人,美人們卻穿著薄紗翩翩起舞,面不改色。「那才叫壯士啊。」
美人一曲舞畢,頓時無數的金花被扔上臺,有人上臺清理金花並點數。
「馮霜霜,金花一千三百四十八朵。」
人群中議論紛紛,「去年的花魁金花數是一千六百多,今年馮霜霜差不多是花魁了吧。」
「還有小秦宮的雲想月還沒上臺呢,聽說這可是小秦宮今年的臺柱。」
議論聲中,一陣簫聲響起,頓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屏息往臺上看去。
臺上不知從何處漫出了一陣白煙,煙霧籠罩中,一個身著白色紗裙的女子悠悠從天而降,卻叫人看不清面容,只聽歌聲幽幽渺渺地響起。
「明月下天山,蒼茫雲海間……」
歌聲伴著簫聲,空靈悠揚,彷彿自天外傳來,而唱歌的女子仙氣縹緲,更叫人無限遐想,一邊沉醉在歌聲中,一邊想要窺探她神祕的容顏。
歌聲中,煙霧漸漸散去,雲想月絕美的面容也呈現在眾人眼前。純白無垢的衣裙,白緞為髮飾,渾身上下竟無其他顏色——不,唯一的顏色,就是眉間那一滴殷紅的朱砂痣。只此一點紅,便襯得她卓然出塵的氣質,彷彿這裏不是煙花之地,而是廣寒仙境。
孤獨而絕美的女子在臺上用歌聲與舞蹈演繹著淒美的故事,人們的心弦也被她的一舉一動撩撥著,樂聲越來越急,心跳越來越快,突然高潮處弦斷、錚鳴,女子如折頸的天鵝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地上,發出嗚咽的悲鳴。
片刻的寂靜後,現場爆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雲想月!雲想月!」所有人都狂呼著她的名字,金花如下雨一般落在臺上,叫人根本來不及撿。
雲想月靜靜地站在臺上,神情淡漠,似乎一切都與她無關。
「雲想月,金花四千五百三十朵!」
眾人發出不敢置信的歡呼聲。
「一朵金花價值十兩,那可是四萬五千兩啊!天啊,那能買一座山的豬蹄了。小姐,長得好看,原來真的能當飯吃啊!」郭巨力掰著手指頭,嚥著口水說。
慕灼華敲了下她的腦袋,「郭巨力,妳傻了啊,還有三百兩都被妳忽略了啊。三百兩啊……」
「小姐,我錯了。」郭巨力摸著腦袋。
慕灼華歎了口氣說:「妳別看錢多,那些錢不是雲想月的,是給小秦宮的,雲想月不但拿不到那麼多錢,還得陪出錢最多的那個吃飯喝酒,甚至睡覺呢。」
慕灼華一言戳破了郭巨力的幻想。
郭巨力馬上搖搖頭說:「那我還是長得醜一點吧,力氣大也能賺錢的。雲想月那麼美,最後不知道要陪哪個糟老頭子。」
這可不是她們關心的事了,兩人說笑著回了家,關上門板,外面的喧譁聲仍然隱隱約約地傳了進來,吵得人不得安睡,難怪這裏雖然地處繁華,卻租金便宜了。
慕灼華喝了一壺酒,腦子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間,忽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她看了一眼睡得香沉的郭巨力,便自己和衣出來應門。
「慕大夫,是我,我是昨日找妳看病的宋韻。」
慕灼華聽出了女子的聲音,便開了一絲門縫,「宋姑娘,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今夜宋韻穿了一身單薄的粉色衣裙,臉上畫了妝容,一臉焦急。
「慕大夫,麻煩妳跟我走一趟!」
慕灼華微一皺眉,有些猶豫,「這……」
「我知道為難妳了,可是人命關天……」宋韻急得眼睛發紅,「求求妳了!」
慕灼華為難地皺眉,最後還是點了頭,「妳等我換下衣裳,拿藥箱。」說罷,她回了屋,換了身男裝,想了想,又拿起眉筆畫了些掩飾性的妝容。
她身量纖細瘦小,換了男裝也不十分像男人,但五官看著平庸一些,總是安全一點。
慕灼華提著藥箱跟著宋韻一路飛奔。
夜裏,一場綿密的春雨悄然而至,澆滅了定京的喧囂與繁華,絲絲涼意從領口鑽進了心裏,慕灼華以袖遮雨,跑了許久後,跟著宋韻的腳步停了下來,一抬頭,愕然發現兩人竟來到了小秦宮後門。
這個時間小秦宮裏的熱鬧已經消停了許多,但房間裏的熱鬧卻不停息,經過一扇扇門扉時,從裏間傳出來讓人面紅耳赤的聲音。
慕灼華聞著甜膩的香味,生平第一次踏足煙花之地,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宋韻走得極快,不一會兒便把慕灼華引到了一個偏僻的房間。
慕灼華一踏進房門,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快走兩步繞過紗幔,不禁愣住了。
雕花床上趴著一個妙齡女子,女子衣衫不整,顯然被暴力撕扯過,後背上鮮血淋漓,傷痕可怖。
旁邊圍著個小丫頭焦急地轉來轉去,眼眶都紅了,見宋韻帶了人來,急忙衝上來。
「宋姊姊,妳可回來了,我們姑娘身子都快涼了!我們、我們也不敢拿被子蓋在她的傷口上。」
慕灼華越過丫頭走到床邊,放下了藥箱,查看了一番便道:「立刻燒一盆熱水來,還要一把剪刀。」
丫頭愣愣地看著慕灼華,還是宋韻推了一把她才恍然醒悟過來,立刻衝了出去。
慕灼華打開藥箱拿藥瓶,「怎麼傷得這麼重?」她皺著眉頭問道。
宋韻咬了咬唇,臉上露出一絲羞怒怨恨,「我們不過是些年老色衰的勾欄女子,又有什麼資格去挑選客人,遇上這種不拿我們當人的客人,也只能含恨受辱。」
「媽媽不管的嗎?」
宋韻搖了搖頭,面色淒楚,「媽媽那裏有些創傷藥,受了傷自己擦擦,是好是壞,都是自己的命了,若是治不好,草蓆一裹,往城外一扔,也就完事了。」
說話間,小丫頭端了熱水進來。
慕灼華用剪刀剪開了傷患後背的衣衫,小心翼翼地清理傷口、上藥,折騰了許久,才幫她包紮好傷口,又施針止血,寫下藥方。
「她晚上會發高熱,一定要照看好,及時為她擦拭汗水,這些藥即使她沒醒也要想辦法灌下去。」
小丫頭捏著藥單用力點頭,轉身便跑出去抓藥。
門剛推開,便看到幾個錦衣女子站在門外,踟躕地張望著。
「素衣傷勢怎麼樣了?」一個女子關切地問道。
「大夫給姑娘治過,現在已經不流血了,我要去給姑娘抓藥了。」丫頭說著便跑開了。
幾個女子並肩進了房間,宋韻有些愕然,看向幾人,「綠苑、紅綃、藍笙,妳們怎麼來了?」
綠苑道:「客人走了,我們聽說素衣傷得很重,便過來看看。」她的目光掃過慕灼華和桌上的藥箱,朝她屈膝行禮,「想必是這位女大夫救了素衣,我們姊妹謝過了。」
慕灼華回了個禮,「這是醫者本分,姊姊們無須多禮。」
「醫者本分嗎?」綠苑嘲諷一笑,「外面那些大夫,可不這麼想。」
紅綃扯了下綠苑的袖子,打斷她的話,「大夫,既然您來了,能不能也幫我們姊妹看看?」她紅著臉問了一句。
慕灼華頓了一下,點點頭,「好吧,只是能不能另外找個地方,免得打擾了傷患。」
三人頓時大喜,紅綃道:「到我那裏去吧,我那兒清靜一些。」
宋韻留下來照顧素衣,慕灼華跟著紅綃三人來到了後院,找了一個房間後,便一一為三人看病。
這些女子的年紀大多在二十三四歲,一個個體態嫋娜風流,面上粉黛濃妝,每日裏倚門賣笑,卻只能在無人之時洗淨鉛華,對著銅鏡裏已現疲倦老態的面容暗自垂淚,皮囊之下傷痕累累,抱病自憐,又有誰會疼惜她們?
慕灼華心情複雜地為她們書寫藥方,因為母親顧一笑的出身,她對這些風塵女子更多的是憐惜,今日見了她們的可憐之處,更是心生不忍。
三人聽了慕灼華的診斷,拿了藥方,心中滿是感激。
綠苑的衣著比旁人的精緻幾分,顯然地位更高些,出手也闊綽,隨手取了兩錠銀子給慕灼華,竟足足有四十兩。
「這……太多了。」慕灼華愣了一下,想推回去,卻被綠苑攔住。
「慕大夫,您別推了,您救了宋韻和素衣,又肯半夜為我們看病,我們已經感激不盡了,這銀子是您應得的。」綠苑說著頓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懇求,「我……還有一事相求。」
「但說無妨。」
「後面的院子裏,住著不少年老的姊妹,她們大多頑疾纏身,都是些女人家的病,外面的大夫不願意為她們診治,您……能不能也為她們看看?」
慕灼華迎上三人哀求的目光,哪裏能說出拒絕的話。
「好,妳們帶路吧。」
小秦宮占地遼闊,幾個院子相連,綠苑和藍笙被媽媽叫了去,便由紅綃領著慕灼華給幾個女子看了病。
這些不得志的妓女多住在荒僻的院子裏,一個院子隔幾個房間,有的是一人一間,有的是幾人一間,房間簡陋得形同柴房,只能勉強擋風遮雨,若不是紅綃領路,慕灼華又怎知道紙醉金迷的小秦宮背後還有這樣陰濕荒蕪的角落。
慕灼華看了幾個女子後,一個小丫頭面色焦急地跑來傳紅綃。
紅綃點了點頭,便對慕灼華說:「今晚給慕大夫添麻煩了,我那裏還有急事,便不送妳了,妳順著這條路一直走,看到一扇銅鎖小門,出去就是花巷了。」
慕灼華點頭道:「妳有急事便去處理吧,我自己離去。」
紅綃跟著小丫頭焦急地跑了幾步,又頓住了腳步,回過頭看慕灼華,鄭重地說:「慕大夫,我們都是青樓女子,沒什麼本事,但……但您以後若遇到什麼難題,儘管開口,我們一定會幫您的。」
慕灼華微微失神,隨即回以一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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